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放肆24小時

文/宋小君

如果有機會放肆24小時,你身上會發生怎樣奇妙的故事?

遊戲人生這件事,我自以為是專家,我所認識的人裏麵,大概沒有誰比我更擅長。

安分守己,中規中矩地接受命運的安排,30歲之前結婚、生孩子,忍受著柴米油鹽,這樣的生活跟我沒關係。

我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穩定的收入,也沒有理想。

我不能成為讓父母驕傲的孩子,他們也無法拿我去跟鄰居們炫耀。提起我,他們更多的是閉口不言。他們早已對我徹底失望。

我朋友很多,但大都在夜店和酒桌上。

晚上我們稱兄道弟,醒酒了,可能誰也不認識誰。

我沒有女朋友,或者說,我沒有固定的女朋友。

我身邊的女人很多,有的並沒有拿到“女朋友”的資格,也隻是上過床而已,我統稱為“一炮之緣”。

我有時候記不住她們的名字,甚至會叫混。

在**,女孩在我身上聳動的時候,如果我閉上眼睛,我會一陣恍惚,分不清正在和我歡愉的這個女孩究竟是誰。

但凡超過一個月,我就會把從我**離開的女人完全忘記,再一次見麵,可能我根本就認不出她來。

她們給我的稱謂有很多,但基本的意思是一樣的:渾蛋、渣男、禽獸、王八蛋。

我都已經習慣了。

我也不覺得殘忍,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還覺得是我給了她們故事和幻想呢。

不然她們的人生會像我一樣,乏善可陳。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算作互相需要、互相成就。

除了女人,我更喜歡在這個城市裏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尋找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有著不同的形態、不同的氣味,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刺激。

我很難準確地定義“刺激”到底是什麽,但我能感受到它們。

我對“刺激”瘋狂地熱愛,我覺得我就是靠“刺激”活著的。一旦生活歸於平靜和普通,我就寢食難安、不能呼吸,像是犯了毒癮一樣,身體裏有一股力量慫恿我,跑出去瘋、去浪、去癲狂,直到找到能讓我興奮的下一個刺激。

我想這也是“玩命”把最新體驗名額給我的原因之一。

大概是對刺激的渴望,讓我與眾不同吧。

“玩命”是個神秘的機構,據說背後有大財團的支持,擁有好幾個網站,以製作“巔峰人生體驗”的節目聞名。

每個人都渴望被他們選中,這意味著,你可以在短時間內,體驗你可能永遠也到達不了的人生巔峰。體驗完成之後,你還能得到一大筆獎金。

**可想而知。

“玩命”聲稱自己選擇體驗幸運兒是根據大數據,我不知道我在社交網絡裏留下了什麽痕跡,能讓他們注意到我,給我了這張寶貴的入場券。

但如果“世界是平的,倒黴幾次,就能幸運幾次”這個定理成立的話,這可能是我應該得到的幸運。

“玩命”的辦公室,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甚至還有點兒土氣,這和他們所傳遞出的“未來感”的形象,多少有些不符。

“李先生,我們這次體驗,全稱叫‘放肆24小時’。體驗中,在不給他人造成身體和精神損害的前提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們會在暗處觀察、拍攝,但絕不幹預。體驗中,所產生的一切費用,都由‘玩命’承擔。”

太酷了。

我有點兒迫不及待了!

負責人遞給我一份文件:“這是‘免責協議’,請李先生仔細閱讀,如果在體驗過程中,因為自身而造成您的身體和精神損害,我們概不負責。”

我聳聳肩,不用你們負責。

“李先生,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請在這裏簽字。”

我簽了字,負責人收起文件,告訴我:“現在是晚上7點,李先生,您還有5個小時的準備時間,午夜12點,我們的‘放肆24小時’體驗正式開始。您還有什麽疑問嗎?”

我搖搖頭,我恨不得立馬就開始,這5個小時有點兒難熬。

百無聊賴,我隻好回到我的住處。

這兒隻是我睡覺的地方。

我從來不收拾,屋子幾乎成了一個垃圾站。

我反而覺得這樣才有了一些人味兒。

這棟房子是我父母送給我的,幾乎花光了他們夫妻一輩子的積蓄。

原本是要做我的婚房的,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也有機會過上那種平常、普通的幸福日子。

但就像人們常說的,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發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並不體麵,即便是不要臉如我,也是羞於跟別人提起的。

本來要成為我老婆的女人,叫胡悅。

我喜歡她,我甚至覺得我喜歡她勝過喜歡自己。

戀愛談到第三年,我跟她求婚了。

她毫無懸念地答應了。

我們開始準備婚禮。

父母歡天喜地,比他們自己結婚都要興奮,他們拿出一生的積蓄,付了全款,買下這棟80平方米的房子。

不大,但足夠成為一對小夫妻的幸福小窩。

日子是雙方父母選的,大吉。

拍完了婚紗照,寄完了請帖,布置好了婚房,定好了結婚的酒店,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胡悅要去閨密家裏,幫閨密試試伴娘裝。

我自己留在家裏玩遊戲,我已經好幾天沒上線了,隊友肯定罵死我了。

但沒想到,米璐砸開了我的房門。

米璐是我很早之前認識的女孩,我們雖然沒有正式成為男女朋友,但一直曖昧,上過幾次床。

後來我和胡悅談戀愛了,就和米璐坦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和她的關係。

大概是我如此急切地想要甩掉她,讓她受到了傷害。

她不答應分開,一直纏著我。

我不勝其煩,隻能逃避,想著我高調結婚之後,她自然就沒辦法了。

女人就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她們總是不死心。

我不知道米璐是怎麽找到婚房的。

她無非還是那一套,哭、鬧、尋死覓活。

我看多了,懶得理她。

她跌倒在地上哭,我也不去扶她。

她突然就不哭了,盯著婚房的布置,牆上的喜字,看了半天,突然開口:“行,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我祝你幸福。”

我鬆了一口氣。

米璐盯著我:“但我有一個要求。”

我一愣,不知道她要幹嗎。

她突然就撲過來,開始親我,撕我的衣服。

我猝不及防,她瘋狂但又冷靜,聲音熱情又冰冷:“分手炮你得給我。”

我推她:“別胡來,就是給你,也不能在這裏呀。”

她又撲上來:“必須在這裏。”

我不知道當時我是哪根弦搭錯了,竟然順從了她。

她在我身上癡纏的時候,我內心深處竟然也有一絲不舍,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換到了主動的位置。

胡悅開門進來的時候,我光著身子,如一個騎士。

胡悅手裏拎著夜宵,跌落在地上,是我愛吃的關東煮,味道彌漫開來,我能聞到裏麵有咖喱魚蛋、牛肉丸,還有甜不辣和魚豆腐。

我停止了動作,愣在關東煮的氣息裏,但是米璐的動作沒有停,甚至更誇張地叫了起來。

婚沒結成。

胡悅也沒有跟外人說起我們突然就不結婚的真實原因。

她維護了我最後的體麵。

我和父母的關係本來就算不上太好,尤其是和我爸,幾乎說兩句就會吵起來。

加上我婚又沒結成,讓父母在親戚、朋友麵前尊嚴盡喪。

突然中斷的婚禮,把維係我和父母之間關係的最後一根紐帶也拉斷了。

從那以後,我像是失去了束縛,竟然也覺得無比自由,我得以更肆無忌憚地揮霍注定失敗的人生。

我自暴自棄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找回活著的勇氣。

我沒有怪米璐,甚至在我最難熬的日子裏,她還在我的婚房裏,在我的**,給我安慰的同時,也給我諷刺。

既然是要諷刺我,那就諷刺到底吧,我配合著、自虐著。

從那以後,我開始了遊戲人生。

身邊永遠有不同的女人,我用各種方法討她們歡心,在將她們哄上床之後,再用盡各種方法逼她們離開。

此刻,我坐在我曾經的婚房,如今的垃圾場裏,努力驅趕著這些回憶,都已經過去了,管他呢。4個多小時以後,我可是要體驗“放肆24小時”的人。也許,這也是上天給我的獎賞吧。

時間過得很慢,我沒有事情做,隨手翻房子裏好久沒打開過的櫃子。

胡悅走後,我幾乎沒有正眼看過這棟房子。

它是一個更大的諷刺。

誰也不願意和一個諷刺混得太熟。

櫃子裏,有我爸的一個雙反相機,德國的一個牌子,很多年了,老氣橫秋的味道。

我爸當年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買下這部相機,每天拿著相機到處轉悠,恨不得把一切都拍下來。

甚至還專門請假回到農村老家,拍長滿了糧食的土地、散步的鄰居、屋梁上建巢的燕子、斷了尾巴的老牛、村頭被遺棄的石磨盤。

他也因為癡迷於拍照,而斷送了在機關裏升職的機會。

因為我要結婚了,我爸說,結婚以後,你就有自己的人生了。

我爸把他視若珍寶的雙反相機送給我,甚至興師動眾地把婚房裏的儲物間,改成了洗照片的暗房。他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攝影師。

對於光影,我倒是有一些天賦,但我偏偏不喜歡,覺得拍照太無聊,洗膠卷又麻煩,想起來就拍兩張,更多的時間還是在忙自己的事情。

我爸漸漸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雙反相機就被我鎖進了櫃子。

還有一個翻蓋手機,早已經開不了機了,手機上掛著一個手機鏈,來電話的時候會亮燈那種。

翻蓋手機流行那會兒,我買了這個手機,當作生日禮物送給胡悅,她很喜歡,愛不釋手,下載了好多她愛聽的歌放在裏麵,沒事就聽個沒完,聽的時候,臉上總帶著微笑。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就把櫃子關上了。

我莫名其妙地走進了廚房,此前,我幾乎是從來不進廚房的。

翻翻看看,廚房的碗櫃裏,有一本泛黃的筆記本,打開,是我媽手繪的菜譜,如同武俠秘籍,圖文並茂,連附近菜市場的分布圖都有,哪裏能買到新鮮的海鮮,哪裏能買到便宜的蔬菜,都標記得一清二楚。

這本菜譜是我媽送給胡悅的,理由是,裏麵的菜都是我愛吃的。

胡悅曾經發誓要做個好媳婦,作為好媳婦的第一要務就是,要係統地摸清我的口味,央求我媽把所有我愛吃的菜,都教會她。

誰都要承認,在愛麵前,女人實在太有創造力了。

我媽花了一個多月,手繪了這本菜譜,交給胡悅。

胡悅如獲至寶,買齊了鍋碗瓢盆,搞得好大陣仗,每天研究、試驗,我不得不每天都吃她失敗的黑暗料理,一個禮拜有3天跑肚拉稀。

她樂此不疲,以愛的名義讓我全部吃掉。

我想愛也能提高人類腸胃的耐受力。

在她學會所有的菜之前,我們分開了,一切都戛然而止,從那以後,我很少進廚房。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親手毀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已經不會再自暴自棄了。

我學會了對過去痛苦的免疫療法——

不想、不看。

它們想折磨我,我就屏蔽它們。

終於熬到了午夜12點。

我的“放肆24小時”,正式開始。

我幾乎沒怎麽計劃,但既然是放肆,那就應該有個放肆的樣子。

我腦子裏第一個蹦出來的念頭,就是“速度”。

我租了一輛超跑,開到了白天鵝中心,那裏住著幾個我相好的女孩。

雖然我並不是她們唯一的客戶,但她們有本事讓你賓至如歸,覺得你就是她們所有人的唯一。

她們稱你為歐巴、老公、哥哥,一切你喜歡的親昵稱呼。

我從不評判女孩對自己人生的選擇,因為有時候,人生就是讓你別無選擇。

跑車以飛馳的速度,奔襲在夜色中的馬路上。

3個女孩高聲大叫,興奮莫名。

她們心和身體的敏感點都很低,很容易就被觸碰到。一旦觸碰到,她們就會展露出一種接近癲狂的魅力,這種魅力隻屬於年輕女孩。

一個女孩揮舞著手裏的絲質圍巾,好像要在夜空裏,拉起一條彩虹。

一個女孩隨著跑車裏勁爆的舞曲,索性站起來,扭動著腰肢。

一個女孩和並排車裏的兩個男人高聲對罵。

我哈哈大笑,這才是生活呀。

我很興奮,忍不住把油門又往下踩了踩。

遠處,一輛車的遠光燈很刺眼,突然間,我有了一陣短促而劇烈的頭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於興奮,我耳朵裏好像有了稀奇古怪的耳鳴聲:一會兒是短促連續的電子音,一會兒又是不知是什麽動物的呼吸聲,一會兒又響起水滴滴落的聲音。

我拚命搖頭,努力驅趕著那些古怪的耳鳴聲,我要享受這個夜晚,這個瘋狂之夜,是屬於我的,在這個夜裏,我就是唯一的王者,讓那些鄙視我的人,都滾蛋吧。

我和女孩們在路上奔襲,跑車停下來,我們就當街小便,在空白的牆壁上塗鴉,寫髒話,咒罵短暫的人生和糟糕的城市規劃。

我們去了夜店,開了一個大炮,玩過火的遊戲,在躁動的音樂裏跳舞,霓虹燈的光影裏,人人都好看,你可以摸身邊任何一個女孩的屁股。

我拿著話筒,摟著一個女孩的細腰,聲嘶力竭地唱爛俗的歌曲,另外兩個女孩給我伴舞,一邊跳,一邊把脫下來的衣服朝我扔過來。

我越唱越大聲,嗓子都啞了,竭盡全力驅趕耳朵裏的耳鳴。

女孩們嘴對嘴給我灌酒,我們都喝到爛醉。

酒意上湧,我埋首在3個女孩的波濤洶湧裏,想要淹死自己。

牛仔褲越來越緊,我氣急敗壞地要脫掉它,女孩體貼地過來幫忙,我突然就摸出了那個翻蓋手機,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把它帶在身上的,更奇怪的是,手機鏈莫名其妙地亮了一下。

我覺得那道光很刺眼,耳鳴聲更嚴重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女孩們繼續狂歡,撕扯對方的內衣,沒有理會我。

夜風裏,我扶著路燈狂吐,幾乎把腸胃裏所有的東西都吐光了。

夜風一吹,我猛地有些清醒了。

我拿出那個翻蓋手機,摩挲著,打開,黑色屏幕裏一片死寂,如同那段逝去的感情。

手機鏈又亮了一下,像是一段能喚起什麽的電波,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連串古怪的但又急不可耐的念頭。

我抬手,看看腕表,淩晨4點了,天就快亮了。

我跳上跑車,卻發動不起來,一看油表,沒油了。

盡管我頭疼欲裂,但我腦子裏的念頭,催促著我,我一刻也不能耽擱。

我叫了一輛車,趕到中關村。

我砸開手機維修店鋪的卷簾門,小哥睡眼惺忪,一定覺得我腦子有問題,我把翻蓋手機遞給他,幾乎是下命令般說道:“幫我充好電,修好。”

他愣了愣,接過手機來,嘲笑我:“這玩意兒都絕跡了,修不了。”

我哆哆嗦嗦地掏出錢包,把裏麵幾乎所有的現金都丟給了他:“一定要修好,求求你。”

他呆了,接過錢,愣了愣,答應我:“行吧,你下午來拿。”

我回了一趟婚房,風風火火地拿了個背包,把我要帶的東西,一股腦兒都裝了進去。

我趕到機場,用信用卡買了最早的機票。

飛機起飛。

我心潮澎湃,想要睡一會兒,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睡意,我的心跳得厲害,耳鳴越來越嚴重。

我回到了農村老家,神奇的是,耳鳴雖然沒有消失,但心跳卻瞬間安靜下來了,我覺得很平靜。

我和我爸都在這裏長大。

這個村子的交通還算可以,沒多少人家,有山,也有水。

鄰居們都認識彼此,誰家有了新媳婦,全村人都跟著高興。

我一直到上大學,才離開老家,來到城市。

那時候,我渴望著離開那裏,小地方,安靜但也無聊,一切都像是靜止的,我覺得這個地方困住了我,困住了我不羈的靈魂,我發誓要離開這裏。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了,這次回來,發現村子仍舊像個守舊的老人一樣,沒有什麽變化。

房子還是那些房子,老舊,但堅固。連氣味都一樣,泥土的味道,誰家做飯的味道,土地裏糧食長得歡騰的味道,一股腦兒撲過來,和童年時一模一樣。要是閉上眼睛,會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長大。

一切都沒有變,隻有路兩邊的梧桐樹又粗了幾圈,那大概是時間流逝的唯一證據。

我端起我爸的雙反相機,學著我爸誇張但確實有效的拍照姿勢,對著這個養大我爸和我的村子,開始拍照。

我拍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街道、街道兩旁牆壁上“計劃生育”“鼓勵二胎”兩種新舊交替的標語、在街頭下棋的老頭兒、交頭接耳的鄰居、擔水澆地的大爺。

我拍了家裏的祖宅、那口一直供養著整個村子的老井、長相依稀認得卻分不清究竟是誰家的孩子。

我拍了長滿了糧食的土地、屋梁上建巢的燕子、斷了尾巴的老牛、村頭被遺棄的石磨盤。

拍了一切我爸曾經拍過的事物。

拍照的時候,我感覺,我就是我老爸,我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鼻子聞,用他的身體感受。

我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他。

我爸常說,拍照的時候,你會覺得,你多了一雙眼睛,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我以前嗤之以鼻,覺得這是胡言亂語。

但現在,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些我爸迷戀的風景。

我很想告訴我爸,爸,我真的看到了。我開始有點兒理解你了。

我不敢逗留太久,我買了最近的機票飛回去,落地時已經下午3點了。

我衝到中關村,他說:“手機修好了,但有密碼。”

我搶過來,盯著像素低到眼睛已經不適應的屏幕,試了無數種組合,卻沒有打開。我急得團團轉,拚命回憶我和胡悅的一切。

終於,一串數字出現在我腦海裏:1125,胡悅的生日。

我朝聖一般輸入了這4個數字,它們像是一串通關密碼,雖然我不知道它們會帶我通向哪裏,但手機解鎖了。

糟糕到無法形容的畫質裏,是我和胡悅的點滴。

我們在兩家公司的聯誼裏相遇,我使出渾身解數,用力過猛地講笑話,拚命逗所有人笑,其實卻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我們在一家老夫妻開的羊肉麵館裏吃蘇州羊肉麵,要白切羊肉,加很多醋。

我們一邊吃麵,一邊看外麵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品評路過女孩的裝束,幻想著她們擁有什麽樣的人生。

我們在租住的出租屋裏,擁抱、親吻,點燃彼此身體裏壓抑已久的熊熊烈焰。她咬破了我的肩膀、扯掉了我襯衣的扣子,我撕碎了她的絲襪,來不及脫下她纏滿了鞋帶兒的靴子。我們以一種近乎滑稽的姿勢,互相打探彼此的身心。

我們在大雨天的被窩裏**相對、糾纏,交換體溫和人生意見。我們分享著彼此的前半生,幻想著未來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我們生下孩子的名字,臥室窗簾的顏色,結婚紀念日要如何與眾不同,我要給她買好看的項鏈,她要穿最狂野的情趣內衣。

我們在大雨中的國家地質公園裏閑逛,衝進雨霧混合的迷夢裏,我們隔著雨水和霧氣高聲叫著彼此的名字。我們在山腳下一個隱蔽的山洞裏,急不可耐、匆匆忙忙地親吻,我們心貼著心,她任由我橫衝直撞地進出她的身體和靈魂。

我們有無數張合影,每一張合影,都是一個美好瞬間的定格。

離開國家地質公園,我買了這條手機鏈給她,我說:“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它就能亮,它亮了,就代表著我的心也跟著亮了一下,那麽你的心也會亮一下,我們就能交相輝映。”

直到那個“意外”,撕裂了一切,把這些被合影定格的美好瞬間都變成了惡意的提醒。

她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整夜整夜地不睡,渾身發抖地流眼淚,早上枕頭都是濕的。她半夜起來,把婚房牆上的喜字都撕掉,砸碎了廚房裏所有帶著鴛鴦的碗。她無休止地要求和我**,咬破我的嘴唇、我的肩膀,攔住我的手,哭喊著:“就在裏麵吧,給我一個孩子,這樣你就永遠都不會離開我了。”

她會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給我做精致的早飯,看著我吃完,像個賢妻一樣,提醒我下班回來要買什麽菜。

她會突然間情緒失控,上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就歇斯底裏地哭倒在地,殘忍地抽自己耳光。

一切都是我害的,是我把她變成這樣的,我才是罪魁禍首,但為什麽要讓她成為那個最痛苦的人?

那個晚上,她照著我媽的菜譜,做了一桌子我愛吃的菜,有些發揮得很好,有些依然失敗。

她開了一瓶酒。

我們平靜地坐在餐桌前,她給我夾菜,看著我吃。

我拚命地咀嚼,好像要把一切不如意都吃掉,然後鬧了一陣肚子,我把壞事都衝進馬桶裏,就什麽都好起來了。

她不肯吃,隻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一邊喝,一邊無聲地流眼淚。

我不知道怎麽了,突然覺得我要瘋了,我猛地站起來,連外套都沒有穿,就衝了出去。

我知道這是分手飯了。

我不敢回家,我沒有臉挽留,也不敢麵對。

我找了一家酒吧,拚命地喝酒,想要灌醉自己。

酒精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麻藥。

等我天亮回家的時候,家裏整潔萬分,她帶走了自己的一切。

空氣裏都是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連味道她都不肯留給我。

翻蓋手機留在桌子上,上麵是那條手機鏈。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讓那條手機鏈亮起來了,我再也不能讓我的心和她的心一起交相輝映了。

我合上手機,我沒有哭,我沒有臉哭。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我心裏似乎要做一個什麽決定,但是又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

我腳下一崴,摔倒在地上,我媽手繪的菜譜滑落出來,被風吹開了幾頁,即便是最簡單的圓珠筆畫出來的粗糙圖形,我依然能聞到飯菜的香味。那些家常菜,都是經過我媽改良的,改良到最適合我的口味。

這本菜譜本來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秘密儀式,某種關於傳承的儀式。通過我的口味,就能對我的內心世界了如指掌。

胡悅走後,我再也沒有做過飯。我想,有些東西,可能永久失傳了。

我腦子裏的念頭突然間清晰了。

按圖索驥,我去了菜譜上標注的菜市場。

我跑了4個地方,才買齊了食材。

我將大包小包的食材拎回家,放進廚房。

隨即一頭紮進我爸給我設計好,我卻從來沒有正經用過的暗房。

我不知道那些衝洗的藥劑有沒有過期,也不知道照片有沒有過曝。

在一片紅光裏,我膽戰心驚地衝洗著我在農村老家拍的照片。

我很幸運。

照片都不錯,光線都很好,它們甚至超越了我的正常水平。

我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把照片都晾起來。

家裏,亂成了一鍋粥,我突然再也看不下去了,好像我第一次發現家裏亂成這樣似的。

我開始收拾,身體像上了發條,完全不知道累。

我才發現,原來收拾屋子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幾乎每一次收拾,都能發現一些被你遺忘的物件,有的是你半夜裏不小心丟到床底下的,有的是朋友來做客時遺留的,有的甚至你已經不知道它們來自何方。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個接著一個的秘密。

這些秘密讓收拾屋子這件小事,有了一種哲學況味。怪不得哲學家總想著拿一顆紐扣窺探人生的整個真相。

我把髒衣服都洗幹淨,晾在陽台上,洗衣液的香味在陽光的鼓舞下飄散到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

我把洗好的照片,放進了相框,擺在了合適的位置。

家裏恢複了它本應該有的賞心悅目。

我看看表,已經6點多了。

我拿起翻蓋手機,翻箱倒櫃地找到合適的卡槽,鼓足了勇氣,用舊手機上糟糕的拚音輸入法,給我爸,我媽,胡悅,各自發了一條短信:

我做了一頓飯,來家裏一起吃個飯吧。

發完,我不敢就這樣等待,我必須忙碌起來。

我衝進廚房,圍上圍裙,按照我媽詳細的菜譜,擇菜、切肉、準備調料,開始做飯。

恍惚之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帝王。

土豆是我的宰相,西紅柿是太監總管,芹菜是我的禦林軍,五花肉是我的弄臣,娃娃菜是我的文武百官。

我在廚房裏,了悟人生似的,發現了原本隻有我媽和胡悅才能發現的美。

她們是廚房裏的女王。

我想像個忠臣良將一樣,和蔬菜們一起,跪倒在她們麵前,高喊:“女王萬歲。”

我把飯菜擺上桌,開了一瓶酒。

我把舊手機連上音響,播放著胡悅當初收集了好久的歌,年代感撲麵而來。

我緊張極了,不停地看牆上的鍾,來來回回調整著座椅和飯菜的位置,吹毛求疵地檢視著家裏的擺設,我想讓我爸一眼就能看到我拍的那些照片。

我把窗戶打開,讓廚房裏的油煙散出去。

我把餐桌擦得鋥亮。

我像有強迫症一樣,把酒杯連成一條線。

一切終於妥當了,我也再沒有可以消磨時間的法子了。

我看看表,已經8:40了。

我爸,我媽,胡悅,都沒有來。

我有些害怕,我看了看手機,他們都沒有回複拒絕的消息。

沒有拒絕,那就是答應了。

我要有點兒耐心,這麽多年,我缺少的就是耐心。

我隻需要安靜地等待。

等待,讓我得以有時間整理自己。

我想了很多,我想怎麽跟我老爸道歉,我要告訴我爸,我懂你了,我想做個攝影師了。我會善待你的雙反相機。我一定拍得像你一樣好。

我想跟我媽解釋我這麽多年來的荒誕不經,並且保證以後要開始新的生活。我還要讓我媽知道,媽,你這本菜譜就是絕世的秘籍,廚房就是你的江湖、你的國家,你僅僅在廚房裏,就能輕易完成一段傳奇的史詩。

我想告訴胡悅,對不起呀,我當時太傻了,傷害了你,失去了你,這已經是我最慘痛的代價了,我可能要用整個後半生才能好起來。我後悔沒能和你繼續接下來的人生,我後悔沒有跟你吃完那頓分手飯,我後悔沒能像個孩子一樣抱著你的腿,號啕大哭地不讓你走,求你留下來。我後悔遇見你,要是不遇見你,你就不會被我如此殘忍地傷害得體無完膚。但我認了,我接受我接下來的人生,我不揮霍了、不遊戲了,我會好好活著,像熱愛你一樣熱愛我的生活。我也祝你幸福,祝你有一雙兒女,祝你愛著的人也同樣愛著你。

大概是太累了,加上一夜沒睡,我突然好困。

在翻蓋手機的音樂聲中,我趴在餐桌上,沉沉睡去。

我以前也很容易入睡,但要麽就是因為酩酊大醉,要麽就是累到了生理極限,我甚至覺得睡覺對我來說,就是浪費時間,沒有什麽幸福感可言。我盡可能地晚睡,基本上沒有做過什麽好夢,我的生活中也從來沒有過上午。

但這一次,我睡得很香,我想,這就是床墊廣告裏說的,嬰兒般的睡眠了吧。

我做了好多美夢。

我夢見那天,我讓米璐明白,我此生唯一的真愛就是胡悅,我送她離開,她衝我揮手,我和胡悅如期舉行了婚禮。

晚上,胡悅和我媽,在廚房裏做飯,我媽講解著每一道菜的火候。

我和我爸就誰是街頭攝影的王者,爭得麵紅耳赤。

我和胡悅送爸媽回家,然後回到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幸福小窩。

直到,我被已經循環到播放列表第一首的音樂叫醒。

我迷迷糊糊,抬頭看表,已經是午夜11:55了。

我有些慌了,看看手機,沒有回複。

我爸,我媽,還有胡悅,都沒有來。

他們是不是還是在怨我,還是不能原諒我?

我爸媽不想再一次對我失望。

胡悅不想再觸動她的傷口。

我能理解,這是我應得的,稱之為報應也好,活該也好,我接受,我都接受。

人總要為自己犯過的錯誤付出相應的代價。

但我還是很難過,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處理這一桌子的菜,我不知道我該怎麽麵對如此整潔的房子,我不知道我要怎麽才能鼓起勇氣,迎接接下來的生活。

我想,等過了午夜12點,這個“放肆24小時”結束,我就應該回到以前遊戲人生又麻木不仁的生活裏去,我任由我自己揮霍、腐朽,隻有這樣,我才能繼續活下去。

我哭了,我很久沒有哭得這麽聲嘶力竭了。

但奇怪的是,除了耳鳴聲,我發不出任何聲音,我隻能無聲地流眼淚,我整個人像是被按了靜音鍵。

我哭著站起來,打算把飯菜都倒掉,接受我接下來的宿命。

門,突然響了。

我以為我聽錯了,我呆住,豎起耳朵仔細聽,耳鳴聲卻又響起來,我有些痛苦,但屏住呼吸努力地聽著,我擔心這是我的幻覺。

門,又響了。

我聽見我媽叫我的小名,我聽見胡悅悅耳的笑聲,我聽見我爸因抽煙而總是帶著咳嗽聲音。

我手忙腳亂地放下飯菜,衝出去開門,因為太激動,差點兒被凳子絆倒。

我踉蹌著走到了門口,右手放在門把手上,因為緊張而渾身顫抖,耳鳴聲更強烈,我用左手扶住了右手,慢慢地打開了門。

一團耀眼的光芒,如擁抱一般把我圍了起來,吞沒了我,折磨了我一整天的耳鳴聲,一下子就消失了。

世界很安靜,一切都好像無聲靜默起來了。

我看著眼前,光芒裏,我爸,我媽,還有胡悅,都笑著看我。

我也笑了。我覺得我無比幸福。

牆上的時鍾,秒針剛好劃過了12:00。

哢嚓。

醫院的臨終病房裏。

一個年邁的老頭兒,身上插滿了管子,點滴正在滴落,周圍都是跳躍著、響動著的儀器。

病**,攤開著一本相冊,照片上,都是農村老家的平凡風景。一本手繪的菜譜翻開著,安放在床頭。一個帶著手機鏈的翻蓋手機,被老人緊緊握在手裏。

床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正在讀著一本名叫“玩命”的小說,老太太的聲音溫潤如玉:“他們就這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合上書,儀器上短促響動的電子音也消失了,心電圖上,那條波折起伏的曲線,終於變成了一條坦途。

除了陰天和雨天,從來都不遲到的陽光從病房的窗戶裏斜射過來,明亮、溫暖。

老太太握緊了老頭兒幹瘦的手。

老頭兒的眼角,一滴眼淚滑落。

護士們走進臨終病房,熟練地處理著一切。

老太太緩緩走出來。

一個護士迎上,遞給老太太一份文件:“您好,這是李先生的死亡證明,請親屬簽一下字。”

老太太接過文件,頓了頓,說:“他沒有兒女,也沒有親屬,這個字,我來簽吧。”

老太太緩了緩,說:“我是他的……老朋友。”

死亡證明上,老太太顫顫巍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