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16。

這一年對我的意義並不重大。

僅有的能讓我記憶深刻的事件,是1月6日,小寒。我終於下定決心,把江忘領回家,因為一場死別——

聞多的母親,炒板栗小攤的老板娘。

川城的小寒有講究,要吃熱乎的東西。我大清早也不知怎麽的,就饞那口軟糯糯的板栗,於是給聞多發消息,問他媽今天有沒有擺攤。

也是臨近春節不遠的日子,學校早放假,我賴在自己的床鋪上不願起。

聞多的消息回很快,說他正應聘某私立醫院的實習崗位,要我自己去碰碰運氣。

“如果沒擺你就往家裏走,她一準給你炒。”

於是我拉上江忘一起,權當約會散心。

那年聞多的弟弟不負眾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那股傲慢勁和陳雲開越來越相似,整得我一大人,每次都忍不住和小孩計較,不願在口風上輸給他。

可我和江忘到他們小區門口,卻看見那個在紅榜上威風凜凜的少年,正揣著張白色紙條樣式的東西,迷迷茫茫地站在那裏。

我問他等什麽。

他難得友好,說等他哥。

我覺得無厘頭:“這麽冷,進去等啊!”

聞小給我一個‘難道我比你蠢嗎’的表情:“我媽不讓,門口留了紙條,說等我哥回家才能進門。”

我估計看多電視劇的緣故,隱約覺得這層刻意背後是不好的信息,不由分說要他開了門。

舊鐵門咯吱好幾聲,頭頂抖落鐵鏽。我伸手去拍,沒注意腳下,撞到最前方的聞小。

“聞阿姨!”

發出第一聲驚呼的是江忘。

他鮮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長腿越過我就奔了客廳。

我循聲抬頭,便見房梁吊扇上掛著一人,然後聞小一米七幾的個兒朝我倒過來,砸得我分不出心去害怕。

聞媽媽不幸罹患腦癌,不堪忍受病痛折磨,更不願拖累兩個兒子,從而選擇自我了結。

本來想買安眠藥,但沒有醫囑,藥店不賣給她,沒接受過太多文化的婦女,隻能想出這樣的方式去結束一切——

對不起,媽媽太疼了。

留給兩兒子的僅有這隻言片語,和一串銀行卡密碼。

我曾無意聽聞多提起,聞父是名軍醫,支援邊境的時候出了點意外,英年早逝,卻英名常留。於是聞多的初心和我一樣,也想學醫,無奈分數不夠,這才給調劑到護理。

男生學護理的不多,然而一想到未來能悉心照料年邁孤獨的母親,咬咬牙也就克服了心理障礙。

但是,人生有太多太多意外。

最悲愴之一,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

那幾日,我和江忘陪著看似鎮定的聞多處理完一切事宜。送走前來吊唁的零落親朋,我們在樓梯間沉默。

“聞小還好嗎?”

我沒經曆過這樣的場合,戰戰兢兢生怕說錯話。

聞多默不作聲點點頭。

江忘想起什麽,從褲袋裏掏出錢包給我,說陸陸續續應該還會來人,要我隨便買點水果放聞家。

他對吊唁流程的熟稔度,出乎意料地讓我的心狠狠一扯。

江父離世的時候,江忘還那樣小,該有多孤單無助?而那個間接害自己離散的罪魁禍首,卻偏偏是他僅有的無法割舍了。

於是他內心想靠近,可他又控製不了生理上的抗拒。

晚間九點的公交站。

“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我扯扯江忘的衣袖。

他沒多想。

一年前我就經常出入他的宿舍了,許多次測驗也是他幫我臨時抱佛腳才考過。

偶爾我嫌送來送去麻煩會留宿,他睡沙發我睡床。

最誇張的是今年期末開卷考,生理學老師為了搓搓我們的威風,故意加大難度,“任何資料或參考都能帶進考場,你們能找到考試範圍算我輸。”

然後我帶了江忘。

幾年過境,我和江忘的關係在學校已經不是新鮮秘密,難為杜婷這次為我守口如瓶。

我發誓,公開撒狗糧的事我隻幹過這一次,核心還是為了不掛科。

“確定?”

暖洋洋燈光下,廣告牌被打得透亮,他的眼睛亦如此。

我被卷進看似平靜的汪洋,無比篤定點頭。

“你知道這意味什麽嗎?”

我當然知道。

平常我能留宿他那兒,是因為在學校,我媽鞭長莫及。如今正放假,我整夜不回家,我媽也不是傻子,不追問出個所以然來怎麽都不會罷休的。

如果我不夜不歸宿,就意味著我們的關係麵臨公開了。

“我考慮好了。”

半晌,我企圖打消他的疑惑。可江忘並未露出我想象中的開心神色,反而若有所思。

到了流動站宿舍門口,躊躇的反而是他。

“月亮,你是不是因為這幾天發生的事有感而發?”

他捉住我的手,好像卡著最後一道關口:“如果你的選擇是出於同情……我其實沒你想象中脆弱。”

我懶得和他囉嗦,搶過他的鑰匙開門就進。

他倒好,跟客人似地,固執地戳在門口當電樁。

“同情一個人,能同情一輩子?”

我沒好氣嘟囔,“非要我說,江忘,我害怕。我怕不抓緊一點,有天會失去你。死別可怕,生離又好到哪兒去?一定要我說出這麽丟臉的話嗎。”

終於,青年眸底的星星緩緩亮了。

當晚,我們其實誰都沒開口,卻第一次默契地抵足而眠。

劇本裏那些糾糾結結的思緒根本沒有,一切都渾然天成,仿佛我們今生注定要這樣共枕眠。

不過我常常忘記,江忘已經是一個不再需要誰保護的大人了,擦槍走火的瞬間時而有。

為了打破尷尬,我故意找話題,他也很配合,告訴我說最近附院又在給他拋橄欖枝,希望他能去腫瘤科成為一名正式的坐診醫生。

明星醫生對醫院績效增長有多大用處無需贅言,自然盛情。

可梁欽認為,他是難得的好苗子,應該醉心於研究。這些研究短時間內興許看不出作用,但十幾年,二十幾年,三十幾年,興許有朝一日,人類能徹底克服癌症難關。

然而話說回來,臨床實踐和經驗也是出真知的重要途徑。

“因為這幾天的事有感而發的人,是你吧?”我巴巴地望著江忘。

他眼角微垂,不發一言。

在此前,學醫對江忘而言,或許真就隻是一門職業。一份可以讓他忙起來,不用管外邊世界如何變化的工作。

但我心中有數,聞媽的事情發生後,真正被影響的是他。

半晌——

江忘:“你說過,我的刀應該救人。我不確定能救多少人,可如果,類似這樣的事情能少一些……”

後麵殘忍的他沒再說。

“但我怕你不習慣。”

醫院人事關係複雜,他光一周巡幾次診就鬧出幺蛾子,要一直待那兒,我根本不放心。

“不進泳池學不會遊泳的。”他言辭灼灼。

良久。

“如果你考慮清楚了,去吧。”我放棄掙紮。

江忘大概驚訝我的立場怎麽變得這樣快,我裝可愛衝他吐舌頭:“因為,這是你第一次用力的爭取什麽啊。”

他恍然大悟,卻矢口否認。

“不是。”他說,“我第一次用力爭取的,是你。”

情話技能瞬間點爆。

對麵人的表情過於誠懇,連我這張厚臉皮都禁不住滾燙,隻好慌忙別開視線轉移話題——

“我要睡了!你唱歌來聽唄,幫我醞釀睡意!”

他說他不會,我說騙人。

“大一新生運動會你唱過的,《月亮惹的禍》。”

“我隻會這一首。”

想來那已經是他所有浪漫心思的巔峰了。

若不是歌詞中帶月亮,又膾炙人口,估計他連這首都不會。於是我不再逼迫,拱到他懷中去,故意曖曖昧昧地惡作劇說:“好吧,那我給你唱一首?”

他一臉期待,我開口就來——

路見不平一聲吼!

嚇得他潛意識往後仰了上半身。

我咯咯笑不停,他卻返身摁住我的頭,長手長腳地將我整個夾住,捂得我快要窒息,完全不若外人麵前溫和客套的臉。

太幼稚了。

可諸如此類遊戲我倆玩得不亦樂乎。

拚體力,我實在不是對手,討饒認輸:“好吧好吧,我重新換一首!”

“好好唱。”

他居然義正言辭警告我。

顯然,我就是這麽聽話的人,所以我好好唱了。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一個人 在人海浮沉

我不願你 獨自走過風雨的時分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承受這世界的殘忍

我不願

眼淚陪你到永恒

……

我忘情地唱,感動了自己,卻忘記去看聽的人什麽表情。

我隻是在心裏告訴自己,從此往後,我不能再讓他一個人。

翌日,我家。

三堂會審。

“什麽時候開始的。”

礙於江忘在場,我媽隱忍不發。

她和我一樣沒出息,始終沒學會怎麽對那個叫江忘的小男孩狠下心腸。

江忘可能真有些緊張,沒顧上看我的眼色,老老實實報了時間。我媽一聽,差點心梗,伶牙俐齒的人,一時都不知說點什麽好了:“小忘啊,那江萍、你媽媽知道嗎?”

他眼睫輕垂,“知道。”

???

我唰地回頭看他。

好家夥,這麽重要的情況居然不上報!

“那她怎麽看?”

江忘喉嚨一滾,“她一直很喜歡月亮。”

我媽開始找速效救心丸。

倒不是驚訝江媽居然喜歡我,而是第一次從江忘嘴裏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月亮。以前來來去去都叫大哥的。我媽不習慣,就跟當場被人叫了聲丈母娘似地。

不怪她。

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震驚得無以複加,恐怕當時江忘就親過來,我都不見得有那理智推開他。

“可是,你不一直喜歡陳家那小子嗎……”

我媽的戲份還沒完,我爸就急著來搶戲了,“高中為了和雲開坐一塊兒,還沒少背叛你媽,替我打掩護呢。”

明顯地,我能感覺背後的氣場瞬間低走。

哪有這樣坑女兒的?自損三千,傷敵八百,真恨不得當場斷絕父女關係了,好在有我媽解圍。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她瞄我爸一眼,威懾力十足。

我爸輕咳一聲,試探性問:“在成為啞巴之前,允許我說最後一句成不成?”

我們三人直愣愣瞧著他。

“那麽,繼承魚塘的事……就黃啦?”

我快暈倒了。

陳雲開老說我小財迷,看來是我身上有我爸的基因。

敢情我都放棄魚塘追尋真愛了,他還念念不往人家財產?!夠丟臉的。

“叔叔放心,我不會讓月亮受苦的。”

突然,江忘沒頭沒腦說這麽一句,想來他是將我爸的話聽了進去。

我爸坐沙發上,老神在在地沉吟,分不清真假的表情。

“小忘,你的人品叔叔信得過。叔叔呢,也不是什麽攀龍附鳳的角色。我就是有些擔心,我們家月亮從小被照顧得太好,好吃懶做的德性你會受不了。”

嗬,斷絕吧,我生無可戀想。

事實上,斷頭台也沒那麽可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幹脆早砍算了,還能早超生呢。

得虧我媽這位法官大人一時心慈手軟,判我自個兒收拾爛攤子外,沒再多置喙什麽。

走出樓道,我和江忘在門口怪異地站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後來還是我先平複心跳,向他做了個high-five的手勢。他意會,抬手同我擊掌,卻在快撤快的那一秒猛地曲了五根手指,將我緊緊扣進掌心。

“可以秀恩愛了。”

難得的豔陽下,他隱忍不發的笑意泄漏,像終於集齊限量版模型的孩童。

家屬院負責打掃的環衛工也很熟悉我倆。見我們姿態親昵,握著掃帚開玩笑,“不會再‘下雪’了吧?”

當年高考完畢,我撕書慶祝,害她打掃一晚上。中途見江忘出現在樓下,環衛阿姨以為我兩小情侶吵架,我才做出過激舉動。

我當即有點不好意思,“抱歉劉阿姨……”

“沒事。”阿姨講,“小忘後來不主動幫我打掃過一次嗎?”

什麽時候?

我用眼神詢問江忘,他不自在側了側頭,阿姨還在繼續回憶:“好像就你十八歲那天吧?我記得清早兒碰見你們兩母女,說去菜市買魚什麽的,晚上還碰見你和陳家那小子買飲料……”

江忘果然看見了,我打算向陳雲開告白的一幕。

一時間,我竟有點厭棄自己。

怎麽就那麽作?連放棄都要搞場儀式,讓他一個人呆在不被察覺的角落受著傷,看著熱鬧的窗,不知去何方。

也是那天,我把江忘的手機來電鈴音給改了,正是五月天那首《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不會再讓他一個人,走過風雨的時分。

科研流動站沒有長假之說,隨時得為了數據回去。我把江忘送到車展,回頭去了陳家。

即便我媽不提醒我善後問題,我也要去的。

眾所周知,我和陳阿姨的關係,就差缺個喊媽的流程。她一直待我如親閨女,並堅持認為,以後我一定會成為他們陳家兒媳婦,與她相處融洽。

可在我心中,不管她對我的好建於什麽基礎,我隻記得,十八歲那年,她送我的那頂小皇冠。

她親自給我戴上說,“打今兒起,月亮就從小姑娘變大姑娘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傷。阿姨希望未來你無論遭遇什麽,都永遠記得,你是我們的小公主。”

然後她捅一捅在旁邊翻白眼看戲都陳雲開,“是不是,小王子?”

小王子則看起來快吐的樣子。

……

陳家客廳。

“對不起,阿姨,我可能沒福分繼承魚塘了……”

紅木沙發上,陳媽已經懵了。

“我不同意!”片刻,她擲地有聲,錘座而起。

我嚇一跳,咋反應比我媽還強烈呢。就跟我不是要和別人談戀愛,而是送死去的。

陳媽:“是我們家魚塘不夠大?還是雲開不夠帥?你要喜歡天才,我溜溜就叫他跳級念博去啊,不是什麽大事!”

“阿姨……”我有點方,“不是魚塘大小的問題,也和天才無關。就、就當作是陳雲開不夠帥吧。”

陳雲開:???

不然我能怎麽辦?說我人格魅力不夠吸引他嗎!我也很絕望。

眼見我決心強烈,陳阿姨捶胸頓足,“老天爺,我可怎麽辦喲。以為煮熟的兒媳婦、啊呸,鴨子、啊呸……”

我看她已經語無倫次,趕緊附和:“說我是啥都行。”白眼兒狼我也認了。

誰叫我從小到大意誌力就不堅定,老容易轉移注意力呢。

但也奇怪,幾年過去,麵對江忘,我越看越不膩。

我以前認為,陳雲開輪廓鋒利、花言巧語,很有小說男主範兒。現在卻發現,江忘與生俱來的無辜,和他常常透露出的真誠,才是每個女孩渴望的歸屬吧。

他能給人安全感,讓你產生一種,他完全沒辦法離開你的錯覺。

“錯覺,就是錯覺!”

陳阿姨徹底瘋了。

“江忘不適合你的,月亮。”她極盡勸導:“你們幾個我從小看到大,江忘是很乖,但他太乖了,哪怕在青春期都沒有任何叛逆行為。他比你們更快地過上了大人生活,心智沒你想得那樣簡單。再說,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也不是那麽容易消除。興許現在,對,那種溫柔的掠奪方式讓你很享受、很開心。但是快樂過後?熱情被瑣碎的生活消磨殆盡後?一個打內心習慣了獨處的人,是無法兼顧他人感受的,然而婚姻生活最怕遇見冷暴力和不溝通,唉,也不知道你懂不懂……”

看我沉默,她歎口氣——

“總而言之,你不喜歡雲開沒關係,但也別太快一跟頭栽進去,好好考慮清楚。”

說曹操曹操到。

自打陳爸陳媽開啟去北京過年的先例,每年春節前夕,陳雲開就把兩老拐過去,要讓他兩多走動走動,看看世界,別窩在川城當老頭老太太。

“前幾年都是我和你爸將就你,今年你必須回來,上麵老人家有微辭了已經。”

陳雲開這才奉召而歸。

但他沒告訴我回來的事兒。

北京一別,他好像也開始忙起來。經導師引薦,協和神經內科的某專家收他做入門弟子,他手頭的事漸漸不止學校那點,我們的聯係自然而然減少。

陳雲開一進門,見到我愣了下,沒等反應過來,陳媽已經伺候了他一頓小拳拳。

“你是不是我生的兒子?怎麽這麽沒出息!”

見勢不對,我拔腿就跑,剛溜到門口卻被陳雲開一把拎回來,“又給我挖什麽坑了,你說。”

陳媽見他還凶,泫然欲泣的表情拿捏得極好,“你還敢理直氣壯的你,你故意把我兒媳婦嚇跑是不是!你就不能溫柔些?怎麽隨我了?得隨你爸啊!”

陳雲開頭疼,“剛剛不還懷疑我是不是親生的嗎。”

陳媽已經方寸大亂,什麽都聽不進去。就像下了多年的棋,剛要解開玲瓏局,卻被人一把給推翻,說不玩了不玩了。

“你好好勸勸阿姨……”出了門,我說,“再不然,你幹脆老老實實交代跟禾鳶的事情,反正遲早得麵對,我還能做你倆一輩子的擋箭牌?”

陳雲開借機送我回家,逃離過兵荒馬亂的追擊,卻沒直麵我的建議。

“你和江忘在一起了?”他問。

一把刀插過來,我差點沒閃過。

“明知故問。那次在北京,我不信禾鳶沒和你八卦過。”

“八卦能信麽?我倆的八卦還傳了二十年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說這話的語氣裏似乎夾著嘲諷。

“對,在一起了。”我慎重其事承認。

樓梯口,他抄著手沒什麽表情點點頭,“行唄。”他說,“好好對江忘。”

“這句話不該你對江忘講???”

“他會好好對你的,不用講。”

一下子,我覺得陳媽的顧慮是多餘的。

她擔心江忘對我的情感隻是依賴,而非熱烈的喜歡。

可如果連陳雲開這隻豬都早看出端倪,那江忘的表現已經夠明顯了。

不是喜歡,是什麽?

所幸,沉積已久的心事總算得到解決。也許不夠圓滿,但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秀恩愛。

我要告訴大聲全世界,有個叫江忘的男孩,他屬於我。

他關在城門裏的落魄、不自信、偏執……一切負麵情緒,從今我來守。

除夕前夕,我爸開回家一輛桑塔納。

每個男人都擁有關於車的夢想,早些年他就想遊說我媽買一輛,但沒成功。因為我媽工作的地方就在門口,我爸上下班步行也不過二十分鍾,完全沒買車的必要。

誰知道,他老人家偷偷摸摸藏了好幾年私房錢,在那年春節開回來一輛二手的。

“正月初幾還得回鄉下,節氣打車貴,也不好打,有輛車多方便啊。”他感覺自己做了多麽了不起的事。

讓我爸出乎意料的是,江忘居然對車的構造性能很了解。

從北京回來那年他就不聲不響考了駕照,也不知哪根筋被戳到。加上他是一旦接觸某樣東西,不完全弄明白決不罷休的性子,這才陰差陽錯和我爸建立起共同話題。

樓下,江忘幫我爸檢查車輛有沒有出大事故的痕跡、有沒有被調整公裏數,等等。

樓上,我媽和陳阿姨正互相搭手準備除夕的涼菜係。

哦,還有江媽媽。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

以往,這出戲是我占C位主角。今年,江媽成功搶走我的風光。

幾個女人不知怎麽聊上的,她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給我媽和陳媽科普,怎麽保養能夠讓皮膚延緩衰老。

這話匣子一打開不得了,偏偏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形象代言人。那家夥,我根本插不上話,畫麵和諧得我以為自己上輩子拯救了地球。

其樂融融的氣氛讓我歡喜過了頭,竟追問陳雲開究竟什麽時候與禾鳶有個結果。

我想著她們家的情況,若多個女婿,或許能改善一點兒壓抑清冷的氣氛。

陳雲開顧左右言他:“她的工作性質特殊,又正值事業上升期。以為都跟你似地,慌忙想把自己嫁出去。”

“我什麽時候說要馬上嫁出去了!”

“你現在一張大餅臉上就寫著一行字:江忘快向我求婚吧。隻要你求,我肯定答應。”

太過分了,我惱羞成怒,隨手撿起遙控器砸他。

他身手利落,堪堪閃過。

“喲,有長進嘛。”我陰陽怪氣地。

小時候我倆總搶電視遙控。他喜歡葫蘆娃,我愛看美少女。

有天我逼急了,掄起遙控器向他砸去,他沒躲過,額角當即腫個包。

如今,已長為高高青年的人表情不屑,“廢話,當年我就能躲過好嗎。”

我覺得他死鴨子嘴硬,“那你怎麽不躲呀!”

“躲了你又會砸。砸不到你就哭,煩。”

他陳述得有些粗暴,卻讓我咯噔一下,但其中的真實成分讓我質疑:“你要真怕我哭,別為了禾鳶欺負我啊。”

陳雲開便無話可說了。

誰不想做天下第一?我也想的。

我希望我愛的人,在他眼中,我就是那個不可取代的唯一,不是之一。

但是,我依然感謝陳雲開年少時的手下留情,沒一個衝動暴起,將我了結在地。否則,我可能就沒辦法遇見那個,從始至終都將我當作唯一的人了。

除夕。

按照川城慣例,從正午就會聚在一起吃團圓飯。

江媽媽應該很久沒感受過這樣的熱鬧。她盡管表現拘束,除了專業再說不上其他更多的,但能看出挺開心,因為她喝了小半杯我媽自釀的葡萄酒。

飯桌上,我愛的蒸螃蟹和烤大蝦離我遠。

為了標榜自己早就擺脫了吃貨屬性,我按耐著,結果江忘和陳阿姨一人夾螃蟹一人夾蝦,同時往我眼前湊。

還好我機智,立馬打圓場:“成年人不做選擇,我都要。”

緊跟著就恬不知恥地把螃蟹和蝦一一裝碗裏。

我爸和陳叔叔對飲,正宗高粱廠出來的白酒,馥鬱醇香。

我爸海量,逢年過節陳叔叔都是趴下的那個。今年有陳雲開坐陣,他不知什麽時候學會的飲酒,舉手投足有模有樣,舉杯喊:“叔叔,擾我爸一命,我替他敬您。”

兜頭往下悶。

我爸見他喝下去麵不紅氣不喘,來勁了,一口一個“雲開”地,開始講述他是如何在酒缸長大,又如何鬥趴以前村裏的小夥伴,陳年舊賬翻來覆去。

“那您太欺負雲開了。”忽然,江忘溫笑說。

我心叫不好,抬頭望過去,發現他果然不自量力地放了個小酒杯在跟前,大有加入戰局的意思。

“小忘,你不是不會喝酒?”我媽下意識問。

他又對著我媽笑,“氣氛好,喝一點沒關係。”

“就是就是!”我爸酒精上頭,在桌子半空揮舞幾下拳頭,大概是要我媽別管太多,“中國人過春節為什麽?就是圖高興!這酒呢,從古至今就是最助興的玩意!”

說完就便頭看江忘,“小忘喝什麽?紅的?啤的?白的?”

江忘給我個“別擔心”的眼神,微一抿唇道:“月亮說,成年人不做選擇。”

嘩地,在座大人們感覺心髒受到了暴擊,頓時被一碗狗糧給喂得不行。

這家夥!

幹得漂亮。

我爸媽本還擔心,我倆的個性搞不到一塊兒去。可江忘當眾這麽一講,等於是宣布,在我倆的相處中,是我占上風。

並且,他願意聽我的話,讓我占上風。

隻是他那點能耐,哪兒能跟酒缸裏遊泳的我爸比。

我爸的家鄉就是五糧液最著名的生產地,距離川城並不遙遠。他常有事沒事溜回去,約三朋四友出來喝幾口。

江忘與陳雲開不同,屬於喝酒上頭的類型。

團圓飯吃到尾聲,他一張臉已然通紅,卻還直挺挺地立著腰板假裝沒事人。

“兄dei,還OK嗎?”我故意用本土話揶揄他。

江忘倒實誠,“我有點醉了。”他說。

“那去休息一下?”

“你房間嗎?”

看把他美得,“沙發!”

結果我爹和他喝過一頓酒後,早已知己惜知己,立馬跳起來斥我:“沙什麽發?你的狗窩遲早見人啊。”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包括老想著看我笑話的陳雲開……

我不活了!

到晚飯時間,江忘還沒有蘇醒的跡象。

我不忍心叫他,悄悄咪咪去廚房給他留了一份飯菜。

等聯歡晚會差不多開始,大人們卻稀稀拉拉散去,呼朋喚友地說要通宵切磋國粹,為了守歲。正當我和陳雲開大眼瞪小眼地發愁,怎麽打發接下來的時間比較好,杜婷給我打來電話。

“出去放煙花啊!”

她在那頭興高采烈地,旁邊還有劉萌萌的聲音,邀功似的口吻:“我爸倒騰了一個後備箱的煙花!”

我狐疑,“今年市裏不是禁止燃放?”

“所以我找了個好地兒,出來就知道了。”

到底是熱鬧的節氣,我禁不住**,推門進去看江忘的情況。

他眉頭微蹙,應該還有些難受。我試探性地在他耳邊輕言細語問:“去放煙花嗎?”

**的人安靜了三秒,後猛坐起,強打精神:“去。”

陳雲開做事越來越有分寸,方方麵麵,我都能感覺到。他約莫料到晚上我可能不安分,故意沒沾酒精,好此刻充當駕駛司機。

不過,誰坐副駕駛,又是個值得研究的難題。

副駕駛這東西,曖昧得不行不行的。我又不是真的白蓮花,當然不想惹身腥。

可偌大一個座兒,沒人去,是不是更尷尬了?

正當我內心天人交戰著,江忘卻像我肚子裏的蛔蟲,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上去。

“我身上還有酒味兒,怕醺著她。”

瞧瞧,連找的理由都這麽天衣無縫,我再也不敢說他情商低。

杜婷也開了車,她爸的小吉普,越野性能不錯。我們約好在高速路口匯合,她在前方領頭。

途中經過川醫大後校門,我霎時想起聞多和聞小兩兄弟。

今年的聞家應該異常冷清,桌上擺的殘羹剩菜也說不定。於是我主動給聞多發消息,約他出來參加集體活動。希望他多沾點人氣,能愈合快一些。

就耽擱的那麽點時間,常婉又來作妖了。

常家父母給這兩兄妹定了機票去上海,說過節,其實是陪合作方,順便拉他兩走走節日過場。

常婉脾氣怪,到了現場沒給好臉,返身就定了回川城的機票。

臨到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梁欽也和幾個老夥伴組團回了鄉下,保姆更是放假,於是兩兄妹望著黑不溜秋的大房子,哪一個淒淒慘慘戚戚得了。

江忘的手機在我這兒,電話也是我接的,我開著免提湊過去,自然聽了個門兒清。

“我和月亮在一起,現在估計……”江忘看樣子不想惹麻煩。

得了他的態度我已經夠高興,立刻裝大度搶先回:“我們去探月湖放煙花,要來自己導航。”

下了車,杜婷一聽常婉這茬,給我一個“你丫真不簡單”的眼神。

笑話,這年頭誰還不會點孫子兵法!

常放教他妹釜底抽薪,我就不會以退為進?

我越表現大度,江忘越覺得我好,根本不給敵人可趁之機。

“江忘,快來!”

探月湖裏居然有魚,正成群結隊浮出水麵呼吸,張著小嘴一啜一啜地。

愕地,我想起香山上那個青澀的吻,依舊心跳不能自己。

體驗到久違的童趣,我打開手電筒,轉身就去拽聞多和聞小,要他兩跟我下湖去撈。

聞多哀嚎,“你知道今天幾度嗎?”

聞小更加少年老成了,“她顯然知道才拉我倆下水的。”

江忘呢,不忍掃我興,卻實在不放心,於是不知從哪輛車裏翻出一捆繩,跟綁氣球似地一頭套我腰上,另一頭綁著車門。車門旁邊靠著陳雲開,而後他也靠過去。

兩個男人的沉默,終歸有些怪異。

“你真的沒話對我講?”

神奇的是,開場白居然是江忘扔出去的。

陳雲開下意識從荷包裏掏什麽,我無意間回頭望,恰見他手指間星火點點。

“講什麽?”他吐出第一口霧,痞痞地笑,這才有些兒時的痕跡:“難不成要我警告你,必須對林月亮好?算了吧,我才不想她好。你忘了?我倆一見就掐,是上輩子的宿敵,不玩兒青梅竹馬那套。”

江忘沉著地倚著,目光在我的方向,可麵上一貫的閑散溫和,卻不見影蹤了。

“我當然知道,你不玩兒這套。”

青年微側頭,視線終於定定地落在陳雲開臉上。

那眼神裏像有冰錐,能戳破所有偽裝。

陳雲開不習慣江忘這反常的嚴肅,哥們兒式地錘錘對方胸口:“開玩笑。我把月亮當親妹看。要說交給別人吧?是有點不放心。交給你,沒問題。”

“撒謊。”

江忘反駁迅速,言辭鑿鑿:“你心裏想的是:江忘,你可千萬別對她太好——”

“不要對她好,不要讓她過分依賴、別讓她離不開你。如果可以,盡量釋放你的壞脾氣,讓她害怕,讓她受不了,轉身逃到我的懷抱。陳雲開,這才是你的真心吧。”

陳雲開如遭雷擊。

“因為,我曾經就這麽想。”

略微緊張的氣氛中,江忘像準備充分、伺機而動的獵人,隻等獵物落網——

“以前啊,好多好多時候,看見你和她勾肩搭背打打鬧鬧的時候,我都這麽想。偏偏她跟個不倒翁似地,總被你KO,接著滿血複活。還記得十一歲那年,我去醫學少年班?你不甘示弱,想要和我考同所學校。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差點向你投降了。我打算舉白旗,承認你的確比我聰明、比我優秀、比我更受歡迎。十八歲生日那天,她蹦蹦跳跳想對你講點什麽,我嚇得躲了她兩個月,你知道嗎?我害怕一見麵,她就興高采烈告訴我:江忘,從今往後,我也有人照顧有人掛念了……”

陳雲開的嗓子眼兒堵了。

他震驚於江忘說的話比十幾年加起來都多,也比任何一句都震撼。

“這樣的心情,你有沒有過?”青年的審視漸漸逼人,泛著連我都不熟悉的光。

顯然,陳雲開的答案是沒有。

如果他有,不會一聲不吭去北京。

“那就連一丁點兒的念想都滅掉吧。”

江忘的口吻並非商量,而是勸告:“沒有她,你的人生不過多了些少不更事的遺憾而已,我不一樣。你的可有可無,是我的舉足輕重,牽一發動全身那種。雲開,我擁有的不多。若有朝一日失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

清冷暗夜中,有人的話似卷著寒風。

咻。

倒騰煙花的杜婷和劉萌萌總算成功,將一朵夜雲放上天空,炸出繽紛與璀璨。

與此同時,常家兩兄妹也驅車趕到。

常婉戴著黑色貝雷帽,斜挎小牛皮包,外麵著風衣樣式的呢子外套,整個人看上去嬌眉嫩眼的。她兩眼一掃到江忘,立刻跟打了雞血般竄過去。

警報拉響,我暫時忘記抓魚這回事,順著江忘綁的繩子往岸上爬。

繩子的一頭是我,另頭是他。**漾的弧度驚動了正談話的二人,他遠遠打量過來,“抓到了嗎?”

我沮喪地搖搖頭,口氣不自覺有些嬌:“太狡猾了!還好我沒有承包魚塘,否則我都沒法兒拉它們去市場!”

旁觀的陳雲開受不了我這樣,抄手翻白眼道:“對方拒絕吃這碗狗糧,並踢翻在地。”

我隻是習慣了從江忘這裏尋找認同。他總有一百種方法讓我相信,自己不是傻逼。

那晚的探月湖可真美。

月光投下來的影子,讓我們變得很短。三人並排站一起,就像小時候一般。唯一缺憾是,如今的禾鳶已經是娛樂圈有點名氣的二線女星,過年正是節目多的時候,沒辦法趕回來。

當十二點的鍾聲敲響,我掏出手機給她發賀年短信,她的也踩著點兒進入我的收件箱。

我一下覺得,長大,也不是那麽殘忍。

是時,見我順理成章往江忘身邊一靠,常婉按耐住了激進的腳步,被迫留在杜婷身邊。

後來杜婷對我講,不知道為什麽,看著我和江忘將依未依的背影,她竟油然而生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幸福感。或許是因為,別人都在看煙火,而他專注地在看我。

她甚至大言不慚對常婉說:“別費勁了,他兩不可能分手的。”

常婉無厘頭,何以見得?

杜婷就特文藝地直指頭頂,“美麽?”她問。

“夜空看似廣袤、包容,無論什麽色彩塗上去,都仿佛天生與它契合,誰不喜歡?可惜,向往歸向往,夜空卻是沒辦法失去月亮的。一旦失去,餘生就隻剩隱晦了。”

擁有它的隱晦,又有什麽用呢。

開年沒多久,江忘在川醫附院背後搞了間公寓,大概一百平。

一來,家屬院的拆遷工作即將動工,提前給江媽媽找落腳之地,而流動站的宿舍太小。

二來,他決定接下附院的橄欖枝,任職腫瘤科。去了附院,他再流動站待的時間自然少很多,住這裏明顯方便。

起初看完公寓,我罵江忘傻,“隻刷過牆漆,什麽家具都得現添,多麻煩啊?以後再搬家,多少東西都過時了,你肯定也不樂意要,隻能扔掉,太浪費錢!”

聽說當一個人把另個人勾勒進自己的未來中,就會控製不住地為他省錢。

江忘估計也知道這個說法,被我罵了還一下子開心得不行。

他將其中一把新鑰匙仔細地串到我的鑰匙圈上,說話也很仔細:“住著就不輕易搬了,我不喜歡顛沛流離的感覺。”年紀小那會兒嚐夠了個中滋味。

“由得著你嗎?”我邊遊走看格局邊問,“簽的多少年啊?”

“產權應該都七十年吧。”

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猛一回身,都結巴了:“你買、買的?!”

他好笑地瞅著我,“不然呢。”

江忘尋常開支小。

他吃飯、住宿都是流動站負責,每月還有相對可觀的工資,以及早年參加各種競賽得來的獎金……和我談戀愛後,我又不太像女孩子,成日就圖一口好吃的,不要包包不要衣裳……

鬼咧,那是因為不想給他增加無謂的負擔。結果他在如今水漲船高的川城,一聲不吭買套房……

想想年齡相差無幾、卻一窮二白的自己……

看出我強烈的落差,江忘蒼白安慰:“沒事。算完首付加裝修,我也窮了,還是房奴呢。”

嗬,說得像誰不願當房奴似地。

見我還哼哼唧唧,他轉身拉我進主臥室。推開一扇落地窗,外麵露台的位置還很大,他說用來做日光書房。之前我看一本雜誌有人就這樣設計,特別漂亮,能日光浴還省電,他記在了心上。

“因為露台才買的。”他一臉邀寵。

我頓時矯情不下去了,努力憋住即將笑的眼——

“既然你這麽有誠意,我就大發慈悲陪你選家具吧。”

大四,我們該上的專業課都上得差不多,經常被支到市內血站或鄉鎮醫院實訓,其餘時間基本能偷個閑。

去附院報道之前,江忘想把所有東西都定下,我倆在家具市場逛了一圈又一圈。

“茶幾、餐桌、床……”我一樣一樣劃清單,“還差什麽?”

“沙發。”

川城有個特別大的家具定製市場,我逛得小腿抽筋,拉著江忘隨便找了處沙發坐下休息,這一坐不得了。

“你,還想不想站起來?”我問江忘。

他完全靠上去,認真感受了下,“似乎,還可以?”

這算瞎貓碰著了死耗子。

沙發外觀並不特別,掃望一圈,第一眼的視線絕不會落在它身上。尤其它的顏色偏暗紅,及其低調。隻是這坐上去的觸感,也太像身在天堂了吧!

得到認同,我興致勃勃翻身尋找價簽,入目一行:指導價,六萬九千九百八。

“對不起,我飄了。”

我麻溜起身,煞有其事地對著那套沙發做個鞠躬動作。

抬頭時,餘光掃到營業員正朝我們走來,嚇得我趕緊拉起江忘飛離現場。

“不喜歡嗎?”他問。

“這是喜歡的事兒嗎?”我沒加思索。

他沉默。

我大概能猜到他此刻的內心活動,但說破也沒什麽好處,於是我裝傻充愣又一陣驚呼:“那個小熊地板簡直萌出血了!”

地板由四塊小的拚接成為一塊兒大的,圖案是熊媽熊爸熊寶一家,通體米黃色,價格也不高。

“還好剛剛沒買那套沙發。”交定金時,我慶幸說,“和我們挑的所有家居風格都不搭,太跳了。”

江忘若有所思點頭,“你說好就好。”

之後我就回學校,他依舊住宿舍,因為家具散味道得一兩個月。

中途物業檢查排水管道,他因為流動站的事兒抽不開身,隻好我跑一趟,沒想開門就發現玄關處偌大一麵儀容鏡。

我問他放塊鏡子做什麽呀,他說方便我臭美,不用再對著梳妝台調角度又彎腰。

物業檢查的看我捧著手機笑眯眯,忍不住生出八卦之心:“婚房吧?”

正式搬家那日,我還是累得夠嗆。因為江忘發消息說,要我將一半的行李先帶過去。

我惶惶不安地想,這是要正式同居了?可身體還是很誠實地爬起來光速收拾,溜溜就打輛出租奔了公寓。

然而當江忘打開行李箱,明顯有些傻眼,“我、我的衣服呢?”

原來他要我帶的行李,是他餘在流動站宿舍的,不是我的。

我感覺自己的臉已經成了番茄色,他很快找補:“你的洗麵奶、保濕霜、麵膜什麽都帶齊了?我怎麽沒看見。”好像他的確一開始就希望我搬來合住似地。

出於報複,我決定不再幫江忘做任何事,扔他一人在那兒收拾殘局,我自得其樂坐沙發上刷新聞。

——禾亦鳶出道三年零緋聞,神秘圈外男友終現身,疑醫學院在讀生……

“啊啊啊!”

眼睛掃到這條,我我從沙發上彈起來。

江忘頭也不抬地:“果然忘帶東西了吧。”

結果我憤憤不平說:“陳雲開要紅了!”

他終於動動脖子。

我平移過去,將手機屏幕亮給他看,心有不甘地:“從小他就壓我一頭,現在連炒作這件事我都幹不過他?我自閉了。”

禾鳶眼光不錯,當初那位邀請她拍MV的新銳導演得了國際上一個不得了的獎,導致他所有作品被翻出,禾鳶則憑借亮眼形象跟著被某經紀公司發現,著手簽約打造。

她有舞蹈底子,身條兒也好,滿足所有造星條件,勢頭正走高,還改了個藝名。

“我剛剛在樓下好像看見有燒烤店。”江忘忽然轉移話題。

本來我就餓一天,突然聽到燒烤二字,立馬將陳雲開拋諸腦袋。

燒烤店距離小區大門不過五分鍾腳程,我倆去的時候已經有幾桌人。為了通風,我刻意選了個門口的位置,卻被一隻流浪狗盯上。

狗的品種像是比熊和其他的混雜,以前應該有主人的,現下估計和主人走丟了,餓兮兮地盯著我和江忘。

江忘隨手給它串排骨,被我搶過來,“狗不能吃辣吧?我給它梭一梭先。”

誰知梭著梭著,一串排骨就莫名其妙見了底。

江忘無語,“還是我給它梭吧。”

忽然我聽見一聲哢嚓,轉頭尋聲音沒尋見。

直到第二天,杜婷給我打電話,說我和江忘火了,接著把現今最火的社交平台消息發我看,原來有位大V昨晚和我們同家燒烤店,聽見我和江忘的對話,覺得太有愛,忍不住上傳給粉絲看,下麵大堆留言——

請你們原地結婚。

要不要我把民政局搬過來?

帶著我的祝福,滾。

……

“這下沒遺憾了吧。”江忘也歪著腦袋瀏覽消息,看那些陌生人的祝福,忍俊不禁。

是啊,沒遺憾了。

“不過,它該怎麽辦……”

我指了指腳下那一團毛茸茸的生物,正是燒烤店遇見的那隻小狗。它為了一串排骨之恩,直接“以身相許”跟我們回了公寓。

“養著吧。”江忘說,“它實現了你上熱搜的願望,過河拆橋不道德。”

他真是被我帶歪了。

心理學專家說,兩個人相處過久,會變得越來越像對方。其他方麵我不知道,不過江忘現在的抬杠水平可是方圓十裏無敵手。

“關鍵是,你為什麽沒有更聰明一些?”杜婷靈魂拷問。

“我還不夠聰明?”我不服,“我搞定了最聰明的人,我才是王者好嗎。”

“不要臉。”

不要臉這個我承認。

但情侶之間往往不要臉才能增加幸福感。這規律還是我摸索發現的。

其實江忘性格沒想象中好。或許陳阿姨說對了一點點,強起來絕對不輸誰。如果我惹他不高興,必須一本正經說些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的齁話才算罷。

譬如最近吧,他去附院腫瘤科任職以後越來越忙,回家還得篩流動站的資料。

我心疼他睡不了多少,就自己偷偷摸摸起大早去學校,避免他送樓下這趟,結果他不樂意了,覺得我對自己的安全不負責。

可能當醫生的,對生命和意外的敬畏比普通人強。

現在怪模怪樣的新聞與日俱增,他擔心我遇見亂七八糟的流氓。

想來他的初心是為我好,我不能當白眼兒狼,於是我就逮著機會跟他背後轉悠,說各種起雞皮疙瘩的話——

“你就這麽去上班了嗎?”

不理我。

“我想你怎麽辦呢。”

不理我。

“如果你在醫院碰見漂亮身材又辣的小護士,會不會忘了家裏還有個黃臉婆?”

“那得看辣成什麽樣。”

“維多利亞那樣兒的。”

“你自己覺得呢?”

“不會。我家江忘眼睛太小,隻裝得下一輪月亮。”

往往這時候他已經憋不住失笑,但他總要逃,不讓我看到。我便跳過去掰他的臉,趁勝追擊嚷:“親一個、親一個!”

他不從,我假裝要走,之後就會被反客為主。

有天杜婷和我同組去血站幫忙采血,我倆約好在公寓樓下等。我和江忘又玩老把戲,被她撞見,嗔目結舌對我講:“果然,戀愛中人都好像智障。”

清醒的就不是戀愛了,是計算好斤兩的搭夥過日子。

“顯然我倆不是。”我得意洋洋。

燒烤店的小狗我最終還是收留了下來,可我媽不喜歡,覺得麻煩。

我和江忘都忙的時候隻能將小狗放到我媽那兒寄養,因為江媽媽對狗毛過敏。為了讓我媽盡心盡責照顧它,我急中生智為它取了個超吉祥的名字,叫:漲停板。

不看僧麵看佛麵,漲停板的名字為它拉了極大印象分,我媽終於和它建立起感情,早晚都得溜一圈,還讓我在網上幫它買狗糧。

我嘴欠,說:“您要狗糧叫我和江忘回家就行了,吃都吃不完,幹嘛浪費錢。”

給我媽一大齡女中年氣得鼻子生煙。

可隔日周末,她還是按慣例將漲停板送到了公寓來,並檢查我們的冰箱。在發現冰箱空空如也時,她不嫌麻煩地拉我們逛超市,買瓜果蔬菜,給我感動得鼻涕眼淚一把——

親媽就是好,沒有隔夜仇。

我媽做菜很有一手,家屬院方圓聞名,我更喜歡她做的火鍋冒菜。

進了超市我直奔素菜區,以為她中午要留下來給我做飯,沒想她偏頭就對江忘講:“先放油、花椒、豆瓣爆炒……”一副要我做飯你做夢的既視感。

我收回沒有隔夜仇這句話。

可江忘卻認為,我媽對我愛得深沉。

因為她第一反應是教他做菜,而不是教我。這意味著,不管我談不談戀愛,嫁不嫁人,她其實希望我永遠都是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

我信了江忘的邪,回頭就給我媽發消息——

我,小公主,打錢。

可我媽一直沒回。

等我再發,隻看見一個小紅點,提示她已經把我刪除好友。

我漸漸覺得這樣的日子可遇不可求。

像某劇電視劇的經典台詞:愛我的在身邊,我愛的在對麵。幸福過頭了。

人一旦覺得幸福就會不自覺變溫柔,對世界也充滿了感激和憐憫。連手指上那道難看的傷口我都覺得是愛的勳章,時不時撫一下。

因我是疤痕體質,縫合措施做得很好卻依舊沒能避免痕跡。

有日江忘見我撫它,以為我特別在意,愧疚和心疼的神色掛了滿臉。

“要不去做激光手術?”他忽而開口。

我原本躺他腿上玩手機,迅速把手往後一藏,“幹嘛做手術?想毀滅證據?害怕以後我拿傷口要挾你必須對我好?”

身後人無意識地扒拉我的長發,“不做手術,也行。”他若有所思道:“反正我有辦法弄掉它。”

我一直對這個辦法很好奇,但他遲遲不告訴我,推辭時間沒到。

之後江忘在附院的工作上了軌道。

各種宣傳一出去,許多慕名而來的病人都搶著掛這個明星醫生的號,極盡所能地為自己或家人求更多生機。

最誇張的一天,江忘光早上就有四十多個病人等巡診,連歇腳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中午悠閑地吃食堂。

害怕他餓出毛病的我腦袋終於開光,嚐試著下廚房,給他煲湯。

一開始湯煲得不算好,油很多,被我媽指摘一回後就改送雪梨銀耳湯,降火潤嗓。

我打小體子好,不怎麽和醫院打交道,連感冒發燒都很少。可一旦感冒什麽的,這病就如山倒。所以之前在香山,我一燒便有點不省人事的意思。

有孝順奔忙的兒女。有鄰居陪著來看病的失獨老人。大人、小孩,急的急,焦的焦,其中一個婦女的大嗓門引起我注意。

她操著外地口音,在門診收費處大喊大叫,兩眼通紅地和幾個大老爺們兒較勁。

“今兒我還不信了,不經你們的手就掛不上江醫生的號!”

男一:“能掛,能掛。在場搬著小板凳坐等一上午的各位誰不能掛啊?至於排到猴年馬月去,等不等得到,就需要你自己掂量了。”

旁邊有想花錢了事的,問多少錢一個號,然後我聽見四位數的天價。而在門診,隻需要二十幾元。

“別鬧了……不要鬧了……咱不看還不行?反正我一把年紀,多幾日少幾日有麽子意思。”

婦女身後有位老父親,有氣無力招手喚女兒。

女兒固執:“我不走。這病能不能治,您說了不算。醫生要不要給您看病,他們說了也不算!”

與此同時,醫院保安得到消息趕來現場,略顯粗暴地要請走婦女,說她擾亂排隊秩序。婦女不依,保安就動手拉大爺。大爺骨瘦如柴,一看就是被病痛折磨掉了人性,輕輕一拽便趔趄在地,引那幾個中年男子偷笑。

我看著他們有恃無恐的臉,和絕望得幹脆也一屁股坐地上的婦女,悲從中來。

於是我不假思索便給江忘打電話,說我在門診部,問他能不能下來一趟。

他很緊張,以為我生病了,因為我說話的情緒和平常不大一樣。我趕忙說不是我生病,是別人。

“家、家裏人。”我竟脫口而出一個謊。

不過很快,我又矢口,要他不用下來了,“不是什麽大事。”

因為醫院的規章製度我了解,幫忙插號對其他老老實實排隊的病人也不公平。我不想江忘落人口實,也不希望他因為任何人,打破自己的原則。

但他還是來了。

青年穿著白袍,身量高高,遠遠看就很打眼。

現場怎麽回事兒,稍一詢問就能知個大概。他站我身旁,看了看表小聲道:“距離下班還有半小時。”

下班後就是他的私人時間,願意給誰看片就看片。

我聽見了,更秒懂他的意思,當即突破人群去扶婦女,字正腔圓讓她起身,說公共場合這樣確實不好看。

“您要真急,我倒是掛著江醫生一個號兒,先讓給你吧。”

話講到這份上,其他人顯然沒有置喙餘地。婦女終於肯返身去扶老父,披頭散發卻不忘連聲道謝,極力維持尊嚴。

那晚,江忘果然比平時遲了一小時才到家。

我追問老大爺的情況,他恍惚流露出些微憐憫。

江忘去附院快一個月,接觸的病人少說已有上百,腫瘤科又大多是疑難雜症,按理他早該麻木。

飯桌上,他一口一口喝銀耳湯,埋頭看不見表情。

但我知道,一定是可惜。

江忘:“以腰腿痛為首發症狀的腫瘤,很容易被設備不先進的鄉村醫院誤診。患者因胃潰瘍在當地進行過胃切除手術,後來反應右臀部麻木酸痛,檢查膝跟腱卻反射正常。缺少經驗的醫生首先判斷是普通的肌肉痛,實際是骨轉移。這類病人一般痛得發汗暈厥的地步才會上大醫院,可基本已是二期。”

“不是他們不想上大醫院。”

倏爾,我心裏堵得慌,“大醫院報銷少,好的醫生又像今天這樣,一號難求。有時我真會發覺自己崇洋媚外,我羨慕很多有免費醫療政策的國家,羨慕他們不管什麽階層都擁有活著的權利。”

“傻。”

江忘擱碗,隔著餐桌伸手過來揉我的腦袋,“醫生也是普通人,也要養家糊口吃飯啊。免費醫療聽著很nice,可你知不知道,國外每年有多少人死在等待上?前陣子就有新聞報道,xx國母親聲淚控訴,等兩年才見到家庭醫生。一家人前去急診掛號,卻被草草打發,理由是沒有家庭醫生的診斷書。然而一個免費家庭醫生的名單上,竟高達五千多人。結果原本普通的小問題,最後生生拖成癌症。這就是全民免費、廉價醫療的後果。”

“所以你覺得,票販子炒天價號是應該的?因為醫生付出的是同等的專注?”

江忘無奈,“我沒說他們應該,隻是想安慰你,不要想不開。”

但我還是想不開了。

想不開的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知道江忘的說法沒錯,也知道自己天馬行空的理想主義又作祟了。

可難受這種心情,和喜歡這種心情一樣,很難瞞住。

見我這麽耿耿於懷,江忘沒法子,隻好鬆口說找機會和院辦領導溝通,看能不能整治下猖狂的炒號風氣。

“隻能試試,不保證有用,畢竟人微言輕。”

一下子,我就覺得從南極冰川回到了暖洋洋的地方,忍不住側身熊抱他,一句我以為永遠沒勇氣說的告白脫口就來。

“江忘,我好喜歡你。”

他一怔,像出現錯覺似地。

我一鼓作氣,捉著他直愣愣的眼睛,“可能從很小很小就開始喜歡你了——”

“我見不得任何人欺負你,見不得你傷心。當初陳雲開決定跟禾鳶去北京,我也隻傷感了那麽一下下,後秒就慶幸,還好你沒去。你還記不記得?高二那年,我爸從外地帶回一個冰淇淋西瓜,裏麵的瓤是黃色的。我覺得稀奇,偷偷給你藏了半個,被禾鳶發現。她說我有異性沒人性,我說我問心無愧。其實我很心虛,因為腦子裏總有個聲音在對我嚷:你問心無愧,但你心裏有鬼。你從北京回來,與常婉狹路相逢,摸她頭的瞬間,我感覺自己想原地自爆……”

難以想象,我竟然一番話把自己給催眠。

可能我真的安心了。

我覺得是時候把毫無保留的自己剝給他了。

我要讓他知道,月亮從來都是為夜空才升起的。這就是宇宙規律,沒有道理可講。

什麽天與地?隻要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