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時間沙漏

文/宋小君

我從零下196℃的液氮中醒來,已經是218年之後了。

但我好像仍舊沉沒在一片光裏,光很亮,可我眼前卻一片漆黑,無邊無際。

我覺得自己像一條魚,在大海裏遊了很久,卻終究不知道要遊向哪裏。

直到一陣劇痛,我眼前有個朦朧的影子出現,自我介紹說:“我是國家生命科學院的研究人員,姓趙。”

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隻好叫他趙醫生。

趙醫生讀取了我所有的數據,告訴我:“你病變的器官目前已經被修複,但我們不確定會不會複發。”隨即,他又饒有興致地補充了一句,“記錄顯示,你的妻子,程莉,5年前,已經提前醒了過來。”

“妻子”兩個字,像是一道光,把我從混沌深處打撈出來。

我接過一個顯示器,上麵是關於我所有的信息。

編號8932637117:陳久成,生理年齡45歲,冷凍時間218年;冷凍前為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第三考古隊組長;喪偶、無子女。

我看著表單上的“喪偶”兩個字,一陣頭痛,腦神經如鞭子一樣抽打我,疼讓人清醒,記憶翻湧上來。

說起來,那都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的妻子,程莉,患上淋巴癌那一年,才25歲,剛剛跟我結婚一年,婚房裏的喜字都還沒有揭。

人其實特別脆弱,尤其是當你把許多意義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

看著躺在**,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程莉,我想到第一次見到她,她才剛剛畢業,在考古現場大呼小叫,見到骨殖會哇哇狂吐,但又偏偏要強,硬撐著跟所有人說,我沒事,我沒事。

考古隊裏的所有人都喜歡程莉,在考古這個老氣橫秋的行業,程莉的出現,就像是一道鮮活的光,有些女孩,在哪裏出現,哪裏就有光。

可現在,程莉躺在**,美好的靈魂被肉體囚禁,我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她凋零。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另一個人給你位置,程莉是給我位置的人。

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程莉清醒的時候,握著我的手,問我:“你還記得你麵試我的時候,跟我說過的話嗎?”

我當然記得。

麵試的時候,我問程莉:“你覺得考古是什麽?”

程莉說:“說白了就是合法地挖墳掘墓。”

我一口水差點兒噴出來。

程莉卻無辜地看著我,說:“話糙理不糙,考古是為了研究曆史,陪葬呀、永生呀什麽的都是虛無,我們的工作就是從虛無裏打撈意義。”

我聽完有點兒欣賞她了。

我跟程莉說:“考古,就是和時間打交道。考古隊員,對時間的感知,和別人不一樣。一百年、一千年,在考古隊員看來,不過是一道墓門的距離。”

程莉握著我的手,她手心裏的力量很虛弱,但眼神裏仍舊透出那種與生俱來的狡黠的光。

她說:“所以呀,你不要傷心,在一起一年,還是一百年,對我們來說都一樣。愛過了,就不虛無了,有過了,就有意義。”

程莉病了以後,我從來沒在她麵前掉過眼淚。

這一次,我沒忍住。

程莉把我抱在懷裏,像安慰孩子一樣安慰我,眼神裏有母親般的光。

兩年後,程莉失去了大部分生命體征,醫生宣布了臨床死亡。

在此前,我征得了程莉和她家人的同意,由國家生命科學院對程莉進行人體冷凍,液氮保存,希望有一天,人類醫學發展到一定程度,可以讓她複活。

更多的,是給自己一個希望、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但我又很害怕,怕她在多年以後醒過來,要孤身一人麵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

她是個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每次過馬路都要握緊我的手,要是以後都是她一個人了,她怎麽能睡得著呢?

所以,在程莉被冷凍的當天,我寫下了遺囑,將來,我自己臨床死亡之後,也把身體冷凍起來,希望有一天能和程莉一起複活。

理性一點兒說,人體冷凍,至少在理論上可行,我們還有機會。

感性一點兒說,與卿今世為夫婦,更結他生未了因。

人總要為了什麽而活著。

我親手按動按鍵,看著程莉的身體,慢慢浸入到零下196度的液氮裏。

我覺得我應該說點兒什麽,可我不知道說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懷疑,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未來是什麽樣的呢?會更好嗎?會更壞嗎?誰知道呢?也許我應該說,來生再見。

“來生再見。”我輕輕地喊出聲。

現在,就是“來生”了吧。

我要見到程莉了,我可以再聽見她的笑聲了,說不定,我會來個惡作劇,從背後嚇唬她,讓她驚叫,讓她大驚失色,讓她捶著我的胸口,鼻涕、眼淚一起哭出來,大罵我渾蛋。

按照冷凍前的協議,我拿到了程莉現在的住址,但我並沒有立刻去找她。

我有一些害怕,需要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

程莉比我早醒了5年,她現在的生理年齡是32歲,而我卻已經45歲了。

我以前讀詩,讀到“10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感覺。

現在我知道了。

我擔心、害怕,怕“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怕程莉認不出我。

跟她比,我老得實在是太快了一些。

閑聊的時候,趙醫生告訴我,選擇人體冷凍的人並不多,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不確定這項技術能否成功,以及成功後有多嚴重的副作用。

但我不在乎這些,我隻在乎我和程莉又有了時間,又有了人生。

按規定,人體冷凍誌願者醒來之後,仍舊要配合國家生命科學院的研究。

醫生給了我一塊手表形狀的儀器,說是需要時刻監測我的生命體征,隨時和我保持聯係,大概是怕我突然死掉。

畢竟對於“未來”來說,從“過去”來的人,像異類。

世界都變了樣子。

我來不及熟悉這一切,在趙醫生的指引下,我拿到了自己冷凍前的物品。

洗澡、刮胡子,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也有些陌生。

看著推送在手表上的地址,我心裏又安靜了一些,這個地址就是我在這個陌生“未來”的位置。

手表上的光點,提醒我,已經到了。

我站在一座鄉間別墅麵前,看著特別複古的建築風格,一時間,有些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時空。

我曾經親手清理過一座北宋初年的墓坑,其中出土了一個青銅建築模型,亭台樓閣,雕欄鬥拱,頗有情態。

當時,程莉還感歎,要是她能住進這樣的房子就好了。

一聲狗吠,把我從回憶裏叫醒。

我透過欄杆去看,別墅的院子裏,晾曬著剛洗好的衣服,仔細一看,都是裙子,像一麵又一麵的旗幟。

一陣風吹過來,裙子被鼓**,一個女孩穿著背心,光著胳膊,閃身出來,正在晾另一條紅色的裙子。

女人能把平常的一切都變成風景,你愛過的女人每個角度你都認得。

是她,程莉。

我隔著這麽一小段距離看她,她站在裙子裏,身上沾著水珠,閃著夢一樣的暈光。

我覺得腦袋發暈,喉頭發甜,我走過去,走到近前,直到被欄杆攔住,怔怔地看著她。

她一點兒都沒變。

不,頭發好像長長了,使她看起來更年輕、更好看了。

冷凍前,她還是個病人,那場病沒有讓她不好看,反而讓她有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現在她好了。

我好像老了、太老了。

我有些自慚形穢,不知道該不該走向前去抱她,跟她輕描淡寫地開玩笑說:“嗨,醒了?睡了這麽久,睡傻了沒有?還記得那本科幻小說嗎?《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你做什麽夢了?夢見什麽了?”

我在原地站著、掙紮著,直到她也看見了我。

我一下子呆住了,覺得特別口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看著我,隻是對我禮貌地微笑、點頭。

我一怔,心裏像被電流擊中,火辣辣地疼。

她果然沒有認出我。

隨即,我又連忙說服自己:“正常,她認不出來很正常,這麽多年沒見了,我又老了,她大概忘了我的樣子了吧?”

我想再走得近一點兒,走近她,讓她再仔細看看我,她總說我臉上的痘痕形狀古怪,像月球的坑。她總說我的胡渣兒長得調皮猙獰,親她的時候總是弄疼她。她總說……

我的腳步猛地停下來,看到屋子裏有一個男人走出來,走到程莉身邊,兩個人湊近說了什麽,然後男人抬頭看我,眼神裏充滿防備,隨即向我走過來,打量我。

“請問,你找誰?”

“我找程莉。”

“這裏沒有這個人。”

“你胡說什麽?她就是程莉。”

我激動起來,男人卻慢慢推開我指著程莉的手,跟我說:“她是我的妻子,她叫溫迪。”

我呆住,又看了程莉一眼,就算隔的時間再長,我也不可能認錯人。她明明是我的程莉,怎麽成了這個陌生人的妻子?

我想要走過去,當麵問程莉,卻被男人攔住。

我根本不想理他,推開他,他卻死死地拉住我,我們兩個人打成一團。

直到程莉走過來拉開我們,把我推倒在地,眼神裏滿是陌生:“請你離開,不然我報警了。”

說罷,她扶著男人走了回去,沒有回頭。

我癱軟在地上,腦子裏一片轟鳴,身上的汗滲出來,像是被瞬間抽空的保鮮袋一樣,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眼前一陣猛烈的白,暈了過去。

等我醒過來,已經是3天以後了。

我躺在國家生命科學院的病**,趙醫生在記錄數據。

看我醒了,趙醫生責怪我:“你現在身體還是很虛弱,不能激烈運動。”

“可是我的妻子……”

趙醫生歎了口氣:“你跟我來吧。”

我站起來,護士扶著我,跟著趙醫生走進一間白房子。

房子裏,四麵牆都是顯示器,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數據。

趙醫生說:“這些都是人體冷凍被喚醒的病人。”

我看著顯示器上不斷流動、跳躍的數據,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趙醫生指著其中一個編號為8932637200的顯示器告訴我:“這是你妻子醒來之後的跟蹤記錄數據。”

我看著這些符號、光柱、數字,一臉茫然。

趙醫生說:“經過人體冷凍之後被喚醒的病人,在概率上,會出現並發症,目前已經發現的並發症有183種。其中你妻子在冷凍保存的時候,液氮對腦神經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你知道,腦神經細胞至今都是無法修複的。”

看著我一臉茫然的表情,趙醫生又解釋:“通俗一點兒說,你妻子冷凍前的記憶沒有得到保存。”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難怪她認不出我。

趙醫生說:“為了病人的健康,我們並沒有把她冷凍前的事情告訴她。現在你醒了,按照當時的合約,你有權聲明她是你冷凍前的妻子。但是現在……”

趙醫生沉默了一會兒:“現在據資料顯示,她已經結婚了,理論上,冷凍之後,你妻子仍舊是自主權利人,我們沒有權力幹預她的生活。”

我聽明白了,發著呆,說不出話。

趙醫生補充了一句:“目前你還沒有出現並發症,我們會嚴密監控。你冷凍前的所有存款,現在都存在中國銀行,你可以去兌換成現在的貨幣。我們也給你提供了臨時住房,直到你有能力獨自生活。”

我走出來的時候,陽光猛烈、刺眼,我站在國家生命科學院的雙螺旋結構的雕塑前,像一輛丟失了全球定位係統的破汽車,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我去了中國銀行,兌換了錢,拿到了我存在那裏的個人物品。

幸虧是真空恒溫保存,東西都沒有壞。

絕大部分都是我和程莉以前的東西,我們的結婚照、婚禮當天的視頻、她最喜歡的玩偶、我們的家庭相冊、我們一起考古的時候拍的工作相冊……

當天晚上,我翻看著那些相冊,卻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我甚至有些恍惚,我到底是在時間的哪一頭?

我和程莉之間,到底過了多久?是兩百年,還是一天?

一夜無眠,我想了很多。

首先,我要弄清楚程莉現在的丈夫,到底是誰,是個什麽人。

然後,我要把真相一點兒一點兒地告訴程莉,讓她想起來一切。

我向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等了兩百年的人,誰也別想把她從我身邊搶走。我和死亡都已經打過了一架,最後我贏了。這一次,我一定也可以贏。我不管那個男人是誰,我隻知道我的妻子應該跟我在一起。

跟蹤了那個男人很多天,我終於弄清了他的身份。

他叫何旋,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創始人,名聲不小,財力也雄厚。

這更讓我懷疑他是怎麽說服程莉嫁給他的,甚至有可能,他是在騙程莉。

程莉經受了這一切,我不能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我必須保護她,她隻有我了。

每天晚上,我都會到程莉別墅外麵抽根煙。

她認不出我,我怕嚇到她,不敢貿然接近她。

或者說,我不想以這種方式接近她。

在晚上看這個城市,看那些公寓裏亮起來又滅掉的燈。

我禁不住想,每一盞燈裏麵都住滿了故事。

隻是我不知道,他們的故事是喜還是悲。

我漸漸習慣了一個人,晚上終於也可以睡著了。

至少,至少我還有個目標。

想到程莉,她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讓我心安,不管以什麽樣的方式。

隨著我的觀察,我發現,何旋是一個很自律的男人。

每天的生活很單調,除了在公司,就是回家。

每次回家,他都會經過一家花店,買同樣的花帶回家。

滿天星。

我當然知道,那是程莉喜歡的花。

她曾說:“我不喜歡玫瑰,我就喜歡滿天星,滿天星樸素、美好。”

每次看到何旋買花回去,我心裏都五味雜陳。

她喜歡的花沒變,可是送花給她的人卻變了。

盡管我非常不願意承認。

但我還是發現,何旋對程莉很好,甚至是過分的好。

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或許,我根本就不應該醒過來。

那天晚上,我坐在別墅外麵的路燈底下,喝了許多酒,妄圖用身體的難受,對抗心裏的難過。

我無數次想要衝進去,告訴程莉,是我呀,我才是你的丈夫。

但我沒有,這樣隻會讓事情更壞。

下起雨來,我全身濕透,卻不想找地方躲雨。

直到我頭頂的一方天空,被一把雨傘撐起。

撐傘的人是何旋。

他看著我的樣子,歎了口氣,跟我說:“找個地方聊聊?”

我們在路邊的避雨亭坐下來,看著雨水一滴又一滴地砸落、摔碎,折射著路燈和車燈的光。

“你是被喚醒的人吧?”

我一呆,看著他,他的表情很友善:“你能跟我說說你跟溫迪,不,程莉的故事嗎?”

我沒說話。

何旋卻自顧自地說起來:“因為保密協議,我並不知道程莉被冷凍之前的事,你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我冷笑:“你會幫我?”

他笑得很溫和:“你不說出來怎麽知道我不會?”

我大概是太渴望和別人說起我和程莉的過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隱瞞任何細節,我從頭到尾地把我和程莉的事情說給了他聽。

從我們怎麽在考古隊認識,到她如何生病,最後選擇人體冷凍,比我更早醒過來。

可現在,她卻不認得我了。

何旋聽完,忍不住歎了口氣:“人體冷凍技術的缺陷,就是各種不確定的並發症。她……不隻是忘記了冷凍前的事情,就連現在發生的很多事情,她都會很快忘掉。”

我呆住。

何旋裹了裹風衣,看得出來,他很怕冷。

“國家生命科學院有一個幫扶計劃,幫助人體冷凍後被喚醒的人重新適應現代社會。我的公司,就是合作公司之一。

“她來的時候,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為了方便稱呼,我讓她自己從名冊上選了個名字。

“她說她喜歡‘溫迪’這名字,她覺得這個名字很暖。

“她很害怕陌生人,經常會不自覺地發呆,短期記憶特別差,很多事情上午交代,下午就忘記了。但她很溫和,用了很多方法讓自己能記住事情。

“我很喜歡她。我本來想要去科學院調出她的資料,知道了她的過去,我才好幫助她。但按照冷凍前的協議,她的資料是保密的,隻對科學院和她冷凍前的丈夫開放。我沒有辦法,隻好一點點地安撫她、幫助她。慢慢地,她終於適應了。

“但是短期記憶差卻沒有辦法治好。醫生說,這種症狀是腦神經損傷,類似於阿茲海默綜合征。

“後來,我們就相愛了。我和她注冊結婚。她現在生活得很平靜。直到你出現。但我知道,她原本是你的妻子。我也知道,你對我懷有敵意,但請你相信,我們都愛著同一個人。”

我聽完何旋的話,心裏堵得厲害。

我幾乎是喊出來的:“可你搶走了她。”

何旋看著我,他說:“她不是什麽物件,她是屬於她自己的。她以前選擇了你,後來選擇了我。”

我怒不可遏:“可我等了她這麽久。你憑什麽?”

何旋看起來比我平靜得多,他說:“你放心,我今天來找你,是有個提議。”

我充滿防備地看著他。

他說:“從法律上,我完全可以拒絕你再見她。但從情理上,我理解你。我願意幫你。”

我一驚:“怎麽幫?”

他說:“前提是不能對她造成傷害。”

我點頭。

他接著說:“我可以讓你接近她,你也可以告訴她你和她的過去。但我希望你慢慢來,不要刺激到她,她現在很脆弱。你能答應嗎?”

我猛點頭。

得到我肯定的答複以後,他繼續說:“我缺一個私人司機。你可以用司機的身份住在我家裏,白天我上班的時候,你可以和她相處,慢慢喚醒她過去的記憶。我會盡量給你們更多的獨處機會。”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他也盯著我,說這番話似乎用盡了他的力氣:“我想,你和我一樣,都不想她再受到哪怕一點點的刺激。我願意相信你。”

我沒想到他會幫我,而且用這樣的方式。

我問他:“你為什麽願意幫我?”

他站起來,往回走,說了一句:“你為她做的這一切,她應該知道。到時候,選擇權,還是交給她。”

說完,他走進了雨裏,身影看起來很瘦,好像要融化在雨水裏。

一周以後。

何旋帶著我去了程莉住的別墅。

程莉對我很友善,或者應該說,很客氣。

客氣到足以讓我相信,她不但忘了兩百年前的我,也忘記了我和何旋打架的事情。

她的眼神清澈又茫然。

“我叫陳久成。”我說,我特意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很慢,觀察著程莉的表情。

她仍舊微笑,客氣的微笑,那是她對不相幹的人所經常露出來的微笑。

她的笑容漂亮又冷漠,她忘了我,忘得很徹底。

我成了何旋的司機。

每天,除了接送何旋,更多的時間,我都是負責程莉的出行。

別墅裏,陳列簡單。

我被安排住在樓下的客房裏。

我有時候看著程莉,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已經和別的男人組成了一個家庭,而且,我還和他們住在一起。

程莉打客房電話,告訴我,她一會兒要去菜市場,買菜給先生做飯,請我送她去。

我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客廳裏,掛著程莉和何旋的婚紗照。

任誰見了,都會說,真是一對璧人。

程莉笑得跟我記憶裏一模一樣。

我看著看著,心裏就充滿了憤怒。

我不等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必須告訴程莉,我才是她的丈夫,我為了她等了兩百年,她不能愛別人。

我看著樓梯,握緊了拳頭,等著程莉走下來。

突然,我瞥見別墅裏有什麽不對勁。

一旦發現了不對勁,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我仔細看,發現別墅裏沒有掛表、日曆、電視機,沒有一切跟時間有關的東西。

為什麽?

是不是有什麽陰謀?

人都是自私的,何旋為什麽願意讓我,這個他現任妻子曾經的丈夫住進來?

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樓梯上,腳步聲響,程莉穿著居家服走下來,對我笑,招呼我:“走吧?”

我一肚子的話,卻又不想說了,我不能過早暴露,我不能讓何旋傷害程莉。我要穩住,對,穩住。

女人和菜市場,給男人莫名的安全感。

有些生活習慣,千百萬年都不曾改變。

主婦們把新鮮蔬菜帶回家,做成飯菜,款待辛苦了一天的丈夫,這是屬於人間的、塵世的幸福。

可我,卻感受不到了。

回家的車上,我從反光鏡裏看她。

她看著外麵的車流,有時候表情會露出茫然,眼神會失去焦點。

“晚上做什麽菜?”

她一呆,花了好幾秒鍾才反應過來,隨即臉上又掛上了笑:“都是家常菜,先生吃不慣外麵的飯,喜歡吃我做的,我每天都做,晚上一起吃吧。”

我心裏又酸、又暖,脫口而出:“好久沒吃過你做的菜了。”

“什麽?”她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一愣,沒說話,專心開車。

晚上,程莉在廚房裏忙來忙去,自言自語:“鹽呢?糖呢?料酒呢?蠔油呢?”

我和何旋坐在餐廳裏等。

沒有人說話,聞著散出來的油煙味,我們都在享受這一刻。

一桌子菜。

程莉的額頭上還帶著汗,招呼我們吃。

我吃了一口,很鹹,放了太多鹽,我幾乎要吐出來,抬頭看何旋,他正吃得津津有味,見我看他,給了我一個眼神。

我吃著菜,看著程莉臉上滿足的笑,明白了,她一定是忘記自己放了幾次鹽。

而何旋,每次還是會努力吃光。

程莉去廚房裏洗碗。

何旋問我:“出去抽根煙?”

我點頭。

我們抽著煙,看著遠處的黑暗,沉默了很久。

“她一直這樣嗎?”我問。

煙霧中,何旋點頭:“她醒來以後,就這樣了,尤其是分不清楚時間,分不清自己在哪一年,經常混亂,一混亂就生病。醫生說,這是冷凍複蘇後典型的並發症,患者會喪失對時間的感知。為了不刺激她,我把家裏的表、日曆都收起來了。”

我說不出話,大口抽著煙,我知道,程莉迷路了,在時間裏迷路了。

這個瞬間,我突然不恨何旋了。

或許,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不該違背蒼天造物生老病死的規律,讓程莉承受她原本不該承受的一切。

“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麽願意幫我?”

何旋抽著煙,從懷裏掏出一個古舊的錢包,打開,裏麵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妻。

“這是我的妻子,我們約定好,一起冷凍,一起複蘇,在這裏見麵。可她……沒有醒過來。我親手埋葬了她。我知道這種等不到的滋味。本來,我沒辦法活下去,直到我遇見了我的溫迪,你的程莉。”

我吃了一驚,原來你也是……

何旋點了點頭:“我參與了國家生命科學院的幫扶計劃,就是不想更多像你我一樣的人,獨自麵臨醒來之後的虛無和恐懼。”

他看著我,說:“如果她能找到平靜,我不在乎她叫溫迪,還是程莉。”

我們都沉默了。

隻有廚房裏傳出來洗碗的水聲。

此後的日子,我習慣了看著她,從不同的角度;與她聊天,聊一些沒有意義的話。

我有時候會提到自己以前的生活。

她問我:“你夫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看著她,沉默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見我不說話,笑了:“我看見你手上的戒指了。”

我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笑了笑說:“她大概是世界上最特別的人了。”

她也笑了:“每個妻子在丈夫眼裏都很特別,對嗎?”

我點頭,這樣的人,隻有一個,永遠也隻有一個。

程莉很依賴何旋,眼神裏透出來的依賴,不論是誰都能感受到。

她給丈夫做飯、洗衣服、熨燙襯衣,安排好家裏的一切。

我看著她,就好像中間這兩百年根本就不存在。

我是她的丈夫,她就是我的妻子。她做家務的時候,我在她眼裏,能看見安寧。

我不願意奪走這一切,不管我有多麽正當的理由。

我就這樣看著她吧,看著她頭發長長又剪短,看著她生下孩子,成為母親。看著她成為一個好妻子、好媽媽,過上世俗又平靜的生活。

就這樣看著她吧,看著她,長久地看著她。

“你病變的器官又複發了,除非更換,否則無法修複。我不確定,現在有沒有合適的器官來源……”

兩年後,趙醫生看著我,眼神裏有許多惋惜:“不過好在你可以選擇繼續冷凍。”

我穿好襯衣,對趙醫生說:“我已經兩百多歲了,活得夠久了。”

趙醫生愣了愣,我們兩個人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我遞給何旋一支煙,我們兩個人沉默著抽完。

“我想單獨見見她,可以嗎?”

“當然可以。”

何旋說要出門。

程莉問他:“什麽時候回來?會很快嗎?”

何旋看看我,沒說話。

我說:“會很快。”

程莉說:“那晚上,我包餃子給你們吃。”

廚房裏,程莉擀餃子皮,剁餡兒。

我問她:“你聽說過‘時間沙漏’嗎?”

程莉眼神茫然,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好像聽過,但我又想不起來。”

我說:“沒關係,我講給你聽。”

“‘時間沙漏’,是考古學裏的一個名詞。考古隊員開掘古墓的時候,挖出來一件器物,因為千百年都埋在地底封閉的環境裏麵,這些文物保存得特別完好,顏色鮮豔,就像主人剛剛還在使用。但是,一旦接觸空氣,顏色會迅速消失,器物會立即腐朽,肉眼就可以看見,這件器物隻用了一分鍾,就走完了原本要用一千年才走完的路。這就是所謂的‘時間沙漏’。”

程莉聽完,忍不住讚歎:“好神奇呀。”

我看著她,說:“是呀,從這個維度上看,一分鍾和一千年,長度或許都一樣,並沒有什麽不同。一分鍾、一百年、一千年,隻要存在過,就夠了。”

程莉聽著我的話,眼神裏清澈又迷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又問她:“你覺得考古是什麽?”

程莉這一次沒有猶豫,脫口而出:“說白了就是合法地挖墳掘墓。”

我笑了,我說:“對,考古,就是從虛無裏打撈意義。”

至少你身上有些地方,從來都不會改變。

那天,我吃到了程莉包的餃子,味道和以前一樣,特別好吃。

我吃了好多,打嗝兒都是餃子的味道。

程莉看我吃了這麽多,笑得特別開心。

那是我記憶裏,最後一個畫麵。

一個月後,別墅的女主人溫迪整理司機房間裏的雜物。

不小心把一個封好的箱子弄得散開了,有照片掉出來。

別墅的女主人看得呆了。

箱子裏,有一本厚厚的家庭相冊,每一張照片都是合影,考古工作照、聚餐的照片、婚紗照……

陳久成身邊笑得非常燦爛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別墅的女主人。

她看見一枚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戒指——結婚戒指。

她和陳久成的婚紗照。

她看見平板電腦裏,她和陳久成婚禮當天的影像,她看見自己笑得像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看著、想著,似乎在一瞬間明白了一切。

時間沙漏。

她流下了眼淚,分不清一分鍾和一千年到底有什麽區別。

兩百多年前,古墓考古現場。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第三考古隊組,正在組長陳久成的帶領下,挖掘古墓。

實習生程莉睜大了雙眼,滿臉期待地看著。

一件精美的美人木雕,突然從土裏冒出來,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美人木雕上的生漆慢慢揮發、消散,木頭開始軟化、腐朽,最終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團塵土。

一千年的光陰,在這樣一個美人木雕上,用了一分鍾,就流過了。

但那天在場的每個人,都記住了美人木雕的美。

這就是虛無裏最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