第5章

新生運動會我還有一項目要參與,以形會意。

比賽在室內籃球場舉行,趣味性比擔架傳遞濃厚,現場觀看的人不少。

起初我是被安排進行演繹的,膝蓋受傷後,隻能安靜地坐在泡沫板前,去猜測對手抽的什麽牌。

不過我方負責演繹的隊友還算給力,完全不講究形象,怎麽好猜怎麽來。我連對三個題板後找到了自信,一路過關斬將,甚至逼對手用掉了場外求助權。

場外求助權就一次,還得看運氣。如果現場觀看的學生也無人猜出答案,對方的分自動歸我們。

我方勢頭很好,連消帶打地,眼看著要結束戰鬥,江忘突然出現。

他進場遲,坐在最後一排,沒引起什麽注意,大家都被隊員亂七八糟的演繹樂得不行。

可因為座位高,我一個餘光過去,恰巧與他四目相對。

見我發呆,他居然好像比了個心的手勢,給我加油。我立刻忘記自己還在參賽,猛地轉頭,腦子陷入缺氧狀態。

“啊、這個,馬、馬到成功?不是?那……”

就這麽接連錯失好幾個題板,讓對方厚積薄發追平了比分。

眼見連連失利,自詡心理素質過硬的我也忍不住緊張了。及至最後一道關於歌曲的決勝題,我因為太想贏而弄巧成拙,我方演繹的隊友都要把自己的臉打爛了,而我模模糊糊意識到他在演繹什麽,可答案就是具象不出文字。

逐漸地,我察覺攥著板凳的手指都出了汗。

“場外求助!”我一慌,自作主張開口。

反正比賽到了最後,權利不用白不用,掙紮總好過等死。

猶記得念中學時,老師讓我們解釋“默契”的含義。

“默契指的是心意相通,配合得特別完美。”身為語文課代表的我首先答。

老師點點頭,“沒錯,書麵意思是這樣。不過,還有別的答案嗎?同學們可以暫時忘記書本上的東西,拓展一下你們的總結和想象能力。”

這時輪到陳雲開被點名了。

他仗著自己天賦異稟正睡大覺,突然被叫起來,嘴硬心軟的我便側過頭去,衝他擠眉弄眼提醒他。

等他終於弄懂提問,略一默,“默契是……”

“你什麽都懂,當我看向你。”

教室迎來片刻的鴉雀無聲,接著有人帶頭鼓掌。

而此時,新生運動會的比賽場。

當我的目光一落到江忘的方向,他便心領神會起身接話筒的時候,我陡然想起陳雲開的那句話來——

你什麽都懂,當我看向你。

於是那日比賽結束後,校園論壇出奇熱鬧。

“江忘當眾唱歌了……”

“等等,是我以為的那個江忘???”

“聽說是為了幫護理學院的贏得比賽。”

“所以他不是GAY囉!”

“誰知道呢,護理學院也有男的啊。”

……

總之這麽曆史性的時刻,我不配擁有姓名,是嗎。

不過到底有姓名沒姓名,在江忘開口的一瞬,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我隻記得萬眾矚目下,他疑似做了會兒心理建設,旋即將話筒輕抵在唇邊,雅人深致唱——

我承認都是月亮惹的禍/

那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

才會在刹那之間/隻想和你/一起到白頭

江忘的聲線和張宇厚重的嗡鳴不同,是淺淡溫謙的。

對對對!張宇啊!《月亮惹的禍》啊!

我方隊友將一直在指我,把我都快指穿了,就差那根手指沒戳我臉上了:月亮!月亮!

這麽給力的提示,我有想法可硬是沒講出!差點白費了送分題。

不過比獲勝更讓我驚訝的是,江忘居然跟我一樣,會背歌詞的嗎……

“就會這一首。”事後,他瞧著我,若有所思說。

我莫名心跳了下,那些看起來特別自作多情的問題越堆越多,卻就是不敢問,隻好顧左右而言他,說領到獎金後請他吃飯,接著跑回宿舍。

根據新生運動會的獎勵機製,每個項目的贏家隊員都能獲得兩張新開的遊樂園體驗票,以及六百六十六元獎金。

這對高中零花錢日均十元的我來說簡直是筆巨款,於是我很有心機地將杜婷一起拉去院辦領獎,企圖在她麵前逞點威風。

“川醫這塊肉果然肥,說發就發。”揣過紅鈔票,走出院辦,我感慨。

杜婷鄙視,“這才哪兒跟哪兒?就上次開學典禮上台致辭的那個,記得吧,助學金好幾萬。”

我忽然想到江忘送的手機,“那我怎麽聽說搞科研的都比較慘?”長時間窩在實驗室,不分黑夜白晝,要是為了送我一部手機省吃儉用,那我……隻能,以身相許了。

但杜婷壓根不給我以身相許的機會。

“得看和誰比。”萬事通·杜不以為然道:“搞科研的與經商大佬比財富,肯定以卵擊石。不過和你我相比嘛,我們才是卵。”

我怎麽覺得她在罵人呢?

杜婷:“不過成果若出來了,社會地位差不了。就拿江忘說,他從事腫瘤研究,如果在攻克某種癌症的道路上能有所突破,名垂青史妥了。但好多科研人員一輩子都在做同一道題,你懂伐。”

“我懂,但我問的不是他!”我心虛地飛快反駁。

“急什麽?不就舉個例嗎。”她表情嘲笑,好像在說我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整天自詡察言觀色厲害得很,殊不知女孩子天生就有捕捉細節的本事,杜婷自然不例外。

“林月亮,挺聰明啊。”她陰不陰陽不陽地:“知道陳雲開去了北京你沒戲了,立馬換目標,改頭來禍害我們江天才,簡直令人發指。”

我可不是包子,立即翻白眼回懟:“你嘴這麽欠也能在社團混得風生水起?”

她得意不減:“喲,你不說我還忘了,姐今晚還有一part活動聚餐,你就自己回寢室躺屍吧。”小鼻孔仰老高。

“算你狠。”

看著杜婷,我不禁再度想起禾鳶。

她說我和陳雲開無論成長環境還是三觀都相似。就算遇見懸崖,我們也敢往下跳,因為相信懸崖下麵會有父母的兩雙手托住自己,所以我們做事隨心不計後果,更不怕得罪誰。

“至於杜婷,和你們差不了多少。”禾鳶講:“她做事目的性強,自身又優秀,很難屈服誰,出社會遲早吃苦頭。”

誰料想才剛入大學這個小社會,禾鳶一語已成讖。

當晚淩晨四點,我接到杜婷的電話。

熒幕的光反反複複地亮,我掙紮著醒來,發現學校兩旁的夜燈還站著崗,透過單薄的窗簾投進房間。

“有本事別求我。”這句原是我準備的開場白。

白天還口口聲聲聚會啊、人緣啊、社團幹事啊……那你繼續翻牆進來啊!

可我睡意實在太凶猛,隻想快點兒解決麻煩,於是到嘴邊的話一變,言簡意賅地:“等著啊。”

扔了手機,我翻身要下床,聽筒裏卻傳來疑似哽咽的聲音——

“月亮、你現在能不能來一下拉圖KTV?就在雲光廣場……我也不知道找誰了,我和劉萌萌都在這兒,我、我……”

她已經語無倫次。

意識到情況不對勁,我徹底醒了,將床尾的衣裳一把抓過換上,以至於錯過了她那句:“多帶點錢。”

還有一陣就天亮,現在溜出去應該不會被發現。

然而一想到停屍樓就佇立在必經之路上,我就惴惴發慌,打開手機電筒時不小心撥出快捷鍵4,是陳雲開的號。

陳雲開這家夥,懶得出奇了。

懶得到了北京就給我打過一通電話發過一條信息。

信息是張天安門的照片。碧藍如洗的廣闊天際,烈烈飄揚的五星紅旗,和如樹如牆立得筆直的子弟兵。

兒時我常常代表班級表演兒童節目,一首《我愛北京天安門》就是我的拿手好戲,每次都能得獎。

看著那些獎狀,陳雲開嗤之以鼻,“知道天安門長啥樣嗎?你就愛得深沉。”

於是我就指天誓日,有生之年一定要親眼看看天安門。

所以收到照片的時候我還挺感動,發表了大串心得跟獲獎感言似地,假裝關心他在外麵習不習慣,什麽時候放假,回川城嗎……雲雲,結果發過去的信息石、沉、大、海。

原因是陳雲開覺得打字麻煩。

“打長途又太貴。”他語氣賤兮兮。

那時幾大運營商的競爭還沒到白熱化程度,各家都有長途漫遊費。

由此我懷恨在心。發誓他不聯係我,我也不聯係他,誰的錢不是錢啊!這個暴發戶的兒子,差評!

所以在電話撥錯的第一秒我就迅速掛斷了。不過借他的福,走神間,我總算成功穿過停屍大樓抵達校門口。

一上出租,我就開始發揮想象力了,猜測杜婷和劉萌萌到底怎麽了。

被搶錢?遇見流氓?還是被流氓得手……

所幸到了現場,事情比想象中好很多。

無非是杜婷的快嘴得罪了她們社團某姑娘,那姑娘故意整她,把她捧老高,說杜婷是團花,是實力擔當,“今年川醫傳染學的分數僅次於腫瘤。婷婷你簡直了,這次學生會大換血,肯定有你的位置。”

杜婷被捧得飄飄欲仙,無論對方說什麽都好好好。

那姑娘趁機蹬鼻子上臉,“正好今兒大家夥都在,那我們來幫婷婷提前慶祝嘛!就,祝賀她即將榮膺學生會幹部,成為我們川醫大的門麵擔當?!”

既然有人搭台子,大家樂意起哄。

畢竟目的是為了祝賀杜婷,買單的自然也是她這個主人家。

杜婷心高氣傲,就算隱隱察覺出對方的用意,可人大麵大,她實在張不了口說AA。

況且大家聚餐的KTV是綜合自助型娛樂場所,人均七十多元,她咬牙算算,大不了這個月喝白水當減肥了。

結果那姑娘簡直不是善茬,偷偷在服務員那裏點單了許多並未包含在自助餐費裏的進口食品。這不,十幾號人吃吃喝喝地,迅速從幾百塊秒變一千八。

關鍵請客歸請客,那姑娘為怕杜婷反悔,趁大家嗨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吆喝著走人,將沙發上已醺醺然的杜婷拋下,根本沒想過KTV這種忍龍混雜的地方,萬一發生點什麽……

反正等我趕到,劉萌萌這個弱雞已被灌得人事不省。

杜婷醒了大半,見我進來就緊緊依著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然而我這根稻草實在弱不禁風,剛看見賬單上的“天文數字”,瞬間就瞠目結舌,禁不住咽下喉嚨,“如果,我告訴你,我身上就一百零九塊……”

“不是叫你帶錢嗎?!”

身邊多一個人,杜婷好像有了安全感,說話聲音又大些。

“我沒聽見你讓我帶錢,顧著穿衣服去了。”

就算聽見了,她是哪裏來的自信我有一千八?我幾乎兩個月的生活費,姐。

但我此時顧不上落井下石。早上還有兩節醫學生理學,我必須盡快趕回學校,思來想去隻好給江忘打電話。

聽說他們流動站都是帶薪學習和實驗。我不清楚具體金額,但他好歹進去一年多,應該有點餘錢。畢竟看杜婷的意思,她不想驚動大人,否則也沒必要找我來。

“雲光廣場,拉圖KTV。”

我三言兩語和江忘說明了情況,他那邊窸窸窣窣地,好像一邊在聽一邊已經在穿衣裳。

江忘來得很快。過程沒費什麽周折。刷卡、交錢、走人。

KTV樓下有間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江忘進去買礦泉水,我和杜婷則一起扶著軟泥般的劉萌萌站在門口等。

“你故意的吧?”

忽然,耳邊飄來語氣森森的幾個字。

轉過頭,發現杜婷正用比語氣更陰森的目光瞧著我,“林月亮,我錯看你了。”

她說:“你一下拿不出那麽多錢我能理解,大家也不是什麽千金小姐。但好歹一個院兒裏的,你至少有多少拿多少假裝下誠意吧?我明明告訴你要帶錢來,你白天剛領到獎金六百多,加上你剩的生活費,好歹能給我湊一千?結果?你告訴我身上就一百?還做作地把江忘叫來,感覺像是你多善良、多聖女,以此來對比我的難堪,對嗎?”

真特麽……

“是的,你高興就好。”

半夜三更跑來收拾爛攤子,還被數落一通,我已經不想說話。

“你承認了?!”她一下激動起來,顧不得手裏還扶著劉萌萌,一把推開——

“我就知道是這樣!從小你就見不得誰比你好!陳雲開不過給我撿下文具盒,你就立馬回去告狀,說我亂花錢買卡通貼紙,你這個小心眼兒、叛徒!”

江忘恰好從便利店出來,攥著三瓶礦泉水,不知聽了多少。

他看看我,再看看杜婷,聰明地沉默。

女孩間的摩擦是容不得男孩插手的。

這個道理,在我與禾鳶PK無數次又無數次和好以後,他深以為然。

那頭,劉萌萌整個身體被推到牆壁上,撞得悠悠轉醒。

醒來就發現我動作快得跟剖腹自殺似地,不由分說搶過江忘手裏的一瓶礦泉水,擰開,從頭到腳澆了杜婷一身,引起兩聲尖叫。

“杜婷,你就是個傻X。”我冷笑說。

對麵人的眼裏迅速有了殺意,抓扯我頭發的姿勢蓄勢待發,“你!”

“你特麽好不容易考進川醫,繼承你家衣缽,卻不琢磨怎麽學習,反而將時間花在賺取莫須有的群體認同感上,不是傻X是什麽?”我難得正兒八百地——

“當然,不是說融入群體不好,而是你太急進了。難道九年義務教育都沒教會你,交朋友也要講究價值觀?三觀相同的人交往起來完全不需要費力氣。你還真以為人家當你是太陽、是宇宙中心,你散發點光芒別人就心甘情願圍著你轉啊?像你這樣,成日大把大把撒會費、參加宿營、團體活動一刻不缺……學東西反而成了走馬觀花,你覺得值得嗎?你真的開心嗎?”

開心嗎?

這三個字對杜婷的意義我不清楚,但它對我很重要。

曾經我很喜歡一部青春小說,盡管它後來被文人大家們批得一無是處。但我始終記得裏麵某個角色,他堅持要離開熟悉的朋友,孤單地遠赴異國。

大家問他,為什麽?

他隻說了一句話:“im not happy anymore。”

我不再快樂了。

對我而言,無論朋友還是戀人,我隻信奉一個原則:合則來,不合則散。

我想,我一輩子都學不會的事情,估計就是強求。

如果有人覺得和我做朋友讓她難受,那我就識時務離她遠遠的。

如果有人覺得愛我讓他疲憊,我……放他走。

那可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宿。

回到宿舍我根本沒時間補眠了,腫著兩隻眼睛抄起書就往學院走,忽略劉萌萌好幾次欲言又止。

十一點半下課,我本來餓得要直奔食堂,忽而想起什麽,回了趟宿舍。

見我進來,劉萌萌終於鼓起勇氣站過來,聲音惴惴地問:“月亮,你去吃飯嗎?我們一起吧……”

咋地?

換套路了?

想打入敵人陣營找機會報複我?

我定定審視劉萌萌半晌,卻沒發現什麽做作的跡象,女孩臉頰反而真有幾絲暗紅。看樣子,她估計是覺得我淩晨說的那番話有些道理,一語驚醒了夢中人,想示好。

與此同時,杜婷正坐在下鋪綁頭發。

鏡子裏,她疑似橫過劉萌萌一眼,給劉萌萌嚇得條件反射縮脖子,最終卻難得硬氣了把:“我、我飯卡裏還有錢,我們可以去薔薇餐廳吃排骨!”

楚楚可憐中又帶點堅強。

我仔細衡量了下,驕傲誠可貴,排骨價更高……反正還是排骨重要,所以我當即決定接受敵人的投誠,默不作聲拿了要找的東西就和劉萌萌一起往外走。

可我忘了旁邊還有一大活人。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杜婷如何忍?

今晨,我不僅讓她在江忘麵前丟了臉,還潑她一臉水,現下更搶走了她的小跟班,這下不僅是要扯我頭發,完全可以拚命了。

“站住!”

果然,她當機立斷起身。

杜婷身形一動,我就做好了全方位的戒備。我能如此機警,不得不感謝陳雲開這個跆拳道業餘選手往日對我的操練。

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我要做那隻橫渡大洋的海鷗……

結果——

“我、我也要去。”

女孩跳過來,不甚清楚地說。

等等,那別扭的聲音和表情什麽來頭?我抬頭錯愕地看著她。

這下不止我,連劉萌萌都懵了,“婷姐……”

她卻兩手一抄,比我們更趾高氣昂地往外走:“廢話少說,我很餓。”講完又想了想,道:“蹭完這頓就要勒緊褲腰帶還錢了,求不要再給我添堵。”

注意著她兩的轉變,我莫名想起三個字:受虐狂。

我要做舔狗的時候,你不接受。我給你會心一擊,還把你打舒服了是怎麽的……

OK,得饒人處且饒人,誰叫我成日自稱仙女?

仙女是不會那麽小氣的。

“你拿的什麽呀?”去食堂的路上,劉萌萌沒話找話。

我揚了揚一個信封,裏麵裝著運動會得來的獎金,“打算再取點生活費,先還一部分給江忘。”我說。

聞言,杜婷渾身一凜,我立馬寬她的心,“以某人的名義還,免得又丟她臉。”

女孩神色更別扭,身上的肌肉卻統統鬆下去。

老實說,如果這錢借的陳雲開的,我興許沒那麽急,甚至可能厚顏無恥地不還了,誰叫他成日拿我開涮?!

對一個人最狠的報複,就是借錢不還。

可江忘不行。

他沒有對不起我。於他,我自是不願虧欠。

更不願我們之間的革命感情被任何流俗的事沾染。

“看把你驕傲的。感覺立馬要開班教學,教大家怎麽認小弟似地。”食堂裏,杜婷的嘴賤沒什麽改變,但她看我的眼神變了,我能感覺到。

但其實,我能有多驕傲……

不堪一擊好不好!

尤其服務生告訴我賬單一千八的時候,我到現在還能回味出自己那沒見過世麵的樣子,以及給江忘打電話時哆嗦的聲音。結果他聽了卻沒什麽反應,我一下覺得大哥的威嚴被挑釁。

所以為了麵子,這筆錢也得先湊出來還上!於是我吃完午飯就去了科研流動站。

川醫大的科研流動站是衛生廳籌建的重地,有嚴厲的進出製度,我沒員工卡,隻好到了樓下給江忘打電話。

哪知我運氣挺好,江忘就在大樓門口。

高個兒青年被一顆梧桐的蔭影罩住。他側對我,身著白大褂。輪廓弧度流暢,眉清目淡。

不過那塊蔭影罩住的,是兩個人。

常婉估計經常出沒科研流動站找江忘,以至於周邊路過的知情者們都眼神曖昧。常婉衝每個眼神曖昧的路人笑,似乎在回應他們的猜想並非空穴來風。

一個月不見,女孩漂亮不減,連穿衣打扮也開始正大光明地亮眼。

隻不過她說話的神情多了幾分生澀,一改大姐大的人設,秒變小鳥。

常婉是常放的親妹妹。

他兩的外公,亦是江忘的博士生導師、腫瘤界大牛,梁欽。

這就無怪乎她為何與流動站的各學生以及工作人員都相熟了。

並且常婉對江忘產生印象,並不是我們所認知的高三末期,B中門口的小吃店。而是更早,在常家,那個專門存放小東西和相片的房間裏,來自一張常放與江忘的合照。

兩人不過十四五歲吧,照片上的常放做了個痞帥怪相。至於江忘,眉眼還沒完全張開,隻看得出清秀,也對著鏡頭溫和地笑,卻和常放呈現出的溫暖截然不容。

常婉無意間發現照片,觀察了下,不知為什麽,突然很希望這張麵容有朝一日能出現驚天動地的情緒。

這麽講,我兩還真挺像,至少我也曾經走在企望弄哭江忘的道路上。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即便流淚也一定是很美好很美好的畫麵,美好得足以讓我為他打家劫舍。

也正是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在十五歲那年,同樣影響過常婉。

不過那時的常婉還懵懂,並不知曉它的意義,很快將這段小插曲遺忘,繼續自己的生活。

直到人民醫院六十周年紀念,江忘從北京落地川城,到學校接我。常婉在小吃店見到他,驚鴻一瞥,模模糊糊喚起印象,這才鬼使神差坐在了男孩對麵。

我送別陳雲開那日,在街上遇見他兩,也是常婉打著她哥的幌子才將人約出來。

當然,這所有的所有,後麵我才知情。

彼時,站在川醫大科研流動站那幢大樓前,瞧著某副歲月靜美的畫麵,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躊躇的情緒。

沒錯,連潑杜婷一臉水都沒猶豫過的我,本人,居然在距離江忘不過十幾米的時候,不知道該不該靠近了。

猶豫間,手機的和弦鈴音響。

我手忙腳亂在背包裏翻一陣,而後看見屏幕上**漾著“陳大爺”三個字。

“林月亮你這個心機girl。”一接電話,陳雲開兜頭蓋臉就罵,“為了騙我的長途漫遊費,連半夜打騷擾這餿主意都想得出。”

他睡覺也有關靜音的習慣,起床才發現有通我的未接來電。然而等了一上午,見我沒有再打過去的意思,他終於忍不住打破僵局,主動給我打過來。

我知道不說個所以然陳雲開不會罷休,幹脆把昨晚發生了什麽,過程經過結果統統實話實講,“你是不是知道總有天我會找你借錢,所以才關靜音的?”

陳雲開聽了半天,不知作何感想,有那麽十幾秒沒講話,最後扔下兩個字:“無聊。”

我!

有種別回川城!

我憤憤撂手機,而後發現自己的一雙腿早在不知不覺間移動了,方向卻不是去流動站大樓,而是回宿舍,仿佛背後有什麽亟待逃避的畫麵。

於是,我並不知道在接電話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我。

“江忘?”

常婉喚他,見他的視線從某個方向上收回,立馬又說:“周末是家宴,外公組織的。之前我也奇怪,幹嘛叫你?後來經常在他嘴裏聽見你的名字,都是引以為傲的語氣,估計已經那你當自家人啦。”

江忘思忖片刻,“周末得去附院值班坐診,還有幾個病例報告要寫。”他歉然一笑,委婉拒絕。

川醫附院是川醫大的附屬醫院。

前不久,作為省會的川城正式帶頭貫徹剛出台的《意見》,全麵啟動住院醫師規範化的培訓工作,新晉的醫療崗位和臨床醫師都要接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

江忘雖然被衛生局納入科研流動站的人才計劃,卻也得抽出一點時間參加培訓環節,走走過場。

常婉被拒,卻沒知難而退,甚至有點激進:“你手裏都有什麽活兒、重要不重要,能瞞過我哥和外公?找個好點的借口敷衍我,或許我會罷休。”

這麽有底氣的講話,估計連陳雲開都做不到。

沒辦法,誰叫陳雲開隻是魚塘繼承人,常婉卻是集團繼承人!

常婉的母親和外公那邊是醫生世家,聽說祖上還有人在清朝做禦醫。父親那邊則主要幹經營,也和醫藥沾邊,與全國各大醫院都要藥物購買進出往來。

但凡幹過這行的都知道,光是個醫藥代表就能賺得盆滿缽滿,常家什麽家底不需要刨根究底。

於是常人不敢做的事,常婉都敢。

我不敢說的,她也敢。

未料僵持到最後,江忘更狠,“我不想去。”快刀斬亂麻。

沒想到他這樣直接,常婉錯愕,“為、為什麽?”

“因為——”

回宿舍的路剛走一半,我手機又響。

看著“小弟”二字,我心裏堵著什麽氣似地,居然有一瞬間不想接。

可賭氣隻是一瞬間,手還是很誠實。

“喂?”我依著聽筒,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露異常。

“跑什麽?”

那頭尾音上揚,竟略帶嚴穆,差點顛覆往日形象。

我當即反應過來,他剛才肯定看見我了,立馬清下喉嚨:“杜婷想把錢還你,又不好意思自己出麵,隻有我來。不過我看你挺忙,就想換個機會……”

江忘不疑有他,想想後道:“常婉約我吃飯。周末,去老師家。”

我心下咯噔——

怎麽現在都流行直接的嗎?

不流行誤會了嗎??

那我這傷春悲秋的心情該何處安放……

“我拒絕了。”他緊接著說。

頃刻我有些難以言喻的緊張,明明捧著電話、曬著太陽,牙關卻仿佛給凍得打不開,好半晌才找回聲音:“怎、怎麽拒絕的?”

這麽傻的問題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好像我很想知道他兩的談話細節似地,忍不住原地錘爆自己的狗頭。

江忘仿佛能猜到我現在的行為,疑似發笑,“大哥當初怎麽教的,我就怎麽做——”

“我不想去。”那人毫不拖泥帶水。

常婉為他的直接錯愕,“為什麽?”

“因為……常婉,抱歉,你不是我的菜。”菜不對口,自然沒胃口。

梧桐樹下,他用我曾經教授的方法,毫不掩飾地打消常婉的綺念。

博弈到最後,常婉完敗,弄得我都替她扼腕了一把。可實際上,我心花怒放。

“這麽不留情麵,不怕梁教授徇私給你穿小鞋啊。”我掩飾著喜悅,嘴上嘟囔。

男孩口吻篤定,“老師不是俗人。”

好吧,我狹隘了。

“那你周末到底有沒有事?”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而出。

“沒有。”

一見橄欖枝來,我立馬傻傻攀上去,“那要一起去遊樂園嗎?城郊新開的那家!上次比賽迎來的體驗卷還沒機會用,獎勵你聽話!”

所以,不知不覺間,變成我主動……

周末。

家住本地就是好,每逢大假小假就能往回竄,壓根不用體會什麽叫獨在異鄉為異客。

而且那天我媽逛街還真給我選了條連衣裙,薄荷綠的蝴蝶袖樣式,光是看看就清涼,盛夏專屬。

我和江忘約的早上九點出發。

翌日大早,我亢奮地爬起來收拾,洗澡洗臉洗頭發,還動用了禾鳶送的生日禮物,一瓶丹桂香水。

倒騰的過程我沒注意時間,依舊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思考究竟脖子上係條絲巾看起來優雅,還是頭戴一頂小草帽看起來俏皮些,背後就傳來認認真真的提議:“帽子吧。”

回頭發現倚門而站的江忘,正靜靜看我表演。

不怕丟人告訴你們,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兒八經的約會。

為了不讓江忘產生心理陰影,我一路都壓製著靈魂裏的自我,想盡量淑女些,結果一路都在出糗。

這班公交是遊樂園專線。一般新建的遊樂園都遠離市區,道路越走越荒無人煙。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抬眼發現不遠處立著一廣告牌,牌上四個大字在豔陽下發亮:太陽不鏽。

“太文藝了吧。”我對江忘感慨,“既形象、又富含哲理,這人不去當作家可惜了。”

江忘聞言也抬頭望去,車輛已經越搖越近,然後我兩一起清楚地看見了最後四個字:鋼製品廠。

太陽不鏽鋼製品廠。

與此同時,坐我們附近的乘客統統遞來一個眼神,頓時我臉上大寫著尷尬。

裝文化人失敗,避免做多錯多,我默不作聲直到下車。

遊樂園建設得挺有意思,風格和迪士尼類的大相徑庭,反而更傾向於黑童話主題。

剛入園子,便見到一展特別引人注目的雕塑。一男一女麵對麵站著,然後通過機械運動不斷使他們接近,好似擁抱。

我折服於設計師的腦洞,覺得浪漫,江忘卻和我唱反調。

“不停靠近,不停分開。親近過又失去,比從未擁有更難受。”他眉間縈著不知名的憂鬱。

見狀,我心一抽,立馬拉他:“前麵好像在表演童話小品,去看看!”

遊樂園風格像黑童話,但設施和小品內容還是蠻適合兒童的。不過那些演員實在不容易,得戴上厚重的頭套蹦蹦跳跳。加上周末人多,有小孩兒跑上台去拉扯,看起來危險係數極大。

“我終於知道某某的百來塊鋼板怎麽打在身上的。咦,想想都疼。”

某某是我爸特喜歡的一小品演員。

有次我陪他看采訪,這位小品演員曆數出道心酸,說他當年就是因為表演節目不好看,被人從台上拉下,結果摔得全身骨頭都碎了什麽玩意兒,還下了二十多張病危通知書,聽得我都想去給他捐款。

“百來塊鋼板?”果然,江同學不淡定了,“搞……裝修?”

鑒於我還是醫學院菜鳥新生,被他這麽反一問,立刻信心全無,“難道不能打?”

江忘評估了下可行性,實誠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聽見這句,我一顆心落地,沒想到還有長篇大論——

“人體一共206塊骨骼,顱骨29塊,這個部位通常不能打鋼板。脊柱骨7、12、5、5、1一般也不用內部固定。所以綜合來講,雙側四肢骨骼、肋骨、盆骨、髖關節、膝關節等全部粉碎,是可以有上百塊的。然而要造成這個傷情,難度係數太高。摔一次不可能,得全方位不停地摔,至於存活幾率……”

一定要和我作對嗎。

就讓我當傻缺不好嗎。

顯然他的答案是,一定要和我作對。

因為在他向我解釋了打百來塊鋼板的可行性後,還給我致命一擊:“不過,比打鋼板更讓我覺得神奇的是,居然下了二十幾次病危通知書?”

他表情天真問。

糟了,我看情況不對,立馬踮腳往他嘴裏塞幾顆爆米花,企圖堵住他的嘴。

結果他好像以為我高興呢,鼓勵呢,更來勁——

“大哥,你腦補腦補。如果你是主治醫師,在病曆報告上寫:昨日新收病人xx,因主訴病情入院。下一次病危通知書,下兩次病危通知書,三次、四次……估計你們主任沒看完,就會讓你先去掛個腦科,並懷疑你的結業測驗也是作弊得來的。”

江忘一說完,我就覺得自己這個川醫大白考了。

原本我來遊樂園是真心找樂子,這下樂子沒找著,還自閉了。

但我還是竭力想挽回點顏麵,“主要我們吧,好像沒學到人體骨骼這塊兒來……”

“也對。”他終於大發善心。

想想又茫茫然道,“不過,其實和鋼板關係不大?”一陣波瀾不驚的聲音繼續說:“患者需要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摔、還得摔N次、還得存活下來,這個傳奇故事究竟要腦洞多大才想得出,居然有人信?”

是……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不,我不配做人還不行嗎……

我感覺腦子裏頓時有許多彈幕在**,以至於我完全沒注意到,那個舉著卡通氣球和爆米花的男孩,眸底有一閃而過的惡作劇成分。

聽說喜歡一個人最明顯的表現,是你特別樂意欺負她。

哪怕你在全世界麵前都是謙謙君子,但在她麵前,你總忍不住化身成魔。

可你甘願當惡魔,

隻要地獄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