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段時間,前所未有的冷空氣席卷了我倆。

盡管我心裏沒鬼,可我始終覺得,是我傷害了他。以至於我總沒話找話,希望像從前每一次產生分歧那樣,用最快的速度和好。可這次,江忘不配合了。

他每天都表現得很累,偶爾飯也不吃就往**躺,我連耍寶的機會都沒有。

有天我想起常氏抗癌藥那茬,打算問他那筆錢究竟完璧歸趙了嗎。可看他用手蓋住額頭,一副不想說話的模樣,我所有的疑惑和問候都鯁在了喉嚨中央。

我已然忘記這樣冷冰冰的日子過了多久,等我倆再產生話題,竟還是因為常家。

因為我無意間刷到本地新聞頭條,發現江忘的名字又在頂頭上方,而常國言左手拿著塊什麽牌子,與衣冠楚楚的江忘握手。

江忘瘦,該有的骨架卻都發育良好,很適合穿西裝。

他櫃子裏有五套西裝,其中一套是我買的。那時我倆還沒在一起,為了報答他不嫌棄我這個月光美少女,老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我悄悄把零花錢攢下來給他買,並選在二十歲生日那天送出去。

這套西裝放櫃子裏,他一直舍不得穿。覺得應該保留在我們的婚禮上,會很有意義。

可在這場不知是頒獎還是交誼的會上,他穿了。果然很好看,可我一點也不喜歡。

我甚至猜到,那筆錢,江忘興許從頭到尾就沒歸還。

但說實在,我有什麽資格替他做選擇呢?

他早已不是那個孤獨得坐在秋千上發呆的男孩,他已然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男人。他有比我更強悍的判斷力,不需要我多此一舉。他的人生,我沒置喙的餘地。

家屬院。

“江忘最近是不是很忙?”

我媽一邊扶我爸做康複訓練,一麵問我他的行蹤。

“他們科室最近好像在申請什麽計劃,會開個不停,上下班沒個準兒。”

“那就告訴他,你爸問題不大了,不用掛念。昨兒人院一醫生給提來成堆的營養品,說是幫江忘轉交的,就在櫃子裏。那家夥,你爸哪裏吃得了這麽多?”

一聽,我心頭跟倒了五味瓶兒似地,滋味紛陳。

從醫院回公寓的路上,經過菜市場,我琢磨又琢磨,還是挑了幾樣江忘喜歡的菜品,打算回去主動示好。

因為我媽曾經講過一句話:爭輸贏的不是感情,是戰爭。

我確定,我對江忘的是感情,所以我拒絕戰爭。

可能是我兩冷戰的時間有些久,江忘也不太習慣。當晚我一找他說話,他都若有似無地回應了一些,包括我要他到廚房幫忙,給我擇菜打下手。

從小跟我爸耳濡目染,我做飯喜歡聽廣播,能打發無聊的時間。

怪就怪我耳朵尖,一不留神,都能聽見常氏藥業的名字從擴音器傳出。

說常氏的新抗癌藥銷量一路飆升,勢頭好得不像樣,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以至好多病人和家屬打熱線電話,抱怨買藥難、籌藥錢更難,呼籲相關部門進行價格管控。

突然,小小的廚房即便有廣播介入,也恍惚變得詭異無聲了。

“今天有病人找麻煩,說是因為我的宣傳才出現了一藥萬金的局麵。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流水嘩嘩,廣播也嘩嘩,可我聽清楚了江忘的每個字眼。

我不敢隨便說話,怕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拚圖”碎片,又輕易被一陣風吹散。

江忘幹脆把水龍頭關了,連同廣播一起,明顯要我說個所以然。

眼見逃不過,我斟字酌句。

“你問心無愧就好了。”

說完覺得太官方,不該是我們之間應有的交流,我又想找補,江忘卻突然一笑,伸手阻止。

“算了。”他講,“最近我老是思考,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有些感覺,就算把全世界的字眼用光,也不一定能相互理解和體諒。我信你,月亮,我信你和陳雲開之間沒什麽見不得光。可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就沒關係了嗎?看見他總在深淵沼澤撈你一把,而我無能為力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多難受。”

江忘離家出走了。

我倆在一起三年多,這是他第一回留給我背影。

還記得第二年的時候,他代表流動站出差去南京,我送他去機場,兩個人依依不舍。我麵上笑著要他趕緊進安檢,回頭眼眶就莫名其妙熱了,緊接著收到他發來的訊息,讓我不要回頭。

因為他正看著我,然後覺得目送一個愛的人離開,實在太悲傷了。

曾經常放問,為什麽偏偏是我。江忘說,“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隻有她有點懂我。”

可是今晚,他推翻自己的結論了。

我不懂他。

至少不是他想象的那一種。

出了公寓,江忘發現自己不止沒人懂,做人還挺失敗的。

因他竟想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在深夜約出來談心的朋友。曾經這個“朋友”,隻有一個叫月亮的姑娘。

江忘退而求其次,給常放打了電話,想約他出來喝酒。

他不喜歡酒,更不喜歡耍酒瘋,然而過年的時候在林家吃飯,他幾杯下肚,昏睡了大半日之久,這種狀態是他目前極其需要的,否則他怕自己想著想著,就一個沒忍住打道回府。

鈴聲響了很久才有動靜,那頭傳來清楚的聲音,“喂。”

江忘眉頭一皺。

常婉怕他瞬間掛電話,脫口而出:“我哥在洗澡!我怕你有急事,這才接了。”

即將入夏的晚風已經有熱意了,江忘腦子膩成一團漿糊,好半會兒沒接話,常婉急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好嗎?你放心,我可以不說話,我有點擔心你。”

擔心?

有個人也老這樣對他講。

可在他關門而出的時刻,她卻沒有拉住他。

“閩南路。”

鬼使神差,一個地名脫口而出。

“青島、燕京、山城……”

常婉看著桌麵上一堆不同地域的酒瓶子,挨個數過去,表情不敢置信——

“你這是打算喝翻的節奏啊。和林月亮吵架了?”

不提還好,一提就有人去夠瓶子,被眼尖的常婉光速奪走。

“喝酒傷身。”她流露出一點固執。

江忘被這點固執晃了眼,竟真忘了再去搶。

“你起來。”常婉不避嫌地拉他,“帶你去個散心的好地方。”

仿佛上次在常家交談過後,她才真正敢稱一聲他的朋友……能說真心話的那種。

常婉有駕照。她開了車,蓮花小跑。從市區到她說的地方足有幾十公裏,可她不超半小時就抵達。

目的地在城郊,川城新開發的區域,說會成為以後的金融中心,此刻有座正在建的跨江大橋。橋的名字很有意境,叫忘憂。金紅的字體已經印上去,在微弱的路燈下隱約發著光。

“我無意中發現的這座橋,之前就想拍給你看,覺得這名字就是為你取的。但我猜測,你就算收到消息也不會理我,所以我忍住啦。”

常婉展臂,看上去輕鬆,江忘卻聽出卑微。

喜歡一個人就是給他傷害自己的權利。江忘一瞬間有點可憐常婉,又有點可憐自己。

這裏的確是個避世的好地方,尤其夜晚,連車輛經過的影子都很少。

江風拂麵,把多餘的熱和燥都扇掉。全世界的燈也好像就那麽一點亮,無論想隱藏什麽,都能藏很好。

“喂,江忘。”常婉突然神神秘秘叫,“你知不知道上次除夕夜,杜婷將你比作什麽?”

江忘無端整理了下表情,微側頭,示意她說。

常婉就明媚地笑,“她居然說,你是夜空!還說夜空一輩子隻會喜歡月亮,因為沒有月亮,它的一生都將是灰色的。當時我聽著就想反駁,拜托,她把星星置於何地?漫天的星星聚在一起,又比月亮差到哪兒?而且人們都喜歡向星星許願,覺得可以實現願望,不是比月亮強多了嗎!於是我在心裏告訴自己——”

“江忘,終有一日,我要做你的星星。”

“星星也很好的!”她突然僭越地捧過青年的臉,逼他看她眼底的真誠,“它也會為你照明、為你實現願望。哪怕你的願望需要它隕落,從此暗淡無光。”

常婉的眼神比江水還深,仿佛要將人卷到江底共沉才行。

“很、晚了。”

江忘像被電觸到,猛地扯開女孩的手起身,“回家吧。”他竭盡理智講。

察覺自己激進了,常婉迅速平複情緒,抬頭又是沒芥蒂的天真神情——

“行,走吧,夜空大人。”

她半真半假揶揄:“星星給你點燈。”

江忘別開視線,一路上如坐針氈。

他想到什麽,突然後悔離家出走了。

早晨出門的時候看見物業公告,說中區晚上九點至十一點會整個片區停電,進行檢修。

林月亮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摸黑走夜路,因為陳雲開老用鬼故事嚇她。

有一回,她被結結實實嚇哭,什麽零食都哄不好。陳雲開沒轍,隻好蒼白地安慰她說世上沒鬼。林月亮不信,陳雲開就打電話給江忘,“你給說說吧,她就信你!”

她就信你。

可是他走了。

“啊啊我去我去!”

我在突然降臨的永夜中跳腳,直到一點一點看清眼前人。

“陳雲開?你要死啊!”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倚著牆好笑地說:“我死了能放過你嗎?”大有陰魂不散的意思。

聽說他準備一邊在北京工作一邊讀研,回來是為了拿手續辦暫住證能方便些。

“不能寄過去?”

“我想回家看看是不是還不行了。”

我倆在家屬院的樓道間唇槍舌戰。

我是出門找江忘的。

本來我的慌張隻有一點,可後來打他電話關機,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這家夥玻璃心又犯了,不能讓他一個人呆著,否則容易越想越歪鑽牛角尖。

諷刺的是,我認識他十三年,在一起快四年,竟不清楚他都有哪些地方可去。

我試過給常放打電話,我唯一認為江忘可能找的人,然而常放抵擋不住的睡意告訴我,他兩也沒在一起。

江忘鮮少和我鬧別扭的,鬧了也不會走,我隻能回家屬院碰碰運氣。

可我對江阿姨一番試探,發現江忘根本沒回過家。

“你這是打算徒步走完整個中區?”陳雲開玩笑的神色淡去,“等著,我去開車。”

結果我倆把中區翻了個遍,也沒有一絲一毫那人一絲一毫的蹤影。

前陣子我爸發生意外的事還在我心裏埋著疙瘩,於是時間越久我越心煩意亂,坐在車裏不停轉鑰匙圈。

上麵的公寓鑰匙還是江忘親手掛上去的,此刻摸來異樣寒。

淩晨,他手機還是冰冷的提示,陳雲開送我回家,“別瞎找了,說不定他已經回家了。”可我站在樓下竟不敢上去麵對。

我不怕麵對江忘,怕的是麵對依舊空空如也的房間。

當他轉身離開那一秒,我才赫然發現,原來兩相沉默也是種能讓人安心的幸福。

“你說他不會……出什麽事?萬一我上去沒看見人,我——”

車頭前,我有些無措地撓腦袋。出門時也沒收拾,撒著拖鞋,散著頭發,看過去臊眉耷眼。

陳雲開一度抬手像是要安慰擁抱我,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忍住,硬生生換了動作,“意外就認準你還是怎麽的?你哪兒那麽會刷存在感。”他一點點把我的劉海往旁邊順,露出焦急逼人的眼。

很微妙的瞬間,我切實感受到那隻手傳過來溫柔,下意識小幅度撤開:“那、我先上去了!”飛也似地逃走。

當然,就沒注意到不遠處一輛蓮花小跑。

它在那裏停了有些時候,像隻伺機而動的野獸。

車艙裏彌漫的低氣壓使常婉摸了摸鼻尖,“咳、原來如此。”她火上澆油。

江忘垂了垂眼,不知聽見還是沒聽見。

“謝謝。”他突然疏離的一句,而後長腿一邁,跨出蓮跑。

打一進門,我就無所適從地對著漲停板心塞,“狗鼻子不是很靈嘛?結果爸爸去哪兒了你都不知道,一點用也沒有!”我捧著它的小腦袋揉,發泄無處安放的心慌感。

幸虧,背後終於傳來開門聲。

我對他去哪兒的問題隻字不提,放了漲停板就略顯無措迎上去,“額,你晚上還沒吃飯吧?要不要吃宵夜?買的菜還沒弄呢,洗過擇過,放冰箱也會壞的。”

我以為他依舊不會理我,可他點點頭,“做吧。”

霎時,我感覺自己差點哭出來。

為了不叫江忘看出端倪,我以最快速度鑽進廚房,餘光瞄到他好像向漲停板伸出手,說:“過來抱抱。”

做醫生的通常都有潔癖,江忘更嚴重。

他不討厭動物,但絕不會在沒處理細菌的情況下去抱它們。今晚也不知怎麽了,平靜是平靜的,卻讓人覺得他離家時的聲討反而更可愛些,至少給人爭辯的機會。

廚房油煙氣重,我被嗆到,難受。江忘這才放棄和漲停板自言自語,淨了手來幫忙。

“你出去吧。”他頭也不抬講。

我不讓,堅決把辣椒處理了再走,他可以吃,不能切,手會被辣出過敏現象。

“很晚了,我隨便下兩碗麵,不碰辣椒。”

“哦……”

盡管對這樣的日常戀戀不舍,我還是聽話地走出了廚房。

接下來的一切就更反常。他從衣櫃裏拿了套備用的被子,說要睡另外間房,因為晚上有重要的資料要看。

我畢竟有自尊心,立刻也不假裝敷麵膜了,扭頭盯著他:“我可以走。”

沒加思索,賭氣的話脫口而出。

“如果打擾到你,我可以回家住。”

說著就起身拿衣服,準備去洗浴室更換,經過門口時卻被他一把逮住。

“我隻是需要用燈光,擔心你睡不好……”

“江忘,這理由你自己信嗎?”原來咄咄逼人我也可以的,即便是麵對他。

就好像,我沒想過有一天,他的冷漠會釋放在我身上,讓我寒心刺骨。

“算了。”片刻,他恍惚歎口氣妥協,“我明早看吧,先睡覺。”緊接著將我提溜到床邊,不讓我走。

可能我做作地說要走,隻不過是為了被挽留。

他挽留了,我就打心眼兒裏鬆口氣,至少他的憤怒還沒到淹沒我的地步。

不過情況並沒有好太多。

以往我倆就算什麽都不做,也會相對而眠。要麽我抱他,要麽他抱我。有時他的胳膊被我壓到沒知覺也不會放手,可今晚我倆背靠背沉默。

我突然想起去北京那年,我問禾鳶,她和陳雲開究竟單不單純。

“KAPPA?背靠背?”

嘲人終有被嘲日,一終需一報還。

之後的相處模式就更糟,江忘開始利用工作為借口晚回家。

有一天,我從他襯衫上嗅到淡淡的煙味,在洗浴室怔愣了好長時間。

若換做從前,我早跳腳地拍他巴掌,“你們做醫生的整天給病人講吸煙有害健康,自己卻犯傻了嗎?”

但我不敢了。

漸漸我意識到,從前的我能放肆,是他允許的。可我已經不確定,如今他對我的容忍度,究竟多高。

我爸正式出院那日,江忘請了假,幫我媽忙上忙下,自然得依舊是那個什麽話都聽我的準女婿,讓我媽好一通感慨後私下問:“你和小忘怎麽打算的?”

我懵,“什麽、打算?”

“結婚啊。”她白我一眼,“難不成你倆沒名沒份同居一輩子啊。”

“早著呢!”我心虛,“我還沒吃夠林家的飯,你是不是想減輕負擔?!”

“還真就給你說準兒了。”

“那我能讓您如願嗎?我是這麽聽話的小孩兒嗎?您對我的認識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我媽這陣子照顧我爸,終於讓我看出老的跡象,頭頂有銀色出沒,她換口氣:“唉,之前我也不著急,想著你專業還有一年,畢業再考慮不遲。隻不過出了你爸這事兒,我就老恍惚,發現歲月真是太無常了。前秒好好的,轉眼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我看小忘那孩子對你真心實意,早些定下我也能安心。”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媽追問,“要不待會,我去敲打敲打?”

“別去!”

我激動起來,又壓低聲音,“求您了,別摻合我倆的事。我還沒玩兒夠呢,順其自然行不行。”

看我反應這麽強烈,我媽也不好再說什麽。

回家的出租上,我倆各占據一頭沉默。江忘接了通腫瘤科同事的電話,說有個病人發生緊急情況,要他回去看看,立馬我就給司機改了目的地:“川醫附院,謝謝。”

“看望病人?”司機小年輕,個性外向,停不下嘴。

江忘全程不搭理對方,我覺得尷尬,隨口縐了幾句:“是的師傅,麻煩您稍微快點兒,人命關天。”

哪知他更來勁,“可不嘛?進了醫院的那都人命關天。不過我聽說附院的收費標準很高啊!尤其他們腫瘤科。我拉過好多病人和家屬,都抱怨醫生開的全是天書,一節輸液管分成幾段來收費,嘖嘖。雖然技術好,治愈率高,但活下來又能怎麽?繼續做牛做馬大半生,艱難地為那點醫藥費拚搏嗎。”

“醫院製定的收費明細和醫生沒關係……”

我下意識偷看江忘的臉色,忍不住辯解。

青年不讚同,“你要說完全沒關係還真不是。就前陣子,他們有個姓江的什麽明星醫生,不是嗎?為一新藥打廣告。結果你猜怎麽著?給火得,全國斷貨!沒想事後一采訪,大部分得病的都喊吃不上藥。藥上哪兒了?當然進了有錢人的嘴。我聽說很多醫院都默認了這潛規則,腫瘤科存在的意義就是給VIP服務的,醫生的工資和外水高得離譜,更別提再和藥商聯手,我們小老百姓哪有福分……”

司機還在喋喋不休,我卻覺得腦袋要炸了。

“門口停車就好,謝謝。”

終於抵達目的地,我比江忘更慌不擇路地跳下車。

“你下車做什麽?”他在後座,不動聲色看著我。

我一下發現自己的行為太此地無銀三百兩,緊跟著又坐上車,“哦嗬嗬,我忘了,以為和你一起的呢。”

接著他恍惚又深深看我一眼,終沒說什麽,走了。

“婉婉,你的確……沒事吧?”

好友摸摸她的額頭。

正好好逛著街呢,大小姐忽然說頭暈,要去醫院,還非得去附院。

“嗯嗯沒事!”

她胡亂應著,步子卻直往重症大樓走。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到了樓口兒,她過河拆橋,“我找朋友看看,沒事。”

這人與常放兄妹都熟,眼見她去的方向不對,又聞不出所以然,怕出問題的她立刻給常放知會了聲,“怕她真生什麽病不告訴你們,常放哥你留意著點兒啊。”

“謝謝,我知道了。”

常放收線,思忖片刻,頗不耐煩地撈衣服,“這孩子,太不省心!”

常婉找了很久才尋到江忘的影子。

聽他們科室的說他剛搶救了一個病人,似乎沒成功,在手術室的涼凳上坐了很久。常婉過去的時侯他還在發呆,一次性手術服還沒換,彎腰撐著膝頭放空。

“生老病死很正常的。”她不知該安慰什麽。

可這個病人略微不一樣,他是我帶去的。

就是那日在門診因為號販子大鬧那家人。我看著可憐,給江忘打電話,那個被貽誤轉二期的老爺子。

見到這年頭還有給陌生人免費看片的好醫生,老爺子的生存欲望死灰複燃,全程積極治療。新藥一出,家裏人說砸鍋賣鐵也要救老漢,像小時候他獨自撫養他們一群兒女那樣。

可惜所有人加起來的工資,對比後來高得離譜的藥費,杯水車薪。

前不久,老漢自己拔了管說要回家,堅決不願再治了。江忘想留,新藥在老漢身體裏還沒抗體,他明顯有轉好跡象,可他竟發現,居然沒臉開口。

“不是你的問題,江忘。”

常婉伸手去展男子狠狠揪著的眉頭,“即便背書的不是你,我爸也會找別人。就像你說的,優秀的醫生那麽多,光你們腫瘤科就有好幾個,藥價該漲還是會漲。況且,一開始你的初心,不也是覺得這藥有用才推廣的麽?你經手過它,參與了它,比外界對它的了解更甚,為什麽不能讓它周知,去救更多人?”

“至於其他——”

她抿了下唇,“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已經夠艱難了,你別把全世界背在身上……好嗎。”

江忘背脊一震。

太久違的感覺了。

被設身處地理解的感覺,竟然比一句我愛你來得更震撼人心。

常婉最近該是看了什麽情感大全吧。

如果我在現場,應當都會立馬請教她,有沒有讓關係迅速破冰的辦法?

不過我想,即便她有好辦法,也不會教我。

感情從來都是自私和無法控製的,我怪不著她。

常放趕來醫院,與江忘打過招呼後,不著痕跡將常婉拉到旁邊。

“你最近是不是有點過火了?”常放恨鐵不成鋼說,“他和林月亮要能分手早分了。小兩口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別到頭來把自己弄得更難堪。”

常婉聽不進去,“哥,你現在怎麽跟杜婷學,誇誇其談地?如果真像你說的,世上還有那麽多傷心人麽。”

“唉,你真聽不明白是不是。”

常放有點惱火,“我對江忘的了解比你多,他喜歡一個人什麽蠢樣我都見過,絕不是對你那樣。之前我讚同你主動出擊,是覺得他有資格做我妹夫。可現在我算看明白了,他的心根本不可能在你身上,我常放的妹妹,不能一廂情願倒貼!”

“要你管!”

常婉推開他,“爸都不管我,你也消停消停吧!”

“是不是犯渾?跟我回家,立刻。”

……

實不相瞞,我真想搬回醫學院住了。

起初分分鍾都想見著,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樂。現在一室冷冰冰,我覺得自己快憋出病了。

我想和江忘開誠布公談談,也許分開冷靜一陣子,思念會負責打敗一切,包括彼此以為不能放棄的原則。

為此我特意向學校請了半天假,還不能以生病為由,因為學校會要求你就地看診。於是我隻能忽悠說,我爸車禍剛出院,我得回家幫忙……

善後好一切,我開啟筆記本電腦打腹稿,準備開場白和可能出現的對話,避免一個不慎又較勁上。

結果我草稿才打一點點,江忘就回來了。

我看看時間,四點半,太早了吧?

“你不是有急救病人嗎?”

江忘正在門口掛外套,不甚麻木回:“死了。”

“……”

雖然他掩飾很深,可我能感受到,這病人的死亡對他有很大影響。可他明顯不願與我多講,我也就繼續回房間打草稿。

是夜,我在洗漱間對著鏡子練習又練習,希望等會兒開談的時侯自然些。

沒成想等我出來,江忘那頭的台燈已經關了,似乎已睡著。

又白忙活了。

我不無失望地想,隻好返身去洗澡。

再出來,我確定江忘已完全睡著,因為能聽見均勻的呼吸。我小心翼翼往下躺,盡量不打擾他,熟知剛關燈,一隻手忽然摸索過來,準確地抓了把我的頭發,片刻又撤開。

誠如我媽所言,生活上,我是真的懶。

懶到洗完頭發,拿個吹風機都嫌手酸,總吹一半留一半,導致發根還濕濕的。

同居後,江忘發現我這個毛病,“老這樣不吹幹睡覺會留病根。”他說,然後親自自己動手幫我烘,手法溫柔。

而就是今晚,一個連月亮都不出沒的晚上,他在睡夢中竟忘了我們的冷戰,竟主動伸手來試探,我是不是洗完頭發又沒烘幹。

不過一刹那的事情,我鼻頭就湧起磅礴的酸意,再也不顧是否合時宜,是否不被理,是否會打擾……

我隻是順從了最真實的心意,一下子轉身,撲他背上去。

我牢牢抱住他,兩手兩腳鉗住他,跟螃蟹似地,不讓他有逃跑的空隙。

“江忘,我們不冷戰了行不行……”

我嚶嚶嚶地,第一次發現自己也可以成為撒嬌小能手,“我討厭你對我愛答不理的樣子,害怕你轉身離去的背影,更生氣漲停板居然都能得到你的擁抱,我卻不行!”

不出意外,懷裏人動了一動,卻依舊沒轉身。

我幹脆死皮賴臉爬他背上去,不斷用腦袋廝磨他的側臉和耳朵,潮濕水意也沾上去,“什麽對錯,什麽責任,我們都不管了行不行?江忘,我發誓,我會乖的。隻要你別再不理我……”

說著我就真哭出了聲音,沒有絲毫做戲成分。

我在他背上哭得一抖一抖地,好像即將失去特別特別重要的東西。

終於,我察覺有人偏過腦袋,雖然幅度很小,卻模模糊糊吻住了我的眼睛。

他一親,我更是崩潰不成形,嘩啦啦的水像倒灌的瀑布,流進他的海洋。

這下終於連身子也動了。

江忘完全翻過來,環臂抱住我,一路從眼睛往下親,越來越用力。我們像兩隻荒廢的小獸,不想獵物了,隻想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不管外麵黑夜白晝。

不得不說,常放真有那麽點情場老將的意思。

居然給他三言兩語說準了:小兩口,往往床頭打架床尾和。結果翌日清晨,他睡過了頭。

“你幫給科室的打電話請一天假……”他眼皮都掀不開地說。

我窸窸窣窣爬到他那頭去取手機,一邊取一邊打趣:“喔唷,難得哦,成天說自己忙得腳不沾地的江醫生居然也是可以請假的。”

他一把將我摁懷中,卻還是沒睜眼,大半月不曾好好睡過似地。

“不要走、就在這兒打。”他嘟囔說。

突然我連唯一的別扭都沒了。

以前看電視,老覺得,男孩子天生就該哄女孩。無論女孩犯了什麽錯,都該對方主動認錯求和好拿出個態度。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原來誰主動根本不重要。

你隻需要確定,他除你的示好,誰都不要。

我記得上次酒會見過他同事,叫鞠什麽來著。姓很偏,在通訊錄裏倒是好找。

一聽我的聲音,他隨口開了句玩笑,說:“看吧,我就知道,其他小妖精是沒辦法鬥過你這大佬的。”

起初他講這話,我以為是醫院某小護士又不自量力地作妖。

然而當我掛電話,不小心摁到微信界麵,看見“常婉”兩個字出現在對話列表的時侯,心髒莫名凝滯了兩秒。

也是同一天,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好奇不一定會害死貓,卻可能害死人。

我知道私自翻閱對方信息是不道德的,可我控製不住。我當然相信江忘的人品,確定他們不會有狗血的私情。我就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麽話題,對我不能聊。

但我失望了。

因為裏麵根本沒有互動內容,隻有常婉發來的一張照片,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

原來有的風景一個人看,根本就不漂亮。

照片上是座正在興建的大橋,叫忘憂。背景是夜幕,兩個金紅色的字依舊顯眼。

覺得一個人看不漂亮,是因為……兩個人看過?

沒道理地,我不由自主聯想起江忘離家出走那個晚上,我和陳雲開翻遍整個中區都沒有他的身影。

“講好了嗎?”

有人突然掙紮著掀眼,嚇得我連忙退出界麵把手機關掉。

“搞定了。”我努力笑笑說。

“我們去吃火鍋吧?”他把我攏更緊,突然說,“昨晚發現……你瘦了。是不是家裏的飯不好吃。”

一定要說這個嗎,摔!

我羞憤地推開他,蹬蹬跳下床,指著自己胸口的位置詰問:“難道沒肉嗎?!”

江忘失笑,好久不見的純粹笑容,“說真話會被打嗎?”

“會。”

“那我選擇沉默。”

……

大家好,我就是遠近聞名的“沒出息”本人。

一頓火鍋,就讓我好了傷疤忘了疼。不僅巴巴地穿衣服、倒騰,更喪權辱國地奉獻了二十個吻,才換來**那人心甘情願的一個起身。

火鍋店是出了名的連鎖店。快入夏的季節,還大正午,依舊人滿為患。

江忘幫我弄調料,我負責拿西瓜。等了一會兒不見他歸來,我起身探頭打望,發現他正在接電話。

等他回桌,我隨口問了句:“誰啊,非工作日還找你,關機!”

他麵上閃過一絲猶豫,卻不打算說謊,“常婉。”

我一咯噔,“哦,她找你幹嘛?”

“不知道,可能去醫院發現我不在,以為我病了,例行問候吧。”

一語帶過的樣子沒什麽異樣,可就是讓我不爽。

“老實交代,你倆是不是背著我有了私情。”

我沒分寸地用筷子直指江忘,成功見他眼神顫抖。

“沒有!”他否認得很著急,“月亮,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

我們。

真刺耳。

“行了行了。”我笑笑埋頭,專注鍋底的肉,“你認真的樣子好像手機城裏貼膜的。”

接著我就感覺臉上的肉被隔空揪起來,有人恨不得把我也一起扔下鍋。

“林月亮。”他嚴肅叫,“有的事不能開玩笑,我會當真。”

唰,我視線又起,故意對過去,“我以前那麽多玩笑你都沒當真,怎麽這個就在意得不要不要的?”

江忘明顯閃躲不及,飛快地轉了幾下眼珠,是慌張的表現:“我和常婉要有什麽,早就有了,輪得著現在嗎?”

他不知解釋給我聽,還是解釋給自己聽:“她和你很象,看著張牙舞爪,骨子裏就一沒長大的小孩子,對得不到的東西執著了些,其實心腸不壞。”

語出,我打量他半晌。

“好的,”我說,“你這樣子,果然像手機城貼膜的。”

江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