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生兩大喜事——

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金榜題名往往比洞房花燭容易實現,因為隻需要付出心血和努力。而兩個人要攜手共白頭,也許是你付出再多努力,都沒辦法得到的幸運,它需要上天垂憐。”

路過書店,我無聊進去翻兩翻。恰好翻到一本情感書,作者被譽稱為世上最懂感情的男人。

胡扯。我不屑地扔回書架,找了個地兒坐。

誰說感情不需要努力?

隻要一人不放手,另一個永遠沒法兒走。

“萬一有個人放手了呢?”

有天,禾鳶突然在微信上和我聊了很多。

她最近新接一個古裝網絡劇,正在後台等戲。我以為她隻是隨口八卦,想關心下我和江忘的進展,於是我依舊大言不慚:“我和江忘沒這種可能性。”

誰會放手呢?

他不可能,我亦不會。

否則彼此為了成全尊嚴,早就抽身而退。那段冷戰的日子,過得那樣辛苦,都沒有過算了的念頭。

“月亮,我真的好羨慕你。”她突然說,“你就是那種一旦決定離開,能離開得瀟灑。一旦決定愛,也能愛得投入的個性。我曾經以為我和你相差無幾,其實我們天壤之別。”

我也很不要臉地回,“我知道自己棒。”

之後我倆又胡亂扯幾句,她說導演叫了,她得上場。

我發去一個加油打氣的表情。

不一會兒,江忘也打來電話,說下班了,我倆約在新發現的一家炒香鍋店。

我向他說起下午與禾鳶的談話,慢半拍反應過來,“她和陳雲開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江忘給我添蘇打水,頭也不抬:“感情的事外人插不了手。”

“不啊,我覺得常婉插手我倆挺適應的。”

說完我就愣住了,他也是。

我一直沒公開聊過他兩聯係的事情。某些看似不值一提的細枝末節,我以為自己會忘記,原來並沒有。它刻得很深。

或許是這份感情過於無暇,所以一點灰塵沾上去都顯眼得不行。

江忘估計也猜我看見了短信。周圍人聲鼎沸,我卻覺得寂靜,好像能聽見打鼓的心跳聲。他在思考怎麽向我解釋那段比較好,可最終我主動放棄。

因為我發現,他思考得很費勁。

居然有什麽事,能讓一向直來直去的人費勁,無論他怎麽解釋,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了。

“江忘,你答應我件事。”

倏爾,我停下筷子,雙手撐著下巴說:“如果有天你喜歡上了別人,一定要告訴我。”

“不可能有那一天。”

“萬事無絕對嘛。”我佯裝輕鬆努努嘴,繼續吃菜,“如果有天我喜歡上了別人,也一定告訴你。老一輩講,相愛容易,相處難,所以無論我倆什麽結局,我都有心理準備。你了解的,我不會輕易委曲求全,也不會為了挽留誰可憐兮兮。”

江忘的臉色瞬間難看。

“從一開始你就預計了最壞的結果,是不是?”

“沒有。”我誠實,言辭也有些發泄式:“你不是最講究設身處地?希望我站在你的立場想問題?那麽,請你也想想吧。想想我三更半夜離家出走是為了和別的男生聊天散心,你告訴我,該做到無所謂,還是耿耿在心。”

“說得仿佛你沒做過似地。”

我腦子一懵,“什麽?”

對麵人竟恍惚冷笑了下,緩緩擱筷,抱臂靠上椅子,不再多言。

“既然這麽難堪的話題都聊開了,何不索性聊到底?”我的驢脾氣起。

江忘依舊保持沉默,回避著我各種眼神和動作。仿佛有的話一旦開口,就沒辦法再往回收。

我正要追根究底,陳雲開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亮起。

“禾鳶她媽的電話你有嗎?”他開口就問。

“出什麽事兒了?”

“她在片場吊威亞,受傷嚴重,需要動刀,我必須取得同意才能代表家屬簽字。”

頃刻,我忘了正和江忘討論的事情,匆匆起身到安靜的廁所去:“我報數,你記下。”報完還不放心,“她出了手術室什麽情況,你記得告訴我一聲。”

……

等我再回到飯桌,江忘已經買單走人,在門口等,一臉不爽的樣子。

真是絕了,我抓包他倆背著我私會,我還不能問問?

一下子,我脾氣起得更急,拉了挎包就越過他離開飯館,怒氣衝衝打到一輛出租,絕塵而去。

可上了車我才發現,我沒處可去。宿舍裏的被套上次讓杜婷帶回了家,沒時間取。如果回家睡一晚,必然驚動我媽,指不定把我嘮叨成什麽樣,非要問出所以然。

走投無路下,我隻好投宿賓館。

賓館規格一般,主要價格便宜,然而門縫不太緊。若旁邊有人開關門,我這邊也得跟著一震,好幾次整得我心驚肉跳。

扛了大概兩小時,八九點過的光景,江忘的電話如約而至。

我這人,就一點好,不會得理不饒人。

反正我不會承認,是因為一個人在這裏害怕了才接的台階。

“把房間號報給我。你回公寓,我上去。”他劈頭蓋臉就說。

我不太理解,“什麽意思?”

他估計有些不耐煩了,“帶上你的東西,到一樓前台,快點兒。”

我才反應過來,他一直跟著我。因為不放心我一個人住賓館,讓我打包回家去生氣。

隻是他這樣做,我哪還顧得上生氣?當即有些無能為力,開門出去。

賓館前台,江忘站得筆直。他身高本就出眾,杵那兒跟標杆似地引人注目。我生怕引起圍觀,拉了他就往外走。力氣不算大,還好他順從。

“要不要買東西回家?”徒步走到一超市門口,他努力平複嗓子裏的刻意,盡量雲淡風輕地:“晚飯沒吃多少,半夜又說餓。”

我多驕傲啊!

我肯定選擇要啊……

接著我倆不知怎麽又牽上手,高高興興拎了一袋子熟食和半個西瓜回公寓。

什麽?說好的我回家、他住賓館?小兩口吵架一定要這麽嚴格嗎。

但我想,大多情侶應該都是如此?

老把最壞的脾氣給對方。也會為了芝麻大的事鬥氣、話趕話,最後又莫名其妙和好,哪怕問題根本沒解決。哪怕你知道,它終有天會卷土重來,而你依然願意飲鴆止渴。

是的,類似這樣的爭執,像不受控製的病菌,在我和江忘身上迅速繁殖了。

有時是因為工作上千絲萬縷的關係,有時因為嘴角摩擦。最關鍵的,是常婉的虎視眈眈。

自從偶然發現他兩私下聯係,我總覺得自己魔怔了,開始留意江忘的手機消息。每當他鈴聲響,我的眼皮就跳幾跳。

更有一次,常放給江忘打電話說流動站的事情。我恰好從床邊經過,單單瞥見一個“常”字,就開始無事生非。

每逢這時,我都能從他黑得過分的瞳孔裏窺見一個女孩,狼狽且陌生。

我很討厭“她”。但我真的沒經驗,不知要用怎樣的方式才能將“她”殺死,回到沒心沒肺的自己。所以為了避免無謂的爭吵,避免一開口就見血,我們終究在時光的打磨下學會了成人才有的技能——

不說。

盡管有天,我打開突然斷電的冰箱,看著那層很薄的冰,竟恍然覺得像極了我和江忘的狀態——不確定冰是在什麽時候變薄的,可它就是薄得誰都不敢輕易碰了,怕過保鮮期。

禾鳶突然就回了川城。

算算日子,我們已經好幾年不曾麵對麵。她看起來狀態不怎樣,然而五官生得棒,依然有種蒼白的漂亮。

“傷好了嗎?戲已經拍完了?”我問。

高中門口的奶茶店,我們一人捧一杯劣質糖水,戳裏麵的珍珠。

奇怪,以前覺得它無敵好喝,現在卻是連正眼都瞧不上了。

禾鳶:“陳雲開沒告訴你?”

她似乎有些意外。

“你這麽一講我更好奇,到底什麽事!”

她倒幹脆利落——

“月亮,我生病了。”

美好的明天和恐怖的意外究竟誰先來,如今的禾鳶有了答案:是意外。

她在劇組拍古裝劇吊威壓,從五六米的高度摔下,差點廢了。幸虧劇組裏有極具經驗的醫護人員,對禾鳶進行了係列急救。

“不過斷層掃描的時候,醫生發現脊柱附近有異物。粗略判斷,是顆腫瘤。”

在談癌依舊色變的今天,禾鳶意念再強大,也瞬間懵逼。

我咬著吸管愣愣瞧她,“良,性,吧……”

她搖搖頭。

“惡性?!”

她還是搖搖頭,“我不敢去確認。我怕萬一結果是惡性,還沒等病發,我就心理素質差到死在了北京。”

所以她回川城,是為了治病。

“就算要閉眼,死之前也得看我媽一眼,告訴她銀行卡密碼。”

“呸呸呸,”我努力唾:“童言無忌!”

她居然笑了出來,“和你這麽一說,感覺沒那麽恐怖了呢。”

“陳雲開知道嗎?”

禾鳶避而不答,我卻已自有答案。

“我給他打電話。”我說著就要摸手機,被禾鳶一把搶過。

“別,月亮!”她反應很大,“當我求你。”

我恨鐵不成鋼,“以前你最鄙視我看小言,怎麽現在深受其害?得了絕症瞞著對方的梗能變一變嗎?陳雲開是你男朋友,他有權利也有義務知道。”

“他不是我男朋友。”

有的語言堪比刀子。一旦抽出,鋒利得能斷水。

“他不愛我。”禾鳶的眼神陡然陰翳,“或者說,他愛的不是我。月亮,你會用生命去祈求一個不愛你的人留在身邊嗎?你不會,請也別逼我。”

“他不愛你……”

我覺得禾鳶病糊塗了,“他對你怎樣有幾人看不出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太多,把自己繞進了死胡同。”

接著女孩眼底的陰翳轉為悲哀。

我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還是忍不住給陳雲開打了一通電話,將禾鳶的情況如實轉告——

“我不知道你倆究竟在北京發生了什麽,千萬別告訴我你丫真的移情別戀了!”

可陳雲開也含糊其辭的,隻說這兩天就回川城,“幫我照顧好她。”

禾鳶從不缺勇氣,還很有主見。否則高中時候就不會另辟蹊徑,如今可能也沒走出一條像樣的路來。

她打定主意不讓陳雲開插手這件事情,就真的不肯見他一麵。

“何必呢!”我在病房勸她,“隻要沒捉奸在床,多大事兒值得你們鬧成這樣?好歹十幾年的情感。”

禾鳶依舊閃爍其詞,“有一天你會明白。”

說完,江忘正好來巡房。

這還是我第一次正式見江忘工作的樣子,有板有眼。他最近剪了頭發,利落的短寸瞬間讓他老了五六歲,可看上去讓人更有安全感,放心把生命交給他的那種安全。

“化驗結果出來了。”

他瀏覽報告的眼神銳利,盡量不帶私人情感,“良性的。”

呼。

連我都情不自禁重重落下口氣來。

江忘身後跟著負責禾鳶的護士,便於控製她的用藥規格與一日三餐。她如今是娛樂圈人,社交端幾百萬粉絲,身份敏感。為避免記者騷擾,江忘做主將她安排在了特殊病房。

離開時,江忘讓我別等,說下班後有個會要開。

緊接著又看向禾鳶,略軟了語氣——“寬心養病,剩下的交給我來。”

交給我來。

當他自信滿滿講出這四個字,我竟感覺無法掩飾地自豪。

他真的太好,好到就算我覺得累也不想輕易放掉。而我又很清楚,自己配不上。

尤其經過幾次大戰與爭吵後,我逐漸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我怕江忘越來越發現我的平凡,發現我其實和別的姑娘沒什麽兩樣,然後像上次那樣轉身走掉,卻再也不回來。

為了改善這種病態心理,我開始給江忘的手機關震動模式。

工作日他上班、我去學校,問題不大。休息日單獨一起,我就以不被打擾為由要求他開靜音。我想,我隻是單純不希望與他的二人世界被打擾。

隻要關靜音,一切都會好。

陳雲開有我這個間諜,最終還是成功進到了禾鳶的病房。

去之前,我特意教他幾招哄女孩子的方法,被鄙視:“什麽時候輪到你教我這些門道兒了。”

抱歉,我膨脹了,我居然教一個油嘴滑舌的家夥怎麽哄姑娘!

顯而易見,他在這方麵的天賦是我們中間的王。因為當我不放心地偷聽了幾句,就聽陳雲開狀似不經意道:“這病的存活率比其他良性腫瘤來得高,隻要積極治療一定沒事。等你出院、養好身體,我們結婚吧。”

這是要麽沒進度,要麽一步登天的節奏啊!行行行,他牛逼。

那廂,禾鳶一開始是抗拒和陳雲開交談的。聽見這句,眸底突然流露出格外柔軟的光。

這樣的光我太熟悉,是每次我與江忘和好的訊息。

看到這兒我就完全放了心,給他兩留下膩歪的空間,自己回學校去準備下午的小考。以至於我沒來得及看見,那束柔軟在禾鳶眼裏千回百轉,最終長成堅硬。

“你這算求婚嗎,陳雲開?”她好笑地倚在枕頭上。

看他不說話,她緊跟著又道:“那我拒絕。”

陳雲開正給禾鳶展被角、看體溫,聽見拒絕也沒有抬頭的意思,隻淡淡回:“如果你怕影響自己的事業,我可以等。等你覺得什麽時候合適為止。”

“不會合適的。”禾鳶斬釘截鐵,視線沉沉:“我們永遠不會合適,除非——”

“你向月亮告白。”

江忘隻是來例行巡房,資沒想剛到門邊就聽見重磅。

禾鳶彎了彎嘴角,看上去卻有些嘲諷與殘忍:“如果你是真心的,那就和過去徹底告別,你敢嗎,陳雲開?敢去麵對她知道真相後的表情嗎?敢去猜測她將給你什麽樣的回答嗎?但凡你想補償我、想讓我釋懷,你現在就去找她!你去嚐嚐,十幾年深情被辜負的滋味究竟如何。你去聽聽,當她躲躲閃閃對你講‘抱歉,我心裏一直裝著別人’的時候,你會多想割了這雙耳朵?”

“禾鳶——”

“你別叫我!”

病**的人情緒起伏劇烈,“小時候每次去上學,你都在樓下這麽叫我。你知不知道,這段回憶曾經對我多麽重要?它陪我度過了多少暗無天日的時光?可它之於你,原來隻是虧欠與補償……”

“陳雲開,你玷汙了它。”

I H**E A DREAM。

英文課本上出現頻率最多的短句。

但在陳雲開的英文書裏,“DREAM”被劃掉,改為了“SECRET”。

他有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他以為終生都不會向任何人提起。但是北京那夜,麵對禾鳶逼仄的審視,他突然覺得累極。

人長大最明顯的標誌是,睜眼說瞎話不再是件容易的事。

你開始有了思想,有了煩惱,也學會了不耐……

還有,破罐破摔。

我一度疑惑,還曾跟禾鳶鸚鵡學舌,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麽技能,可以讓那個為了保護我,寧願被揍成豬頭也要繼續學跆拳道的男孩,悄悄轉移視線。

那時我還不認識江忘,其餘要好的夥伴也一個沒有。真的,每次看動畫片都要哭。

好一陣,我甚至把錯誤歸咎於我媽身上。

因為當時新員工入住家屬院,是她自作聰明地與陳媽商量:“老禾外科的,聽說有點本事,院長欽點。這才不到一個月呢,各科室的都去湊近乎了,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認個門?方便日後相處。”

認門當然不能空手去,於是兩姐妹兒就各自從家裏捎帶了些東西。

我媽送的是點心,陳阿姨送的是兩條魚。

那兩條魚是陳叔叔從魚塘特意釣起來的,為了給陳雲開做勞什子實驗。陳媽沒搞清狀況就把魚送走,等陳雲開回家發現魚不見了,顛顛兒地跑到禾家已來不及。

魚肚子裏,有地西泮。

稍微學醫的都知,地西泮是一種鎮靜劑類藥物。主要用於焦慮、催眠,也可一定程度降低新鮮活魚的新陳代謝。為了實驗地西泮對動物的影響程度究竟幾何,他才央著陳爸給釣了兩條魚上來。

我說過,陳雲開和江忘的性格雖然南轅北轍,但他們都是讀書做研究的料。

然而江忘學醫是陰差陽錯,陳雲開的醫生願望,卻是一直都存在。

因為小時候我走路特別大大咧咧、磕磕絆絆,就算不和小夥伴打架,也總傷痕累累回家。

我隱約記得有天黃昏,我鼻青臉腫地地與他並肩而行,他提過一嘴,說將來做了醫生就能給我治傷。但那會兒年紀小,根本沒放心上。

隻沒想,吃完魚當天下午,禾父就有台嚴苛的手術。

正是那台手術,徹底改變了禾父與禾家的命運。他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

講到這兒你們總算明白,陳雲開何以對禾鳶傾盡全部,這個全部裏包括我。

因為,他愧疚。

他想上門承認錯誤,卻看見中風癱瘓的禾父掀了桌砸了椅,把年僅十歲的禾鳶嚇得躲在牆角哭。他永遠忘不了小少女那場驚天動地的哭泣,那種親眼看著慈父變魔鬼的肝腸寸斷,裂了他一顆心。

“對不起,禾鳶,這三個字我早該給你。我想過騙你一輩子……可是我高估了自己。”

北京公寓的走廊道上,那人姿態從未有過的低。

而此刻,病房裏,禾鳶也隻差沒掀桌子砸椅子。

她指著門口,激動地要陳雲開走,甚至為了激怒他口不擇言:“去吧、去告訴她,屬於她的從來就沒被奪走過!說不定她能感動涕零回到你懷抱呢?她前幾天還對我講,和江忘之間怪怪的,指不定哪天就走到頭。你看,時機多恰好,青梅竹馬兩個人,多年兜兜轉轉還是碰了頭,真是上輩子拯救了宇宙!”

話落,門口有人身形一凜,回顧起那日在香鍋店的對話。

“從一開始,你就做好了最壞打算,是不是?”

不是。她竟然說不是。

那他現在聽見的……究竟是什麽。

等陳雲開離開江忘才現身,裝作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一板一眼地告訴了禾鳶兩套方案。

“化療和手術,你傾向哪種?”

禾鳶是外行,本著從小對天才的信任,她全身心信任他:“你覺得什麽好?”

江忘不帶個人色彩分析:“手術根除徹底,但風險高。腫瘤雖然良性,卻長在你脊柱附近,通常是不敢碰的,一不小心……有癱瘓的可能性。不過——”

他緩口氣,“最近附院新引進的儀器精確到微毫,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為你主刀。至於化療,就是傳統流程,會比較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還有,時間線拉得長,不排除有惡化的可能性。”

還真是父女,打斷骨頭連著筋。連遭遇都差不了多少。

“手術吧。”禾鳶咬咬後槽牙,心一橫:“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一不小心殘了……我手裏還有點積蓄,夠我媽後半輩子。要是手術成功,也許……”

女孩的視線飄了飄,眼眶漸紅,不知想起誰。

也許,很多事,她是可以在時間的撫慰下原諒的。

也許,她的人生,還能擁有更多可能性。

得知禾鳶的基本態度,江忘了悟,提步往外。卻發現陳雲開根本沒走,隻是去買了點粥,打算給禾鳶墊肚子。

他一個眼神,江忘就跟著他下樓,到了住院部小花園。

“我不同意。”陳雲開的開場白幹淨利落,“她根本沒明白,下半生坐輪椅對她究竟有怎樣的毀滅性。她的演藝事業,她的前途,全部都灰飛煙滅。每天隻能像他爸一樣,毫無尊嚴地等著她媽伺候。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一過幾十年,她會瘋。”

江忘不動如山,“我是名醫生,隻尊重病人的選擇。”

陳雲開無端扯下唇,“她和月亮一樣,信任你,你一句話怎麽說,完全能主導她的決定。你敢說,自己就沒有一點私心?”

他話鋒一轉,“據我所知,附院正申請成為中國的‘常春藤’聯盟院。一旦成功,地位與京大醫院等不相上下。你們領導層連著幾日開會,也商量這事兒來著吧?”

江忘沉默。

陳雲開:“看一圈下來,附院的優勢隻在腫瘤。想異軍突起,當然得在擅長的領域下功夫。若是此刻,正好有個名氣不錯的媒體寵兒生病,在你們醫院手術治療成功,對你們新引進的設備和技術將是怎樣一種輿勢報道?”

“是什麽讓你覺得,我會為醫院考慮到這麽深厚的地步,不惜犧牲一起長大的朋友?”江忘眼中生黯。

陳雲開意識到自己可能過於草木皆兵了,張張嘴,終道:“sorry,我太怕了。”他說:“不是她不敢接受結果,是我不敢。”

一旦最壞的結果出現,無論他做什麽,禾鳶都不會再開心了。

“但是,一點兒沒有嗎?”

轉身離開前,陳雲開莫名扔下句,“哪怕是為了自己,也沒有?”

顯而易見,若禾鳶選擇手術,最直接的收益方除了醫院……還有主刀醫生。

他本就在川城有聲名,如此一來,身價更是暴漲。別說附院,任何一間國際頂尖的醫療機構都會願意花高價籠絡這樣的人才。

關鍵,他還年輕。

“你以什麽身份問我?”

江忘的冷漠不再遮掩,散漫出來,“病人家屬?還是朋友。”

“兩者皆是。”

“是朋友的話,別再影響她了。”青年緊緊拳頭,無不慎重說:“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似地——笑話敢做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公寓。

“哇撒,這個玉米簡直了!”

江忘一進屋,我就從蒸鍋裏給他遞過去一根熱騰騰的,因為太著急忘了拿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敷著燙小跑,才順利送到他嘴邊咬一口。

“又香又糯有沒有?”我邀寵。

他點點頭,“家裏拿的?”他不信我已經進化到可以挑好菜的地步。

“我自己挑的。”

我更得意了,就差叉會兒腰。

突然想起鍋裏還辣著油,我趕忙又往回溜,“等我炒個菜,馬上就能吃飯!”

他接過玉米囑咐,“小心點。”

一切看似都很好,並沒什麽大衝突的意向。於是飯桌上,我忍不住多打聽了下禾鳶的情況。

“聽說她選擇做手術?”

我一邊夾菜,問得不假思索,可對麵忽然傳來筷子落碗的聲音。

“你又聽誰說了?!”

語氣嚴肅逼人,嚇我一跳,夾菜的手僵在半空。

“她……自己……告訴我的……”

江忘瞳孔驟然一鬆,偏下頭,似乎也震驚自己剛剛反應太大了,而我的震驚還沒緩過來。

“你,心情不好?”我追問,“醫院有什麽事?”

他深呼吸一口,“沒事。”接著像難以麵對我似地,迅速起身:“我想起還有點事沒處理,回醫院一趟。”走得匆匆。

聽著過於突兀的關門聲,我安慰自己別多想——

可能事情真的太多、壓力太大,前幾天不還開連軸會議麽?還有,他給禾鳶做手術,壓力一定很大,萬一失敗了……

對,是這樣。

我強行洗白江忘突然的失控,可我再沒有沒胃口,腦子裏就一個念頭——

這次又去哪裏?

什麽時候回來。

瞧著眼前出現的人,常婉目瞪口呆。

那座叫忘憂的大橋好像真能忘憂,江忘上了車沒目的地,鬼使神差叫司機開來這裏。

驚訝隻是短暫的,下秒常婉就明媚地笑開。

“皇天果然不負有心人!”她說:“我幾乎每天晚上都開車來這裏看看,總覺得有一天會遇見你似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真是世上最好的話了。

江忘隻想安靜呆著,沒想偶遇。可一聽她隔三差五就專程跑過來,就為那麽一點可能性,絕情的話便怎麽也說不出口。

“江忘,你不自信了。”

聽完他簡述和我的矛盾,常婉一針見血說,“但是太奇怪了,你優秀過多少人你知道麽?”

“在她麵前我從沒自信過。”

常婉沮喪了一下,“我真搞不懂,她到底有什麽好。長得不是特別漂亮,還牙尖嘴利……”

話沒完,被青年打斷:“盡量別用些不好的詞語吧。”他說,“因為在我看來,你們許多特質相差不大。”

“才沒有!”

常婉激動,“我和她不一樣!如果是我,今天這樣的情況才不會放你走。我會牢牢抱住你,用最黑甜的話溫暖你,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安全感。所以江忘,你看,星星是不是也很好?”

星星是不是也很好。

但還是有某些地方不一樣,江忘禁不住比較。

至少常婉沒那個女孩有運氣。沒在他最不設防的年紀,給他一把石頭巧克力。

禾鳶的手術進行了半個下午,我和陳雲開在手術室外如坐針氈。

直到進手術室前,禾鳶都堅持不告訴父母,“痊愈的話,為什麽要去添堵?不痊愈,再砸她手上吧。我媽辛苦半輩子,能讓她少嚐點苦是一點。”

陳雲開這回倒很聽話,我也是。

同為兒女,能理解報喜不報憂的心。

手術室內,江忘換上隔菌衣帽,正進行術前報告。

“禾鳶女士,你好,我是你的主刀醫師,江忘。由於手術床較窄,我們將采用安全帶為你固定,別緊張。現在我要核對你的基本信息,請你配合。”

禾鳶知無不言,小心翼翼得像上課被點名的學生。

“手術開始前,我的助手會為你進行行硬膜外穿刺,有點疼。”江忘給禾鳶一個眼神,“堅強些。”

女孩點點頭。

“我知道。”她說,“有人在等我。”

江忘心弦莫名一動。

他忽然想起手術室前晚,他去查指標,禾鳶說得那番話。她說,如果真能平安出來,她打算原諒陳雲開。

“生病了才知道,人生無常,不該將時間浪費在恨一個人身上。我要告訴他,我愛他。我和他回北京,我們以新的麵貌開始。我隻是禾鳶,不是家屬院的小可憐。”

人生無常,不該浪費時間。

手術室裏,江忘好像也在某個微妙的瞬間下了什麽決定。他薄薄的眼簾灑下陰影,埋著堅定。

連續七八小時的專注讓人頭冒熱汗。

行硬膜外穿刺後,禾鳶在指示下偏頭,感覺負責麻醉的助理醫師在她細嫩可摧的脖子上建立靜脈通道。接著是消毒,打麻醉針,頸靜脈穿刺等。

光穿刺步驟就許多項,江忘一條一條盯,任時間嘀嗒響。

晚間八點,手術室門開。

“怎麽樣了?!”

我和陳雲開同時迎上去,看江忘麵罩一摘。

他疑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裏麵有千言萬語,但當著陳雲開的麵,最終都化為兩個字:“成功。”

“你要不要這麽棒!!!”

我情難自控,當著一眾醫生護士的麵就跳他身上去,緊緊熊抱,“江忘,你最好了!”我樂不思蜀。

他不知害羞還是什麽,稍稍躲了下,“身上髒。”可嘴角卻噙著笑,麵上有許久不曾見的溫意。

禾鳶醒來,第一反應是動了動自己的手和腿,才沙著嗓子說出第一句話——

“媽媽呀。”

接著淚流滿麵。

曆劫後的她胃口大開,陳雲開帶來的滿滿一桶豬骨粥她解決得一幹二淨,完全沒有給我留的意思。

“回家吃去吧你!”她過河拆橋,“不對,回去給我們家江忘做點好吃的補補身體!”

???

絕交!

不過那天晚上,江忘是吃得很飽……

我仿佛跟著禾鳶一起劫後餘生,快樂得不行。

一快樂,我就容易放飛,諂媚和主動的勁兒幾欲讓他紅了眼,差點下死手。直累到手指都蜷不動,我昏昏欲睡,聽見有人在耳邊說:“明天我中班,三點下。你隨便在家吃一點,晚上等我回來。”

為了睡覺,我懶得去追究他周末還值什麽鬼班,不斷含糊地答應著。

翌日,江忘果然四五點才到家,手裏有許多我愛吃的菜和一瓶水果味香檳,搞得我有點緊張。

“這陣仗,該不是突然要求婚吧……”

禾鳶還在恢複不能用手機,我隻好找杜婷叨叨,以緩解緊張,“萬一他等會兒突然拿出戒指我怎麽辦?我要不要矜持一點,被答應那麽快?!”

“當然要!”

一會兒,“別了吧,我怕他後悔。”我說。

杜婷連翻白眼的表情都不想發了。

紅酒杯、牛排、蠟燭、我鍾愛的火鍋冒菜……眼看著它們一樣一樣被送上桌,我暗自掐大腿——

是求婚。妥了,妥了。

不行,我一會兒不能表現得太丟臉。說不定他已經在什麽地方放了個DV,電視都這樣演!

但這一生難得的場景,丟臉下也沒什麽?

……

我全程暗搓搓埋著頭,思量即將到來的儀式該怎麽接受。

果然——

“咳、送你個禮物。”

江忘入座,清了下嗓子後從對麵推來個禮品袋。

袋子很小,隻能裝項鏈、耳環、戒指之類的樣子,我已感覺心跳要爆炸。

“你不打開看看?”

“你送什麽我都喜歡。先吃飯唄,涼了!”

關鍵我還沒想好,要怎麽才能表現得不那麽恨嫁!

他想想,“也行。睡覺的時候看更好。”

“……你要不要吃火腿腸?”

我用叉子紮一塊給他,杜絕開始少兒不宜的話題。

倏爾,桌麵上的手機震動了下,是江忘的。它屏幕朝上,來消息時的亮屏閃了幾秒。我見他不過瞥了一眼,迅速鎖屏關掉。

我眼皮一跳,卻不願氣氛被莫名其妙破壞,裝沒看見,一口飲盡杯裏的起泡型飲料。

“還有喝的嗎?好辣!”我扇扇嘴。

江忘立馬起身去廚房,“別喝酒了,喝水吧?”

“OK。”

飲水機在廚房,算上去和回的腳程,足夠我摁一下按鈕,看清消息內容了。

我隱約知道這麽做不好,可抱歉,我裝不下去。

或許我永遠都學不會,到底眼裏怎麽容沙子。它卡得我不舒服,隨時隨地都有流淚的風險,我必須揉掉它。

等江忘回來,看我不斷撓耳朵的小動作不對勁,狐疑:“有這麽辣?”

我小雞啄米不式點頭,卻就是不再敢抬頭望看他一眼。我怕就這一眼,隱藏的“攝像機”就真拍到我丟臉的畫麵。

我不能丟臉,哪怕心中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忽而如煙。

還好及時有來電轉移注意力,才沒讓我整個狀態崩陷。

“陳叔叔?”

我端著手機往裏走,扔下一桌美食,拒絕再和客廳的人麵對麵。

陳叔叔:“月亮,你現在忙不忙?能不能回來一趟?”

“發生什麽事了嗎?”他不輕易給我打電話,一般都是陳阿姨主動聯係。

陳叔叔的口氣百般無奈:“你陳阿姨把自己關房間不吃不喝,誰勸都不頂用,我這不沒辦法,隻能給你打電話。”

“啊?怎麽突然這樣?誰刺激了她。”

“還能有誰?”陳叔叔憤憤不平,“不就雲開那臭小子。一聲不吭請假就罷了,突然告訴我們要跟禾家那姑娘結婚。我是無所謂,你阿姨納悶兒得很。”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掛完電話,我拿了包要走,江忘推開椅子站起來,“怎麽回事?”

我隻飛快看他一眼,“陳雲開和他媽作死,陳叔叔讓回去勸勸。”

“一定要現在嗎?”他沒多少底氣的樣子,“可我還有話對你講。”

“回來再講吧。”

無論現在誰找,我都必須離開公寓,否則我和江忘之間一定有場大戰。

她問:你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太小氣了,林月亮,你太小氣了。電梯徐徐下沉過程中,我攥緊挎包帶,反複查找自己的原因——

不就朋友間尋常的慰問麽?

還不許誰有幾個異性朋友了?

你和陳雲開光屁股長大人江忘說什麽了……

可我悶在心髒那股難受還是沒能紓解一點。

密閉空間,空氣本流通,情緒和環境的雙重擠壓下,我竟差點喘不過氣。

承認吧,林月亮。你在意的不是慰問,而是慰問的本質。

因為你發現,他找到了除你之外的樹洞,可以任意傾吐情緒而沒負擔。那曾經隻屬於你和他的世界,已城門大開。你再也不能給他獨一無二的什麽了,包括港灣。

家屬院。

陳阿姨的房間一點動靜都沒,陳雲開也說一不二,弄得誰都下不來台。

“阿姨,開門好嘛?我是你的小可愛呀。”

半晌,門鎖哢噠一聲,陳叔叔的眼睛噌地亮了。

陳雲開大爺似地坐在沙發上,“我說找她過來行吧。”看破全局。

結果我剛一進,陳叔叔要腳跟腳,被關了一鼻子灰。

陳叔叔:“……”

實不相瞞,我對大人真的超有一套,主要是腦袋瓜靈活。

我進去不過十來分鍾,就讓陳阿姨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來吃飯了,速度快得令人發指,搞得陳雲開都好奇,“你都和她說什麽了?”

我給他一個自行體會的眼神。

不是我不想告訴他,而是我給陳阿姨出的招太損。

“您要真不想陳雲開結婚,就燒了戶口本,回頭需要有什麽用再去補辦。陳雲開沒分家呢吧?要補辦也隻能以你和叔叔的名義。您一天不點頭,他一天不能有老婆。”

當然,這隻是短兵之計。

反正禾鳶現在身體還沒恢複,加上事業起步,不可能在這當頭結婚的。估計陳雲開那意思就是提前給家裏知會一聲,給老人家三五年時間去消化,就像我和江忘。

江忘。

我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潛意識地不願想這個名字。

離開公寓時,他仿佛真有很重要的事對我講。可我沉浸在難以自製的悲傷中不願聽。

“目前什麽事都沒陳阿姨重要。”

我賭氣放狠話,成功見他麵上起了風暴。

“陳雲開、陳叔叔、陳阿姨……林月亮,你幹脆就去做他們家兒媳婦怎麽樣?!知根知底、妯娌和諧、關鍵時刻還能拉你一把,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的組合了。”

“可以嗎?”我也生氣呢,“正好我現在過去問問吧,萬一陳雲開喜歡我呢!”

唰,有人徹底炸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江忘的模子開始結冰。

我悲哀不已,“那你呢?”我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可你卻像手中的沙,我握再緊,還是不得其法。

解決陳家紛爭比我想象中快。

等我再回到公寓,果然得到一屋子冷清。

桌上我倆的盤子還原封不動,擱著兩塊基本沒怎麽動的菲力,以及滿滿一缽冒菜。我將它們撿到廚房,不小心打翻,可愛的鯨魚盤子碎成大小好幾塊。

我蹲身下去收拾殘局,結果碎片越來越多。

而後我才發現,不是碎片多了,是我眼底的閃爍把它們分裂了。

“江忘,不要去。”

沒頭沒腦地,我一邊撿碎片,一邊自言自語:“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可是,不要去哪裏?

這個目的地,我竟連自己都不敢說。

常婉很會找地方,那座叫忘憂的橋連接的好像是兩個世界。

世界那頭,是吵鬧喧囂。世界這頭,是山高水長。

我站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瞧著兩個身影一點點變小,往洶湧江水邊靠。

常婉假裝要往下跳,被她身旁的人拉一把。她嘻嘻哈哈跟著往回撲,隻差沒撲進他懷抱。是時,我頭頂的路燈好像都不忍我繼續窺探,滋滋兩下,滅了,可它沒成功。

我依然看見那二人在江邊席地而坐,不知聊的什麽,突然都沉默。

片刻,常婉抬手指著與我相反的方向,似乎是要江忘看星星。他下意識偏頭,一個比蝴蝶翅膀還輕的吻,就順理成章地落在青年頰邊。

也是同一瞬間,我感覺有東西墜個不歇。探手抹了把臉,沒用,越墜越快。黑暗中,我聽見一個女孩破碎的聲音,比廚房裏打翻的盤子更碎。但翻滾的江水把勢單力薄的它淹沒了,沒留下一點聲息。

而我扶著的大橋鍍了一層鐵柵欄,還沒完工,很紮手。我卻像沒知覺,不斷往下按。

總覺得傷口應該深些、再深些,才能走得更利落好看。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看見一個喜歡的女演員參與訪談,談到往日刻骨銘心的戀情,說的那番話。

她說,“如果一個人騙了你,你就……承認他是騙你吧。因為,如果你一直催眠自己,他的眼裏心裏從來隻有你,那你終生都會活在這樣的謊言裏,作繭自縛。這樣你永遠都沒辦法離開他。你會走不掉的,你跑不了了。”

我承認了,江忘,你騙了我。

有幾人比我了解你呢?

寧願自己待著也不願求旁人慰藉的你,終於找到另一個我。她能彌補我的壞脾氣,隨時隨地對你善解人意。

“可是我,可是我……”

淩晨三點,醫院,我對著滿是心疼色的禾鳶失聲痛哭,“我還是不想走怎麽辦嗚嗚嗚……”

我想起初逢那天,我給了小少年一捧石頭巧克力。他裝傻充愣,要我示範怎麽吃。

要換做陳雲開,我一巴掌就拍他回老家。可麵對江忘過於無邪與期待的眼光,我明知那是石頭,還是毫不猶豫,一把灌進了嘴裏。

當時的我在想什麽?或許就想看他開心吧。

“你一笑,我覺得夏天都不討厭了。”

這是我想要對江忘說,卻遲遲沒找著機會說完的。

我想告訴他,也許陳雲開從小到大喜歡的是我,興許結一樣吧?

因為我舍不得看他傷心,舍不得他一個人呆在角落,對這世界所有的熱鬧冷眼旁觀。但我想要給他的熱鬧,沒想到,竟要我拿穿心掠肺的代價換。

可即便一早料到,說不定我還是會換。

否則,以我的暴脾氣,還不當場就跳出去指責?我忍了又忍,是生怕自己跳出去了,會看見一貫內斂沉穩的人,著急無方得像個不經人事的小孩。

你看。那些走不掉的,跑不了的,從來都是自己的選擇。

生平第一次哭到虛脫。

運氣不錯,正好在醫院,護士直接掛水了。

陳雲開應該是禾鳶通知來的,“死活不吃藥,我搞不定她,你去摁著點兒吧!”

她估計知道陳雲開有話對我講,特意留下我倆,自己閃回了病房。

“張嘴。”他坐床沿邊命令。

顯然我對他的命令有免疫力。

良久——

“這雙鞋你還在穿。”他突然放下藥片,盯著我床邊那雙運動鞋不轉眼。

運動鞋是十八歲那年,陳雲開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當年的限量版,在當時的我看來貴得要死,又舒服得要死,不穿是傻子,盡管我想要的是一雙女人味十足的高跟鞋。

陳雲開不知想到什麽,忽莞爾,重複當年的話:“怪我囉,誰叫耐克沒有高跟鞋。”

“不是,非得耐克嗎?”病中的我也不放過與他抬杠,隻是聲音有些沒力氣:“就不能有一次,你能如我的願……”

“隻能是耐克啊,林月亮。”

“?”

“耐克(like)。”他再重複,這次用的是英文口音。

接著我愣了。

“你看,還說自己不傻。得有多遲鈍,才會覺得,我大老遠從北京跑回來給你送銀行卡,隻是為了一個名義上的青梅竹馬。”

我徹底懵了。

多年秘密見天日,陳雲開竟不覺忐忑,反而鬆口氣。

“現在肯吃藥了麽?”

他語氣輕鬆反問,強烈對比我的呆,“本來打算永遠不告訴你的。一輩子太長,我也相信自己還會喜歡別人。但你現在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要不再給你顆重磅炸彈,你估計就還不了魂了。”

體力不支使然,我有些暈頭轉向,張了張嘴,就是不知該說點什麽。

陳雲開忽然撩開我油氣四溢的劉海兒,慎重其事說:“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想要趁虛而入。隻是希望,在你每個難捱到以為活不下去的時刻,會想起有個人,用他全部的青春和赤忱,將你喜歡過。你很好,不比誰差。你是明月當空,能照亮趕路人歸家的路。這世上再沒什麽力量,能比風雨夜歸的陪伴更厚重了。”

初夏清晨的天光,實在太亮了。

亮得像要把我的眼眶灼瞎,叫一捧接一捧的滾水再次沸騰著。

“月亮既然是唯一的月亮……”

我努力抑製不成聲的抽噎,問陳雲開——

“它也應該是驕傲的,對嗎。”

江忘急瘋了。

他見我整夜沒回公寓,打我電話關機。等到清晨依舊沒人影,隻好去試探我媽。

我媽說我沒回去,“昨晚好像有事,去過老陳他們家,我打聽過,早走了。”完了又問,“你倆吵架了?”

江忘竟不知該怎麽接茬。

禾鳶跟陳雲開也是狠,聯手一出大戲,態度統統地:她誰?她在哪?她在做什麽?關我屁事。

可我早就在附院出名了,因為身擔江醫生女朋友的盛名。於是就在江忘準備去派出所報警的時候,他接到了小護士的小道消息,匆匆忙跑來醫院,發現陳雲開若無其事地在我病房裏看報紙。

砰!

隻見人影在門口頓了下,陳雲開便被大力懟沙發背上,“你什麽意思?”露出的凶光驚了大家。

陳雲開是練家子,力氣和巧勁都有的是。

他一點點揪開江忘青白的手指,說出的話也毫不客氣:“江忘,真以為我慫,不敢動你是麽?”

眼見氣氛劍拔弩張,我已經調整好表情,適時出聲:“昨晚突然發燒,不想你擔心,自己來的醫院。本來打算早上就回家,結果睡過頭了。”

漏洞百出的解釋,可江忘還是信了。

興許他怕自己的追問,會問出更多不該出現的蛛絲馬跡。

“燒退了嗎?”

他努力平息胸口起伏,走過來摸我的頭。而我下意識側臉,讓他一隻手尷尬地僵在半空中。

我感覺有酸意又要滾上來,立刻咽了咽喉嚨:“已經沒事了。”

江忘收回手,再度麵向陳雲開,表情已經不是陰鷙可形容的。

“你對她說了什麽?”他半闔眼,用最清醒的姿勢打量對方。

陳雲開閑散地收撿報紙,“說了我應該說的。”語畢,怕他不清楚似地,又煽風點火加上一句:“早就應該說的,所有。”

江忘的眸就無端顫抖了。

他看看陳雲開,再看看連視線都不願接觸的我,沉默一個世紀。

起碼長達十分鍾過去,我才聽見病房中央有聲音。

“所以,這是你做的選擇麽?”話明顯對著我問的。

“說話!”

“是的!”

在他來之前,我已下了快刀斬亂麻的決心。

“是吧,對。戰戰兢兢的日子我過夠了,眼睜睜看你越來越遠的日子我也夠了!我說過,如果有天喜歡上別人一定會告訴你。對不起江忘,我錯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自始至終,我喜歡的,隻有那一個罷了。”

對不起江忘。

沒辦法做你的月亮,陪你繼續趕路了。

再這樣留在你身邊,連我都會討厭自己。這樣的我,沒能力再守護你了。

異常爆裂的氣氛下,我的話很容易產生歧義。而且我確信,江忘一定會默認,我自始至終喜歡的那一個,是陳雲開。因我曾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看見的是大雪漫天。

“你又在賭,賭吃定了我,是麽?”

青年麵上的冰破了條縫,像要溢出水似的,可最終沒有:“吃定我就是舍不得你,賭我就是沒辦法放手。月亮,感情經不起三番兩次試探,有的話一旦出口就沒有回頭路了……”

“我敢賭,就敢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