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華兒女千千萬,一個不行接著換

過著過著,一年就到頭了。

羅叔叔的葬禮比較簡單,我包了個白包,把這小半年工作攢下來的那麽點錢放了進去。

周子良包了五萬塊,托我給羅依然。

自從羅叔叔出事以來,周子良已經很久沒和羅依然說過話了。一夥人出去聚會的時候,他偶爾會問問羅依然的近況,然後獨自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羅依然不肯收周子良的白包,“張揚,你幫我退回去給他。”

我說:“那小子就是鐵了心要給你,你知道他的脾氣,要是退回去,說不定他會一把火把這些錢燒了。”

她轉身走開:“燒了也是他的事。我什麽都不怕,就怕欠他人情債。”

我硬著頭皮把周子良找出來喝茶。

他沉著一張臉看著我。

我知道他心裏不好受,但良心尚存的我不好意思私吞這筆錢。

“周子良,羅依然說……”

話還沒說完,周子良起身準備走:“她不要,那就給你吧,扔了也行。”

我趕忙拉住他:“周少爺,我求求你,別在我跟前擺闊行麽?我們談談,我們好好談談。”

他坐下來,操著手淡淡地看著我。

我悶頭喝了一口咖啡:“你們倆不要這麽糾結可以麽?你明明心裏還是挺想著她的……”

周子良哼了一聲,“張揚,我問你,羅依然是不是你好朋友?”

“這還用問麽?”

他譏誚地說:“你就這麽看著她也不拉一把,這朋友真夠好的。”

我皺眉說:“你什麽意思?”

周子良反問說:“羅依然不要我的錢,就可以要那個混蛋的錢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和她從小一塊長大,你就不覺得她現在變得越來越不正常了麽?除了掉幾滴眼淚,張揚你還做過些什麽?你真的伸手拉過她嗎?”

我愣了一愣:“她還和那人在一塊?”

周子良撐著額頭,咬牙說:“是。我要是當麵看見那孫子,非揍他到行動不能。”

我說:“我去找她談談。”

周子良沉默了很久,半晌開口說:“不如你找林佑和她談談吧。”

我看著他,他眉心擰作一團,有點艱難地說:“我覺得,如果林佑和她說,她會聽的。”

我有點訝然。

周子良拉開椅子走了:“她們現在事多,要用到錢的地方不少。你就別說那錢是我的,幫我給她吧。”

我獨自坐在咖啡廳裏想了很多。

周子良說得對,羅依然的改變都在我眼皮底下,從她第一次帶了個長得有點像拔高了的潘長江的男人在我麵前,對我說這是她的男朋友開始,我就應該察覺到什麽。

可是我從來都沒做過什麽,表麵上我倆好得像一個人,事實上我活得特別自私,忙裏忙外重心都是自己的事。

我打了個電話到羅依然家裏,羅阿姨接的電話:“張揚,依然她出去了。正好阿姨也想和你談談。”

“羅阿姨,你有什麽話,盡管說。”

電話那頭遲疑了很久,羅阿姨說:“張揚,依然現在的情況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和那個人還有聯係。”

“我知道。”

“本來這個不太適合拿出來說,但我不好說重話,怕她又想偏了。隻能看看你能不能幫著勸一勸她。現在這個時期比較特殊,我不想依然就這麽走錯了。”

我點頭說:“阿姨,我明白。我也打算和她好好說一說,她這段時間心裏難受,一直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把這件事攤開來談。”

羅阿姨歎了口氣繼續說:“是這樣的,依然的個性比較內向,碰上事情都放在心裏麵不說。她高考失利的時候,也是自己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這個孩子自從高考之後,個性就比較偏激,問了她很多次,也什麽都不說。張揚,高三那次同學聚會你也去了吧。”

我問:“哪次同學聚會?”

“高考前一個星期,有一天依然回來得特別晚。她說是參加你們同學聚會了,但那天她好像是和什麽人打架了,回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現在想想,懷疑她是不是被什麽同學欺負了。”

我愣住:“阿姨,你能把時間再說具體點麽?讓我好好想想。”

“就是在高考前一個星期,剛考完摸底考。第二天依然就說頭疼,請了三天假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怎麽叫也不出來。之後又好了。”

我僵在原地,完全說不出話來。

“張揚,你在聽阿姨說話嗎?”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在。阿姨,讓我再想想,我、我等會去找羅依然說說話。”

握著電話站在人行天橋上,看著底下車水馬龍。

耳邊一切的喧鬧都沒了聲音,反反複複隻有羅阿姨剛才說的話:

——有一天依然回來得特別晚,身上青一塊緊一塊的。

——就在高考前一個星期,第二天依然說頭疼,請了三天假。

羅阿姨說的這一天,就是羅依然讓我遞情書給林佑的那天。

我慌裏慌張地給羅依然打電話,一直占線。

再給林佑打電話,也一直占線。

我想我現在需要一個人,我太需要一個人了,什麽都不做,就陪在我旁邊,告訴我我的猜想都是扯淡,羅依然高考失利和她的變化和那封情書沒有半點關係。

手機響了,是謝君昊。

“張揚,你家裏的事還好麽?”

“挺好。”

“張揚,你怎麽了?是不是哭了?”

我想努力保持鎮靜,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蹲在人行天橋上,腦袋空空的。

謝君昊在電話那頭也沒有說話,他沒有掛電話,就這麽陪著我。過了一會,他好像在那邊放了首曲子,很安靜的鋼琴曲。

就這麽靜靜地呆了很久,我說:“我好多了,師兄。”

他低沉的嗓音響起:“那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這天下午,羅依然約我在高中旁邊的燒烤攤吃小吃。

她穿了件大棉服,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好了些,衝我笑了笑說:“我是有三、四年沒吃這裏的烤雞翅了。今天特別想吃。”

我鼓足了勇氣,直接問:“羅依然,高三那天你讓我給林佑帶情書。後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她顯是嚇了一跳,手裏拿著的烤串都掉到地上,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我:“張揚,你從哪聽到的?”

“你先告訴我,是出事了嗎?”

她說:“這個事我們可不可以不要提?”

“你告訴我。”

她有些生氣地往前疾步走了兩步,沒有回答我。

我放軟了口氣說:“我們談談。”

羅依然突然轉身,眼眶紅紅的,“張揚,你非要把舊事翻出來麽?那天就是我在操場等林佑,等到半夜他也沒來。他不喜歡我,不來很正常。”

我問她:“那然後呢?然後你就回家了嗎?”

她抬頭好像在強忍住不哭,過了很久,牽了牽唇角說:“然後就他媽的碰上個流氓。我早就和你說過,生活根本就不公平,你見過比我更倒黴的嗎?!”

羅依然流著眼淚說:“吃東西就吃東西,你非要搞得我新痛舊痛一塊來,生活絕望積極尋死你才高興麽?”

我抽了口氣,沉默了許久,對她說:“對不起,羅依然。對不起。”

羅依然抹了把臉,說:“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今天的東西你買單。”

她重新走回燒烤攤前,對那師傅說:“要十個雞翅,二十個肉串。”

燒烤攤的師傅打趣她說:“快過年了,小姑娘有什麽傷心事,千萬別帶到明年去。”

羅依然笑笑說:“沒什麽傷心事,是師傅您剛才放的辣椒太多了,把眼淚都辣出來了。這次少放點。”

我看著羅依然,發現原來她才是女金剛,吃多少苦都咬碎了牙往肚子吞,滿嘴含血都能笑得出來的那種超級塞亞人。

羅依然拿了一遝肉串過來,“年三十晚上去放煙花吧。”

她吃了兩口,眼睛紅了紅,再用袖子擦了一把,憤恨地說:“那個燒烤攤的師傅和我過不去吧,又放這麽多辣,存心的。”

我接過她的烤串,吃了一口。

嗯,確實挺辣,辣得讓人淚流滿麵。

然後就是新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和爸媽一塊包餃子看春晚。

整個城市萬家燈火,團圓一堂。

夜空能看見璀璨的煙火升騰起來,絢麗地綻放,很奪目。

12點準點的時候,我接到羅依然的新年電話。

我說:“羅依然,新年我最大的願望是你能過得好。”

她在電話那頭笑了笑說:“張揚,你能不能不要煽情。那我祝你和林佑百年好合,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說:“你等等,今天晚上放煙花,把周子良一塊叫來吧。”

她沉默了一會說:“行啊。”

剛放下電話,我媽就把手機遞過來:“林佑打給你的,說你電話占線。”

我拿著電話一路小跑到陽台,看著漫天的煙火,對林佑說:“新年快樂。”

閉上眼,能想象電話那邊林佑含笑的神色,“新年快樂,張揚。”

我說:“替我向叔叔阿姨拜年。”

他說:“你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

“嗯……林佑,祝賀你找到了這麽一個天下無雙的女朋友。”

他笑了兩聲,低聲緩緩地說:“張揚,我愛你。”

抬頭看見漆黑的夜色中“啪”地綻開一朵煙花。

我想我有些難過,可是我到底在難過什麽呢?

午夜將過,我裹了個大棉襖奔去七中操場放煙花。

遠遠地看見林佑點燃了一隻地上的圓筒,羅依然在一旁看著他放焰火,笑著說:“林佑,你當心點。”

他遞了一枝煙花給她,火花很眩目。

“張揚,想什麽呢,快過來。給你留了個大的。”林佑看見我,大聲招呼我過去。

我走過去,看見地上擺了幾個大焰火筒,從包裏掏了打火機準備去點。林佑拉住我,“等等,我來。你點的話指不定要把七中炸了。”

我低聲咕嚕了句:“過去這麽久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記仇。”

林佑低下頭來看我:“哦?那你把那時候給你燒破洞的羽絨服,補好了還我。”

我說:“那羽絨服就跟燒過的蜘蛛網一樣,要真能補好我可以上天做七仙女了。”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含笑道:“行了,你在一邊看著吧。別添亂。”

我和羅依然坐在操場的看台上,看著林佑把下麵的煙花一個個點燃。

他看著我笑了笑,很燦爛。

我想起大一那年年三十,也是來操場上放焰火。我點了引線,卻半天沒反應。群眾普遍認為它熄火了,我湊近去打算再點一次的時候,那焰火筒“蹭”地冒出火星來,我被嚇壞了,立馬撒手大叫著往旁邊飛奔,一邊奔一邊不忘把手裏的東西往後頭扔。

那時候我手裏就一個東西,林佑的外套。

那件羽絨服犧牲地無比壯烈,以至於之後的這麽多年,大家放煙花的時候都勒令我站在十裏開外的地方,遠遠地觀望。

操場上放煙花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三點左右的時候,周子良出現了,他兩手插在口袋裏,有點尷尬地走過來。

羅依然對他不自在地笑了笑,說:“新年快樂。”

周子良低頭踢了塊石子,勉強牽了牽嘴角以做回應。

我接了個電話,是謝冉打來給我拜年的。

她說:“張揚你等等,謝君昊有話對你說。”

我還沒說話,就聽見電話那頭謝冉對謝君昊說:“我給你的小情人打通了電話,來說兩句吧。”

然後就是謝君昊對謝冉說:“……我回房睡覺,謝冉你請自由的。”

謝冉喊了兩聲:“別走啊,今天晚上除舊迎新呐,你讓張揚把舊的蹬了,張開雙臂迎接你啊。”

那邊謝君昊沒了聲音。

接著聽見謝冉喊了一聲:“媽,這個就是我和你提過的那個小姑娘,特別有藝術修養的那個,有一回謝君昊還帶她上北京我的房子那私會呢。你要不要和她說兩句?”

我全身一個哆嗦,心驚膽戰地趕緊把電話掛了。

轉過頭來的時候,林佑站在我身後,挑著眉毛問:“你老板的電話?”

“不是,一個朋友。”

他抵著我的額頭笑著說:“追求者?”

我開玩笑說:“那是,一定要讓我在新的一年除舊迎新,站在黃浦江邊敞開懷抱接受他。”

他在我額頭上彈了一計:“哪個不開眼的敢看上我女朋友?”

“你這話有邏輯問題,看上你女朋友的就不開眼了?”

他笑了笑說:“我看上你的時候,你還不是我女朋友。”

我們四個人並排坐在看台上,周子良和羅依然兩人一言不發,氣氛完全僵掉。

我想著活躍一下氣氛說:“周子良,你唱首歌吧。”

他沒有回應。

我扯了扯嗓子說:“你要是不唱,那我就唱了。”

周子良倒抽一口氣說:“那還是我來唱吧。”

我也不知道周子良唱的是什麽歌,是首傷感的小情歌,曲調淡淡的,但聽著卻覺得撕心裂肺。

遠處那些高樓大廈依舊亮著燈,操場上有學生情侶偷偷摸摸地拉著手約會。

我轉頭看了一眼羅依然,她聽著周子良的哀歌,眼睛黯了黯,微微低下頭去。

可能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後,想到這一幕,我會像黛玉一般嚶嚶哭泣。

我們不能像本傑明·巴頓一樣返老還童,那些扯淡的日子逐漸被歲月擦寫成回憶,或許真的扯著扯著就淡了。

年初三的時候,我提了一大袋水果準備去見林佑的爸爸。出門之前,我媽熱情地塞給我兩條煙一瓶酒,語重心長地說:“別給我們老張家丟臉,好好表現。”

我爸一邊看電視一邊淡定地說:“張揚,實在要是控製不住丟臉了,你就別跟人介紹你姓什麽了,就說你叫小揚。”

林佑看見我,笑著說:“你這是見家長呢,還是來行賄了?”

我說:“其實我真的有點緊張,再不改天吧,能和你爸說我精神衰弱住院了麽?”

他失笑:“真的不去了?”

我想了想決定慷慨赴死:“去吧去吧,殺人不過頭點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林叔叔穿了件黑色的襯衫,外麵套了件毛衣,坐在飯桌那頭,笑著說:“這一下就長這麽大了,我見過你一回,好像是高中的家長會吧。”

我點了點頭:“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林叔叔您海量包涵。”

林佑在一旁,放下筷子開始笑。

林叔叔繼續問:“現在在上海嗎?”

“是的,在上海工作。”想了想,我又添了一句:“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我就找回北京去。”

他說:“一個人在上海習慣嗎?”

我本著“一切向林佑看齊”的中心思想,說:“不太習慣,還是北京好。”

他說:“你這麽小就開始工作,吃力嗎?”

我有點入戲太深,鄭重地說:“不吃力,叔叔。為了林佑,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佑在旁邊忍住笑,差點要拍桌子。

我也覺得太深情款款了,為表示我的政治覺悟其實也不錯,再補了一句:“要堅持自力更生、獨立自主、對外開放的國策不動搖。”

林叔叔說:“吃菜吃菜。”

吃完飯,我主動要求幫忙洗碗,並且表示樣樣精通的我簡直就是老張家八輩子修來的福萬裏挑一提燈籠才找到的掌上明珠。

林佑端著碗進廚房,在我耳邊說:“表現不錯,句句都是精華。”

我咽了口口水說:“你爸爸覺得怎麽樣?”

“他覺得印象很深刻。”

“然後呢?”

林佑替我擦幹了臉上的水,說:“他已經感覺到你迫不及待要做他兒媳婦的心情了。”

“於是?”

他低下頭來,笑著說:“我爸可能覺得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

“就是沒什麽特別的意見。”

我捧臉:“這是說,我已經好到讓他不予置評了嗎?”

林佑揉了揉我的頭發,點點頭說:“你可以這麽理解。還有一種理解,可能更合適一點。”

我搓了搓手說:“怎麽理解?”

他揚了揚眉說:“你也可以理解成他對你有點無語。”

下午的時候,林佑對我說:“我去給車子加滿油,你先在我房間裏坐一會。”

他的房間很整齊。我認為我爸媽可以向林叔叔學習一下怎麽教育孩子,顯然他們對自己女兒消極放養的教育方式導致了如今我和林佑這麽遠大的差別。

書桌上擺著林佑小時候的照片。

有一張是他留著寸板頭,拿著羽毛球拍,戴一頂棒球帽,站在操場上,後麵是金色的陽光和綠色的梧桐樹;照片背後寫著:林佑,1999年7月21日。

我打開書桌旁的櫥櫃,裏麵都是用過的文具盒、同學錄和書包。有本相冊看上去有些年歲了,第一張是初中畢業時候的集體照。

我和羅依然兩人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間,我一隻手揪住她的辮子,表情有點糾結。。

林佑站在倒數第二排,唇角微笑。

照片背後隻記了一個人的名字:羅依然。

我想把相冊拿出來,從櫥櫃裏帶出來一張信紙。

折好的信紙,淺色的印花。

打開來,裏麵是林佑的字跡寫著:

羅依然:

見信佳。

第一次見你是在元旦聯歡晚會上,你穿著一條白裙子坐在鋼琴前,很漂亮。開始不知不覺地注意你,總是在放學的路上,看見你和張揚有說有笑;還會在教室裏,看到你低下頭認真地寫字。

寫這封信是想告訴你,我很喜歡你。

……

信好像寫到一半被中斷了,紙箋泛黃,有點舊。

我記不清我是怎麽從林佑家出來的,好像很匆忙地和林叔叔客套了幾句。

年初三,大街上已經車水馬龍。

我打了個的回到家,把自己扔在**。

這天晚上,我抱著電腦看愛情片,一部接著一部,終於在看到某個感人的場景之後,抱頭痛哭了一場。

第二天出房門的時候,我媽小心翼翼地遞了杯牛奶給我:“張揚,中華兒女千千萬,一個不行接著換。”

然後她扭頭對我爸說:“老張,今年過年咱們也出門逛逛,旅遊過年,也好散散心。”

我爸樂嗬嗬地說:“行啊,你們母女倆想去哪?”

我媽說:“出去見見世麵,去個遠點的地方。”

“哪?”

她抬頭想了挺久,拍了拍我的肩說:“張揚,爸爸媽媽帶你去重慶轉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