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羅根叔叔

文/安瀟

我的生命裏有一位特殊的叔叔。他的名字叫羅根。

我出生時,他22歲。他是生物學界最年輕有為的學者之一,已經在權威學術期刊上發表過數篇震動業界的前沿研究論文。他和我的爸爸媽媽在同一個科研中心工作,也是爸爸媽媽最好的朋友。我出生時,他是第一個前來看望的友人。我們的第一張合影上,他小心地抱著剛出生的我,像看著一塊從外太空降下的彩色透明隕石,用又感動又迷戀的眼神凝視著懷裏的小生命,他真心為爸爸媽媽高興。那時他的年輕、英俊眾人皆知,他有雙深邃又柔情的眼睛和一種自信的氣質。

我3歲時,他25歲。他是除爸媽之外,天底下我最喜歡的人。每次他前來拜訪都帶著大包小包的玩具,我總是歡跳著大叫:“羅根叔叔!”然後我利索地爬上他的長腿坐在他膝蓋上聽他講故事。他不厭其煩地在院子裏給我推秋千,我笑起來時他滿臉都是亮的,我不開心了他也會隨著我皺起眉頭。我**在秋千上問他:“明天、後天、大後天你還會給我推秋千嗎?”他笑道:“我永遠都會是你隨叫隨到的侍從。”

我5歲時,他27歲。他時常會像超人一樣從天而降來解救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男孩子們總喜歡騎著自行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揪我的頭發嚇唬我,還有一次他們搶走了我的書包,然後他們消失在小路盡頭。我哭著想要去追,卻看到羅根叔叔在街角出現,拎著兩個男孩的胳膊把他們拽到我跟前,要他們向我道歉。我從沒見過他這麽生氣,兩個男孩服服帖帖地哭著求饒。他像我的保護神一樣總能在我遇到麻煩時出現,他蝙蝠俠式的偉岸形象讓我周圍的男孩都聞風喪膽。

我7歲時,他29歲。他正值事業高峰,有了更多舉世矚目的科研成就,在爸爸媽媽帶回來的報紙、雜誌上我經常能看到他的照片。他全世界旅行,非常忙,但隻要他在這個城市就會時常來看望我們。他總是和爸爸媽媽談笑風生,講著旅行時的趣聞,他的英俊在日漸成熟的麵容上逐漸沉澱得更加深厚迷人。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他從爸爸媽媽之間拽走,拉他坐在我的小**,聽我分享我的秘密。他雖然見識過世界,但每每聽到我的秘密都露出讚歎和不可思議的表情,讓我極為得意。我偷偷告訴他:“我和每個人都說,羅根叔叔是我的偶像,因為他比爸爸還棒!”他笑著說:“可我隻想做你的保鏢和隨從,一輩子守護著你。”

我9歲時,他31歲。他仍然是人們口中那個英俊挺拔又不可一世的天才。然而爸爸媽媽談起他時偶爾會露出擔憂的神情,說他一心撲在事業上,有那麽多優秀的女人向他求愛都被他拒之門外。我對此懵懵懂懂,但我沒忘記他來我家時,我直白地詢問他:“羅根叔叔,你為什麽不結婚?”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遠方,好像在虛幻的焦點裏看到了迷惑他的畫麵。好一會兒他才低了下頭,看向我笑著說:“我不需要妻子,因為你們就是我的家人呀。”我才發現自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緊緊地摟住他的胳膊說:“太好了,這樣你永遠都是我一個人的了!”他竟有點兒感動,揉著我的頭發說:“那當然。”

我11歲時,他33歲。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人,他教給我天文、地理、生物、文學五花八門的知識。我臉上長了第一顆青春痘,我不敢見人,就去找他哭訴,哭著說我將來一定很醜。他非常鄭重地看著我,用最肯定的語氣對我說:“艾拉,你將來會長成一個迷倒眾生的美人。”我安心了,因為羅根叔叔的話總是對的,我毫不懷疑。

我13歲時,他35歲。我開始受到學校同學的攻擊,因為我和爸爸媽媽的相貌越來越不同,他們都嘲弄我說我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以前我也有過這樣稍縱即逝的懷疑,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而強烈地質問爸爸媽媽。他們從愕然到麵生痛楚,輾轉了許久,終於手挽手地站在我麵前,告訴我說我是他們領養的。我被瘋狂的感覺侵襲,大腦裏卷起了狂風驟雨,我要他們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隻說我的父母已經死去,關於身份卻保持沉默。我變得歇斯底裏,我跑出家門,一直跑到羅根叔叔的公寓。他難道不是我出生的見證者嗎?我拿著那張我出生時他抱著我的照片,凶狠地要求他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他竟用無比空曠和傷感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他無權說出他們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背叛我,我捶打他的胸膛,哭得不成樣子,一直哭到筋疲力盡,倒在他的腿上睡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裏似乎盈了水,他用幾乎聽不見的低音說:“艾拉,對不起。”

我15歲時,他37歲。果真像他說的那樣,我出落得越來越美。男孩子們紛紛開始瘋狂地追求我。這些事我不願意和爸爸媽媽說,但我偏偏喜歡和羅根叔叔講述每一個細節。我津津有味地告訴他那些年輕男孩討好我時的愚蠢舉動,我肆無忌憚地笑話他們,可他總是笑而不語,不知為何這讓我有點兒不滿足。

我像他的家人一樣經常來找他聊天,因此我也有他公寓的鑰匙。有一次我開門進去,他正好洗完澡裹著浴巾出來,看到我,他趕緊躲進房間。我卻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大腦裏躥動的星火忽然燎原。他在我心裏一直那麽成熟、睿智,甚至天下無敵,而原來,他背部的線條也是那麽結實、好看。我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爬滿胸口的灼熱情緒,看到他躲在房間裏,一種像怒火一般的衝動讓我狠狠地推開他的門,大聲質問道:“有那麽多的男孩愛慕我,你難道不著急嗎?”

他剛穿上長褲,還**著上身,吃驚地看著我這個不可理喻的小獸闖入他的房間,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我看著他,卻全明白了,那些男孩子和他比起來簡直就是炮灰,原來我一直都隻是想要引起他的嫉妒而已,原來我早已經瘋狂迷戀上了我的羅根叔叔。我衝動地奔過去抱住他**的後背,他卻驚慌失措地推開我,說:“艾拉,你不可以這樣,你隻有15歲!”

我卻忽然眼淚決堤,吼著說:“為什麽你不吻我?難道我不美嗎?難道你不愛我嗎?”

他麵色凝重地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放到房間一角,然後退到後麵迅速穿上了襯衣,他說:“我當然愛你,艾拉,但是你還不理解愛的真正含義,你還是個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我已經15歲了!我有權利愛自己想愛的人!”

“你還需要幾年時間去明白愛帶來的重量。”

“你是說,再等幾年,你就會來愛我嗎?你會等我嗎?”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裏是我看不懂的深邃。終於他微微歎了口氣,說道:“事實上,你的爸爸媽媽已經和我談過,你確實不是小孩子了,不該再隨隨便便出現在一個單身男人的公寓裏了。你需要把鑰匙還給我。”

我大受刺激,沒想到這就是他對我這個少女柔軟內心的冷硬回答。這是我第二次覺得他背叛了我。

“你一會兒說我是孩子,一會兒又說我不是孩子,你根本就和我爸媽是一夥兒的,用各種借口來敷衍我、推搪我,我卻像個傻瓜一樣一直相信你!”我把鑰匙摔在他身上,哭著跑了。

我16歲時,他38歲。爸爸媽媽感覺到了我對羅根叔叔的迷戀,開始阻止我去見他,他也變得行蹤莫測,難以捉摸。但他就是和追求我的那些愚蠢男孩有著天壤之別,他越抗拒,我就越迷戀得抓狂。我有時會以找我爸媽的名義去科研中心,始料不及地出現在他的實驗室,我超級喜歡他穿著工作製服的樣子。他卻對我的出現感到不安,總是尷尬地拉我離開,我假裝漫不經心,可我看到他的女性同事都會心生灼熱的嫉妒。

他傷了我的驕傲,我不敢相信他能夠對我的美貌視而不見。我有幾次故意穿得很性感,出現在他的公寓門口,他略為慌張的樣子讓我深感得意。他假裝目不斜視,但我能覺察到,目光偶然相對的時候,他的瞳孔裏那種狂野的火花難以掩藏,我高興地意識到我就要勝利了。有一次,我抱住了他,仰起頭讓他吻我,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如狂奔的火車,他的眼神無處遁形般閃動,他手臂的肌肉是那樣緊繃。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沉重的呼吸落到我的嘴唇上,可最後他還是推開了我。

我哭了,顫抖著肩膀,說:“為什麽你不能愛我?我卻一直隻愛你一個人!我一心想要嫁給你!”

他坐在我麵前,那個所向披靡的羅根叔叔第一次顯現出了一絲無助。他安靜地聽我哭,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說:“艾拉,我愛你愛到骨子裏。過去的16年,我一直是你的。而未來,我也會是你的。但你才16歲,你現在的愛,就像是和驕傲鬥爭的遊戲。而我已經38歲,我所等待的,不能是一場遊戲。”

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是我累了。我坐在他的床邊輕輕地歎氣。羅根叔叔公寓裏的一切我都那麽熟悉,床頭的鬧鍾在清晨被他放倒的形態,那個窗欞下雨時滴水的樣子,都如同我瞳孔裏永久的映畫。我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的未來,當然也是他的。而他的未來,會是我的嗎?

平靜下來以後,我告訴他我打算像他一樣去修學生物,而且我也要用自己的力量找到親生父母。他沒有回答,隻是表情複雜地看著我。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麵對我的表情不再像我童年時那樣純粹了。

我17歲時,他39歲。這一天我又去他的公寓找他,卻看到他的公寓門虛掩著,裏麵傳來爭吵的聲音。我從門縫裏看到媽媽正狠狠地盯著羅根叔叔,爸爸因為憤怒而麵部扭曲,他手裏拿著什麽文件,咄咄逼人地質問羅根:“虧得我們是這麽多年的密友!你卻結結實實地對我們隱瞞了你的愛人,你隱瞞了這麽重要的事實!想到你這些年接近我們居然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私心和目的,簡直讓我們透心涼、毛骨悚然!你聽著,無論你對她有著怎樣精打細算的計劃,我們都不會放任不管,我們堅決拒絕你再靠近她!”

羅根叔叔像個木頭人一樣站著,任由爸爸把唾沫星子都噴在了他的臉上。

當他們看到我推開門走進公寓,一個個都像遇到了霜一般驟然凍結。媽媽膽戰心驚地尖聲問:“艾拉!你怎麽在這兒,你都聽到了什麽?”

我卻隻看向羅根叔叔,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原來,你一直有愛的人?”

他的眼神如冰又如火,交織鬥爭著,頓了很久才說:“是的。”

“這就是你不能夠愛我的原因嗎?”

“艾拉,你不明白……”

我強忍著不肯掉眼淚,可我的手腕已經由媽媽牢牢扣緊,她把我往門外拽,斬釘截鐵地說:“艾拉,他不愛你,他隻想利用你。他欺騙了我們全家,也欺騙了你!以後,你再也不要來見這個人!”

爸爸媽媽拉著我離開公寓,我聽到羅根叔叔沉重又急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說:“艾拉,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等你18歲成人的時候,來找我吧!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一句話讓爸爸暴跳如雷,他回頭怒吼道:“你休想!”

回到家,我問爸爸媽媽羅根的愛人是誰,可他們暴躁得根本不想提起羅根的名字,隻是說:“他一直愛著另外一個人。我們絕不會讓你成為替代品。”

爸爸宣布,另一個城市的科研中心邀請他和媽媽參與項目,正好我也可以去那裏最好的大學學生物,我們很快就會離開。

我呆立在那裏,沒有回答。

我18歲時,他40歲。我和羅根叔叔有一年沒見麵了,我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18歲生日時,我想起了他的話,但我沒有去找他。我很適應新的校園環境,而且遇到了一個非常愛我的同齡男孩。和他在一起我非常踏實,原來這就是愛的感覺:沒有歇斯底裏、沒有瘋狂嫉妒、沒有傷痕累累、沒有雲裏霧裏的猜疑,隻有安心和甜蜜。我終於開始意識到,我對羅根叔叔的迷戀是那麽幼稚和荒唐,就像他說的那樣,那隻是一場和驕傲爭鬥的遊戲。然而在真正的戀愛裏麵,我不再是個困惑的小獸,我可以自由飛翔,我正在變得平靜、成熟。我想,這個男孩才是我真正想要嫁的人。

有天傍晚,下起大雨。我一個人從校園出來,在昏黃的路燈下看到了羅根叔叔。他為我來到這個城市,他一直在路燈下等我。我看著他,感到有一點陌生,原來他真的已經40歲了,他不再有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情,他唇邊的細紋裏甚至隱藏著一絲我不熟悉的膽怯和疑慮,但他仍然是好看的。

他說:“你沒有來找我,所以我來了。我非常想你。”

我隻是木然地看著他,看他急迫地想要從我臉上讀出某種信息,又不得不作罷地挪開了眼睛。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大衣口袋裏,過了很久才伸出手來,他在我麵前展開手掌,那裏麵有一枚璀璨奪目的鑽石戒指,映著湧動的雨滴綻放出光彩。他說:“艾拉,嫁給我吧。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明白,18年來,我一直愛著你,比你想象的任何一種愛都要深刻得多,你無法想象這種等待的折磨,我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這個日子,等待你成人的時候,向你求婚。嫁給我吧。”

我震驚得手裏的書都差點兒落到地麵的水窪裏。我瞪著他手中耀眼的鑽石戒指,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我根本無法相信,更加不肯去接過那寶石,但我能意識到我畏懼的反應映在他的眼裏,每一秒鍾的遲疑都像一道利鞭似的抽向他。

我搖搖頭說:“你愛的那個人呢?”

“她很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你怎麽能夠確定你真的愛我呢?我才18歲,你已經40歲了。”

“從我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確定我對你的愛。我用我所有能想到、能做到的方式,陪在你身邊。”他仍然在雨裏捧著那枚輕盈的戒指,但他聲音裏的痛苦像砝碼一樣越發地加重了。

我思索著,怎麽都覺得這整件事是如此荒謬、不可理喻,我愛他嗎?我看著他瞳孔裏刀割似的紋路,心裏生出的竟是一絲憐憫。我深吸一口氣說:“我當時說我想嫁給你,隻是一個小女孩迷戀初始的妄言,你也知道我那時根本不懂愛情,你怎麽就相信了呢?而現在的我,已經遇到了所愛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很幸福,我想我要嫁的人是他。”

什麽東西叮當一聲落到了我的腳邊,濺起了冰涼的水花,我嚇了一跳,俯身撿起來,竟是那枚鑽石戒指。當我再看向他,我驚恐地發現他的表情好怪異。他在笑,是那種我從沒見過的,讓我背脊發涼的挫敗的笑,而他滿臉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他眼裏像是有座冰山痛苦地在火焰裏崩融著、撕裂著。他顫抖著肩膀,不知是哭還是笑著說:“18年,18年才見分曉的答案,現在終於降臨了。我料到了你可以擁有她的一切,卻沒料到你沒有她的心。”

我感到害怕,我曾經那麽崇拜的,超人一樣高大、偉岸、英俊的羅根叔叔,怎麽可能在我麵前落魄得如同冰原雪崩?“她?你說的‘她’是誰?”我想要追問,可他已經轉身在大雨裏大步離開,留下那枚戒指濕淋淋地在我手心。

我19歲時,他41歲。我聽說他失蹤了。自從我訂婚以後,他就再也沒去過科研中心,他把他所有的實驗設備也都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在雨中向我求婚的一幕經常浮現出來撞擊著我的大腦,我的震動和困惑不曾減少,但有什麽東西阻止我去刨根問底,我想是因為我害怕再去麵對我的偶像由我親手擊碎的現實。

我把注意力轉移到尋找親生父母上。我在大學裏專業非常拔尖,因此得到了可以自由進入實驗室使用高端儀器並可以接觸全麵檔案資料的特殊權力。我在尋找和自己相配的DNA,尋覓了很久之後,我終於在一份陳舊的檔案中發現一個男人血液裏的DNA和我相配。他會是我的父親嗎?但他已經過世,即使在世也已經近80歲,年齡不符合。但我查出他有一個女兒,女兒在20歲時因車禍死去。詭異的是他的女兒除了名字之外找不到任何記錄,似乎有人刻意把她的一切信息都刪除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瘋狂地搜索著和她有關的一切,如果她存在過,就必會留下痕跡。終於,我在她的中學同學的網絡相冊找到了一張聚會相片,一瞬間我以為是自己:那個女孩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再搜索下去,另一塊冰山浮出水麵:她在車禍前有過一個未婚夫,名字叫羅根。

我把這些證據資料統統擺在爸媽麵前,平靜地讓他們告訴我真相。他們的肩膀變得虛軟,他們終於向我坦白。

19年前,他們共同在國家最前沿的科研中心工作。他們結婚多年,想要孩子卻一直懷不上,試管受精也無法成功。那時羅根是剛畢業的天才學者,他和導師一起接受了一個國家一級機密的生物項目:製造人造子宮,進行克隆人實驗。當時有個年輕女孩車禍身亡,實驗組就從她身上秘密提取了DNA,製造了克隆嬰兒,也就是我。除羅根和他的導師以外,爸爸媽媽是僅有的知情人,因為實驗組需要為嬰兒找到適合的撫養家庭。當羅根抱著嬰兒,把孩子交到爸媽懷裏的一刻,他們感激涕零,即使要守護一個永不能泄露的機密,他們也仍然不敢相信夢想成真,他們比珍惜自己的生命還珍惜我。媽媽說到這裏,仍舊感慨動容,眼含淚花。

但是爸爸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說:“我們隻知道羅根是你的製造者,也是我們全家的朋友,是唯一我們可以傾訴秘密的人,因此我們才允許他和你走得這麽近。然而我們卻不知道他和DNA提供者的關係。他們曾經深深相愛,是親密愛人。如此一來,這個表麵上人類世界的機密前沿實驗,在他卻是用來實現一份私心,他利用這個機會想要重新塑造自己的愛人,一個替代品,等待18年,再讓你替代那個死者的位置……他從始至終隱瞞著我們,直到他的導師退休時交付了一些舊的資料給我們,我們才在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

我無法消化這些內容。回到學校,我在**足足躺了一個星期,我一遍遍地咀嚼著這些信息,仍舊無法想清楚自己是個克隆人到底意味著什麽。我想象著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會和空氣裏的每個分子格格不入,我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另一個人氣息的回聲,我想我是這世上的一個虛假的存在,一個影子,一句謊言,我也許在一陣風裏就會消失。

然而太陽還是照常升起,窗戶打開時的微風仍舊帶給我的皮膚細膩而舒服的感覺,未婚夫仍然在每天清晨把早餐端到我的床邊,我卻沒有消失。一切都變了,一切卻都沒變,地球的旋轉一如初始,隻有我對生命的感悟忽然變得千萬倍地細微,我用一個我不理解的身體,如饑似渴地聽著、看著、聞著、觸摸著、感受著自己的存在。

當我開始接受自己,羅根叔叔的身影和麵容如同洪流一般反轉著倒入我的腦海中,我抗拒他又想念他,仇恨他又愛慕他。我無法把他從我的腦海裏趕走。那個親手塑造我的、陪伴我長大的、我曾經狂熱迷戀的人,他就好像是我身體裏無法割除的一部分,是我身體裏的烙印。我必須去見他,我瘋狂地想要見到他。

我和未婚夫說我需要一個人旅行一段時間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他非常理解,他說他等我回來,他知道我很快就會回來。

我20歲時,他42歲。我找了他很久,終於在一個陌生國家無人森林的深處尋到了他的秘密小屋。我站在小屋麵前,內心像大海一樣洶湧,又像大海一樣平靜。門沒有鎖,我走了進去,我在牆上看到了很多相片。我一開始吃驚地以為那些都是我的相片,但很快我明白那不是我,而是20歲的她和21歲的他。他們有著青春和美貌,像海洋裏一對最明亮、最相配的珍珠,散發出讓人心動的迷人光彩。他們是那麽相愛,在相片上的每一個角落,他們都同時笑著、吻著、相擁著。我的眼眶潮濕:就是這份愛,值得他18年的等待嗎?

我在地下室找到了羅根叔叔。那是個奇特的實驗室,空間雖小,卻器材完備。紅色的燈微亮著,機器低微轟鳴,插滿各種管道的半透明溫瓶裏培育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奇跡,他坐在那裏,癡癡地、著迷地凝視著,像被催眠了一樣凝固不動。他又老了一歲,雖然他的麵容仍然有著好看的輪廓,但他已經不再修飾自己,他的眼睛、胡茬、亂發,都透著某種和從前不再一樣的放縱和癡狂。

他回頭看到我,震驚了許久,但終於慢慢緩和了下來,臉上露出一絲如同父親看到女兒的微笑。

我說:“你在我身上下了18年的賭注。”

他說:“是的,我等了18年,等你重新愛上我。”

“可是你輸了結局。”

“願賭服輸。你給了我18年的陪伴,那已經是我生命裏最珍貴的。”

我看著那個音樂般低音轟鳴的溫瓶,背脊發涼地問:“那是另一個‘她’嗎?”

他默默點頭。

“你不怕另一個失敗的18年?”

“怕,但我已經習慣了她從我身邊離開,我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