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年那些牛X的事,怎麽看怎麽傻X

這段時間我過得特別規律,早晨九點準點起床去菜場買菜。小區旁邊菜場賣菜的攤販都對我印象深刻,右手綁著繃帶打著石膏的女人每天都和他們討論菜是否新鮮、豬肉是不是漲價這一類的民生問題。

發展到後來,不少攤販會給我留些新鮮的蝦和蔬菜,再送我兩根蔥和一塊薑。

今天我左手提著一隻豬手和兩根白蘿卜往回走的時候,看見謝君昊的車停在樓下。

我走近去,敲了敲車窗問他:“有事?”

他打開車門出來,把我從手至腳打量了一遍,笑著說:“你現在越來越有主婦的氣質了。”

我說:“你這麽大早地出現在我家樓下,是來瞻仰我的主婦氣質?”

謝君昊笑了笑說:“你現在電話沒一個,我要是想和你說點什麽事,必須得親自上陣。張揚,你算是讓我體會到‘通訊基本靠吼’的局麵了。”

我一麵往前走一麵說:“我這麽多天頭一回買了個豬手打算開一次葷,你真的不是故意來蹭肉吃的麽?”

謝君昊替我提著菜說:“我還以為是因為我來,你特意去買的豬腳。”

進了屋,他遞了隻盒子給我,裏麵是手機和3G卡。

我看了看問:“送給我?”

謝君昊點了點頭:“你行動不方便,給你送貨上門。”

“師兄,物質不能打動我,你現在不會是想撬牆角吧?”

謝君昊再點頭,笑得挺坦然:“算是吧,我想趁虛而入。”

我立在原地,突然想起幾天前在這裏,我對林佑說的話。一時有些感傷,轉過身去往廚房走。

打開水龍頭,聽著嘩嘩的水聲,開始洗蘿卜。

謝君昊在我身後問:“張揚,你在找工作回北京?”

我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說:“對。”

我也說不太明白為什麽想回北京,可能是懷念大學的那些朋友,可能是想離我黨和政府更近一些,總之這麽繁華這麽有節奏的上海,我是呆不下去了。

我在這裏很寂寞,有時候想想,中關村天橋上賣假證的大姐也能讓我寄托思念。

謝君昊沉默了一會,緩緩說:“你要是回了北京,我是不是就徹底沒機會了?”

我把蘿卜擱在砧板上,左手操起菜刀開始砍,一邊砍一邊說:“師兄你搞錯了。我回不回北京你都沒機會。你別在這個時候捉弄我行嗎?你說你一個大好青年有錢有才有貌有車有房有姐姐,怎麽這麽想不開呢?”

謝君昊扶住我的肩,把我扳過來,看著我的眼睛說:“張揚,我知道你在上海朋友不多。這段時間你可以把我當成朋友。我是你師兄,不是應該貫徹一把騙吃騙喝騙師妹的傳統麽?”

他頓了一會,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換了個口吻說:“師兄罩著你。”

我忍不住笑了:“你這個樣子,真有點街頭小青年調戲小少女的調調。”

他瞟了一眼砧板,伸手要接我的刀說:“你這樣的女孩,不就喜歡這種調調麽?手機我先借你用用,等你手好了工作有了,再還給我。”

我說:“師兄你真的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我這個人習慣一條道走到底,特別癡情。那種一輩子隻愛一個人之類的疼痛抒情句式都是為我量身而造的。”

謝君昊笑了一聲說:“你別把自己繃那麽緊,我作為你的嫡係師兄和前老板,過來體恤體恤民情就這麽不能夠被接受嗎?更何況你的離職我多少都有責任。”

我撒手往廚房外走:“那你要是實在內疚的話,我也不攔著你。今天的菜有勞了。”

謝君昊隨手做了個紅燒豬手和白蘿卜煲湯,再下了兩碗麵條,上麵擱了個煎蛋。

他坐在飯桌對麵,說:“你現在長身體,多吃點。”

我一個遊神,想起高中林佑給我帶的早飯,眼前有點恍惚。看著謝君昊,好像看到了那個我喜歡了五年分開了五天的林佑。

怔了怔,埋下頭去吃東西。

“張揚,前幾天有人打電話來公司找你,叫高欣,我留了她的號碼。你看有空的時候可以給她回一個。”

“嗯。”

謝君昊想了想說:“林佑也找過你。”

我抬起頭問他:“什麽時候?”

“上個禮拜吧,他可能聯係不上你,打電話來公司問了問。他不知道你離職的事?”

我有點語塞:“還沒和他說。”

飯後謝君昊坐了一會,走前對我說:“謝冉倒是挺喜歡你,一直想找你玩。下個星期她有個簽名售書的活動,你要不要來?”

我說:“也好,我去吹一把文化之風。”

我用新號給高欣掛了個電話,把這些天的遭遇大致和她講了講。

高欣聽了之後挺感慨:“張揚,while there is life, there is hope.”

她接著說:“我找你是想說我打算開一間會所,你現在剛好沒工作,要不要和我一塊做?”

“什麽會所?”

“就是一豪華會所,讓有錢人來消費娛樂。”

我問:“天上人間?”

高欣說:“不搞色情活動。地方我已經盤下來了,現在要著手做裝修和進貨。啟動資金都沒有問題,你要是願意的話,我付你一個月4K,等生意起來了我們可以再談,你想入股也可以入股。”

我有點猶豫:“你讓我想想。”

她說:“張揚,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麽。你是不是覺得你大學剛畢業才工作半年,現在來創業風險太大?我覺得吧,你現在這麽年輕,正好是出來闖一闖打拚的時候,我手頭有資金有人脈可以好好玩一把,我們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個會所到時候沒做起來,你大不了再去個企業裏繼續給人打工。”

高欣問我:“張揚,你真的願意一輩子給人打工,看老板眼色拿薪水麽?”

我說:“我不想,但我現在經驗有限,要說做會所根本一竅不通。”

“經驗可以積累。我開過酒吧,搞過電子商務,也玩過地產,可以帶著你慢慢來。天底下哪有穩賺的生意?多跌幾次,就摸索出道道來了。”

“高欣,你讓我再想想吧。”

“好,我等你消息。”

這天晚上,我在小區裏散步的時候,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的夢想是什麽?

中學時候的夢想是能和林佑考上一所大學,大學時候的夢想是能嫁給林佑作老婆,這麽多年來我對未來的構想裏都會有林佑,把他端端正正地擺在我的生活裏。

可是現在,他沒了。

我需要把之前腦子裏構築的未來全部打碎,重新再造一個。

這真的有點難。

曾經我夢想要嫁給他的男孩兒,曾經我為了他的方向努力的人,現在從我的生活裏走開了。我該怎麽辦呢?

繞著小區走了半圈之後,我決定和高欣搭夥做生意。

理由特別站得住腳,那就是目前為止我隻有這麽一個工作機會,月底馬上就要到了,而我的房租還沒有著落。

晚上我給羅依然打了個電話:“我手機丟了,現在換了個號,你把原來的那些通訊錄發我一份唄。”

羅依然在電話那頭愣了半天,突然拔高了音調說:“張揚,你居然還活著啊。”

我說:“……”

羅依然開始激動了:“前幾天怎麽也聯係不上你,林佑快急死了,把我們挨個拷問了一遍。還以為你加入了什麽地下組織要做潛伏工作,斬斷情絲,大義滅親了。”

我問:“你是不是想死我了?”

她說:“我還沒到那地步,林佑是想死你了吧。前兩天研究生會主席競選他都翹了,是不是跑上海看你去了?”

我握著電話沒出聲。

羅依然問:“張揚,你怎麽了?”

我抽了口氣說:“沒事,我挺好。你呢?是不是要開始找工作了?”

“是啊,這些天忙得都焦頭爛額的。”

我問她:“羅依然,你和原來那人還在一塊嗎?”

羅依然頓了頓說:“分了。”

我扯了個笑說:“你終於悟了,改邪歸正了。”

她在電話那頭好像也鬆了口氣,掛電話前叮囑我說:“上次不知道從誰那聽說,你和謝君昊走得很近?你千萬要注意生活作風啊,不要落人口實。”

我說:“首都人民還真是關心我啊,我都已經遠在上海了,還有人熱情地散布謠言。”

我對著電話想了很久,給林佑發了條短信:今天開始使用這個手機號,之前的號作廢,請惠存——張揚。

我反複斟酌,把這條短信寫得看上去像群發的一樣,但事實上,我隻發給了他一個人。

他的號碼我一直記得。

等了很久,他回了條短信,上麵隻有一個字:好。

我想起林佑有個習慣,就是無論給他發什麽短信,無論多晚,他都會回。我倆談戀愛的時候,晚上躺在**互相發短信,最後一條一定是他的;每次打電話也是,都是等我掛了電話他才掛。

我當時問他怎麽這麽有風度。

他和我笑笑說這是表示重視,確保我是真的沒話和他說了,而不是在裝矜持。

有些東西已經一去不返,可習慣卻還在那裏,戒不掉。

我去田子坊的那間酒吧裏找高欣的時候,她正在品酒:“張揚,你過來嚐嚐,00年的拉菲,這麽一杯要近一千。”

我擺手表示不用了。

她堅持說:“你以後做會所的話,學點品酒有好處。不懂也要裝懂。”

我說:“那裝誰不會啊,就晃晃杯子,聞一聞,再小口啜唄。你放心,沒吃過豬肉,那絕對見過豬跑。”

高欣說:“那你晃完杯子,知道什麽樣的酒是好酒麽?我和你說張揚,做一門學一門。要想忽悠別人,首先得腦子裏有點貨,這樣忽悠起來才能臉不紅心不跳。要是比別人懂,你想賣多少錢賣多少錢。”

接著高欣帶著我醒酒,倒酒的時候,我握著酒瓶,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提了半輛QQ在手上,手感很不一般。

酒學到一半,進來了個中年男人,穿著襯衫和毛衣,長相挺俊朗。他朝高欣看了一眼,走過來說:“我們談談。”

高欣低頭看了看杯中的酒:“談什麽?”

“談你開會所的事。”

高欣說:“沒的談。陸華我告訴你,這個會所我開定了。”

陸華看了看我,微微擰了眉尖,“沒說不讓你開。但是那塊地早就已經簽出去了,換個地方,嗯?我已經幫你看好了,‘星漢灣’是個挺高端的樓盤,正好你可以在旁邊開個會所。”

高欣不以為然地說:“我選的那塊地位置好,我不換。地都是你拿的,為你老婆解個約就那麽困難?”

陸華顯然有些不滿,礙於我在場不好發作:“高欣,你不是沒做過生意,合同是隨便就解約的麽?”

高欣點頭說:“我就是因為做過生意,才知道那個地方好。陸華,你直接說,讓不讓吧?”

陸華悶頭不說話。

我覺得有點尷尬:“高欣,你們慢慢談,我把這個酒拿到旁邊去慢慢琢磨。”

高欣說:“別走,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公,陸華。”

她再轉身對陸華說:“她是我朋友,張揚。”

我向陸華伸出友誼之手:“你好,那個久仰。高欣總和我說起你,說你倆怎麽從美國打到中國,從上海殺到北京,一統江湖,千秋萬代。”

陸華想了想說:“我們見過?”

高欣哼了一句:“陸華,你別看見漂亮小姑娘就用這句話行麽?”

陸華抬手扶了把額角,歎了口氣對高欣說:“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之後這倆人打個包廂進行會談。大約過了半小時,陸華出來了,襯衫領口濕了大片,像是被人潑了酒。他皺著眉,有點氣惱地疾步離開了。

我再去看高欣的時候,她舒了口氣說:“來,我繼續教你。”

說完,她展了展眉心,把杯中的酒盡數喝完,我看見相當於那瓶半輛QQ的紅酒已經見了底,真是有點心疼,要潑也要換個雪花啤酒什麽的潑啊。

高欣問我:“你和你家林佑現在關係怎麽樣?”

我頓了一會說:“我倆分手了。”

她表示這不意外,“為什麽呢?”

我抬頭想了挺久,也找不到一個主要的原因導致我和林佑的分手。可能是因為羅依然,可能是因為異地,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倒了八輩子血黴心情太煩躁。我得承認在分手的時候是有所期待的,或者林佑說句什麽話,我可能就扛不住推翻了重來。

可是他一句話沒問。

高欣笑了:“張揚,你還記得那時候你特別堅決地和我說你能和林佑白頭到老麽?你們這樣的小兩口,愛的快,忘的也快。你相不相信,以後你沒準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我想向高欣解釋點什麽,和她說林佑他和我過去的生活一寸一寸骨肉相連,我連他高考各科的分數都記得一清兩楚。

可是我到底試圖以此來證明些什麽,我也不知道。

日子過得很慢。

這段時間我把菜燒得很好,順便摔了幾個碗。

有一回煮麵條,我左手提鍋沒提穩,連麵條帶鍋整個掉到地上,腳麵上燙壞了一大片。那天我感覺真的挺疼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心裏實在裝不下,隻能溢出來,流到哪疼哪。

後來我去參加了謝冉的簽名售書,她寫了一本《這些年我一塌糊塗》,很受廣大少女的青睞。

我從書架上拿下來翻了翻,裏麵有很多句子讓我折服,比如我從勒緊我的枷鎖中掙脫出來了;比如我仰望天空,黑暗使我振奮之類的。

一群讀者排了長隊等著謝冉,有個小姑娘特別崇拜地看著她:“藍姐姐,能不能和我合個照?”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抬頭看見書店裏的橫幅上寫著:藍之姬簽名售書會,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妖治與寧靜的融合。

這個海報讓我差點站不住腳,隻能一半妖治一半寧靜地遠望謝冉。

謝冉抬頭,大老遠地衝我招了招手,“張揚,你是來要簽名的吧。知道你會來,我特意給你留了二十本,想送誰送誰。”

我一步一步踱過去,排隊的少女們看著我的眼睛中都散發著羨慕嫉妒恨的光芒。

謝冉提了一撂書給我,翻開扉頁,她在上麵特別藝術地寫著:

致張揚,

祝你和謝君昊在愛情的道路上攜手共進,也真誠地希望你能夠在藝術道路上繼承我的衣缽。

藍之姬

2011年3月28日

簽名旁邊畫了一朵疑似“長在泥巴裏的樹開出來的花”。

我繼續在原地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地震驚,一邊震驚一邊想謝冉雖然不靠譜,但人還是很真誠很厚道,每本都寫這麽長其實也挺不容易。接著我翻到第二本,就看見裏麵格外醒目一行大字:贈言同上。藍之姬,3-28。

為表示謝冉時間緊張需要抓緊一分一秒進行藝術創作,同時也為了擺譜,簽售會持續了1個小時匆匆結束。

我看見有一兩個排在後麵的少女露出了憂傷的神色,湊近了對謝冉說:“那些少女讀者排了挺長的隊,不如我分兩本給她們吧。”

謝冉拽著我昂首挺胸地邁步出去,一出去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分你個頭,剩下的都是托。”

我疑惑地說:“啊?”

謝冉挺鄭重地和我說:“張揚,我那書的讀者都是有點社會經驗,人生比較慘淡的,比如像你應該會挺有共鳴。那些少女悟不到個中酸甜,純粹是來打醬油的,擺完譜我們看好就撤。”

我突然有點好奇了:“你這書寫的是什麽啊?”

謝冉回憶了一下說:“寫的是一個苦情少女,在地震裏死了爹死了媽,愛上了一個豪門之後,因為家庭關係不得嫁入豪門,努力奮鬥了十年,把那豪門整垮了,最後一個人寂寂地老去。”

我覺得謝冉女主的人生實在是太慘淡了以至於苦情段數不高的我實在悟不透個中酸甜。

可是謝冉一談起她的作品就兩眼放光,把我拉到附近的一間咖啡屋,打算和我聊聊她這本《這些年我一塌糊塗》的人設情節構思還有其中反應的社會現實與複雜人性。並且談了一下她未來三年的創作計劃,明年完成一本《這些年你一塌糊塗》,後年完成一本《這些年我們一塊一塌糊塗》。

我表示讚同,建議她在三年之後出一本藍之姬文集,名字就叫《你塌我塌他也塌,蹦踏踏蹦踏踏,蹦踏》。

我這個文集的提議讓她熱血沸騰,沸騰完了之後謝冉說:“我給你簽的第一本,你就送給謝君昊吧。他馬上過生日了,我計劃是他每年生日的時候送他一本我的書。張揚,就下個禮拜三,正好我也在上海,就在他的房子裏一塊吃頓飯吧。”

我說:“具體看他安排吧,說不定要和哥們朋友一塊聚呢。”

謝冉有點憂愁地說:“這小子沒幾年就要奔四了,哥們靠邊站,早點和你封山育林才是正道。”

我張開口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對謝冉的文化造詣俯首稱臣,仰慕得都要哭了。

回家的道上,我接了周子良一個電話:“張揚,下禮拜你得回來吧,東來順訂了個包間,吃完飯去唱夜場。林佑也要走了,順帶歡送他。”

我問:“他要去哪啊?”

“好像是個英國的交換項目吧,你不知道?”

我頓了頓說:“不太清楚。”

林佑和謝君昊的生日就差了一天。

我回頭數了一遍,還真沒送過什麽像樣的生日禮物給林佑。

高一那時候零花錢特別少,那時候流行十字繡,我的很多女同學整日整夜地像織女學習。那年林佑生日,我和羅依然逛了一圈禮品店,最後打算兩人搭夥湊錢買一套十字繡。為了體現誠意,我倆選了一幅巨大的十字繡,繡完就是一片錦繡山河波瀾壯闊,特別適合拿個框裱起來掛在客廳裏,驅鬼鎮宅祥瑞禦免。

我和羅依然商量好,就我先繡一半,她再繡一半。

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就點著台燈開始繡;房間外頭隻要一有動靜,立馬把一切針線揣抽屜裏,撐著腦袋寫作業。

時間太緊迫,那片山河太壯麗,以至於到了林佑生日前一天,我才繡了兩朵牡丹花和巴掌大的一塊浮雲。

要把剩下的部分給羅依然繼續繡,我覺得她可能會憂傷到哭泣。

當下我做了個補救辦法,把沒繡完的格麵全剪了,第二天拿著那兩朵牡丹花和浮雲鄭重地贈予林佑,並且祝福他十七歲生日快樂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那天周子良盯著這塊十字繡看了半天,抬起頭來問我:“這玩意兒是你從窗簾上剪下來的麽?”

我默默地和羅依然對視了一眼,憂傷到想抽死周子良。

一晃過去了這麽多年,那朵牡丹花就這麽開著開著然後謝了。

林佑生日那天,我在家打掃衛生。

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聽見“哢嚓哢嚓”的聲音。我在灶台上反反複複地擦啊擦,上麵的油漬怎麽也去不掉。想了一刻鍾之後,我打算步行去家樂福買瓶威猛先生。

走著走著,羅依然突然給我來電話,“張揚,你怎麽沒來?”

我力氣不夠,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你和林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深吸了口氣說:“我去買瓶威猛先生。”

羅依然說:“話說明白,怎麽了你倆?”

我說:“分手了。”

羅依然那邊突然沒聲了,她好像把電話撂下來,背景很吵,好像有人在勸說少喝點,一會勸周子良,一會勸林佑,混亂不堪。

街上的車輛來來往往,路燈紅黃綠變著顏色,路人提著菜行色匆匆地往家裏走。

家樂福店慶在搞活動,外頭聚了不少人。我擠進去,拿了兩瓶威猛先生,再提了箱牛奶費力地擠出來。

走到小區樓下,電梯燈滅著,停電了。

我再拎著牛奶去找物業,物業小姐說:“樓下的告示都貼了一個多星期了,電路檢修,你那一棟輪到晚上7點到11點停電。”

我說:“不是吧,我住23樓,你讓我爬上去麽?”

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就到10點再上去吧,我這邊要下班了。”

我就坐在小區裏,手邊擱了箱牛奶,一分鍾一分鍾數著時間過去。

天色已經暗得不像話。

一晚上沒人給我打電話,我拿起手機一條一條地翻名片夾,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打個電話過去聊幾句。

這四個小時裏我一直在想。想想中學,想想大學,想想我做過的那些裝X的事。

初中的時候流行複讀機,那時候我走哪都帶上那個碩大的複讀機和一包磁帶,插上耳機聽聽周傑倫的歌,覺得很牛X。

再後來開始看小說,什麽《朝花夕拾》什麽《雷雨》都好像不足以彰顯牛X,一邊看盜版的《流星雨》一邊傷春悲秋才覺得自己段數太不一樣了,太有文化了。

高中開始寫日記,滿篇都是明媚憂傷,文藝詠歎調地記錄類似於“我的媽媽愛打麻將於是我是在困難中生活,我可能要離家出走去那遙遠的地方。灰藍灰藍的天空下,飛過一群不知去往何處的烏鴉”的心情。

晚自習下課之後,和羅依然並排躺在操場上,憂傷地望著蒼穹,心想那個大學它怎麽就那麽難考。

大學的時候找工作,看見別人拿的薪水眼紅得淚流滿麵,最後還要掃一眼說“我最想過的生活是背個包,徒步環遊世界,跟錢搭不上半點邊兒”。

裝著裝著,我們就長大了。回過頭去看,當年那些牛X的事,怎麽看怎麽傻X。

其實到現在我也經常裝X,你們可能會說張揚你這人怎麽活得這麽不灑脫啊。

我要真能想明白這事,我早皈依佛門,普渡泱泱眾生去了,還用得著在這感受裝X未遂被人罵成傻X的快感嗎?

八點半的時候,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她說:“張揚,你在上海過得開心嗎?實在不行就回成都吧,我真後悔沒再生一個,可以擱一個在身邊。就這麽一個閨女,還看不著摸不著,我養了你這麽多年,怎麽想怎麽虧。”

我說:“媽媽,當初你不是怎麽說的吧。你說不把我整去大城市,不足以給老張家光宗耀祖,對不起八輩列祖列宗啊。”

我媽說:“可我擔心你啊。你小時候坐在我自行車後頭,都能半道上掉下去在大馬路中間哭。”

我安慰她說:“媽媽你放心吧,我在這邊特別好。上海人民都是活雷鋒,我那天把錢包掉公交車上,那個售票員還一路送貨上門了。”

我媽說:“好就行,那個電視劇到時間了,回頭和你說。”

我笑笑說:“趕緊的,別讓我爸把電視搶了。”

掛了電話,你們看,我好像又裝了一回。

快十點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林佑的電話。

我想接電話的時候,一聲提示音之後,手機沒電了。我有點無奈,隻能把那箱牛奶拆開來,抬頭對著月亮開始喝牛奶,喝完一包之後,我對著月亮說:“……張揚你別再把臉對著月亮了,月亮它會月蝕的。”

來電之後,我提著牛奶上樓。

在房間裏握著手機想了挺久,打算給林佑回個電話。

今天是他的生日,往前推十年的生日我們都是一塊過的。突然不一起了,心裏有點空****的。

他的手機關機了。

我發了條短信說:生日快樂。

然後一整晚失眠,這條短信他沒回。

第二天我去找高欣研究貨源,我們要去找幾家小廠,把東西印上會所的標誌。關於會所的名字,高欣給了幾個備選:亞曆山大、奧斯頓和布蘭得利。

我有點為難地說:“不如叫‘和平會館’吧。你這些聽上去怎麽有點像做洋快餐的啊。”

高欣想了想說:“上海的會所酒吧無外乎兩種,一種打著洋招牌,一種比較懷舊。你這個‘和平會館’不錯啊,有點十裏洋場,金迷紙醉的調調。找個設計師搞個logo吧。”

自從那天高欣和陸華不歡而散之後,她就賣命地張羅一切和會所有關的事。好幾回大晚上地找我和她討論裝修風格,我大老遠地兜過去,她又一臉憂傷地和我說時間太晚,咱們洗洗睡吧。

我看她夜深人靜的夜晚那麽憂傷,實在不好意思發作。

終於在她空城計風雨無阻地唱了一個禮拜之後,我覺得高欣可能是寂寞了。

那天我倆坐在吧台旁,高欣說:“陸華和我結婚快十年了,但有些東西留不住,味道變了。”

我完全不知道說什麽,隻能在旁邊陪她坐著。

她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張揚,我們出去一趟吧,我想去江蘇宜興看看紫砂壺。”

我說:“行啊,這算出差是吧。路費飯費你報銷嗎?差補你給的吧?”

高欣又一臉憂傷地說:“時間太晚,咱們洗洗睡吧。”

晚上是謝君昊的生日會,我上門打算白吃白喝的時候,見著幾個原來SB的同事。

一時間有點尷尬,隻能湊過去和謝冉談談那些有名的作家,比如米洛哈伊達洛夫斯基、萊溫斯基、公交車斯基、卡巴斯基、兔斯基等等等等。

謝冉挺有感慨:“謝君昊比我小一歲,你說這小子怎麽轉眼就長得這麽不知不覺啊?”

她端了點喝的:“我去找他小談一下,得趕緊把他的愛情觀梳理正確。”

我回頭見著原來的一個項目經理Mac,他笑著說:“張揚,你也來了。”,

我客套著說:“Mac,好久不見,怎麽樣,你們最近忙不忙?”

Mac說:“還行吧。”他聳了聳肩,有點遺憾地說:“老實說,你離職的事情太突然了。那時候我和Gavin一塊在青島出差,他剛看到郵件就給Hans打了電話,後來回了上海。大家都覺得很意外,你做得很好。不過張揚,這不一定是件壞事,真的。”

我聽他這麽說,也舒了口氣:“這事也過去一段了,我現在也還不錯。”

Mac聽完,突然挑眉低聲開玩笑說:“我當初還以為是因為Gavin和你談戀愛了,所以得支走一個,哈哈哈哈。”

“私底下說我壞話吧,張揚。”轉過身去,謝君昊含笑站在那裏。

我說:“師兄,我在你心裏就這麽個定位麽?”

謝君昊坦然地點點頭說:“差不多吧。”

Mac走近去拍拍他的肩,說:“Gavin,我不打擾你倆打情罵俏。你這有什麽喝的麽?”

謝君昊說:“廚房冰箱裏有酒。”

我遞了瓶紅酒給他,說:“我現在境地比較潦倒,體麵的禮物實在拿不出手。我有個朋友開間酒吧,從她那順了瓶酒過來。生日快樂。”

謝君昊笑了笑說:“你人來就好。”

在他家吃了頓晚飯,飯桌上說得開了,大家開始無窮無盡地扯淡。Mac喝了酒以後,那張胖臉有點紅,他起哄說:“Gavin,張揚就在跟前,你趁著今天生日,有什麽話要說趕緊說。我們都可以當聽不見。”

謝君昊給Mac倒了杯酒說:“你這樣子已經不行了吧,再喝兩杯打的回去。”

Mac起來倒沙發裏,哼了兩句:“我今天就睡你沙發……不打攪你們吧……”

飯剛吃完,門鈴響了。

謝君昊起身去開門,他的聲音有點遲疑:“你怎麽來了?”

接著我聽見王曉雨的聲音說:“表哥,生日快樂。我這幾天剛好在上海開會,特意過來看看你。”

我下意識地回頭,正巧碰上王曉雨的視線。她愣了愣說:“這麽巧,張揚你也在。”

她放下外套,走近來低聲問我:“我聽說前段時間你把工作丟了啊。現在在哪呢?”

我笑了一聲說:“你是想把我現在這個也搞沒了?”

王曉雨臉黑了黑說:“你這話什麽意思啊,你工作丟了和我有什麽關係。”

我口氣不好:“和你是沒關係,你最牛X的不就是裝麽?你請繼續,沒人攔著你。”

王曉雨說:“張揚你犯不著把氣撒我身上。是不是羅依然和林佑好了,你心裏不舒坦了?我早和你說了,羅依然不是個省心的人。你才來上海半年吧,他們還不是好了。”

我提高了音量打斷她說:“王曉雨你再說一句試試。”

她說:“今天我表哥生日,你這是想怎麽的?翻舊帳?”

我忍了兩分鍾,提起包走過去對謝君昊說:“師兄,我有點事先走了。你們聊。”

謝冉在一旁叫住謝君昊:“你送張揚回去。”

我擺手說:“不用,他剛才喝了酒不能開車。”

謝冉寄予重望地拍了拍謝君昊的肩:“喝點小酒好辦事,這要是被開罰單了,算我頭上。”

謝君昊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王曉雨,也拿起外套:“張揚你放心,我剛喝的都是蘇打水。”

我坐在車裏,打開車窗,晚風吹進來讓人覺得清醒還有點冷。

謝君昊開了音樂,沉默了一會說:“心情不好?”

“還成。”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張揚,你現在是不是過得很不開心?”

我怔了怔,轉頭看著車外的風景,一幢幢高樓大廈,很陌生:“沒有啊。”

謝君昊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是麽?我麵試你的時候,你沒現在這麽黯淡。”

我說:“我在你手下的時候,天天陪你加班還要挨訓。不黯淡一點怎麽彰顯師兄你的本事。”

他微微搖了搖頭,笑著說:“張揚,你以為嘴上不說,我就看不出來麽?”

我正打算澄清我生活不幸福的假象,突然一個不穩,謝君昊向左猛打方向盤,前麵有輛車變道沒有打方向燈,我們險些撞上去。

接著車尾被什麽鈍撞了一下,“哄”地一下向左邊的隧道內牆直衝過去。

我坐在副駕座上,身體向前直接撞上車前飾。

當時我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我要歸西了。

“張揚,你怎麽樣?”謝君昊伸手過來扶住我的額頭,擰著眉看著我。

我額角和右眼生生地疼,反應了幾秒鍾,得知我幸還之後,深吸了一口氣說:“謝君昊,你怎麽開車的啊?我差點小命沒有了我。事到如今,我殘存在這個世上容易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威武。”

謝君昊輕輕按了按我的右眼瞼:“好像撞到眼睛了。”

我“嘶——”地抽了口氣:“別按,疼。”

謝君昊沉聲說:“在車裏等著,晚一點我帶你去醫院。”

接著他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我看見謝君昊敲了敲前麵那輛車的車窗,示意那司機下來。

他鎖著眉心,鬆了鬆領口,對那司機說:“媽的,你怎麽回事?!不知道變道要打方向燈麽?!”

那個司機連連陪不是,上前遞給他一根煙:“不好意思啊,剛才在打電話,沒留神。哥們,真是不好意思啊。”

謝君昊皺了皺眉,沒接他的煙:“你給我下回注意點。”

這是我第一次見謝君昊罵髒話,頓時感覺他身上的西方資本家氣質消失殆盡,有一種“這個人他終於從高高在上的火星回到了地球”的親切感。

兩分鍾之後,隧道裏響起廣播:“隧道內發生車禍,請後麵車輛減速慢行,小心避讓。”

接著我們就給一拖車拖走了。

現在我和謝君昊站在路邊,我瞟了一眼他的那輛沃爾沃,撞得十分慘烈,慘烈到旁邊有人路過,都要竊竊私語一句:啊,這車怎麽撞成這樣啊,裏麵的人肯定活不成了。

我一邊捂著眼睛,一邊心疼地說:“這能修好麽?這要修好得多少錢啊?這車看上去不錯啊,怎麽這麽不經撞呢?好好的一輛沃爾沃撞得跟一頭栽進土裏的拖拉機似的。不對,拖拉機要開隧道裏比這個拉風多了。”

他再微微低頭,看了看我的眼睛說:“有點腫了,得趕緊去醫院。”

我好奇地說:“保險公司全賠?”

“嗯。”

“師兄,你買的哪家保險。我以後要是有了車,一定找它合作。話說照它這麽個賠法,這保險公司能撐到我買車的那一天嗎?”

謝君昊看了看我,笑著說:“我看你就別買車險了,直接買壽險就行。”

我和謝君昊打的去醫院的時候,出租車裏的談話節目插播路況:翔殷路隧道發生車禍,致使五角場至翔殷路段嚴重堵車,建議司機朋友避行。

我扭頭對謝君昊說:“師兄,你這個生日過得太有轟動性了。上海交通都為你糾結了。”

謝君昊說:“剛剛被嚇著了?”

我老實說:“真是嚇死我了。我想祖國尚未統一,通貨尚未膨脹,諾貝爾文學獎尚未折桂,我就這麽橫屍上海,無言以對江東父老。”

謝君昊笑著說:“你整天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張揚。”

醫院的醫生是個近四十歲的女人,她一邊給我上藥,一邊看了謝君昊一眼又一眼。

我問她:“醫生,這個會影響視力嗎?”

“應該不會,敷點藥過上個十天半個月就消了。”

她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謝君昊:“年輕人不要衝動,現在打老婆是犯法的。”

我“啊?”了一聲,扭頭看見謝君昊的臉有點綠。

這個眼科大夫意正言辭地教育他說:“我看你看上去也像是有素質的人,怎麽還下得了手去打老婆。社會風氣就是給你們這種人帶壞的,什麽不學好,學那些流氓打老婆。”

我說:“醫生,真的不是這麽回事。”

她再轉頭對我說:“以後碰上這種事不要忍著,你們小區有婦聯吧?去投訴。小夫妻年紀輕輕的,要把態度端正好。你縱容他,他就會得寸進尺。瞞著能有什麽用?”

之後這個大夫就不容我倆置喙地開始講解五講四美三熱愛的中心思想,臨走前還在病曆上給我寫了一個電話,說是權益保護熱線。

我翻開病曆看了看,電話是12315。

可是315難道不是個消費者打假投訴熱線麽?

走了兩步,我突然低頭一看,驚呼道:“完蛋了,師兄。我有個東西掉了。”

謝君昊問:“什麽東西?”

我有點急:“我手上的手鏈,估計是剛才車禍的時候撞掉的,沒準在車裏。我們再去趟汽修廠行麽?”

謝君昊說:“這個時候,汽修廠已經下班了。這樣,我先給那邊的老板打個電話,讓他明天幫忙看看。”

接著他撥了個電話過去,打完電話和我說:“張揚,先別急。我剛給李老板打了電話,他說有個師傅撿到了,就在車裏。明天那師傅一上班,我就去幫你拿回來。”

第二天大早,謝君昊給我打電話:“張揚,那個汽修廠的師傅他說沒見著什麽手鏈。”

我“蹭”地從**坐起來:“這怎麽可能,昨天李老板不是明明說他撿到了麽?”

謝君昊的口氣有點不快也有點無奈:“現在他就抵死了不承認。”

我說:“這人怎麽這樣啊。師兄你能不能把電話給他,我和他說幾句。”

那個師傅接著電話,說:“我真沒見到什麽手鏈。”

我說:“師傅你這樣就太不厚道了,昨天還說有,今天怎麽就沒了?你這不存心想自己吞了麽?”

“你們搞錯了,李老板他也記錯了。反正這個手鏈是真的沒有。”

我放低了口氣說:“再不您說個價吧,我買回來。你就是擱外頭賣,這種真賣不了幾個錢。這手鏈是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送的,對你來說也就幾百上千,對我來說有其他的意義,我買回來行麽?”

他在電話那頭硬梆梆地說:“沒有,說了沒有就是沒有。我還要幹活呢。”

我忍了幾秒鍾,提高了音量衝那頭喊:“算我TM求你了,那東西你還給我行麽?!”

話剛說完,突然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邊靜了一會,傳來謝君昊的聲音:“張揚,怎麽了?手鏈沒了,再買一條,嗯?”

我說:“我真就不明白了,他幹嘛非要拿走我的手鏈啊。幹嘛連條手鏈也不肯給我啊。為什麽啊?”

我掛了電話,蒙頭大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想這下真是什麽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