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A:“現場環境安全。小花、小花,你怎麽了?病人無反應,心電圖顯示有室顫現象,準備除顫。”
B:“除顫儀、導電糊、生理鹽水已就位,請求操作開始。”
A:“電擊一次、電擊兩次……病人持續無自主呼吸,準備胸外心髒按壓。”
B:“01、02、03……”
滴,滴,滴。
A:“搶救失敗,小花徹底死亡,可以吃了。”
東門小賣部,我靜靜看著店員從電器裏取出的那桶爆米花,不太敢伸手拿,感覺跟接屍體似的。
進了醫學院才知道,大家耍寶或罵人都不用俗語,隻用專業術語。誰聽不懂,誰就是傻叉。連小賣部和食堂的阿姨大叔們都因地製宜,信口就能拈來幾句,譬如現在。
“再、再來三杯奶……”話沒完,戲精店員疑似要開始念泌尿專業的術語,瞬間我就不想喝奶茶了,抱著那桶甜香蓬勃的米花擠出人群,捧給杜婷。
有個成語怎麽說來著——
冤家路窄。
誰能想到,我一個護理學院的居然和杜婷分到同宿舍。不止她,還有劉萌萌,之前也住家屬院,杜婷的小跟班。這姑娘很沒主見,從小受杜婷的挑撥和我不對付。
但那都是過去式了。
因為,如今我也成了杜婷的小跟班……
沒辦法,我這個人吧,特別識時務。覺得初來乍到新環境,有幾個熟人總比孤軍奮戰好,尤其在寢室。
畢竟據小道消息,醫學院比普通大學的宿舍內鬥更厲害,因為各專業的互相看不上。
不得已,我一個學護理的隻好牢牢抱緊杜婷大腿,主動給她買零食。
誰叫她讀的傳染病學是川醫最新確立的人才培育方向,學校提供的資源和關注程度都較高,在我們六人間宿舍理所當然排老大。
“那我呢?”劉萌萌刷存在感。
她人如其名,偶爾犯點傻,長得不算漂亮卻自有可愛之處。
杜婷默默背著川醫的專業鄙視鏈,直言不諱:“你們普外的……嗬嗬。”
盡在不言中。
明明什麽都沒說,劉萌萌卻“啊”一聲,課還沒上呢,已經被嚇得生無可戀。
“沒事。雖然累,卻賺錢多。”我迅速諂媚。
老大哄了,老大麵前的小紅人也不能怠慢。
那二人果然被我取悅,尤其杜婷。她拍拍我的肩,表情輕鬆:“月亮,你也別灰心。你們護理學院雖然沒什麽閃光點,但至少有懟天懟地懟世界的特權。”
“還有這種說法???”
我當即覺得厲害,杜婷繼續笑嘻嘻,“因為江湖地位沒辦法再低,不需要畏忌。”
正如一隻野生猴子也能毀了天庭,隻要有膽子。
相處幾日我發現,杜婷雖傲氣,還嘴壞,卻沒壞到骨子裏。否則她堂堂宿舍老大,還不抓緊機會抱團修理我?更別提和我聊什麽鄙視鏈的問題,警告我哪些能惹哪些不能。
這不,現在還來鼓勵我,可以招惹全世界,隻要我敢。
盡管事後我才反應過來,“你確定不是想推我進火坑……”
Anyway,剛進校,一切都是嶄新的。
我興致勃勃拉著杜婷和劉萌萌到處踩點,一圈逛下來半個上午就去了。
到飯點兒的時候恰好路過薔薇餐廳,聽說是川醫最著名的食堂,今日還有“糯米排骨”限量供應。我拉著杜婷和劉萌萌一陣狂奔,生怕搶不到它聞名遐邇的招牌菜。
結果到了食堂隻有我們三個鄉巴佬在緊張,其餘大多數學生都井然有序、步伐輕盈。
“不好意思,緊張的隻有你。”杜婷和我撇清關係,“大家看慣了生死,誰還在乎一碟菜?就你沒出息。”
嗬,我沒出息……
你倒是別夾我碗裏的排骨啊!
坐定後,杜婷風卷殘雲解決完了自己那份,開始將魔爪伸向我的。
沒等我罵一句得寸進尺,那塊排骨又咕嚕一下滾回我碗裏。我順著她的視線抬頭,終於發現江忘。
為什麽用上“終於”二字,我沒空細想,不過我卻知道杜婷收斂的緣故。
據她所言,在川醫大的鄙視鏈上,腫瘤學專業吊打所有。其上可申請973(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下可發送新英格蘭。就是那個擁有全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基地,名校隨便一指都是麻省理工級別。
杜婷:“出來就業也是妥妥的人生贏家,典型的錢多事少醫患和諧。所以看見他們就繞道吧,屬帝王蟹的,活該橫著走。”
腫瘤學專業的是帝王,那在博士後科研流動站研究腫瘤的是……
“王中王?”我忍不住嘴賤,“你以後要我怎麽直視火腿腸。”
好的,我承認,我還介懷江忘那句沒能傳達的生日快樂。
錯過了時間不要緊,好歹補上啊!補上的疤,總好過灌著風的傷。
況且我實在不信江忘忙到徹底忘記了我生日這件事,畢竟我可是很心機地在QQ空間掛了整一個月的說說:祝我成人快樂。
這條說說連小學沒聯係的甲乙丙丁都跑來點讚,偏偏缺了他。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
所以我也要故意和他過不去。
食堂。
江忘距離我不遠,卻好似沒發現我,正與另個輪廓出眾的硬朗型帥哥並肩朝飯菜區走。那帥哥不知說什麽,忽然笑嘻嘻地將胳膊搭上江忘的肩。青年沒躲,還是老樣子,對誰都溫和。
不過片刻,食堂有了**跡象。
女A:“喂,那不是科研流動站的常放嗎,流動站不是有專門的餐廳?”
女B:“這是重點?重點是他旁邊還站著江忘。”
男C:“看來兩人的‘關係’實錘了。否則幹嘛繞遠路跑薔薇來吃飯?肯定想避開流動站的耳目膩歪。嘖,世風日下。”
女A:“瞧把你酸得。就算是,什麽年代了?你要不服氣,也十八歲念個博、進個流動站試試。不行就別嘰歪,先把醫用物理考過再說。”
以上對話信息量很大,至少我弄清了幾點——
江忘身邊那個帥哥叫常放,兩人過於親密人盡皆知。
可我的關注點卻是,為啥他身邊的人都姓常……好像上輩子糾纏沒清,這輩子來續前緣似地。
女A:“不過,你們猜,究竟常放是男生的角色,還是……”
女B:“看性格就知道,肯定常放啊!”
女A:“可江忘好像稍微高一點兒!”
……
當話風越來越歪,我情不自禁筷子一擺,動靜略大,引來側目。
盡管某人遺忘了我的生日,盡管他有時間陪常婉卻沒空給我這個大哥打通電話,盡管他把那句“有空一起慶祝”隻當做隨口一說……
我依舊沒辦法聽除我以外的別人,誹他半句。
得虧我反應快,筷子剛摔,一個周翔計劃已在腦子裏生根——
此時大庭廣眾,如果我刻意與江忘表現親昵,甚至叫他幾聲honey,一傳十、十傳百,他和常放的流言不就不攻自破?
打定了主意,我說幹就幹。等江忘打完飯菜往回走的當頭,我咻地從椅子上站起,眉開眼笑衝他招手:“嗨!”
青年視線果然準確投來,包括整個食堂的。
眾目睽睽下,我鼓口氣,張嘴一句:“親……”
結果“愛”和“的”字根本沒機會沒出口,便見那束目光裏竟閃過冷淡的痕跡,最終悄無聲息移到別處,當我不存在。
立時我感覺臉上火辣辣,周邊譏誚聲更大。
“哈哈哈。”
杜婷也發出小聲地嘲笑,再無所畏地將我的排骨重新夾到自己碗裏,陰陽怪氣:“林月亮,想蹭熱度想瘋了吧?這臉打得,啪啪。”
我表情生硬地坐回去,“這不是……為了紅嗎。”
劉萌萌咬著骨頭,若有所思:“婷姐,我覺得月亮這麽做有道理。你想,如果全校都知道我們301宿舍住了江天才的大哥,以後走哪兒不威風?”
她們討論著威風,我心裏卻刮起龍卷風。
大哥都是用來出賣的。在那一天,我接受了這個血淋淋的現實。
我生氣了。
真的生氣了。
夜晚的宿舍台燈下,我戳著十二歲那年江忘送的日記本,憤怒得把中性筆尖兒都凹斷了。
我思來想去也搞不明白,前陣子還好好地給我送板栗,怎麽朝夕間就成為熟悉的陌生人?就算他情智開了,被常婉吸引了,想談戀愛了,也不至於不認大哥啊!
難不成他知道我會搞鬼?
還是……常婉要求的?因為我在小吃店和她樹敵?
可是、就算要劃地絕交,至少在食堂的時候與我敷衍地講幾句啊!
讓我紅一把,再絕交,也不遲嘛……
想到這兒,我憤怒交加,爬床的動靜不小,惹得下鋪的杜婷象征性踹頂板一腳,“趕緊睡覺!你不想參加開學典禮,我還想。”
“我不!”誰還不是個寶寶了!
“……神經。”
開學典禮無趣得緊。
唯一與高中不同的是在室內的大階梯教室舉行,不用受太陽暴曬。加上我昨晚沒休息好,便在一陣陣的講話聲中昏昏欲睡。
我當然不期望誰會站上講台發言,畢竟我與江忘之間豈止隔著銀河。作為梁欽的學生兼助理、科研流動站新銳,新生典禮這種場合,哪需要占用他的時間。
但我不期待,杜婷和劉萌萌卻表現積極。兩人大早就起床折騰化妝,搞得跟來相親現場。
要不怎麽說,杜婷的高冷僅限於表麵,骨子裏還是小女孩兒呢。
她估計期盼著跟《惡作劇之吻》一般,偶遇個“江直樹”,來場酸酸甜甜的戀愛,以回報過去十八年的牢籠生活,熟料代表新生致辭的是個女孩。
杜婷哀嚎,“這下好,本來還想報名新生運動會的,瞬間覺得沒意思。”
世上哪兒那麽多的江直樹。如果一定要在川醫挑出一個,我家江忘還靠點兒譜。
畢竟,腦子不錯,還姓江!
但可惜,他已經不是我家的了。
不過講到新生運動會,我倒蠻感興趣。
聽說醫學院的運動會別開生麵,比賽的方式趣味橫生,全然不同普通的田徑賽和跳高。
川醫的新生運動會是曆來傳統,每年九月底開始,以每個學院為單位,自發報名,為學院爭光的有現金或其他等值獎勵。學校舉辦活動是為了大家強身健體,更為增強同窗凝聚力。
鑒於我運動神經不太發達,所以去院裏拿報名表的時候,我很有自知之明地選擇了兩個比較輕鬆的項目:擔架傳遞、和以形會意。
前者規則為五人一組,每組挑選四個學生抬擔架,剩下的那位則模仿病人一動不動躺擔架上。待哨聲響,大家一起與“死神”爭分奪秒,為將來真正上“戰場”救死扶傷做鋪墊。
至於後者,娛樂性更多一些,類似許多綜藝裏麵的你比我猜。
“有的患者被送來時意識不清無法開口說話,醫護人員隻能通過比劃和手勢來進行初步判斷,所以要鍛煉你們的常識和想象力。”負責運動會的老師說。
總之訓練過程中,大家果然快速記住了許多同係學生的名字,有的更迅速建立起友誼,默契越來越好。
“默契?”杜婷翻白眼,“你就一負責躺屍的,需要和誰培養默契。”
我不服氣,“躺屍也是個技術活好不好!”
“比如?”
“比如我可以提前一周少吃點兒,給他們減輕負擔。”
事實我也挺爭氣,居然真管住了嘴,一周沒動零食,迅速往下掉三斤。
然而意外大概就是生活的常態。
比賽前一日,我們組負責擔架傳遞的一個男生打籃球時不慎拉扯到肌肉,上半身與兩處胳膊都隱隱作痛。可臨時換人也來不及,看著簡單的項目實際特別講究平衡訓練,隻能硬著頭皮上。
那是我人生中離後悔最近的一次。
後悔為什麽會覺得,躺屍是最輕鬆的活兒。
老實講,我想過會輸,但沒想過是大型“人仰馬翻”現場。
都是群新手崽子,求勝心切,根本沒把我當病人,我感覺渾身的肉都在風中不規律地抖。
恰好在高速前進下,受傷的那位同學體力不支放棄了。即便有黑綁帶束縛,大家還是被傾斜的重量壓得鬆了手,我就悲催地翻了個兒,俯麵朝地。
我條件反射微微曲腿保護,於是凸出的一雙膝頭和鼻尖在與塑膠跑道摩擦間起了‘火’。
跑道兩旁設有專門的醫護點。我剛落地,身著白袍的師兄師姐們已經迅速出動,身體力行show給我們看,什麽才叫專業。
師兄:“有外挫傷,不過創麵不大。”
師姐:“脊柱無明顯側凸,關節也沒有脫位現象。”
……
和他們相比,我們這些新生根本連菜鳥都算不上,難怪乎需要運動會和訓練。
其實當初想報考醫學院隻是我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媽與江忘的影響都有一點點。後來,則聽大家都誇醫生護士是天使……我為了當天使,也是很努力了。
可直到摔在運動場上那一刻,身臨其境被關懷那刻,看著麵前那些勵誌為生命護航的白衣青年們,我才真正對進入這所學校感到無悔。
“你一會兒後悔一會兒無悔的,到底悔不悔。”
事後我與禾鳶聊QQ,她一如既往挑我的刺。
“不悔!”我說。
如果我的使命,能夠讓所有惶惶無措的心安定,那我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有意義。
一想到,以後我也會有和師兄師姐們一樣,擁有雷厲風行的速度、全神貫注的眼神、極專業的判斷……
“既然沒事就趕緊讓開吧!”
確認傷勢無虞後,我下秒就被無情地逐出跑道,立刻懷疑起剛剛那捧熱血到底有沒有沸騰過。
很幸運,擔架翻了並未給我造成活動受限的情況,隻不過我的膝蓋還是磕傷了,隻好緩緩挪去醫務室上藥。
醫務室不小,配套設施也專業。每小塊區域都被墨綠色的簾子圍起來,跟三甲醫院沒兩樣。
今天運動場上受傷的人不少,大多是新生。看見他們,我一下忘記了丟臉這回事,反正菜鳥不止我一個,誰會注意到你姓甚名誰?
不過校醫和助理忙不過來,我隻能暫時候著,百無聊賴間給我媽打電話訴苦。
“腿蹭破了皮,鼻頭也是。”我哼哼唧唧地。
陳媽好像在我媽旁邊,兩姐妹逛街呢,一聽我受傷,立馬把電話搶過去說:“月亮啊,實在堅持不住就回家。就算你媽不管你,還有陳阿姨啊!”
因為頑皮,我從小挨過的打不少,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麽。
可一旦有人嗬著護著,我就容易蹬鼻子上臉,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似地,當下也有點眼淚汪汪的意思,“阿姨,我好想家嗚嗚。你說我長得本來就不是特別好看,現在更醜了怎麽辦……”
“再醜也是我們陳家的媳婦兒!”
她的聲音震耳欲聾,我媽受不住了,重新搶過手機,“你想回家就出校門坐二路汽車,半小時到,裝什麽苦學子?”
我所有的委屈鳴金收兵。
“行行行,不打擾你兩逛街,有好看的裙子記得給我買啊!”吼罷,手機屏幕黑了。
與此同時,在那小塊黑下去的鏡麵裏,倒映出若隱若現一張清雋臉。
我以為出了幻覺,抬頭打量,直接與江忘眼對眼。
他估計是聽到了我受傷的風聲,這才從實驗室趕來。鼻梁上的銀邊眼鏡還沒來得及取下,一身白袍有些空**,手邊還有個白瓷托盤,裏麵裝著許多瓶瓶罐罐。
我粗略掃了掃,都是些雙氧水、碘伏和紅藥水什麽的,應該是剛從校醫那兒拿的。
被墨綠簾子圍起來的小天地中,男孩筆直地站著,身高帶來無形的壓迫。
沒多久,筆直的身子彎了。
“外挫傷首先采取鹽水衝洗、雙氧水消毒,接著擦碘伏。碘伏與紅藥水不能混用,紅溴汞與碘相遇會生成碘化汞,對皮膚黏膜產生強烈的刺激作用,引起黏膜潰瘍。這種基礎題你們首測應該會考,記好。”
他一邊端詳我傷口,一邊不忘幫我普及基礎知識,實在很有誠意了。
但,我沒法原諒。
不是我得理不饒人,也不是我小題大做。而是我的心在說,做不到像從前一樣,對他的忽近忽遠輕而易舉釋懷。
我想有句話,禾鳶隻說對了一半。
去北京前的某個夜晚,她說,我對江忘而言是個很特殊的存在。
其實,江忘於我的意義,何嚐不是這樣?
盡管某些念頭實在癡心妄想,但我總控製不住地覺得,江忘應該對我好,對我好一輩子。
但就是這個應該對我好一輩子的人,忘記了我的生日,錯過了我人生第一個重要的時刻……並且,無視了我。
天知道,我多想紅啊!
我真的想體驗一把當校園紅人什麽感覺,他就是不成全!
這比陳雲開堂而皇之吐槽我胖,說我不漂亮,說我成績不好,還令我抓心撓肝。
“不勞大駕。”
碘伏剛擦一半,我就忍不住揮開膝蓋處那隻脈絡清晰的手,起身往外走。
膝蓋還受痛,我隻能龜速前進,挪動三步當江忘一步。可他始終跟在身後,卻與我保持著距離。
他大概深知我的脾氣,逼急了我完全能咬咬牙開跑,以致傷口反複彎曲不容易愈合,所以並不激進。
耐心這個東西,他有的是。這點,是我清楚的。
當日我兩就這樣一前一後,從醫務室走到了女生宿舍附近。
四五點的太陽依然辣,但我難得不厭惡。因為它能讓我看見地上那道修長的影子,是否還隨著。
然而我專心顧著看影子去了,沒注意朝我飛奔而來的拉拉隊員。
江忘更先發現情況,眼明手快地拎過我的後衣領,原地幾乎轉了一圈。
可我們旁邊就是自行車棚,避開了衝撞我又差點因為慣性栽一堆單車裏,他隻好略用力地將我懟到車棚支架上,兩隻手抓著我肩膀,幫我穩住重心。
我背靠金屬支架杆,剛挺過幾個來回的暈眩,就想起我兩還鬧別扭呢,立馬想把人推開。
江忘對我的意圖似有所感,慣然溫善的麵容突然出現裂痕,透明鏡片背後隱約露出凶光——
“月亮,不要鬧了。”
他侃然正色。
不是大哥,是月亮。
青年那一身白袍與墨色眸子輝映著,深沉得厲害。而我有些崩潰。
媽媽啊,我在心裏慘叫:您老人家是不是對“乖”字有什麽誤解?
這哪是什麽乖小孩兒,分明攻擊值爆表!我現在示弱還來不來得及?
真的,都怪我。怪我欺軟怕惡,一直拿江忘當軟柿子捏。
我沒辦法讓陳雲開聽話地做竹竿陪我跳繩,隻能欺負什麽都好說好商量的江忘。現在觸底反彈了,報應來了,我被他那束逼仄的目光弄得快窒息了……
還好,上帝仿佛喜歡聽懺悔。
一聽見我的心聲,立馬讓江忘的眼神變回尋常。
他估計自我平息了下,這才微微撤開身,兩手一撈,將我抱到不知哪個倒黴蛋的自行車後座上。
片刻,一抹清涼藥膏點上我的鼻頭。
那管藥膏估計是剛剛從醫務室捎帶的,一直放在江忘的白袍口袋裏,還夾著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味道。
距離近了,不止嗅覺靈敏,連睫毛扇在臉上的觸感都似過了一陣風。
所幸江忘在我臉上沒多做停留,沒一會兒便蹲下身去撩我的褲管,繼續處理膝蓋的傷。
自行車後座是常見的井字格,期間我不舒服地扭了下,覺得鉻屁股。無奈我剛一動就被拍了拍小腿,立時不敢造次,內心卻生出不該有的激動。
因為,我終於要在進校的第二十九天,火了!
這眾目昭彰的……風雲人物幫我上藥……還不引起話題?天理難容!
雖然我那時還不清楚,此舉真正的目的,究竟是我虛榮心作祟,還是我想借機幫他澄清與常放那莫須有的緋聞。
反正,當我思考著回宿舍要發表什麽感言的時候,江忘又開了口:“這是扶他林,鎮痛效果還行。不痛的時候也記得定時擦,直到結痂,日常盡量別碰水。”
我說了,我的特長,可能就是臉特長。
於是我趕緊趁機演嬌氣人設,委屈控訴——
“江忘,你為什麽老這樣。”
男孩塗抹的動作一僵。
我努力假裝眼裏有潮意,喋喋不休的架勢:“老是莫名其妙不理人。十歲那年去秋令營就這樣,我搶陳雲開的零食也不高興,我又沒搶你的!我還偷偷存給你呢!還有很多時候……反正,拒絕冷暴力,從我做起!”
腳邊人忍俊不禁。
他微偏頭,不想讓我看清神色的樣子,“你倒記得清楚。”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健忘?連大哥的生日都敢忘!想當年,我背誦課文那也是過目不頌、啊呸,過目成、不對,博聞強……算了!反正就是記憶力好到爆的意思!”
我一說就來氣,“還有,陰晴不定是病,咱得治。早診斷,早治療……”
“沒忘。”
突然被打斷,我激烈的情緒懸在半空中,“哈?”
江忘緩緩卷下我的褲管,講話的速度如同動作一樣慢條斯理,“沒忘記你的生日,還送禮物了。”
說完,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就順著褲腿往上攀,按了按我褲子口袋裏鼓起來的那隻手機。
青年微微仰頭,又是幹淨無辜的眼神和麵容,像極兒時示弱邀寵的前兆。
我立刻有點渾渾噩噩,“手機你送的?”
要不說呢,我媽怎麽舍得下血本,買這麽新款的?而且,她從沒向我打聽過,為什麽江忘最近都不出現。
敢情這兩才是母子?竟偷著見麵!
“你為什麽不自己送?”我打破砂鍋問到底。
男孩唇線抿了下,依舊沒把背牽直,反而用兩隻胳膊撐著膝頭,輪廓離我更近。
“大哥。”
他終於把稱呼改正常,語氣卻柔軟得讓我心悸了下:“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陳雲開?”
末了,他問。
九月的晴光太盛大,折在薄鏡片上,讓我看不清江忘此刻的眼光究竟怎樣。隻覺得渾身的肌肉都發緊,著魔般伸手想去摘眼鏡,去揣度後麵的認真有幾分。
一度我以為他會躲,可他並沒有。
當眼睛架子被錯開,我沒能看見一雙可能會出現的深情眸子,反而是盈滿些微笑意的。
漸漸,那笑意不滿足隻在眼裏,更蔓延到唇邊。
“我知道了。”
江忘終於直身,用整個身體的陰影罩著我,下定論。
他知道什麽了他就知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本來很堅定的。
如果不是禾鳶問我,究竟是告白計劃失敗更難過,還是沒能接到祝福電話更失落……我會一直堅定認為,我就是喜歡陳雲開,我想永遠做他的皇後。
但……
“特別特別喜歡一個人,是不會猶豫的,月亮。”
糟了,他又要抽風了。
江忘是不是真的有人格分裂啊!
我努力使自己轉移注意力,去思考其他,嘴上也顧左右而言他:“你上哪兒學的這些亂七八糟?!”
見我掙紮著要跳下自行車,他下意識扶了把,不著痕跡勾下唇,“不是大哥自己寫的嗎。”
少不更事的年紀,我曾有三個夢想。
第一個夢想是成為醫生,受我媽和江忘的啟發。
第二個夢想是成為律師,受《律政俏佳人》裏那些漂亮的office-lady影響。
第三個夢想,和許多小姑娘一樣,希望能成為自由自在的作家。
為此我還努力過,經常給雜誌投稿。那時《美少女》還沒停刊,是班裏女孩人手一本的讀物。
我在家屬院出了名的膽大如牛,可第一次投稿卻有些害怕,於是將稿子交給眾所周知的“天才江”去審。那篇稿子裏,好像,是有句勞什子的……
真正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當別人問起,你不會猶豫。
“那我回去了。”
我輕咳一聲掩飾尷尬,轉身欲走,卻局促得左右不分。
江忘大概也覺得不方便,沒堅持扶我上樓,隻讓我把杜婷的手機號給他一下。我快速調出通訊錄,報了數字,接著頭也不回竄進大樓。
根據經驗,大多數人在吵架的情景裏總發揮失常,事後恨不得組織語言再戰一場。
當晚在宿舍**,我睜著眼睛,回想白日發生的一切,也有期望再來一場的念頭。
如果再來,我一定慫恿自己問出那句——
“江忘,我生日那天,你是不是回過家屬院?”
並且回來的時候,興許,就那麽巧地,撞見了我和陳雲開一起去買飲料……以及我上躥下跳,試探著靠近男孩的舉動。所以,你才會離開,才會不開心。
如果我敢問,許多心情是不是就能快速明朗?
這樣,我們錯過的時間,又能再少一些。
川醫博士後科研流動站。
常放瞅著那換了一身新白袍進實驗室的人,神色玩味,“月亮好看嗎?”
說來,報信的人還是常放呢。
雖然我與他尚沒有過交集,但他早就知曉我的名字。方才去實驗室的路上經過運動場,聽見現場喇叭高聲喊我的名字,說我受傷,他才多此一舉。
江忘瞄一眼對方跟前的活體成像係統,淡淡提醒,“降0。8度結果更準確。”
“老梁說站裏正著手引進新版本,采用絕對零下九十度的超高靈敏度CCD,成像視野5—12。5厘米,檢測波段覆蓋515—875nm,還配有一體化的小動物醉……誒,不對,我和你聊的是月亮。”
“太陽還沒下山聊什麽月亮。”
小子,打太極的功夫不弱啊,常放覺得自己應該重新認識他。
從醫學少年班同窗到現在,除了導師,江忘是他唯一服過的角色。
常放家境殷實全無後顧之憂,更勝在敏而好學,那股敢衝敢幹的勁兒周邊鮮少有人能比擬。偏偏江忘總能找到他所有完美下的的微末漏洞,哪怕一丁點,一如方才。
“裝、繼續裝。”常放滿臉寫著看好戲——
“老梁可告訴我了,你管他要後勤部主任的聯係方式。我聽了還納悶兒,我們的舍是衛生廳出資籌建,不歸學校管,你一搞科研的和學校搞後勤的能扯上什麽關係?敢情是為了一輪明月去折腰。”
江忘依舊默不作聲。
不否認等於默認,常放更來勁了,“我去,我猜得沒錯?你是賣了人情才把她安排著和熟人一間宿舍的?”
又一陣默認的死寂。
常放不再淡定,“完了完了。”他崩潰搖頭,“我這千防萬防,連我兩是GAY的流言都放出去了,到頭來卻沒防住你發小!要被我妹弄死了。”
“沒事。”
江忘一邊擺弄切片流式細胞分析儀,一本正經道——
“我也沒防住。”
杜婷和劉萌萌又晚歸了。
新的宿舍樓正修建,如今的老宿舍則有處矮牆,宿舍門也是很舊式的兩道大別鎖,任何人都能從裏打開。
每次晚歸,劉萌萌就負責用身體拖著杜婷,等她翻牆進去了,再通過視線盲角避開宿管阿姨去開鎖,將劉萌萌放進來。
為什麽不是我做內應?
因為我最近和杜婷的關係有點緊張。
起因還是她兩晚歸惹的禍。
剛進宿舍,我就打定了主意做狗腿子,自然願意做內應。可鑒於我經驗不足,有次不小心弄出動靜吵醒了宿管,結果她兩被當場抓包,差點上報係裏。
杜婷以為我蓄意陷害,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友善灰飛煙滅。
後來我聽其他室友八卦,才知道杜婷和劉萌萌原來加入了學校各種社團。今天不是這聚,明天就是那個會。會員證雜亂無章擺滿抽屜,會費也交了大把。
畢竟家屬院一起長大的,我了解杜婷。
她長得不差,成績也好,初高中曆來也是係上的一人物,慣了眾星拱月。
然而大學並非中學,多得是四麵八方的遠鄉人,也多得是能人。她估計受不了星辰埋土,才四處加入團體,期望廣交朋友,多得機會,為日後大放異彩鋪路。
但我認為,靠不停聚會才能維持的朋友,並不值得深交……
可我顯然沒資格、也不打算管她的事。
雖然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出了名的聖母白蓮花,不過我交朋友也講究原則。
在一段友情裏,我可以卑微,但我沒法兒忍受對方覺得我的卑微是理所當然。
就像我口頭禪說的,誰還不是個寶寶?於是我和杜婷開始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
正當我兩互相較勁時,江忘卻來了通電話,打破僵局。
電話是打給杜婷的,她沒課,昨夜晚歸正補覺,一見是陌生號碼,口氣極不耐煩,“誰啊!”
“你好,杜婷嗎?我是江忘。”
“什麽旺?不認識!管你陳旺李旺劉旺還是旺旺……是的,好,我立馬去提醒她,嗯。”後半程估計清醒了,態度百八十度轉彎。
沒一會兒,下鋪傳來抖動,應該是杜婷用腳在踹,卻沒叫我的名字,隻吼:“說你電話關機,叫你記得擦藥!”
片刻又道,“傷得很重?不擦能死?”
話不好聽,然而她想表達的重點應該在前一句。
她的想法估計是怎麽著也多年鄰居,沒必要弄得跟仇人似地,畢竟兩家大人還是同事,不痛不癢的關心一下還是有必要的。
既然台階來了,我也不想小氣,當即和她聊了點昨天的情況,包括我怎麽從擔架上翻下來的,最後頗為不甘道——
“我以為我要紅了。結果江忘給我擦藥的時候大家都去看運動會了,基本沒人路過,心好累。”
下麵疑似傳來笑聲。
現實生活鮮少有深仇大恨的戲碼。有的不過是最平凡的人,和最尋常的情緒。
十八九歲的年紀,我們能因為一個白眼而絕交,也容易因為一句話就和解。
許多的恨之入骨與愛之入骨,等到二十八九、三十八九歲回頭看,都變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