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江?坐。”
院辦主任老劉推了推眼鏡,放下筆,抬手對門口的人做了個邀請姿勢。
他對江忘有欣賞之情,也知道他的來意,心中兩把刷子正不停地掃主意。
“我看了你發到郵箱的建議,也向上麵領導反饋過了。意見呢,很好、很切實,也對維護醫院形象起到良好作用。隻是在實施上,恐怕有難度呀。”
“難嗎?”江忘麵無波瀾,“規範門診掛號製度,建立黑名單機製,不求一網打盡,至少能看到改善。”
“怎麽講呢,”老劉雙手改撐下巴,打起官腔:“對於號販子的行為,我們堅決打擊。可你也見識了,按照正常的排號流程,我們的坐診醫生吃不消啊。光一上午功夫,幾百號人就得將走廊擠得水泄不通。嗯,這個呢,對於急診需求不太強烈的病人,高昂的價格可以暫時冰封他們的理智。那個,多等幾天正常排號就行了嘛。”
江忘忍不住了。
“如果人手不夠,是醫院的製度和分配不合理,為什麽要病人背鍋?”
“怎麽能叫背鍋?”
老劉及時打斷他,“小江,有個道理,你應該聽過吧?水至清,則無魚。醫院那麽大一幫醫生護士要養,憑什麽?就光憑那點掛號費嗎?不算人工成本,你知道光一年醫療器械的投入是多少?”
他知道。
正因為知道,才會對我說出那番話,“醫生也是人,也要養家糊口。”
他更知道,很多大醫院都存在同等現象,越牛逼的價格越離譜。可他沒辦法站在我的對立麵,隻好竭盡所能,如我所願。
見江忘沉默,劉主任取下眼鏡捏捏鼻梁。
“小江,”他喊:“我個人非常欣賞你,你又是梁教授的關門弟子,在這我就對你說些帶私人感情的話。算算日子,你到附院工作馬上一月整?我不知道行政部門那邊是怎麽和你談的待遇,但我希望,你等具體的工資條出來以後,再好好想想,要不要、有沒有必要,繼續在這件事上和領導周旋。如果你的決定是要,我保證,你所有的想法,我都完整地幫忙傳達。”
那幾日,我總覺得江忘心事重重。
可我們之間的默契是,他不說,我就不問。
有天晚上,他突然告訴我發工資了,要請吃飯,問我想吃什麽。
我說想吃火鍋,他說我太容易滿足。
我想起漂亮小護士的事兒,以牙還牙:“那得看你工資有多少。”沒成想他真掏出了工資條。
我拿過來數了數,再數了數,又數了數,眼都不帶眨地抬頭——
“也不知道再兩個月,那套沙發還在不在,嘖。”
他也不回答,就專注地看著捧著工資條歡天喜地的我,目光深深。
如果我能提前知曉,無心插柳的後果,我一定少開金口,可惜我不是先知。
以前我媽老罵我開玩笑不分輕重,我總不當回事。隻沒想,這一次的教訓,來得比想象中深刻。
江忘更忙了。
經常不拖延一兩個鍾根本沒法兒下班,連去流動站的時間都少很大部分。
常放這人,沒個準行。要不是我和江忘談著戀愛,恐怕連我都要認為,他們兩是不是有一腿。要不怎麽幾日不見,常放就如隔三秋?竟開車追到醫院,非拉江忘吃頓飯。
江忘不疑有他,進了某五星酒店的包間才發現是鴻門宴。
在座的不止常放,還有常婉,以及兩人的父親,常國言。
常放要江忘別拘束,“就我爸想認識認識你,知道知道究竟是誰處處都壓他兒子一頭。”不正經極了。
“小夥子喝酒麽?”常國言傾身轉玻璃桌。
“他不喝!”
這句是常婉搶答的。
常國言一愣。
打滾大半生的人,什麽看不穿?當即恍然大悟:“我說你這丫頭,今天死活要跟來,敢情不是想和老爸吃頓飯?嘿喲,真是女大不中留,看你那勁勁兒的。”
常放假意奚落,“可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常國言很上道地用言語撮合,“看出來了。在家裏跟螃蟹似地橫行四方,在小忘麵前乖得像綿羊。”給常婉急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江忘微蹙眉,因對方嘴裏自來熟的那句“小忘”。
“叔叔,您是不是有其他事找我?”他維持著麵對外人的疏離笑容,開門見山。
常國言不想他如此直接,“不是什麽大事。來,先吃菜。”說著就給江忘加了一筷海帶絲。
他沒有一般商人那種壓迫,但是輕描淡寫幾句好像就能carry全場,以至於江忘分不清討厭還是不反感。
無事不登三寶殿,常國言當然不是單純地想認識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
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替公司新引進的抗癌藥打頭陣。
“這藥你應該熟悉,正是你們流動站這兩年研究的新成果。在微量元素的基礎上人工提取麥芽硒,並進行了配方改善。不僅對抗癌細胞效果良好,對疼痛的抑製程度也有所突破。”
江忘再清楚不過這個項目,梁欽組的團隊,他和常放是主力骨。
不過最近他雖然去流動站的時間偏少,但據他所知,改善的成分還很大,這麽快就成藥了?
“叔叔的忙,以我的權限,恐怕使不了太大力。”江忘不習慣兜圈圈,“如果已過藥監和其他相關部門審核,進我們醫院是遲早的事兒,不用多此一舉。”
常國言哈哈一笑安撫,“放心放心,先吃菜。”接著才漫不經心提起,醫院的手續已經在走了,不日就會出現在藥房的銷售名單中。
“那您具體的意思?”
“你們當醫生的,應該比誰都了解病人心態。畢竟生死攸關,大家對新藥肯定持觀望態度。我想,如果有他們信得過的人出來背背書,效果興許就大不一樣。”
江忘迂回拒絕,“如果是這樣,我們腫瘤科藏龍臥虎,優秀的醫生可太多了,也比我有話語權。”
“年輕人,謙虛謹慎點是好事,過分謙虛就容易錯過機會也讓別人錯過了。”常國言依舊笑盈盈地,“你們腫瘤科人才是多,然而上任一個月就完成三台手術,治愈率達到百分百的醫生,據我所知,挑選範圍就很少了。”
“那是因為三位病人都恰好有每年體檢的習慣,才及時發現沒讓癌細胞大幅度轉移擴散,我不過占了運氣成分。即便挑別人,手術也能完成得很順利。”
常國言若有所思,嘴上頓了一下:“呃,那什麽?氣氛可能太嚴肅了。”
他換個姿勢,“我今兒來主要是認識認識小放的新朋友,順便探探口風,你不用急著回答。這樣,小忘,我們先吃菜,以後有很多機會見麵。”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見強攻不下,立刻懷柔,支使起自己的女兒。
“婉婉,愣著幹什麽?給人夾菜啊。”
恰巧此刻我福至心靈地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家的時候給漲停板帶一包狗糧:上次網購的質量不行,它吃了老吐。
手機響,江忘趁機起身,“抱歉叔叔,我忘記通知女朋友不回家吃飯了,做一堆菜鬧脾氣呢……”
三言兩語就挑明他是有主的,並且表明對我的態度及其在乎。
常國言略有不爽。然而成功的商人,最擅長忍。他相信,世上有拒絕自己的人,卻絕對沒有拒絕利益的,他選擇打持久戰。
“行,沒關係。下次我一定讓常放提前打個招呼,今天是有點冒失了,叔叔給你道個歉。”
江忘看似不通人情世故地點頭告別,好像讚同對方說的,的確很冒失。
但做了多年好友,常放心中有數,他這是生氣了,緊跟著也起身追出去。
“對不住了兄弟。”他在電梯裏攔住青年,“我以為他今兒是為我妹的事奔走。畢竟吧,她對你的心思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要知道話題這麽敏感,不會拉你過來。”
江忘沒遷怒常放,“決定去醫院工作的時候我已經做好全部心理準備。隻不過再待下去,怕月亮誤會。”
“嘖嘖。”常放一口老血,“她究竟給你下了什麽迷藥?!”
“你妹給你下的那種。”
否則他成天閑著沒事,牽線搭橋為個什麽?
常放徹底被嘔死了。
包廂裏,常婉也吃不下去,站起來沒大沒小地揶揄了常國言兩句:“您再這樣,我就向外公告狀去!他若知道你朝他最得意的弟子下手,肯定饒你不了。”
常國言沒把女兒的小性子放眼裏,光說她傻。
“他日江忘要是和我一條船了,你還怕沒機會、追不到?”
常婉到底還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禁不住冷笑,“連我都不想和你一條船,他就更不願意了。”
沒多久,附院順利拿到超一流的牌子,全院上下慶祝。
江忘想帶我去,說可以攜帶家屬。
“不要,我好像胖了。”我對鏡自憐,“而且那種場合大家應該都穿得有模有樣,我櫃子裏的衣服太幼齒……”
全是學生裝。
他失笑,“怎麽現在要禮物變套路了嗎?”以前我都直來直往。
我毫不矯情點點頭,“這不是怕你膩味嗎?偶爾換個套路。”
逛商場那天清晨下了雨,馬路濕答答的。我因為新衣服太好看舍不得脫……好吧主要是貴,又沒很多場合可以穿,我覺得少秀一會兒都是浪費。寧願手臂冷出雞皮疙瘩。
馬路邊,有行駛猖狂的司機驚起積水,我嚇得條件反射拽過江忘,一把利用他擋在我麵前。
片刻——
“不想我被欺負?不想看我狼狽?”江忘語氣抑揚頓挫。
我自覺理虧,卻不肯認,“難道讓我死嗎?”要是弄髒新衣服,還真不想活了。
江忘無奈,“現在怎麽辦。”他指了指衣角上特別明顯的泥點。
“我幫你攥著吧!”我急中生智說:“我一直拉著你衣角,泥點就看不見了,別人還會以為我倆感情好得如膠似漆。”
“別人以為錯了嗎。”他不滿地努下嘴。
如果一個男人在你麵前,隨時隨地都幼稚得像個孩子,那說明他對你一定全心全意,因為他不設防。
可也因為,我沒怎麽見過他大人的模樣,就理所應當認為,他還沒成熟到擁有一個男人的想法。
直到醫院慶祝會,我被暗戀江忘的一漂亮小護士惡意潑果汁。
小護士正是當初和小蔡一起犯錯,差點兒被開除那個。後來八卦她是副院長的侄女,父母經商。總之後台挺硬,來這裏不過是借著人多消磨時光。
餐廳裏,江忘忙著應酬領導,他們同科室的目睹了找茬現場向他轉述,無非是老套地指摘我的外表。
江忘返身來尋我,見我裙邊一大塊髒汙,臉色瞬間青了,用眼神示意我解釋。
我裝作沒看見,他抬腳就要去找肇事者。
我急忙拉住,極力省卻具體過程,“不重要。”我無所謂道:“總之行為過激、缺乏教養,一點兒都不可愛。怪不得她身材辣,你還是看不上她。”
說這話時他同事也在場,被我逗樂,頻頻向我示好,更揚言以後幫我看著江忘,不讓小護士近身。
我底氣十足,“事不宜遲,留個電話吧。”
對方又一陣樂,拍著江忘肩膀說:“哪兒找的女朋友?我檸檬了。”
我趕緊出賣杜婷,“打批發的,我們這一批還有顆好苗子,開發開發也差不到哪兒,回頭給你微信啊。”
接著現場就哈哈不斷。
一來二去,我算是成功打入他們腫瘤科內部,還得知了他們VIP病房目前都住了誰,有什麽新鮮事跡和奇葩人物,可江忘依舊悶悶不樂。
回家路上,我一刻不鬆懈地吊著他的胳膊,“哎呀,你和一不懂事的小姑娘較什麽勁?她還是個孩子呀。”
通常我說這句話,就是在給別人挖坑。她還是個孩子,所以我們一起打死她,可這次沒有。
我是認真地想算了。
盡管以我自詡聰明的腦袋瓜,能想出一萬種報複方法。但有小蔡的前車之鑒,我不敢輕舉妄動。我不希望他的工作受我影響,不想他成為眾矢之的。
我不願承認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可它就是。乃至於江忘覺得,是自己不夠強大,才沒法護我周全。
“如果今天站在高處的是我,你就沒人敢欺負。”
而我認為,我不需要他單方麵的保護。成長是兩個人的事,沒道理要一個人辛苦。當你哐啷把自己砸對方身上的時候,就算對方不說,那也一定很痛。
隻是我不敢正大光明這樣對他說。
他自尊心強,總竭力想給我什麽,來證明我對他的意義。所以他給什麽,我都受著,看他因為給予而開心。
但今晚,他可能覺得沒什麽能給我了,渾身縈繞著久違的自棄感。
直到睡覺休息時,那股低壓氣息都還沒散去,於是我一如既往發揮我擅長的樂觀,“喂,江忘,我剛剛算了筆帳,你要不要聽?”
洗完澡,我厚著臉皮湊過去,頭倚著青年骨骼分明的背。
“你看,你一年工資積累下來有六個零呢。工作十年的話,就七個零。三十年,就八個零……我的天咧!三十年後,我就可以抱著你的大腿,躍身成為千萬富翁,比我媽的股票還靠譜!”
熟知今晚的江忘不吃我畫的餅了。
他甚至都不想搭理我的天馬行空。
我用若有似無的力度摳著他的背,觀察他的反應,很久很久才盼到他回身。
“可三十年太遠,我想給你朝夕。”
刹那,我感覺嘴裏一陣苦。明明是那樣甜的話。
或許吧,連我都忘記了,這個表麵光鮮、無所不能的男孩,內心有多自卑。
他吃過現實的虧,嚐過顛沛流離的滋味,看過不堪入目的妥協。在他波瀾不驚的外表下,一直藏著一座叫家的廢墟,他曾眼睜睜瞧著它被生活摧毀。
他害怕有那麽一天,某隻摧枯拉朽的手,會忽然伸出扼住我的咽喉,而他無能為力。
他依舊隻能眼睜睜看著,然後瘋。
“你才傻吧,江忘。”
我拉過他的手,附在心口,感覺指尖哆嗦了一下:“隻知道給我,給我,卻不想想,我能給你什麽?”
是的,捫心自問,我能給他什麽?
空頭虛腦的誓言,還是連自己都不確定的以後?
“我什麽都沒辦法給你,江忘。唯一的,就隻有我自己。”
頃刻,一切天旋地轉。
“所以,你們同居這麽久,才……”杜婷一臉不可思議。
我回憶起那些不同於平時淺嚐輒止的吻和撫觸,感覺鼻尖都透紅了,結結巴巴地:“我、我們思想很傳統的好嗎!”
“傳統重要嗎?傳承才重要。”
“……你一個正兒八經戀愛都沒談過的人在這和我談什麽傳承。”
“沒吃夠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了?”
我決定和她停止溝通。
再滔滔不絕下去,我可能會告訴她最丟臉的部分。
那就是大清早,我感覺身後脖頸癢癢的,忍不住扭捏作態地說,“不要再鬧了。”
話一完,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麵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崩潰回頭,對上漲停板一雙眼睛,舌頭還一咂一咂。
當然,我知道江忘的鎮定都是裝的。當男孩和女孩,成為了男人和女人,有些心理變化,是不需要像寫檢查報告那樣巨細無遺說出來的,而你就是能感覺到。
“咳、漲停板,不想挨打快到爸爸這兒來。”
我羞憤得暴起,“誰要狗兒子啊!”
震得江忘立得筆直,好半晌緩緩點頭,“行,要別的兒子……”
……
男孩和男人果然是兩種不同的生物。
杜婷和我一起離開的學校,她要回家拿什麽東西,我讓她順便把寢室的被套帶回去給我媽。
上了車,江忘發消息,問我什麽時候到家,說他餓了。
我告訴他冰箱裏有水餃和湯圓,之前超市買的,他居然說不想動。
“好可怕,懶惰也會傳染。”我說。
他隔了會兒才回,“和懶沒關係,就是一個人吃東西提不起勁。”
“那你頭二十年怎麽生活過來的?”
“那是生,不是生活。”
越來越會講話,簡直不想叫人活。
而且他當天輪休,礙於最近情況“特殊”,吃完飯他就非把漲停板往我媽那兒送,說免得它受池魚之災。更過分的是,經過藥店,他居然留意了櫃台兩眼,停住腳。
雖然吧……成年男女……措施必要……但……
我反正感覺自己要瘋了。
“你知道我在家屬院有多出名嗎?你在這附近的藥店買、買東西……你可能是要搞死我?”
江忘很無辜,“我看的是鈣片……”
上次我媽說感覺骨頭脆脆的,好像有點缺鈣。
我最近就跟被驚到的蛇一樣,動不動想歪,但也不會讓江忘好過,於是我一路從小區藥店錘他到家屬院門口。
我爸不在家,和學校幾個老師喝酒去了。
最近領導層有變動,他依舊沒份兒,似乎心情不大好,我媽難得沒管他。
“一把年紀了,難得還指望他一飛衝天啊?平平淡淡也是福。”我媽越看越開。
可往往,老天爺最看不得這種平淡的幸福。總要想方設法給你來點大起大落、風沙卷土。
“請問是林吉利的家人嗎?”
晚間八九點,我媽接到一通陌生的座機電話。
是時,她正逮著我和江忘批鬥我爸的生活習慣多不好,要我倆別跟著學。
“對,我是。”她抽空說。
“你好,我們這裏是中區交警大隊,您的先生發生車禍,正在人民醫院搶救,麻煩你迅速來一趟。”
嘚兒,她像被戳到的青蛙,猛地跳了起來。
“都這輛破車惹的禍!”
手術室外,我媽大有徒手拆了那輛二手桑塔納的衝動。
相熟的醫生老實說,我爸的情況不太樂觀。車輛年生久,防撞性能太差,我爸軋到腳,後續恢複不好可能落下殘疾。
更致命的是,他撞到了行人。
監控顯示,行人有闖紅燈的跡象。我爸為了躲他,猛打方向盤撞路邊欄杆。可車速太快那人被嚇到了,竟返身回頭跑,又巧巧地與他車頭方向一致。
然而有些事掰扯不清。因為我爸,是酒駕。
對方家屬從一到來就吵吵個不停,要我們家給說法,什麽難聽的話都罵盡了。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是弱勢群體,我們也的確理虧,隻能悉數受著。
就是苦了江忘還要一同被罵,於是我努力鎮定地趕他走。
“你明天還上班吧?趕緊回去休息。今晚我肯定在這頭兒不回去了,你早點睡覺啊。”
他沒搭理我,徑直往交警的方向去,不知交談了些什麽。然後躊躇半會兒,給誰打了一電話。
後來交警的態度明朗許多,條條框框給我們講規章製度以及可能承受的後果,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能不能免受刑責,一要看傷者能否蘇醒,以及蘇醒後的狀況,二要看家屬態度,是否願意簽和解書。”
飛來的橫禍已經讓我媽有些立不住腳。而白天還身處溫室裏的我,連被套都要帶回家給她洗的我,一瞬間感覺自己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可以倒,我不能。
“行,我們知道了,謝謝您。”
江忘一直牽著我的手。
我攙著我媽,他牽著我,仿佛無聲在說,要與我同甘共苦。
突然我感覺沒那麽害怕了。
那種你倒下去背後有牆的踏實感,讓我勇氣爆棚。
之後我幾乎一周都沒回公寓,倒是江忘每天下班就跑來人院。
我爸第二天就清醒了,傷到腿骨,的確有殘疾的風險,必須做很長時間的複建。對方受害者也醒了,診斷是腦部創傷致昏迷,斷掉六匹肋骨,有淌血跡象。
我怕我媽受委屈,私自和江忘買了水果去探望,果然被傷者的妻子叫到一旁。
走廊拐角,她沒好氣地問,“怎麽個解決法。”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私了……”我努力謙和態度。
若公了,有我爸受的。
對方好像就在等這句話,“你說了能算嗎?”她看我年紀尚輕,半信半疑問。
“您放心,要求若不是很過分,我可以負責兩方溝通。”
然後我得到一開價,各種醫療費誤工費善後費加起來,六十萬。
看我嗔目結舌,她先發製人——
“姑娘,別覺得我們敲竹杠。如今的人誰不金貴?磕著碰著都是、好一場大鬧,別說斷肋骨了,還一斷斷六條!我們這頭也已經谘詢過醫生,恢複得不好,將來我老公的勞動力就徹底沒了,等於我們家攤著一殘廢,擱你你不鬧心麽?好好跟街上走著,遭這破罪。就算,啊,就算他恢複,以後重東西是肯定拿不了的,天晴下雨更疼得不行。六十萬,買他和我們家一輩子,已經算仁至義盡。”
什麽叫巧舌如簧,今兒我算見識到。
“能不能讓一步?”
見我被堵得沒話講,江忘接茬,“您也應該打聽過我們這邊情況,酒駕,負主要責任,沒跑兒。但判決書一出,保險公司這頭我們肯定拿不了多少賠償,鬧不好一分也沒有。她們家就是普通工薪階層,女兒還在讀大學沒什麽社會能力。六十萬,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那我不管。”婦女態度堅定,“酒駕之前就沒想過後果?就你們家的命是命,別人家的都不是?”
我想一如既往擋江忘前麵,沒道理讓他遭槍炮,可他一隻手在身後沉沉地控住了我。
“這樣吧,”
他話鋒一轉,談判架勢全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生疏:“監控視頻和調查報告我也看了,雖然我們酒駕,可您丈夫也確實存在胡亂闖紅燈的情況。如果硬裁,我們鐵定上訴,行人闖紅燈也是要擔少數責任的。聽說您丈夫就職於中區在建的紫金公園,是名種花匠,意外發生當天是在結束工作回家的路上,而你們也打算走工傷鑒定流程,對吧?”
婦女被條理在在的江忘說得一愣一愣,光聽他講話了——
“可申請工傷賠償的原則之一,是傷者並未存在任何違規違法行為,否則就職單位有權免於賠償。我也是名醫生,確實,初步判斷,您丈夫的傷情已經到評殘標準。若我們選擇硬裁,他擔責,工傷賠償那頭就落空了。既然意外已出,大家何不互相體諒著解決爭端?一直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如果你們肯在價格上退些步,我能承諾,我們這方願意擔全責。”
婦女終於有些鬆動。
“那就五十萬,一分不能少了。”
她鏗鏘有力說。
“我們家哪來五十萬……”
雖然感激江忘的爭取,可這個數字對老老實實上班的我爸媽而言,也是天文。
如果家屬院拆遷,獲得的拆遷賠償款倒是能抵。但看這動靜又是鬧著玩,不知猴年馬月去。
“錢的事我想想辦法。”
出了病房,江忘安撫地揉揉我的腦袋。
他能想什麽辦法?他工資是不低,但總不能叫醫院先預支兩年?他自己也得生活、還房貸。
總之那陣子,好像每天都烏雲蔽日。
我媽當然不想眼睜睜看我爸坐牢,以吝嗇出名的她拿出存折,裏麵有他兩辛辛苦苦存的二十萬來萬。剩下的二十來萬,我讓她出麵向陳阿姨開口,可她不。
人就是這樣,關係越近,越難以啟齒。
就像我不希望江忘插手錢的事,因為不想成為對方的累贅。
可突然有一天,江忘到醫院看望我爸,私下竟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裏麵的數額將將五十萬。
“拆遷不定等什麽時候,拆了還得繼續找落腳地。現在叔叔又住院、複健還得花錢,那二十萬不能動。”他條理清晰對我講。
我問他這麽多錢哪裏來的?他說江阿姨給的。
她們皮膚科本就出了名的油水多,江忘很小又開始拿獎金,她那些工資基本沒什麽用處。
“這些錢短時間內還不了,你告訴她情況了嗎?”我有些擔心。
江忘聳肩,“她隨時可以來公寓住,我的工資也夠養活她,沒後顧之憂。”
我差點就信了。
真的。
如果不是我陪床的時候看電視,發現江忘接受采訪,給常氏新引進的抗癌藥背書,我差點就陷他於萬劫不複。
是了,他和江阿姨的關係向來敏感。以他的個性,又怎會特意回去和她聊這些事?
常國言說,每個人都有對手。可一旦觸碰到利益,仇怨再深的對手都能變隊友。他一語成讖。
“退回去。”
公寓裏,我努力控製表情,將銀行卡還給江忘,他不動如山。
“你要我討厭自己嗎,江忘?”我打破長長的沉默。
可他說,事情沒我想的那麽複雜,“這批藥已經拿到藥監批文,我也問過老師,是符合上市標準的。如果它真對病人有用,我為什麽不能幫忙宣傳?”
“能一樣嗎!”
我有些激動了,“到底是為病人好而宣傳,還是因為能得到這筆合作費,我倆心知肚明。出發點不同,味道就變了,這道理難道你不懂?更何況,一旦和藥商扯上關係,就不是一次兩次的問題。”
他偏偏頭,沒話講,眉眼卻隱有強意。
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有些重,我緩口氣:“我很感激你不顧一切也要幫我,但我不需要這樣的幫忙——”
“和你比起來,五十萬算什麽?它買不了我的少年,給多少錢也休想買到,你明白嗎。”
江忘或許是被最後一句觸到,終於願意和我對視。
“那錢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說,“再不濟,我豁了這張臉去找陳阿姨,她肯定會伸出援手。”
於是當天下午,我倆就分頭行動。
他去常家還錢,我去陳家借錢。
可我說得輕鬆,人到樓下,卻還是沒敢上去。
我就是慫,愛逞嘴上威風。真遇見事兒,半分魄力都沒有。
那天下午,我在陳家門口轉了半小時,還是沒伸出敲門的手。
而我不知,城市另一頭,命運的軌跡正悄然改變著。
常婉開門,揉了揉眼,以為出現幻覺。
“找我哥?”她有些忐忑搭話。
江忘搖頭,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兩人站在花園前別扭相對。
常婉想起前兩日的新聞報紙,心領神會,“那就是找我爸。”這下江忘沒搖頭。
“進來再說吧?”常婉讓開身,“我爸中午出門見客戶了,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常家是幢小洋樓,江忘第一次造訪。
常婉殷勤地給他倒水,因為太激動了沒試著水的溫度,差點被燙。
江忘近身去看了下情況,要她別忙活,“我也不渴。”
明明一個禮貌性的關心動作,卻讓常婉生出比平日更大的勇氣,“我給你看點東西!”她不由分說,上手拉他,叮叮咚咚就往樓上的雜物間去。
說是雜物間,可平日有傭人整理,東西堆得井然有序,倒像間收藏屋。
江忘起初有些抗拒,進了屋就撇開常婉的觸碰,可她不覺得有什麽,反而眉眼生笑地捧起一個相框,“鐺鐺鐺鐺~”她自配音效:“這是不是你?”
正是江忘與常放的合照,少年班的畢業留念——
兩人不過十四五歲,常放做了個痞帥怪相。至於江忘,眉眼還沒完全張開,隻看得出清秀,也對著鏡頭溫和地笑,卻和常放呈現出的溫暖截然不容。
“你看,我們也很早就‘遇見’過了,你還不信。你知道嗎?看你第一眼我就想,要是有天能讓這張溫和的臉生氣就好了。結果你從不對我生氣,你隻是淡淡地說不要,直接地說拒絕。”
常婉做個苦相,以表自己的委屈。
江忘心頭有些怪異,總覺得這樣的話題壓根不該開啟,折身就下樓去。
常婉跟上,蹦蹦跳跳的,為兩個人終於靠近了些而雀躍。
“我能說說我的看法嗎?”
兩個年輕男女各占據沙發一角,常婉率先道:“新聞報道已經出了,該看的人也都看了,醫院那邊也出了宣傳冊,現在想劃清界限,是不是有些來不及了?”
江忘明顯一僵。
看他臉色變化,常婉趕緊擺手:“我不是諷刺你的意思哦!就是,首先我覺得吧,你既然答應幫我爸背書,肯定遇見了什麽難處。二來,這批藥是經過各個方麵質量檢測的,符合標準,你並沒做什麽喪良心的事,對嗎?既然如此,你何不將這筆錢留著。難道你幫他打完了廣告還免費嘛。”
女孩故作俏皮,可江忘沒應。
片刻,他起身要走,“既然叔叔不在,我改天再來。”
錢是親自收的,作為禮貌,他總得親自還。
“單純的好人是不容易幸福的!”
麵對江忘的背影,常婉忽在後邊喊,“江忘,我知道你是駱駝,被扔在沙漠也能求生。可往往逼死駱駝的不是沙漠,隻是一根稻草,你懂麽?”
就像他的父親,終生執著珍愛的物理,以為無愧於心,最後還是被現實壓彎了腰。
是,這樣嗎。
我終究放棄了去陳家。
家屬院樓下,我接到快遞電話,說我有什麽快件必須當麵簽收。而後我就像找到最適合的借口,悶頭又衝回公寓。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江忘解釋錢的事情,口口聲聲說自己想辦法,卻一而再三顯示自己的無能。
“您好,是林月亮小姐嘛?”
“對我是。”
“這是重要件,保過價的,麻煩您出示下身份證領取。”
我看著快遞頁麵上模糊的地址,隱約顯示來自北京。盒子輕得很。領取完畢,我一邊走一邊拆,進了電梯剛好拆開,發現躺在裏麵的是張銀行卡。
以及,陳雲開龍飛鳳舞的筆跡:你生日。
好像在告訴我密碼。
和江忘公開在一起後,陳雲開很久沒與我聯係過。突然寄來張銀行卡,不用想也知道身邊有人告密,但我直覺不能收。
“把完整地址發我,東西給你寄回去。你要裝消失,我就給陳阿姨啦。”
我主動給他發消息。
陳雲開回來一個不屑的表情,“想什麽呢?我哪兒來那麽多錢去。還不是我媽,異想天開,以為經我的名義遞給你,能讓你媽好受些。她知道自己出麵阿姨估計沒臉要。”
果然是為彼此廢天堂的姐妹。
有的口根本不用開,有的事心照不宣。
這麽一說,我立刻如釋重負。原先的燙手山芋頓時變成雪裏的炭,漸漸讓我有回暖的感覺。
如此一來對江忘也有交代了,就說是向陳阿姨借的。
為了盡快解決紛爭,我馬不停蹄揣著銀行卡跑去醫院,順便通知傷者家屬去交警隊簽和解書。
不過當我跟著患者家屬去銀行打錢時,卻發現卡裏不止五十萬,還有多餘的五萬。
我給陳雲開發消息,“你丫是不是數學不好。”
他心領神會我看見了餘額,隻道:“收著吧,那本來就是給你的。”
一句話把我整懵。
咋地,被我占便宜還占出習慣來了???
我一個電話打過去,“陳雲開,就五十萬,多一分我也不要。別以為幾萬塊就能買我一輩子對你感恩戴德,哼想得美。”
他那頭好像在看電影,回聲很大。半分鍾後他才到安靜的地方,嘴依然賤得無雙:“誰要你感恩戴德?是我多謝你高抬貴手,沒衝著我家魚塘就對我糾纏不休。”
“你去死吧!”
我都找不到好的詞語罵他,選了最粗暴的。
但其實心間有些感動。
陳雲開不想我拘束才這麽講,我當然清楚,可我不能接受這份好意。我很早就明白一個道理,有所得,必有所失。
我已經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江忘,就注定失去別的護蔭。
北京。
公司為禾鳶租的公寓是樓中樓樣式,頂樓有家庭影院。
她剛閑下來,沒什麽通告要趕,約了陳雲開到家裏煮火鍋吃。
陳雲開接完電話從廁所出來,便見禾鳶倚著牆,靜靜凝望他,模子即便不著脂粉也能捕捉到嫵媚痕跡。
“是銀行卡吧?”她沒頭沒腦問。
陳雲開動動脖子,似乎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禾鳶不打算放過他,“三年前,月亮問我,你回川城那日究竟給她帶了什麽東西,我說我也不知情。現在看來,就是那張銀行卡吧?”她盡量雲淡風輕講。
“她三更半夜去KTV撈杜婷,因為錢不夠急得半死,可你沒接著她路上那通電話,後來趕去現場的是江忘。你的心告訴你,不想再缺席她每個無助的時候,所以你準備將自己攢起來的壓歲錢統統交給她……是這樣嗎?”
陳雲開講不出話。
“隻是,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要跟我來北京?”
禾鳶眼底有悲哀彌漫,“如果從始至終你喜歡的都是她,為什麽對我麵麵俱到,甚至犧牲她也可以的樣子?陳雲開,我不明白了。告訴我,你是演員嗎?你不喜歡我,你討厭我,才挑我演出這樣難堪的角色嗎!”
可是,除了這樣,他還能怎麽做呢?陳雲開想。
很多真相是不能大白的。否則摧枯拉朽,不在話下。
陳雲開作死不願把自己的銀行卡號告訴我,於是我絞盡腦汁想,究竟要怎麽才能把多餘的五萬塊還給他。
貿貿然衝去找陳阿姨似乎不是理想選擇,就怕她誤認為我和陳雲開之間還有什麽,生出些綺麗幻想,局麵就更麻煩了。
扣扣。
晚餐桌上,我正發呆,江忘敲敲桌子示意我回神。
“月亮,我有話對你講。”他一本正經。
最近見多了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我已經不覺得稀奇,努力正色,“怎麽了嗎?”
鍋裏還有湯,是我準備犒勞江忘的。他最近沒少為我家的事奔忙,我隻能用這樣的方式示好。
“那筆……”
他正要講,煲湯的鍋滴滴幾下提示時間到,我立馬站起來,“你等等,我先盛湯!”
可我慌忙起身,差點將手機拂到地上。
江忘眼明手快去撈,對上我未來得及鎖屏的信息界麵,消息對話框正是下午與陳雲開的往來——
我:錢我核實了,怎麽多出五萬?
陳雲開:收著吧,那本來就是給你的。
後麵不再有內容,好像我默認收下了似地,實則我是在電話裏明確拒絕了他的饋贈。
可江忘的臉色好像容不得我解釋了。
他緩緩將手機撈上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消息記錄,表情風雨難測。
“我沒要!”
情急下,我挑最簡明扼要地說。
“江忘,我沒要那五萬塊。”我蹲下身去,趴在他膝頭示好,“那五十萬也是陳阿姨出的。怕我媽不要,才經他的手轉給我,你別多心。”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
盡管我已經解釋得那樣清,男子眼底醞釀的風暴卻沒消失跡象,反而越滾越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