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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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實驗室，紀念發現自己的桌上多了一盒費列羅。這顯然不是沈慕清的做派，那會是誰送的？她回頭四下看了看，見一眾師兄都沒有留意她，唯獨劉峰似有若無地往她這裏瞟了一眼。
紀念轉過身，對著那盒費列羅有點發愁。
下午的時候，她去休息室打水，一轉頭發現劉峰也跟了進來。
兩人打了個照麵，劉峰問：“聽說你負責的那個項目現在遇到問題了？”
“嗯，芯片太大，劃片工藝無法滿足要求。”
“馬上要驗收了吧？就算現在立刻把圖紙發給流片廠家也不一定來得及，更何況還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一般的流片怎麽也得兩三輪吧，你這第一輪相當於浪費了。”
劉峰說的這些，紀念當然知道，所以說起項目的事情她也很沒底，但是自從遇到問題後，項目就已經交由沈慕清負責了，具體怎麽改進的她還不清楚。
見紀念沒說話，劉峰猶豫了一下說：“我倒是有個辦法。”
紀念聞言抬起頭來等著他的下文。
劉峰繼續說：“劃片崩邊純屬是因為芯片麵積太大了，麵積大是因為功能過於複雜，其實當時軍方用戶下這個指標時自己也未必有很清晰的概念，你看要不請沈老師去跟他們協商一下，是否能降指標，或者去掉一些功能？”
“你是說讓沈老師去求用戶？”
“這也不算求吧，就是協商。”
“這個項目之所以讓我們來做，就是因為它足夠難，不然其他哪所高校的研究所不能做？項目快要驗收了，卻去協商降低指標要求，這不是坑人嗎？”
這話讓劉峰覺得汗顏，他完全是出於幫紀念解決問題的想法，但是項目太難，沈老師都沒辦法的話，以他的專業水平就更加幫不上忙了，就隻能想別的辦法。他想了幾天也隻想到這麽唯一一條解決途徑，沒想到不但不被感激，反而可能讓紀念瞧不起。
劉峰臉漲得通紅，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你沒經驗才會這麽說，不信我們看下去，結局無非也就是這樣。”
聽到這話，紀念也在心底問自己，這麽短的時間內，沈慕清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想到辦法嗎？
劉峰說：“不管怎麽樣，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跟我說。”
“謝謝。”
劉峰看著紀念漠然的表情，猜測她大概是不會請他幫忙了，而且就算真的找到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些什麽。
他悻悻地歎了口氣，正欲轉身離開，突然又聽到紀念叫他。
“師兄。”
劉峰回過頭：“怎麽了？”
“我桌上那盒巧克力是你放在那兒的嗎？”
“哦，那個啊……是別人送給我的，但是我一個大男人也不愛吃甜食，辦公室裏就你一個女孩，就順手放你那裏了。”
“謝謝你，不過我最近在減肥。張師兄好像很喜歡吃巧克力。”
“這樣啊。”從剛才到現在，劉峰已經夠沒麵子了，隻好說，“那你把巧克力給大家分了吧。”
紀念看著他，沒有回話，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做了什麽決定，說：“師兄，你知道我和徐誌宇分手了。”
劉峰聞言先是一愣，繼而笑了：“是啊，我也聽說了，其實我覺得早該分的，畢竟不是一個圈子……”
“但我又有喜歡的人了。”
紀念無波無瀾的一句話，讓劉峰的長篇大論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看了紀念半晌：“這麽快啊……我能問一下嗎？”
“你問。”
他低頭猶豫了片刻，再抬頭時卻是直直地望進紀念的眼中：“是沈老師嗎？”
周遭的空氣仿佛都因為這一句話而變得黏膩。
都說愛是藏不住的，關於她喜歡沈慕清這件事，她自己很清楚，眼下一個沒什麽交集的師兄劉峰也清楚，那麽還有多少人清楚？作為當事人的他又清不清楚？
紀念正要開口回答，而對麵的劉峰已經後悔自己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他尷尬地笑了笑：“你看我都瞎想些什麽，對不起啊紀念，其實我就是有一次晚上看到你上了沈老師的車……是我思想齷齪了，你千萬別在意……”
劉峰麵紅耳赤地解釋著，他多想時間倒流，那他一定不會一時衝動問出這樣的話。沈慕清是什麽人，先拋開他的身份不說，他那人一向潔身自好，連個女學生都不願意收，又怎麽可能跟自己的學生曖昧不清？而且那也是他劉峰打心底裏很敬佩的人，但是就在剛才，他卻為了一時的不甘心把最尊重的老師和最喜歡的姑娘都傷到了。
紀念應該很瞧不起他吧？劉峰抬頭看了一眼麵前一直沉默不語的紀念，最終還是認命地點了點頭：“看來我又晚了一步，那祝你幸福。”
他心灰意冷地轉身，然而完全沒想到的是，他看到沈慕清正端著馬克杯站在距離他不遠的位置。
劉峰更加懊悔，他過去這二十幾年的人生中遇到的所有尷尬加起來都不及今天的分毫。
沈慕清已然信步走過來，把馬克杯放在咖啡機上，按了開關，然後轉過頭看他：“都聊什麽呢？”
劉峰微微一怔，明顯鬆了口氣：“項目上的事情。”
沈慕清了然地點了點頭。
“那沈老師、紀念，我先去忙了。”
“嗯，去吧。”
劉峰走後，紀念慢騰騰地給自己倒了杯紅茶，她以為他至少會說點什麽，但是卻什麽都沒有。
紀念突然覺得自己也有點可笑，她怎麽能試圖叫醒一個正在裝睡的人呢？
比起那些四季分明的城市，N市幾乎隻有兩個季節，一年當中春季和秋季加起來的天數不過百來天。開學時仿佛還是深冬季節，不過兩個多月而已，夏天就已經躍躍欲試地登場了。天氣漸漸炎熱起來，而人們也漸漸淡忘了那個陰森的雨天裏消失在血泊中的年輕生命。
關於項目的事情，沈慕清終於想到了辦法，但卻是紀念認為最不可行的辦法——他要將整顆係統芯片一分為二，並且在兩塊芯片的截麵實現異質集成，這是目前一直沒有突破的技術。
但是紀念也知道，沈慕清肯定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冒這種險，他定然做了很多準備。
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新的設計，沈慕清特意在藍山公寓購置了一台服務器，方便紀念進行電路仿真。而沈慕清在學校沒課時也會留在公寓指導紀念的工作。這樣一來，他們出現在學校的時間就少了。
周穎有幾天沒見到沈慕清，這天聽說學院領導要開個會，沈慕清必然會參加，於是她掐算著時間等在沈慕清的辦公室附近，後來聽學生說沈老師回來了，她立刻就趕過去。到了沈慕清的辦公室門外，她特意看了看學生辦公區，不出意外地看到紀念也在。
雖然心裏早就有所猜測，但是當這個猜測一次又一次地被驗證之後，她心裏的不滿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升級。她深吸一口氣，直接推開沈慕清辦公室的門，不等他開口就將辦公室的百葉窗拉了下來。
沈慕清默默地看著她這一係列舉動，微微挑眉問：“有事？”
“紀念是不是住在你那裏？”
沈慕清對她的問題倒是不意外，他沒承認也沒否認：“你這興師問罪的架勢就是為了這個？”
周穎忽然雙手撐在他的辦公桌上，半彎著腰逼近他，開口卻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意思：“師兄，你不會還對她抱有什麽想法吧？她當年那態度多傷人啊，說翻臉就翻臉，也真是小孩子心性！現在雖然過去幾年了，但我看她未必就成熟了多少，萬一她想起以前的事情，你以為當初她不能原諒你，現在就能原諒你了嗎？”
麵對周穎的疑問，沈慕清並沒有躲閃，可她說了這麽多，他卻隻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從來沒指望她原諒我，但我現在不能不管她。”
“為什麽？她那麽大一個人了，有什麽理由非要讓你照顧嗎？”
“這是我的事。”
周穎明顯一愣，他這話說得很明白了，可惜周穎卻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
“你以為別人的事我願意管嗎？”
她的咄咄逼人終於讓沈慕清開始煩躁了。他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校園裏的綠樹噴泉，多少年了，這裏始終沒有變化，但是看這風景的人卻換了一撥又一撥。
好一會兒，沈慕清才緩緩開口：“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了，你不是說你回來是想有一番作為嗎？”
沒有人回答他。而當他正要轉身時，卻感到腰間一緊，一雙纖細的手臂輕輕纏了上來，慢慢收緊。
周穎趴在他的背上，將臉埋進他的襯衫中，鼻子齉齉地說：“為什麽你什麽事情都那麽明白，卻唯獨在我的事情上裝糊塗？什麽作為不作為的無所謂，我是想待在你的身邊。”
她終究還是說出了心裏話，在她心底藏了多年的話，可是即便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聰明如她也無法判斷沈慕清會給以什麽樣的回應。
一顆心搖搖欲墜地等待著……哪怕被感情綁架也好，哪怕不那麽情願也好，隻要他不拒絕，她就不會放棄。
可是她忘了沈慕清是什麽樣的人。
沉默了片刻，他毫不費力地掰開了她纏在他身上的手臂，轉過身看著她：“你這麽說，我會失望。”
他熱愛他所忙碌的一切，把眼下做的事情當作事業來對待。幾年前，當紀明老師還在世時，老師就曾提過，我們國家的這個行業還不夠成熟，包括很多軍用設備的核心芯片全部需要進口，這是遲早都要解決的問題。顯然已經有不少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這些年，他們的研究備受重視，而沈慕清作為最年輕一代學者，肩上的擔子可想而知。所以當大家都隻是把畢業當成目標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更深遠的想法，哪怕隻是把行業水平向前推動一點點，窮其一生也不後悔。
他原本以為周穎跟他是一類人，可沒想到她在他麵前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迎合他而已。
雖然對她而言，他多少有些自私了，可是他卻不願掩飾這種失望。
之前那版流片的測試數據都在學校的電腦裏，紀念想趁著今天在實驗室把測試報告整理一份給沈慕清過目，之前那版圖紙雖然不能再用，但是對工藝線的誤差摸底卻有很大的幫助。
走到沈慕清的辦公室門前，她才看到辦公室的百葉窗是拉上的，這還是她印象中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她不確定地輕輕敲了下門，發現門隻是虛掩著，而且在她不算重的力道下悄悄敞開了一條小縫。就是從這個虛掩著的門縫中，她看到周穎正緊緊擁著沈慕清，而她埋怨沈慕清不解風情的話也一字不落地鑽進了紀念的耳朵裏，乃至心裏。
她從來沒見過這麽溫柔、這麽小鳥依人的小周老師，果然，無論什麽樣的女人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麵前都會化作一汪柔軟的水。
紀念把測試報告隨意丟在身邊的一張書桌上，轉身往衛生間走去。
女衛生間裏空****的，紀念一間一間推開門，最後走進了最裏麵的一間。她鎖上門，放下馬桶蓋，直接坐了上去。牛仔褲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裏麵有一個被捏得扁扁的煙盒，煙盒裏還剩幾支煙。
她拈出一支點上，隨即而來的煙草味讓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她有點後悔，應該在門口多待一刻的，聽聽沈慕清究竟會如何回應周穎。可是轉念她又覺得自己很無聊，聽了又怎麽樣呢？畢竟周穎那樣的人，很少有男人不喜歡，他有理由拒絕嗎？那他對自己呢？一絲好感都沒有嗎？可是如果不喜歡，何必招惹她？如果喜歡，又何必招惹周穎？
無數個問題攪得她頭暈暈的。
沒有什麽比愛情更讓人患得患失了。
紀念有一下沒一下地吸著煙，回想著自己究竟是怎樣一步一步愛上沈慕清的。然而愛情又不是解題，哪有什麽固定步驟和思路。想到自己多年前或許也曾這樣愛上過他，她無奈地意識到，他對她而言就像宿命一樣，躲不開避不掉。
門外傳來嘩啦啦的水聲。紀念掐了煙，衝了馬桶，從裏間走出來。
周穎剛剛洗完手，正從一個小包中拿出一支口紅補妝。
聽到聲音，她抬眼從鏡子裏麵看了一眼，看到是紀念，她笑了：“喲，小紀念呀。”
完全看不出被拒絕的跡象。
紀念低著頭過去洗手，周穎補好妝皺了皺眉：“怎麽一股煙味，你聞到了沒有？”
“沒有。”紀念擦幹了手，看也不看她一眼，出了衛生間。
紀念剛回到位置上坐好，就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過頭，看到沈慕清站在辦公室門前，對她說：“來一下。”
她不由得又想起周穎剛才笑著跟她打招呼的樣子，不情不願地朝他的辦公室走去。
百葉窗已經被拉了起來，一室的光明中，紀念看著麵前的男人如常的神色，心裏不由得就冒出一個詞來：兩麵派。
沈慕清突然微微皺了皺眉，抬眼看著貌似恭順、實則總是有點叛逆的女孩，敲了敲他手邊的一遝報告問：“怎麽放在那裏了？”
是紀念剛才隨手放在門外那張桌子上的。
“有個事緊急出去一下，就隨手一放。”
“知不知道為什麽讓你把之前那版廢掉的測試報告整理出來？”
紀念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
“那流片為什麽要反複幾次？”
紀念依舊搖頭。
“一個意思，都是為了工藝摸底。你過來，我再給你講一遍。”
她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不舒服，想早點回去，可以嗎？”
沈慕清挑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時間，倒是也不早了：“既然如此，那就回家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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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沈慕清繼續為紀念講解如何通過測試數據和原圖對比對工藝線誤差進行分析，其實道理很簡單，沈慕清不信紀念搞不懂，多半隻是沒有上心而已。
他坐在另一邊，利用一組數據幫坐在對麵的她演示分析。
紀念今天顯得尤為沉默，有時候沈慕清講解了很久，她也不吭一聲，問她是不是明白了，她才懶懶地點一下頭。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紀念對著再也看不進去的測試數據毫無預兆地說：“今天我都看到了。”
“什麽？”沈慕清正低頭看書，無意識地問了一句。
“您和小周老師。”
沈慕清這才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總算是找到病灶了。
但他卻不打算就這個問題多說什麽，沒立場、沒必要。
可是紀念既然已經開口了，就不打算這樣放過他。
她直截了當地問：“您喜歡她嗎？”
聽到這個問題，沈慕清把手上的書又翻了一頁，隻是淡淡地說：“看書吧。”
這是什麽態度？紀念的心情更加鬱悶了。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裏摸了摸，她記得還剩幾支煙呢。
摸到煙盒，她起身就要往衛生間走，卻聽到背對著她的沈慕清突然開口說：“等一下。”
紀念停下腳步，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他，沈慕清卻沒有看她，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麵前那本書：“女孩子還是少抽點煙。”
這是個秘密，紀念自以為迄今為止無人知道，包括寧萌也不知道，可是他是怎麽發現的？
過了片刻，見紀念站著不動，他這才抬起頭來看她，指了指他旁邊的位置說：“你過來。”
紀念猶豫了一下，不無頹喪地走了過去，挨著沈慕清坐在方桌的另一邊，順手把握在手裏的煙盒和打火機一並放在桌上。
沈慕清瞥了那煙盒一眼，妥協似的歎了口氣：“其實我和周穎……”
然而，剛一開口，他卻覺得眼前一花，紀念竟突然探過身來，緊接著那雙溫軟的唇瓣不太精準地吻在了他的唇角上。或許是有點害怕，又或許是還有賭氣的成分在，她的力道有點大，說是吻，更像是碰撞。不過這短短零點幾秒的一觸即分卻讓兩個人都很意外。
沈慕清的心裏不無震驚，而紀念也是如此。
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麽衝動，可是當目光再次與他相觸的時候，她卻又鬼使神差地探頭吻過去。相對於上一次，這一次就有經驗了很多。她輕輕地、試探性地吻著他，從略帶幹燥的唇，到微微泛青的下巴，意猶未盡時又回到他的唇……
沈慕清沒有躲開，這仿佛給了她力量，也讓她心裏暗生歡喜。或許他已經拒絕了周穎，或許他的心裏也是有她的。然而，正當她壯著膽子想要將這個吻加深時，他卻毫無預兆地突然抽身，離開了座位。
一切轉折都發生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
他從桌上拿起她剛剛放下的煙，抽出一支走到陽台上點燃。
紀念看著他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眼淚流了出來。
是的，她愛上他了，無可救藥地愛上他了，可是很顯然，就在剛才，他拒絕了她。
紀念默默地起身走回房間，看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開始一點點地收拾。過程中她沒有發出什麽聲響，沈慕清就在屋外，兩人都沉默著。
心漸漸冷卻，腦子也漸漸冷靜下來，她開始有點後悔，她為什麽要和周穎爭風吃醋呢？現在，她還有什麽麵目來麵對他？
當她把收拾好的行李箱立在門前時，沈慕清抽完煙走了進來，看到箱子，有點不高興地問她：“你這是幹什麽？”
紀念垂著眼，無聲地回應他。
她的沉默似乎將沈慕清的怒火徹底點燃，他第一次用不太客氣的語氣對她說話：“你平時怎麽樣我隨你，可是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
事已至此，紀念索性坦白：“我不知該怎麽麵對你了。”
沈慕清愣了愣，很顯然，一向無往不利的沈慕清此時也有點無所適從。
他靜靜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歎了口氣：“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的錯。”
不知道為什麽，很少流眼淚的她今天已經是第二次哭了。她默然地抹去臉上濕濕涼涼的淚水，權當那句認錯隻是無力的安慰。
沈慕清見她低著頭抹淚的樣子，心情更差了，但是那隻剛剛抬起想要安撫她的手，終究還是放了下去。
“這種時候不該意氣用事，萬一你出了事，大家都不會好過。所以，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這話就仿佛當初在他車上，她問他如果是別人，他會不會也這麽替對方著想時，他的回答。
他當初是怎麽說的？他說：“我是你老師。”
他總是這樣，在她感念他的好時，立刻跟她撇清關係。
見她沒再堅持要走，沈慕清說：“我會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紀念依舊低著頭，可語氣無比堅定：“但是我不會。”
第二天是周末，沈楓約了寧萌一起吃飯。寧萌早早收拾好自己，站在宿舍樓下等他。
沈楓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時間觀念實在太差，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見他來，倒是看到田靜抱著一大堆書本從宿舍樓裏出來。
“這是搬家啊？”寧萌笑著打趣她。
“不是，發快遞。”田靜邊回話邊笑盈盈地朝寧萌走過來，可還沒到她麵前，腳下便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手上的書也撒了一地。
寧萌見狀，連忙過去幫著一起撿，不經意間發現一張海報從其中一本書裏掉了出來。那海報是折起來的，露在外麵的是兩個半張臉，應該是一個明星組合的海報。寧萌好奇，拿起來抖開一看，裏麵竟然還有徐誌宇。這麽說，這個明星組合應該就是徐誌宇在韓國時的那個組合了。
寧萌撲哧一笑，問田靜：“不是吧我的靜靜，你也追星啊？還追徐誌宇？”
田靜倒是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還跟著寧萌一起笑：“我可對這些不感興趣，這些東西都是吳瓊以前放我那裏的，上次她父母來收拾東西，我忘了給他們，現在隻好快遞到她老家。”
提到吳瓊，寧萌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不少：“原來是這樣啊……”
“嗯，她的東西可真多。”說到這裏，田靜突然停了下來歎了口氣。
寧萌猜她肯定又想到以前和吳瓊的事情了，畢竟吳瓊是她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不然她們屋其餘兩個女生都已經因為忌諱吳瓊而申請換了宿舍，她怎麽還不肯搬走？
想到這裏，寧萌很想安慰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不過如果她也能換間宿舍，而不是總想起以前的事情，或許對她來說也是件好事吧。
寧萌問田靜：“對了，你們宿舍有新人嗎？”
田靜搖頭：“我們宿舍朝陽，麵積也比別的宿舍大幾平方米，原本好多人都想換到這邊，但是吳瓊那事一出，誰還敢來？都覺得瘮得慌。”
寧萌很同情地看著她：“難道你一個人就不害怕嗎？要不你也跟阿姨說說換間宿舍？”
田靜撿起東西站起身來，笑了笑說：“那倒不會。外人害怕可以理解，她和我關係那麽好，我不怕。”
聽了田靜的話，寧萌倒不知該如何勸她了，隻好幹笑兩聲說：“那你要是覺得無聊就來我們宿舍找我吧，反正現在紀念也經常不在。”
“好呀。咦，快遞小哥來了，我去寄快遞了。”
“快去吧。”
看著田靜抱著一堆書離開的背影，寧萌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年頭這麽好的姑娘不多了——對沈慕清懂得感恩，對吳瓊懂得念舊。
“歎什麽氣啊？”
寧萌正在發呆，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她立刻轉過身，就見沈楓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田靜。
寧萌抬手看了眼時間，佯裝生氣道：“遲到了10分38秒啊！”
沈楓收回視線，大咧咧地打了個哈欠：“你怎麽跟我們頭兒一樣啊？說話語氣像，表情也像，多虧長得不像，不然我得天天做噩夢。”
寧萌作勢要打他，沈楓卻順勢握住她沒什麽力道的粉拳：“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出門在外要給你們家沈警官點麵子，至於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隨便你。”
寧萌的臉立刻就熱了。其實她不用猜也知道他最近肯定經常加班，能抽出時間來陪她已經不錯了。不忍心耽誤他太多時間，她提議說：“今天就吃我們食堂的小炒吧！最近新來了個四川的師傅，做的菜特別對我的胃口！”
沈楓微微挑眉：“我可給你宰大戶的機會了啊，是你自己不好好把握。”
寧萌邊笑邊推著他往食堂走：“要宰，必須宰，所以我隻吃肉不吃素！”
兩人還是來早了，食堂裏此時剛開餐，又因為是周末，人並不多。
寧萌挑了個能看到電視的位置坐著，等著沈楓去打菜回來。電視裏的午間娛樂新聞正在盤點影視圈裏一個大獎的熱門人選，寧萌渾不在意，直到她聽到徐誌宇的名字。
沈楓付完菜錢，回頭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寧萌：“怎麽挑了這麽個位置？”
寧萌卻沒顧得上理他，她盯著電視屏幕的眼睛都直了：“先別說話。”
“有那麽好看嗎？”沈楓不明所以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電視屏幕，這才發現是關於徐誌宇的報道。原來是他去年主演的一部電影成了這次入圍的熱門作品，而他自己也很有可能因為這部電影首秀攬獲最佳男演員的獎項。一時間本來已經銷聲匿跡的他突然又備受關注，這樣一來，他之前患有抑鬱症的事情必定也會被媒體拿出來炒熱度。
寧萌微微皺眉：“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複出了，一複出還搞出這麽大動靜，你說紀念會不會受影響？”
沈楓冷笑一聲：“我就說你們女生整天盲目追星，追到了真的那麽好嗎？你看看紀念現在，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
寧萌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這你說不著我，我又不追星。”
“那就說紀念，看著小姑娘挺務實的，怎麽也想不到她會追星，更想不到還真追成了自己的男友。畢竟不是一個圈子的人，又不了解對方，萬一對方有什麽不良嗜好呢，就算是個gay，她也不知道啊。”
寧萌笑：“這我讚同，不過紀念也不追星。”
說到這裏，她突然想到剛才遇到田靜的事情，於是對沈楓說：“不過我們同學當中追星的人真不少，比如吳瓊，她就追星，而且特別巧，她竟然喜歡韓國的一個偶像團體，就是徐誌宇之前那個。她現在要是還在，知道自己的偶像和同學是一對，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沈楓聞言，筷子一頓：“你說什麽？”
“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偶像和同學是一對，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再往前，吳瓊追星？”
“是啊，她喜歡一個男團，就是徐誌宇之前所在的那個男團。”
沈楓放下筷子，怔怔地想了想，過了片刻，他抬頭看寧萌：“吃完了嗎？”
“什麽吃完了？這才剛開始吃啊！”
沈楓快速抽了兩張紙巾擦了擦嘴：“那你慢慢吃，我有點事得先走一步。”
寧萌有點不高興了：“我說你怎麽回事啊？多長時間才見一次，又匆匆忙忙要走？”
沈楓也沒辦法，起身在憤怒的女友的腦門上狠狠親了一下以示歉意，然後也不管她說什麽，快步朝食堂外走去。
從食堂出來，他立刻打給了李默。因為之前警方已經確認過，出事那天下午的確有人在教二一樓的教室見到李默一個人自習，而且就時間來看，他有不在場證明，所以警局也沒有理由再留人，隻是因為他私藏了吳瓊的手機妨礙警察偵破案件而扣了幾天就被放了出來。
“在學校嗎？跟你確認幾件事。”
“我在宿舍。”
“我這就來。”
從李默那裏，沈楓了解到，吳瓊的確追星，而且正如寧萌說的那樣，她很喜歡一個叫MC的韓國男團，而她最喜歡的就是男團成員徐誌宇。不過她在外麵不怎麽表現出來，可能是怕影響自己女神的形象，也或許有什麽其他原因。不過聽李默的描述，她追徐誌宇應該已經達到了瘋狂的程度。因為據李默了解，徐誌宇回國發展後在全國十幾座城市舉辦的巡回演唱會她都到現場去了，而且他出的專輯她都會買，甚至是一些周邊產品她也會收藏。
聽到這裏，沈楓有些不解：“那我們怎麽沒有在她的遺物中發現這些東西？”
“據說都是寄到她老家的家裏，沒有寄到學校來。我之前不是說了嗎？她不想被人知道，我也是從她舍友田靜那裏打聽到的。”
聽了李默的話，沈楓更加困惑了——從什麽時候起，追星成了件很難為情的事情？真會影響到她女神的形象嗎？
或許，她刻意隱瞞這事的原因遠沒有這麽簡單。
30
傍晚時分，沈楓來到距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廳。他對麵坐著一個男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T恤和牛仔褲，頭上戴著一頂遮陽的鴨舌帽。
他端起桌子上的水一飲而盡，然後摘掉帽子，露出了一頭黃毛。
“在裏麵待了那麽些天，感覺怎麽樣啊？”
黃毛苦笑：“真不怎麽樣，我再也不敢了。”
沈楓笑：“其實也不是不讓你工作，但是幹哪一行都得有點職業操守是不是？”
“對對，您說得對。不過，您這次找我是我又犯了什麽事嗎？”說話間，黃毛的語氣中都帶著點哭腔，“那您可得搞清楚，我自從被咱們警察叔叔教育過後就再也沒敢像以前一樣了。”
“放心，這次不是審你，是給你立功的機會。”
聽到沈楓這話，黃毛有點為難，但又不敢得罪沈楓，隻好說：“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吧。”
沈楓大笑：“哎，這就對了。”
他朝黃毛勾了勾手，黃毛立刻附耳過來，兩人低聲交談了片刻，黃毛有點不解：“您怎麽也要查他啊？”
沈楓皺眉：“問那麽多幹嗎？”
黃毛點了點頭，又把帽子戴上：“那我這就去辦事了，有消息立刻給您電話。”
沈楓點頭：“快去吧。”
咖啡廳門口有個公交站台，黃毛從咖啡廳出來時，正好一輛公交車剛剛停下，上車、下車的人都不少，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黃毛的蹤影。
沈楓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感慨：想不到這年頭連狗仔都這麽訓練有素了……
本來是打算給自己放個假的，沒想到午飯都沒吃完就又辦了大半天的公事，此時，沈楓覺得有點困倦。黃毛走後，他沒有立刻離開，又叫了杯咖啡，邊喝邊歇腳。
天色漸漸暗了，早已過了晚飯時間，在這附近遊**的路人、學生也稀稀落落不見幾個了。亮著橘紅色燈光的咖啡廳在暮色中顯得清晰又突兀。
馬路對麵，坐在白色桑塔納轎車裏的人不知已經抽了多少支煙，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對麵咖啡廳裏那個靠窗坐著的男人。
那杯咖啡早該見底了吧？
向沈慕清告白失敗後，周穎的確傷心了一段時間，雖然對外她沒有任何表現，但實際上這件事對她的打擊並不小。多少年的暗戀，以為就要成真了，可最後，沈慕清卻輕飄飄地回以她“失望”二字，她當然不甘心。再說，她千裏迢迢從舊金山回到N市，難道受了一點小挫折就要退縮嗎？那也不是她周穎的性格！
所以，即便沈慕清已經明確地拒絕了她，但她卻並不打算就這樣放棄。
但是，當她再次整理好心情，打算像空氣一樣悄悄滲透進他的生活時，她卻發現她連見他一麵都很難。
這周已經是第三次，沈慕清辦公室的大門緊閉，而從學院裏其他任課老師那裏聽說，這段時間紀念幹脆就不來上課了。雖然大家都說兩人是在忙項目的事情，可周穎卻不認為事情會那麽簡單。
她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前，心情非常差，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給他，可是又沒想好要說什麽。
正在這時，劉峰從外麵回來，看到周穎在沈慕清辦公室的門前徘徊，於是好心提醒她：“小周老師，您找沈老師嗎？我有幾天沒見到他了，估計是在忙項目的事情，也有可能出差了。”
周穎冷聲嘀咕了一句：“什麽出差，我看是自此君王不早朝了。”
周穎說話的聲音很小，劉峰沒聽清：“您說什麽？”
“哦，沒什麽。”周穎正打算離開，突然又想起什麽，她上下打量了劉峰一眼，然後看看手裏拿著的一份論文，想了想說，“是這樣，我知道沈老師沒出差，有個東西急需請他過目，不過我暫時走不開，我給你個地址，你幫我送一趟行嗎？”
周穎也是課題組的老師，這種要求劉峰當然無法拒絕，於是就答應下來：“好的，沒問題。”
半個小時後，劉峰騎著自行車到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個高檔小區，找到二號樓三號門，正好看到有人從單元門裏出來，他也就直接進了單元門。
沈慕清家在二樓，站在門前，他再三確認周穎給他的地址，確保沒錯才按了門鈴。
門鈴響過，他聽到屋子裏有人趿拉著拖鞋來開門的聲音。這應該是沈老師家吧，可是聽這來開門的腳步聲並不像沈慕清本人，但劉峰也沒在意。可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和門裏那人都愣住了。
“紀念？你怎麽在這裏？”
學生出現在老師家裏並不奇怪，但是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出現在老師家裏就值得推敲了。
這完全是紀念沒有想象過的情形，她從意外中回過神來，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說辭，可是劉峰明顯已經看到了在她身後同樣穿著一身家居服的沈慕清。而且這房子不算大，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房間裏隻有他們兩人而已。
沈慕清原本以為是物業或者快遞，就由著紀念去開門，他繼續留在電腦前畫圖。直到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他才朝門口瞥了一眼，這一眼正對上他的大徒弟劉峰震驚的神情。
而震驚過後，劉峰隻是自嘲地笑了笑，什麽也沒說，扭頭就走。
沈慕清出來想叫住他，卻聽紀念說：“早就不知道走多遠了。”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低頭看她，見她臉色也不好，這顯然不是她所願，那麽還會有誰這麽無聊呢？這明擺著是想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說清楚什麽？”
沈慕清一時有點語塞，想了想還是說：“雖然清者自清，但是這件事傳出去恐怕對你不好。”
紀念抬起眼來看他：“我們真的‘清者自清’嗎？”
沈慕清沉默了一瞬，直接跳過這個問題：“你要知道，隻要出現負麵輿論，一定是對女孩子更不利，我不希望你承受這樣的壓力。”說著他就要出門。
卻聽紀念在身後說：“什麽‘負麵輿論’？什麽‘壓力’？難道我愛我愛的人也錯了嗎？”
不管多少次的試探，但像這樣直白地表達對他的感情還是第一次。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的內心是震撼的。那麽他對她呢？
有人所愛隔山海，可是依舊可以翻山越嶺與愛重逢，而她從來都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他卻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著距離。是她太傻，還是他顧慮太多？少女那份對愛的孤勇突然讓他覺得慚愧無比。
他沉默著站了一會兒，搭在門把手上的手從開門的動作變成了關門。
防盜門被重重地關上，他走回客廳，陷入沙發裏，很是疲憊。
紀念看到他微微弓著背閉著眼，幾乎將上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握成拳的右手上，非常疲憊的姿勢。或許她真的讓他為難了。
可是他要她怎麽辦？她愛他呀！
兩人就這樣一個坐一個站，相互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紀念走到他麵前。
聽到聲音，沈慕清睜開眼，視線範圍內是一雙白而纖細的小腿。
他的目光順著那雙腿一直往上，最後落在紀念的臉上，而那上麵既沒有他們初遇時的張揚跋扈，也沒有重逢時的陰鬱神秘，有的隻是漠然。
她微微垂著眼看他，沒有任何表情。
她終究還是個孩子，他在心裏想。然而就在下一秒，她卻一低頭吻上了他的唇。
與上一次的青澀試探不同，這一次她似乎要拋開一切一往無前，衝垮他所有的顧慮和忌憚。
或許是終日與她、與自己的對抗讓他變得疲憊無比，再無力量對抗此時敏感的感官，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不由得被吸引到了與她肌膚相觸的地方，那種灼熱的感覺，仿佛要將他的內心灼穿，而原本裹藏在裏麵的僥幸念頭冒了出來——他想，就這一次，就這一會兒，什麽都不去想，隻做想做的事。
所以當她孤勇用盡要離開的時候，他卻突然伸手將她攔住，勾著她靠向自己。拋棄了所有的顧慮，他在心底無奈地歎息，她一次又一次地如此，而他也隻是個普通的男人罷了。
風用力地拍打著門窗，突然就變了天。
得到他的回應，紀念從最初的震驚變得歡喜。
然而就在這時，旁邊茶幾上的手機突然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沈慕清的動作也隨之一頓，那是他的手機。
他稍稍抬起頭拉開兩人的距離，隨著一陣高過一陣的響鈴聲，原本被丟到九霄雲外的理智回歸。他睜開眼，看著麵前的女孩和那雙因為充斥著欲望而依舊迷離的雙眼，暗暗地咬牙。
他做了什麽？！
桌子上的手機終於安靜下來，紀念閉著眼睛等了一會兒，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睜開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他卻似乎不願與她對視，抱著她轉了個身，將她從他身上抱到了沙發上，而他自己卻抽身走向旁邊的茶幾，幾乎是與此同時，那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