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陳雲開此次回川城,是沾了他們京大醫學院導師的光,去附近某城市參加一個醫學項目計劃。

那城市沒機場,隻好降落川城,再經大巴車周轉。周轉中間有幾小時空閑,他說給我帶了禮物,叫我有空去大巴車站拿。

杜婷:“那你周日到底要去醫院探江忘的班,還是去見陳雲開?”

“親,有衝突?”我不解,“陳雲開上午到,我下午去醫院。”又不是演電視,非此即彼。

杜婷失望:“還以為能看見三角戀名場麵。我愛你,你卻為他放棄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我笑瘋,“陳雲開聽見這句話估計會揍死你。”

沒緣由地。我就是覺得,陳雲開不可能喜歡我。

歡喜冤家的戲碼現實中雖然很多。但在陳雲開每一次的選擇中,每一次,我與禾鳶,我都是被放棄那個。

毫不避諱說,如果有朝一日我與禾鳶雙雙被綁架,綁匪說隻能有一人活下來,這個生的機會,他肯定不是給我。

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有了這樣的篤定。反正從有這樣的篤定開始,我就在心裏慢慢擦掉那些不該被放大的細枝末節。

盡管嘴上還習慣性嚷著:我喜歡陳雲開,他好帥,他是土豪。但內心深處,我比誰都清楚,對他而言,我是重要的朋友,卻不是意義非凡的那種。

所以十八歲那天,我選擇為青春畫句點,並不覺得多疼。

因為,我早有心理準備。

我甚至不是為了得到才去告白。更多,是為了給自己一種儀式感,去心甘情願放棄。

反之,更詭異的是,我幾乎從沒反駁過,我對江忘的重要性。

他未曾真正表達過什麽,但我總下意識把他當作我的所有物。他可以對全世界凶,唯獨不能對我,哪怕就一點冷落。

結果……

“飛機晚點了,下午到。”周日早,我收到陳雲開的短信,頓時風中淩亂。

杜婷這張烏鴉嘴,我回去就要撕了它。

正當我糾結應該怎麽回複,陳雲開像是隔空察覺到我的猶豫,又追來一句:“保證是你很喜歡的禮物。”

我這人,好奇心重,一下被他慎之又慎要給我的禮物勾引。思來想去,終於老老實實向江忘坦白:“要不,我下周來探班?”語氣那叫個小心翼翼。

忐忑等了好半天,一個辨不出喜怒的“哦”字傳過來。

“你,不高興啦?”

這句始終沒得到回應。

一下,我的心情也有點down。

“江醫生。”護士敲門喚回盯著手機的人,“院辦主任讓您現在去會議室一趟。”

“說什麽事兒了嗎?”

“應該是商量小蔡的去留問題。”

小蔡和江忘都來自川醫大,幾乎同時進的醫院。

論資曆和年齡,小蔡長江忘幾歲,卻不善言辭,兩人幾乎沒交集。唯獨一次,護士們議論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時,拿小蔡比較,被小蔡撞見,斥了句:“該幹嘛幹嘛去。”

從此護士間就流傳著小蔡嫉妒江忘,兩人不和的流言。

不是冤家不聚頭。

前不久,有位剛做完手術的病人交給小蔡負責。病人血鉀2。6mmol/L,心率達100多次每分鍾,小蔡下達了靜滴氯化鉀每日3g的醫囑,以圖幫病人恢複正常食欲和減去腸鳴音。

沒料第三天,病人就出現高血鉀症狀,開始嗜睡、意識不清。

值班護士發現情況不太對,就近拉了已經下班的江忘說明情況。他立刻注射利尿劑為病人排鉀,一係列措施後才免去巨大風險的發生。然而小蔡堅持認為,是護士的鍋。

“她沒及時將病人體內的血鉀情況報告給我,才導致我繼續開出了3g氯化鉀的劑量。”

護士也是初來乍到,護理經驗並不足,當著眾院領導的麵哆哆嗦嗦:“我、蔡醫生要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的,他沒叫我查血鉀……”

“小江,你怎麽看?”院辦主任聽了個大概,偏頭問江忘,“這次醫療事故是你挽回的,院裏覺得你有發言權。小蔡又和你一樣來自川醫大,他的情況你可能比我們更了解。”

言下是問小蔡平日的表現,這個人值不值得留。

“兩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青年不知在分神想什麽,表情有些漫不經心。

“那你個人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麽處理?”

江忘略一默,“公事公辦。”

小蔡是正規年限畢業的醫學生,二十來歲,目前實習階段,並非合同工,處理起來倒也不困難。

眼看現場沒誰有幫腔的意思,院辦主任當即有了準主意,辭退小蔡的正式指令下午就到達當事人手上。

“江忘!”

下午三點光景,走廊上的病人和護士們統統看見一個氣勢洶洶的身影,狂風一般灌進某間辦公室,“我不清楚你聽到過什麽鬼話,對我有什麽意見。但好歹一個學校,就算不幫把手,也不必落井下石?!”

小蔡確實存過嫉妒之心,認為江忘不過二十虛歲的年紀,已經觸到自己努力十年都不見得能觸到的平台。但這份嫉妒裏沒有惡意,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在仰望高山時自然發出的唏噓。

這份嫉妒裏,夾著欣賞。

“問題不大,拿著處方,繳費取藥就行。”長白桌後麵的青年始終按捺著,招呼病人。

“謝謝醫生。”

病人起身走到門邊,貼心地想關門,被江忘微微一笑製止:“不用,丟人的不是我。”

小蔡的臉一下子由漲紅變青白。

“嗬,”片刻,小蔡冷笑,“江忘,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了不起?”

“如果是和你比較,也許有那麽一點。”

小蔡徹底被噎住。

外界傳聞的天才,溫文爾雅、待人有禮,根本和刻薄這個詞沒關係。今天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渾身刺。

江忘:“醫生一次失誤,最嚴重的結果,是根本沒機會問患者一句能否原諒。公平是相互的,任何人都沒霸占它的特權。你要覺得我公報私仇,我可以很明確地回答:我不認識你。”

不認識,哪兒來的仇。

“那就一視同仁啊!”小蔡激動起來,猛一拍桌子,桌腿悶悶地震:“錯誤一起犯的,為什麽被開除的隻有我?”

初入茅廬的那位護士不知什麽來頭,不過在公開批評欄上出現了一會兒,之後便再無水花。

“申訴也不該找我?”

“可我以為你會不一樣,江忘——”

“我以為大家都是普通家庭長起來的,選了一條不好走的路,辛辛苦苦進入大醫院實習,會更理解彼此的處境與辛苦。就算非親非故談不上扶持,至少說句好話給對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管結果如何……這種小事!我以為你會做。”

兩人隔著長桌四目相對,一個站,一個坐,不尋常的氣氛越湧越洶。

“看來我想多了。”小蔡明顯不理智,開始口不擇言:“過慣了綠燈,十八歲就成為人民醫院高層座上賓,攀天梯一樣進入科研流動站的你,怎會和我們這些普通人感同身受?你和我講公平,講無法原諒?行啊,江忘,今兒我兩要在辦公室動起手來,我倒見識見識醫院會給你什麽處分?你嘴裏所謂的公平到底長什麽樣兒!”

小蔡說著就要動拳頭,可江忘巍然不動,一副你的劇本我沒興趣參演的表情。

不料小蔡不知哪裏聽來的流言蜚語,為激怒江忘,捕風捉影又接了句:“正好我也想看看,人院的院長是不是真會為了你媽,愛屋及烏為你撐腰?”

後麵的對話我便不再清楚,因為這次,江忘主動鎖了門。

我能得知大體情況,還歸功於八卦的小護士們。

抵達醫院,一聽他兩獨處一室,我下意識覺得不好,沒加多想就在眾目睽睽下踹了門。哐啷一聲,保安和我同時衝進去,恰見江忘手裏有把鋒利的手術刀正精光爆閃。

而比那刀光更寒意四射的,是青年的眼睛。

小蔡被江忘的身高壓製在壁上,本能遮掩。眼見製止已來不及,我千鈞一發間伸出手去。

嘩一下,肉過刀鋒。

刀鋒很薄,傷口麵積不大,卻正正切在中指上,血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滲出來,越滲越多。

起初也沒察覺多疼,被江忘急急一捧,我才突然像吃了口辣椒,鑽心地痛。

我的傷口說大不大,卻見了肉,江忘臨走前將我交給某個縫合挺厲害的女醫生。這場交鋒驚動了保衛室,自然瞞不了院領導,兩人被叫去問情況。

等他再出來,早過了晚飯的點,說好的炒香鍋自然落空。

江忘因滋事被記過處分。據說梁欽還為此打了電話,賣了自己的麵子,醫院又看在他剛立了功的份上才從輕處理,讓他回家休息一周再來坐班。

這沒什麽大不了,反正醫院那邊的流言蜚語已經傳個遍,他不去聽也好。

從醫院大樓出來,男孩周身寒氣還沒散,仿佛要與初冬的霧氣融為一體。

我知道他難過什麽。

他難過小蔡一語中的了。

同樣犯錯誤,醫院對待小蔡不留餘地,麵對有後台的新手護士和聲明在外的江忘,卻更傾向保駕護航。

江忘寧願沒這些光環和若有似無的保護傘,至少脊梁不會被戳彎。他想要的世界非黑即白,可生活裏多的是模糊地帶。他再不想踩,深一腳淺一腳的印子卻早已成型。

初嚐社會規則和人心,江忘難以麵對,哪怕是自己。

那夜,我難得安靜地跟著江忘跳上公交,跟他在川醫大學後門下車,全程沒搭一句話。

霧蒙蒙的夜稍微一點燈就能引起注意,炒板栗熱騰騰的香味更是突出。

賣板栗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行動特利索,旁邊還有個十來歲的小孩兒正借著昏燈做作業。我朝老板娘買份板栗,同時微一拽江忘的袖子,強行搭話——

“幫我剝。”

男孩目光這才落在我拽他的手上,正是受傷那隻。

“自己剝不行?”青年眸子深深,語氣夾了嘲諷:“大哥什麽場麵沒見過?這點痛,不足一提。”

“這點痛的確不值一提,”我呼口氣說:“隻要你沒事就行。”

須臾,男孩淩厲的視線瞬間少去一半力,卻好似還氣不過。

“知道那一刀下去最嚴重的後果是什麽?”江忘努力想做出恐嚇的表情:“最嚴重不止動骨傷筋,還可能永遠沒辦法再自己剝栗子。”

“那不正好?我本來就不喜歡剝,趁機賴上你。”

江忘的氣就徹底沒處撒了。

看來,沒事翻翻說話大全還是管用的。

炒栗子的老板娘布置了張小桌子,用來供孩子寫作業。我看江忘臉色漸漸好些,趁勢拉他坐下,三人擠一張小桌。

“來嘛來嘛,剝完再走,回寢室杜婷才不會幫我!”

其實是不想給他太多獨處的時間,避免想東想西。

江忘手指好看。分明的骨節,幹淨修長。連剝板栗這麽繁瑣的動作,他都做得十分有條理,像在分解什麽細胞似地。

“陳雲開送你什麽禮物了?”中途,青年佯裝無意問起。

我智商不高,情商卻絕對不開玩笑,當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試探,試探我究竟有沒有抽空去和陳雲開見麵。

“壓根沒見到。”我塞兩顆栗子進嘴裏,含糊不清咕嚕著:“上了出租才發現錢沒帶夠,到不了車站,隻能到半道兒,恰好就是你們醫院附近,so……”

沒等江忘回點什麽,同桌做作業的小孩先嫌棄了我一眼——

“沒錢談什麽戀愛?”他稚氣未脫講。

“胡說什麽!”剛忙過一輪的老板娘比我更先跳腳。

我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和藹可親的善良女大學生,立即擺手裝大方:“沒事沒事,小孩子嘛。”

老板娘似乎在教育孩子禮儀方麵挺有原則,當即板起臉威脅:“聞小,立馬給姐姐道歉,抽你信嗎?”

“不信。”小孩嘴強,“老說抽我哥,也沒見你抽。”

“回去我就抽,你兩一起抽!螺旋轉那種!”婦女真生氣了,扔了鍋鏟就想現場說法。

小少年下意識躲,我半開玩笑攔:“阿姨您先忙,生意重要。一會兒我就把這小家夥帶回家,讓我媽來打。反正她平常就打我一個,力氣怪浪費的。”

“那感情好!”

婦女邊應付新來的客人邊配合我演:“把我家老大也一起捎回去?他學護理的,哪兒磕磕碰碰了自己就能找補,很抗揍。”

我倆的對話估計讓江忘想起兒時什麽片段,有些忍俊不禁,眉頭疑似更鬆動了些,緊接著不遠處傳來句亢吼——

“有您這麽坑兒子的?!”

與此同時,我身後的小少年一蹦三尺遠,跳到對方身邊去,興匆匆喊:“哥!”

然後我與聞多大眼對小眼。

起初隔了點距離,聞多沒認出江忘,直到走近後神色才有點方。尤其在他看見江忘麵無異色替我剝栗子的時候,他臉上寫滿“三觀俱碎”四個大字。

“能別大肆宣傳嗎?”

回學校的路上,我求聞多說。

聞多徹底生無可戀,“林月亮,其實你不這麽加戲說一句,我真沒多想。”

“哦嗬嗬嗬,也對。我和江忘本來就沒什麽見不得光的關係,一個院子裏長大的小夥伴而已。”

“那你還要我別說出去?”聞多覺得更不可思議了:“上次你發小考京城醫學院,你吹噓了大半月。現在和風雲人物青梅竹馬這種爆點你居然想隱瞞?畫風突變?不想紅了?”

“我想啊!我怎麽不想。我巴不得全世界牛逼的人物都圍著我轉圈圈,巴不得他們得道,我也能跟著升天!”

在沒發生今天這場意外之前,我依舊這樣期待著。

可當我領教過流言的威力,發現它竟能讓那樣溫和無害的男孩掀桌拔刀,我便不想再給江忘增加額外的心理負擔了。

我不樂意看他悶悶不樂的模樣。

更不希望造成他悶悶不樂的原因,是我。

流動站的宿舍比我們宿舍近,江忘提前告別,此刻就剩我和聞多。

他大概看我難得正經,一時沒再毒舌,隻和我討價還價,“保密可以,以後上課點卯的事,你就負責吧。”他每晚都會去後校門幫聞母收攤,習慣了晚睡,早晨的課經常起不來。

不是我不願意,“可我是女聲啊?”

“扯開嗓門那勁兒,和男聲有多大區別?”

……

我隻聽說過,為了紅不擇手段,沒聽說過為了低調割地賠款的。

江忘這熊孩子,真是我的克星。

不過熊孩子還是有點用處。

沒幾日,他給我打電話,要我趁中午吃飯的時間。去他宿舍一趟。

“你的傷口該換藥了。”他低聲道,似乎還在實驗室裏。

不瞞各位,從小到大,我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痛。

天知道十幾歲的我中了什麽毒,居然甘願為一個少年爬樹,還從樹上摔下來,差點半身癱瘓。如今情況不僅沒改善,甚至進化到用身體發膚去對抗薄刃的程度。

“還是,你希望阿姨幫你處理?”怕我不去,江忘搬出我媽威脅。

說到這,題外話,我媽疑似阻止過我考醫學院,在我填誌願的時候——

“想好了你。”她表情嚴肅:“攥在你手裏的不止是病人的生命,還有病人的未來。”

就拿她們婦產科舉例,聽說觀摩的第一台手術就是人流。那畫麵,怎麽形容,就像將一把竹篩硬戳進一顆柔軟的草莓,再來回刷掉它身上每一顆草莓粒。

最後草莓的身體變得單薄無比,脆得用手一碰就變形,一不小心就終生不孕。

“醫生和護士的使命除了治病,也要對患者保持憐憫之心,在不可逆的傷害麵前盡量去保全病人的身心。你向來毛手毛腳,說實在,我真不放心誰落你手裏。”我媽循循善誘。

後來拜她所賜,我還看了部分紀錄片,提前建立心理機製。

所以江忘不主動找我,我也是要找他的。

我得拿出大哥的架子,慎重其事告訴他,醫生這門職業多重要、多神聖。而他那樣好看的一雙手,手握利刃,不該是為了傷人……

可我始終沒能給江忘灌下這碗雞湯。

因為去他宿舍那日,在我還組織開場白的時候,他竟反過來先告訴我,其實做醫生不是他的夢想。

江忘:“小時候本來對物理感興趣,但後來發現堅持不下去。”

他在準備消毒水和拆線鉗的時候突然冷不丁一句,接著便有些走神。

我察覺其中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下意識不想追究,沒想江忘先開了話匣子——

“我爸年輕那會兒也搞過物理研究,但那時大環境不行,後來不了了之,至於我媽……”他一頓,“常為了我爸不切實際這件事吵架,可能對我造成了影響吧。”

來之前,我並未期待某些難以啟齒的往事,會真倒在我麵前。可江忘敘述的表情太平靜,讓我覺得他好像在討論今天的好天氣,以至於我忘了打斷。

江媽和人民醫院院長,的確是舊相識。

說來尋常,兩人年輕時在一次鄉村醫療支援行動中互相傾心,有過一段人人都豔羨的純真戀情,然而那段好日子,隨著支援結束就也跟著畫了句點。

因江媽媽陡然發現,院長下鄉之前便有婚約在身,衛生部某領導千金。

得知真相的江媽大受打擊,衝動下答應了追求者江父的求婚,和那時的院長斷得一幹二淨,連書信往來也沒有,直到江忘出生。

江忘的到來很突然,並未在江媽媽的計劃之內,以至於他營養不良早產,一出生就進了無菌室,花去大筆醫療費,讓原本拮據的家庭雪上加霜。

米揭不開鍋的時候,江媽媽試圖將自創的皮膚過敏膏藥拿去藥店銷售。

但她是半路出家的實習醫生,感情受創後也沒心思繼續學業了,理所當然資質不合格,不得已隻好擺地攤,屬無證經營。

後來就被人舉報。

距離支援活動五年過去,院長已經是當時小有名氣的外科主任,按照既定路線與前進結了婚,擁有了自己的人脈關係,並一直默默關注著江媽。

江媽一出事,率先得到消息到派出所的竟不是江父,而是院長。

江父是縣上一名中學教師,教物理,理想為先的人格典型。因個性偏執,和好幾次晉升機會擦肩,最終隻能留在縣裏,但他不泄氣。

對他而言,教書隻是他搞研究的一個旁支而已。

他堅信,有朝一日,自己能發現和牛頓引力一樣牛逼的論證。

但江媽沒等到這一日。

艱苦的生活環境她能克服,可體弱多病的江忘讓她身心俱疲。

最初控製病情的時候,醫生建議江媽用進口藥,說副作用小。為了江忘,她咬咬牙,用了。一連幾年下去,家裏積蓄所剩無幾,已經是強弩之末,沒想又出了無證經營麵臨天價罰款的意外。

亦是同天晚上,江忘吃了不幹淨的食物高燒不退、嘔吐不止,被送到醫院,連掛水的錢都拚拚湊湊。

關鍵時刻,院長伸出援手,並表示自己隻是出於補償心理,從此兩不相欠。

終於,接二連三的打擊,孱弱求生的兒子,都讓江媽的驕傲史無前例占據下風,伸出接信封的手。

不過終歸是有原則底線的女人。

江媽收了錢,堅決要打欠條,誰知拉扯的時候被縣上人看見,從此漫天風言風語。

江父窮,卻把心氣看得比什麽都高。認為江媽即便借錢,也不該借院長的錢,兩人三天小吵五天大吵,更在推搡間傷到前來勸和的小江忘。

那是壓死這段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

兩人離婚沒費什麽勁,畢竟沒財產糾紛。唯獨擬離婚協議的時候,江媽堅持要兒子,江家不同意,罵的話出奇難聽。

江父憑著對江媽的最後一點愛意,和家人據理力爭,被氣得哮喘發作,撒手人寰。

所以江媽不是離異,是喪偶。

這麽多年她毫不解釋,估計是不想再觸碰那段分不清誰是誰非的回憶。

又或者說,在她的內心深處,是認為自己有罪的。

她並未真正做出寡廉鮮恥的事,可她冒著甘願被誤解的風險,也要接受院長的幫助,這是事實。

江父離世後,江家徹底容不下她。孤兒寡母生存困難,她再一次跟著對方的安排,繼續學業,考取醫師資格證,進入人院工作……

所有所有的細枝末節,都讓她無法挺起腰杆對每個看熱鬧的外人說,滾蛋。

這便是江忘和江媽產生隔閡的真正原因。

無論站在什麽角度,他當然都不希望自己的母親被詬病行為不端。

可江忘又比誰都清楚:若非為了自己,若非不想他再受顛沛流離連病都看不起的苦,江媽不會鋌而走險,給自己的人生潑一盆洗也洗不清的髒水。

我們原該是世上最親密的人。

卻不想,竟成為最親密的陌生人。

“基因遺傳吧,我從小也對物理感興趣。”江忘端著器械轉過身,坐下說:“我媽表麵支持,其實內心煎熬。興許她看見我,就不自覺想起我父親,所以……”

所以後來,他放棄了。

半路出家學醫,估計也是受了些童年記憶影響,不想輕易讓生命掌握在別人手上。

談起往事,江忘盡量簡化了用詞和語氣,卻聽得我莫名不是滋味。

“江忘。”我叫:“沒有傷痕累累的過去,就不會有新開始啊!你看,如果你依然鑽研物理,我們就沒辦法同所大學了。到時我的板栗隻能自己剝、我的飯卡透支了也沒辦法蹭你的、你拿了獎金我也沒機會敲詐你吃頓好的……”

我天,我本來想繼續雞湯路線的。結果說一通後發現,他的人生若沒有我,興許會過得更快樂些。

“但是,但是,”我試圖挽回形象:“如果有天,有人讓你覺得自己的存在沒價值,江忘,你千萬別在意他,隻要記得我今天說的這些就好。你可以為我剝板栗,可以救濟我這個難民,可以給我買很多好吃的。哪怕這些意義很微末,但它們從來不是為了偉大而存在的。它們隻是為了在你灰心失望的某一天,讓你記得,你曾經對別人而言,多麽重要過。”

你對我很重要。

我努力睜大眼睛傳遞信息,期望小說裏描繪的眼神真能講話,不欺我。

虧我講得那麽深情,江忘竟神色微妙地避開了視線。

“傷口比預想得深。”他突然沒頭沒腦一句。

不知什麽時候,我左手中指上的紗布已經被小心翼翼拆開。有人盯著粉嫩色的肉,眼睫顫動。

我被他瞬間閃過的愧疚之色刺激,沒經思考就唰地抬了抬手,將樹紋般的痕跡湊他更近,“吹一下?”

男孩總算肯迎視我,眼神不解。

我保持著姿勢,強行撐住我的厚臉皮:“不懂?那換個說法,呼呼?韓劇裏都這麽撒嬌,好像呼完真不痛了似地。”

而後那雙眸子裏的不解,悉數化成了春日裏驚豔的閃電。

江忘偏頭忍笑,最終沒忍住,下意識用手掌虎口掩了下嘴,點頭如搗蒜地附和:“既然到底痛不痛,大哥驗證下就知道了。”說完,真捧我的手到嘴邊,試探地嗬。

我原本隻是開玩笑,想緩解下有些壓抑的氣氛,哪知他當真。

明窗旁、沙發上,初冬難得的暖陽,打得江忘一片側臉金茫茫。我感覺手上曾來過幾陣溫和的風。風過留痕,從傷口卷進血肉,叫我所有神經都沸騰。

以至於我懵懵懂懂地,也不知有的對話到底是不是發生過——

“喂……你這麽認真的表情,好像我和你的實驗標本一樣重要,必須配高倍顯微鏡才能看清。”

捧住我的手掌疑似僵了僵。

良久——

“不是。”他講。

“你比標本更重要。”

北京。

還身處南方川城時,一到冬日,禾鳶的手指就會冷出一粒粒小凍瘡,又疼又癢,以至於整個冬天跟廢人似地,什麽都幹不了。今年到了北方,有了地暖,凍瘡竟沒作亂,不禁讓她對這座帝王城市平添許多好感。

陳雲開好像也挺喜歡。

前不久她去京大醫學院尋他,發現他與舍友PK籃球,慣來吊打家屬院小夥伴的他如今棋逢敵手,在涔涔寒意中與隊友一起揮下熱汗。

禾鳶故意跟在一姑娘身後一起遞水,看陳雲開半點沒猶豫地接過自己的,給對方難堪。

那女孩下意識轉頭看禾鳶,對上她姣好麵容與略帶侵略性的眼神,立馬瑟縮地收回手,小步跑開。

類似這樣的戲碼層出不窮,包括對林月亮也做過。

她喜歡看陳雲開做選擇,更喜歡看他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向自己伸手。

好笑的是,在外人眼中天生一對的兩個人,在高中就被全世界誤認為早戀的她和他,時至今日還沒誰捅破那層窗戶紙。陳雲開對她的確好,但這種好不足以支撐她在旁觀者問起時,頗有底氣回答說:“對,他是我男朋友。”

她甚至利用同校男生去試探,卻發現他總能滴水不漏地將話題轉開。

就在她幾乎要對某些堅信的東西產生懷疑,陳雲開又做了件讓她動容的事情,打消了她的顧慮。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前不久,禾鳶在學校試鏡時認識了一個拍攝短片的MV導演。這位導演在業界初展頭角,想選溫和朝氣的角色,可惜禾鳶的五官夠精致卻偏淩厲,最終失之交臂,但兩人還是客套地加了聯係方式。

沒幾日,她在這位導演的QQ心情上發現,對方正廣求協和醫院某專科主任的聯係方式。

這位主任一號難求,按照正常程序估計得排到明年,家人病情等不了,導演隻得廣發“英雄帖”。禾鳶大概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對自己而言是個機會,思來想去,終於拋下臉皮問了陳雲開。

之前無意間聽陳雲開提起,這位主任和他導師是知交。

其實禾鳶一開口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陳雲開不見得會答應,即便是他。他看似吊兒郎當,實則骨子裏傲嬌過頭,這種牽線搭橋開綠燈的行徑他不屑做。

消息發過去,果不其然,那邊很久沒回複。

等到翌日午後,才得來他遲遲地三個字:“我問問。”

禾鳶驚呆。

如果為她違背原則還不是出於喜歡的話,那她想不出到底有什麽理由,能驅使他鞍前馬後、唯命是從了。

就在那一天,禾鳶甚至想過,要不自己先開口?反正這年頭,女生主動已經不算什麽稀奇事了,路人都拍手點讚呢。

為此她措辭了很久,還想向林月亮取經,問她當初準備的表白詞是什麽樣兒的——

“既然你沒用上,我幫你試試效果怎麽樣。”言語裏夾雜著試探。

可林月亮和江忘留在川城不知經曆了什麽,如今的注意力好似全被拉扯去,沒心沒肺的勁兒超出天際,“我忘了……網上找的,你搜試試?”她發來一個誠懇的表情說。

禾鳶真羨慕她。

林月亮活出了最肆意的少女樣子,完整地擁有了青春期該有的一切心情。暗戀、失落、為目標努力、即想即做……哪怕目標沒了,也可以快速重整旗鼓,開始新旅途。

她不留戀過往。

“她留戀的。”

忽然有一日,聊起這姑娘來,陳雲開的表情難得情緒化了一會兒,“隻是對某些人而言,抱頭痛哭是留戀的表現。對另部分人來講,真正的念念不忘根本都不敢流於表麵。”

禾鳶怔了怔。

“不過,”他戳著意大利麵,撇唇吐槽:“那家夥,花心是真花心。”

她以為自己不知道,小學一年級,她給那個寫字很好看的男同桌送鉛筆刀,哄得對方答應為她寫老師規定的字帖。那陣子,她見誰都是同桌好,同桌妙,同桌呱呱叫。

結果後來男同桌說每天寫兩份,手疼,能不能不寫了,她立馬翻臉不認人,奪回鉛筆刀。

初一,做值日,為了偷懶在黑板上“消失”掉,她給負責值日的班委帶了一個月的早餐,吃得人家再也不想看見豆漿油條。

高一,她學會下圍棋。興許是有些機靈,棋藝橫掃千軍,弄得班裏好幾個男生都暗地對她刮目相看,並在各種節日投其所好地送這送那。林月亮來者不拒,回頭還對他百般炫耀。

陳雲開老忍不住罵她,“傻缺。”

她倒伶牙俐齒:“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誰對她好,她就喜歡誰。哪天對方要是不好了,她就不喜歡了。投入的時候,忘我。抽離的時候,忘你。不是世人皆所求嗎?怎會和傻字沾上邊。

“那你這些沒譜的爛桃花就別給我報了,免得我每天回去給你媽打好幾次小報告,累得慌。”

陳雲開斜眼睨她:“等什麽時候,你遇見一個……”

少年一手拎著校服,一手搭著單車想了想:“遇見一個對你不那麽好,你還是狠不下心轉身就走的人,再來通知我棒打鴛鴦。”

“不可能。”

少女篤定,“真有那天,你別打鴛鴦了,就打我吧。用力抽醒我,但我不會給你出手的理由。”

陳雲開被她認真的表情逗笑,心裏模模糊糊閃過一些什麽。

還沒來得及確認,被禾鳶遠遠一聲叫喚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