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活真是太扯淡了,隨時隨地都能讓你嚎啕大哭

北京的冬天很冷,我和謝君昊出差的那天,碰上大雪,航空管製。

我倆先在候機室等了四小時,空姐表示可以登機的時候,我十分感動,想含淚對東航唱一句“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了一半,可能機長碰巧知道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認為應該讓全體乘客不開心一下,這樣我才會開心;所以半道上飛機又折了回去,徹底歇菜了。

我給王曉雨打電話,她口氣很不好:“張揚,這雪昨天就開始下了。這種情況,你應該提前訂票過來。現在全公司的幾個老板都等著你們兩個,這會今天還開不開得成了?”

“王曉雨,對不起啊,碰上這種天氣,我真是沒有辦法。你能不能幫我和劉總他們說說?我們把會推到明天上午?”

她特別堅決地說:“不行。現在年底,老板都忙著呢。你當公司是你開的啊,想什麽時候開會就什麽開。”

轉頭回來的時候,謝君昊正在打電話。

我等他打完,歎了口氣說:“客戶那頭搞不定,今天爬也要爬到北京去。”

謝君昊很鎮靜地說:“我剛給劉總撥了個電話,先把材料傳過去了。”他朝我微微笑了笑說:“張揚,就算生意沒了也是我扛著,你怎麽搞得像國喪日一樣?”

我再歎了口氣說:“師兄,你太言重了。今天是我生日,你說是國喪日,這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

謝君昊以手支著下巴說:“原來是這樣。好在咱們沒上飛機,要不真就人命關天了。”

我沒弄懂謝君昊前半句“原來是這樣”和後半句“人命關天”有什麽邏輯關係,聽上去很像我生日當天一定會發生某些天災人禍一樣。

一個小時之後,我和謝君昊終於得到了妥善安置,搭飛機前往北京。

到會場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半。

我陪著笑臉一連說了十來個“對不起”,王曉雨終於抬起眼皮哼了一聲,表示息怒了。

會開完已經近八點,我提了包要飛奔去找林佑。

王曉雨叫住我說:“張揚,今天這麽多人都在等你,怎麽說吃飯的時候你也要給大家敬杯酒表示一下呀。”

我說:“不行,今天晚上真有事。”

她笑了笑說:“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正好一塊吃飯,也算我們給你慶祝慶祝。”

我說:“改天,改天我請你吃飯,行嗎?”

王曉雨轉頭對謝君昊說:“表哥,上午幾個老總等得都不耐煩了,你們就這麽走了,以後的生意還談不談了?”

謝君昊捏了捏眉心,對我說:“吃點東西再走吧。”

飯桌上都是山珍野味,我和謝君昊端著酒杯一輪輪地敬酒。

他今天晚上格外照顧我,能擋的全替我擋了,不能擋的全替我喝了。

我低聲對謝君昊說:“師兄,真是對不起你。早知道這樣,你招人的時候應該招個會喝酒的。”

他抿唇笑了笑,讓服務生加了點紅酒,碰了碰我的杯子,“張揚,生日快樂。”

散場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我們走到飯店門口,王曉雨對謝君昊說:“剛才喝了不少,你還好麽?”

我替謝君昊拿著大衣。他揉了揉額角,說:“我沒事,張揚你忙你的吧。明天一早記著去機場就行。”

王曉雨突然出聲說:“張揚,今天晚上表哥是為了給你擋酒才喝了這麽多,回去的時候幫著照看一下。”

我點頭,把大衣遞給謝君昊,轉過身來就看見林佑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

我走近去問他:“你怎麽來了?”

他彎了彎眼角,舒了口氣說:“怕你喝倒了,給哪個不開眼的男人抬走了。”

我踮起腳湊近了看他:“難不成你緊張了?”

林佑捉起我的手放進大衣口袋裏,別開臉:“是緊張了。”

地上積了厚厚的雪,踩上去有“咯吱”的聲音。

街道上行人很少,路燈下的北京沉眠在冬雪下,安靜祥和。

我拖著林佑的手,在雪地上走走跳跳,“現在適合談情說愛的場所都關門了,我們去哪逛逛?”

他笑著說:“你想去哪?”

我說:“這離故宮挺近,不如我們去神武門轉轉吧。”

我倆到了老城牆底下,旁邊的胡同裏有人擺了燒烤攤在賣肉串。不少人聚在一塊,圍著熱氣騰騰的涮鍋吃麻辣燙。

我一時嘴饞,拉著林佑進去,點了二十個肉串開始啃。

他笑著看我,說:“張揚,有個禮物送你。”

我放了肉串,笑嘻嘻地搓了搓手:“公子,有什麽要打賞小的?”

林佑從口袋裏拿了隻盒子,打開來裏麵是條周生生的手鏈,上麵嵌了心狀墜飾,很精致。

我兩眼放光地問林佑:“鉑金的?”

他別開臉咳了一聲。

我放在手心裏掂了掂,琢磨了一番:“還挺沉,現在金子值錢呐,不知道有多少克。”

林佑捉住我的手,哭笑不得地把手鏈戴在我腕上,沉痛地說:“我就知道還不如送你個紅包來得痛快。”

我看著他說:“怎麽不送戒指?”

林佑頓了頓說:“戒指一隻手上戴一個就好。”

燈光下麵,他好像臉有點紅。

我哈哈地笑:“戒指沒手鏈用的金子多,手鏈好,手鏈最好。”

吃了東西,我倆溜達到故宮後麵,在雪地上來來回回地留下腳印。

我指著宮門,捏著嗓子對林佑說:“小佑子,格格我要擺駕去用看戲。”

林佑看著我,大笑著說:“揚主子,你這身高太為難咱們的戲班子了。我這就去和他們支會一聲,問問看能不能讓踩著高橇唱啊。”

我往前走了兩步,轉過身對他說:“小佑子,來給格格抱一個。”

他站在原地,雙手放在大衣袋裏,含笑看著我。

有小雪落在他深色的圍巾上,路燈拉下來長長的身影,整個大街上好像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說:“你不過來,你不過來。那格格來給你抱一個。”

說完我就蹭到他跟前去了。

他把我攬在懷裏,低聲在我耳邊說:“張揚,你能再踮高點麽?”

我抬頭很不好意思地說:“已經最高了,你當我練芭蕾啊。”

他輕笑一聲,低頭吻住我的唇,輕輕磨挲,唇齒交纏。

“張揚,你下回能不戴圍巾麽?”

“不行,北京這麽冷。”

“……那你能別纏得這麽嚴實麽?”

臨近年底,加班就和吃飯一樣平常。

謝冉偶爾會給我打個電話,邀請我去看看她的**畫展,說現在搞藝術的都很寂寞,知音難覓,即便因為我出軌導致謝君昊再一次單身,但她仍然可以不計前嫌地帶我進入藝術圈。

我婉言拒絕了她,理由是我最近對古典主義國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短期內不能接受太前衛的作品。

有天中午,我接到羅依然的電話。

“張揚,我上回做人流的事你告訴林佑了?”她語氣非常不好。

我在腦中回想是不是哪天說漏嘴把這事不小心說出去了。

羅依然生氣地說:“張揚,我不是和你說過,這事別告訴他麽?!你怎麽這麽不仗義。”

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羅依然這人經常和我發發小脾氣,第二天誰也記不得前一天為的什麽生氣。

我沒把這事放心上,卻在一個星期之後,接到周子良的電話:“張揚,你趕緊回一趟成都。”

“這還沒過年呢,我不像你這種無業遊民這麽閑。”

周子良沉默了一會,沉聲說:“張揚,羅依然自殺了。”

我說:“周子良你說什麽呢。你倆能讓我省點心麽?”

“沒和你開玩笑,她爸爸高架上出車禍,三天前去世了。”

我突然就懵了,“那羅依然呢?她怎麽樣?”

“她在醫院。”

我深吸了口氣:“周子良,你把電話給羅依然,我要和她說話。”

周子良說:“她現在狀態不好。”

我說:“周子良,你看好她和羅阿姨。我立馬回來。”

去和謝君昊請假的時候,我差點就哭了。

他看著我,皺了皺眉說:“張揚,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我說:“不是,師兄,我今年的年假用完了。你看我能不能把明年的預支一下,我這次回去可能要一段時間,想年後才回來。”

謝君昊特別通情達理地說:“我給你批。有什麽事,給我電話,嗯?”

我點頭說:“好的。”

走之前,謝君昊叫住我:“張揚,一切都會好的。”

回成都的飛機上,我一直在想我們小時候的事情。

羅阿姨燒菜的手藝特別好,我總喜歡溜到她家去吃飯。她爸爸會樂嗬嗬地沏壺茶,在旁邊教我們下象棋。

後來上了大學,每年年三十的時候,還要給羅依然一家打電話拜年。

到了年初三、初四,我去她家串門,就會把初中的畢業照找出來,羅叔叔總是提一樁舊事:“張揚,你小時候和依然一樣胖。兩個小丫頭都是短頭發,我有一回去開家長會,還把你倆認錯了。”

有些時候,我們真的不知道誰哪次不經意和你說了次再見,之後就真的再也不見了。

生活真是太扯淡了,隨時隨地都能讓你嚎啕大哭。

成都的冬天不太冷,天有點灰。

我拖著行李箱回家的時候,我媽正在剪豆角準備做晚飯。

看到我回來她有點驚訝,立馬丟了豆角奔過來,一副憂傷的模樣:“張揚,你被公司開了?”

我媽媽對我的行情基本持觀望,隨時準備拋售的狀態。我情不自禁地有點寒心。

我媽說:“本來也沒指望你這孩子能撐這麽久,這公司也算人道了。”

她想了想,可能覺得其實還挺欣慰,轉身進廚房繼續摘菜。

我剛把東西放下,就碰上我爸下班歸來,他見到我也有點驚訝,欣喜地對我說:“張揚你回來的正好,今天下午我剛替你買了份保險,保額100萬呢。嗬嗬。”

我說:“什麽險?”

“壽險。”

“受益人是?”

我爸爸樂嗬嗬地說:“是我,嗬嗬。”

我在決定離家出走前,和我爸鄭重指出一個事實:“你明不明白,這份保險的意思就是:如果我被車撞死了,你就能拿100萬作補償。”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突然有點害怕。害怕見到羅依然,我真的不知道我這麽個大好的活人站在她麵前,應該怎麽安慰她。

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我比羅依然差勁。

我成績沒她好,個子沒她高,沒她有才也沒她有料;我覺得我的存在帶給了羅依然安全感,因為她永遠不用擔心沒人給她墊底;同時羅依然的存在帶給了我成就感,這種感覺大致上就是:我不比你牛叉,但我有個閨密比你牛叉,我這個閨密和我情同姐妹,於是我還是比你牛叉。

她往常掛了科,看看我就能被完全地治愈。

可是現在,我到底能說什麽,能做什麽?

我覺得很無力。

到醫院的時候,周子良在病房外頭坐著,看到我來,抬頭打了聲招呼。

他人憔悴了很多,看上去一點沒有富家子弟的氣質,終於有了點滄桑的感覺。

他手裏拿了一罐啤酒,說:“張揚,羅依然……”

周子良喝了一口,眼睛黯了黯,苦笑著說:“羅依然做小三的事是真的啊。”

我立在原地,不知道怎麽說下去。

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其他人,對周子良和林佑一直的說法是:不知道什麽無聊的人上網去黑羅依然。

周子良揉了揉額頭,看著我說:“張揚,你是真能瞞得住。羅依然和你這麽多年的朋友,你也不知道勸勸她。”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告訴我這件事不知道怎麽傳到羅依然爸爸工作的單位上了,搞得人盡皆知。她爸爸是個幹部,當天晚上開車遇上車禍。

羅依然知道這事之後,回來第二天就自殺了。

我說:“我進去看看她。”

周子良猶豫了一會說:“林佑在病房裏陪她。”

羅依然躺在病**,好像睡著了的樣子。

林佑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單手撐著額角,有些倦色。

已經是深夜了,病房裏很靜。

林佑抬眼看見我,示意我先別出聲。他起身出來,對我說:“她媽媽這幾天太累了,我和周子良讓她先回去了。羅依然現在情況還算穩定。”

我問:“你陪她一塊回來的?”

他微微點了點頭,“事情太突然了,沒個照應的人。我手頭的試都考完了,就送她一塊回來。”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安慰我說:“她今天狀態已經好一些了。你別太擔心,嗯?”

我歎了口氣說:“她媽媽一直在家裏做主婦。現在出了這個事,怎麽辦啊?”

林佑低頭看著我,“天災人禍躲也躲不過。明天你陪著她好好說說話吧。”

我拉住他的袖口問:“你知道羅依然之前做人流的事?”

林佑低聲“嗯”了一句,拉起我的手:“你還沒吃東西吧,我陪你吃點。”

第二天我見到羅依然的時候,她半躺在**,轉過頭來瞟了我一眼,沒有特別的表情。

我走過去剖了瓣桔子遞給她,她搖頭表示不想吃。

我拍了拍她的肩:“我在這陪著你呢,你想哭就哭吧。”

羅依然眼眶突然就紅了,“張揚,我就是個傻缺。我爸他……我爸明明上個禮拜還和我說讓我早點回家過年呢……”

她的眼淚流下來,帶著哭腔對我說:“我就是個傻缺。張揚……我到底幹了些什麽……”

羅依然靠在我肩頭,含含糊糊地泣不成聲。

你能想象嗎?自己的親人,天冷加衣的時候給你打電話叮囑兩句,即便天都塌了還有條後路在那裏,突然間就沒了。

她哭了很久,很用力。

我心裏也不好受,不知道可以做什麽,隻能拍著她的肩說:“有什麽要幫忙的想找人說話的,盡管和我說。”

羅依然最後擦幹了眼淚,沉默了很久,低聲對我說:“沒事了。你先回去吧。我下午也要辦出院手續了。”

我說:“你以後別做傻事,你想想羅阿姨怎麽辦?”

她應了一聲:“放心吧。”

“羅依然,你……你人流的事,我沒和別人說過。”

她抬頭看了看我,微微皺了皺眉,眼神有點空洞:“反正林佑都知道了,這事就這樣吧。”

我有句話梗在喉嚨裏,沒問出來。

從醫院出來,我看著街道兩邊稀落的樹木和高樓大廈,給林佑撥了個電話:“我想去七中轉轉。”

成都七中是我的母校。

我、羅依然、林佑和周子良,一夥人在這裏度過了三年時光。那確實是一段無比扯淡的青春,和羅依然坐同桌,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小說外麵套個高中英語的封皮,上課的時候把書豎起來,堂而皇之地閱讀心靈文學。

有本書印象很深刻,叫做《流星雨》,書封上寫著:《流星花園》第二部,雜草女生與白馬王子再度譜寫愛情戀曲,感動千萬人的曠世小說。

這本書讓我倆看得如癡如醉,如魔似幻。

看到結尾的時候,剛好在上英語課。

男女主持之以恒的虐戀情深,讓我深深為之悲慟,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麵了。

英語老師講課講到一半,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發問:“張揚,你怎麽哭了?”

她這麽一問,我就真的想哭了。

羅依然拯救了我,她如是說:“老師,剛剛發的英語卷子,張揚考得不太理想。”

事實上那次英語考試我考得還不賴,之後再也沒考過這麽不賴過。英語老師被我的上進心折服,感動得想哭,當下給了我一個自我表現的機會:“張揚,翻到第45頁,你把課文念一遍給大家聽。”

走在七中的操場上,偶爾有體育特長生在練跑步。

上課鈴響,下課鈴響,隔著這麽遠我好像看到七年前的自己,穿著校服端正地坐在教室裏的樣子。

我可能在前情提要裏遺漏了些什麽,關於羅依然和林佑。

事實上,有件事情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直至羅依然在大學裏開始談戀愛。

羅依然喜歡過林佑,應該是在高中階段,具體喜歡了多長時間,不詳。

臨近高考的時候,有天下午,羅依然吞吞吐吐地遞了封信給我,再吞吞吐吐地說:“張揚,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給林佑?”

信封是淺蘭色,上麵有素雅的卡通人物,長得簡直就是情書專用紙張。

那時候的羅依然還是個懷春的少女,純潔而靦腆。

我頓了一下,問她:“你喜歡林佑?”

她臉微紅,輕輕點了點頭,“我想和他考一所大學。”

我心裏有點憂傷:對比之下,如果我和林佑有幸考上同一所大學,最可能的原因是他考哪門科目的時候,一個想不開睡過去了。

那天下午放學,林佑照舊和我順路一塊回家。

我掙紮了很久,最後竟然鬼使神差地沒有把那封信給他。

第二天羅依然沒有來學校,她因為感冒生病,三天後才出現。

我昧著良心對她說:“林佑看了你的信,他可能覺得馬上高考了,專心搞學習才是王道。”

羅依然眼睛有點紅,低著頭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了一句:“哦。”

那個信封裝著這個秘密一直擱在我心裏。

我得承認我不是個好人,這事讓我愧疚了很久,每次去廟裏拜那些光頭和尚,都要請求佛祖寬恕。

林佑過來的時候,剛好碰上中午放學。

不少學生背著書包三三兩兩騎著自行車離開。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笑著說:“怎麽突然想到回學校看看了呢?”

我低頭踢著石子說:“剛好路過。”走了兩步,被林佑一把拉住抱在懷裏。

我立馬紅了臉:“好多人看著呢,我們這樣帶壞了青少年的情操。”

他輕笑了一聲:“你居然知道情操這個詞啊。”

我倆坐在操場旁邊的看台上,我問他:“你記得高一運動會的時候,你三千米跑第一那次嗎?”

林佑笑著“嗯?”了一聲。

我說:“就不少少女都在給你搖旗呐喊啊。有個小姑娘特別癡情,在內場陪著你跑完了三千米。”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你倒是記得挺清楚。”

我撇了撇嘴:“那是,那個傻缺的人就是我。我本來就低血糖,跑完三千米徹底歇菜了,給同學扛到醫務室急診了半小時才醒過來。”

林佑哈哈大笑,“我知道。三千米剛跑完,羅依然就過來和我說你快不行了。”

我轉頭看他,低聲問了句:“那時候不少男同學都喜歡羅依然,你呢?”

他湊近了在我額頭上彈了一計:“你高中都在混日子吧,整天想著談戀愛。”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感慨特別多,我和林佑坐著聊了一下午。我回憶了過去傻缺的歲月,發現自己就是在不斷地禍害人民群眾和挑戰世人底線的活動中,漸漸成熟。

半道上接到周子良的電話,很嚴肅地說要找我單獨談談。

到了指定的飯館,周子良問我:“張揚,王曉雨和羅依然關係怎麽樣?”

我想了想說:“不太好。”

周子良思考了一會,說:“我一直在找人查是誰在網上發的那個帖子。現在找到了,就是王曉雨。”

我驚訝了半分鍾,拍桌子生氣地說:“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啊?”

周子良喝了口啤酒說:“不知道。找個時間和她小談一下吧。”

周子良眼光低沉,口氣肅然。我知道他這回是真生氣了。可以預見王曉雨要是被他找到,下場不是寫保證書這麽簡單。

我說:“你覺得是王曉雨故意把這個事鬧大,鬧到羅叔叔單位裏去的?”

周子良不置可否:“你有王曉雨電話麽,給我一下。”

回家之後,我思來想去決定給王曉雨打了個電話,問問清楚:“王曉雨,羅依然網上那個帖子是你發的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段時間,接著她承認了:“是,怎麽了?我寫的都是事實。”

我沒想到她承認得這麽理所當然,“蹭——”地一下從沙發裏跳起來:“就算羅依然做了什麽,和你也沒有關係吧?!你犯得著做這麽傷害人的事麽?”

王曉雨說:“我傷害她?她既然做了小三,有什麽不好承認的。”

“王曉雨,你置於把人逼到這個地步麽?那她爸爸單位也是你去鬧的了?我真沒想到你心眼這麽壞。羅依然怎麽說和你也是校友吧。我說你閑著沒事跑去揭人傷疤,看著人痛苦你就開心了?你還是不是人啊?!”

王曉雨說:“張揚,你真別把我想得這麽差勁。你以為羅依然就有多高尚多情操了?我聽說你現在和林佑在一塊,你可要當心點,別最後你這個好朋友又跑出來把橫插一把刀。”

我說:“你別在那邊冷言冷語。”

她笑了兩聲說:“這麽說吧,張揚,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和林佑分手麽?”

我頓了頓,沒說話。

王曉雨說:“你不知道吧,羅依然懷的小孩是林佑的。”

我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來,握著電話再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王曉雨很堅決地說:“羅依然懷過林佑的小孩。嗬,連你都不知道吧。她自己做了小三,還要來摻和別人的事,你覺得她就多偉大了嗎?”

“不可能。”

王曉雨笑了笑說:“怎麽不可能?羅依然親口告訴我的,她趁林佑喝醉了就在一塊了。你要想證實,大可以去問問她啊。對了,林佑還不知道這事呢。你是要告訴他還是瞞著呢?”

掛了電話,我頭疼得很厲害,腦中一直在回想王曉雨的話。

我不知所措,思緒亂成一團。

渾渾噩噩地進了房間,打開郵件,有一封未讀的新郵件,是母校的校友中心發來的。裏麵是一張集體照,我和謝君昊站在中間,手裏拿著一本厚厚的校友錄,有點尷尬地笑著。

陽光不大,光線有些暗沉。

我翻到下麵一封郵件,是林佑在我生日當天發給我的,他寫說:張揚,等我畢業了做我老婆吧。

看著看著,我就哭了。

我也不知道哭什麽,可能最近煩心的事比較多,真的是太多了。

我提了些水果去羅依然家裏,看看羅阿姨。

羅阿姨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很多,吃飯的時候,習慣性地喊了一句:“老羅,來吃飯了。”喊完之後,身子僵了一僵,低聲說:“沒人了,我們吃飯吧。”

羅依然眼眶紅得厲害,她勉強動了動筷子,最後放下碗,強忍著對我說:“張揚,我突然想起來有個郵件要發給老師。先回房間了,你陪陪我媽媽。”

吃好飯,我削了個梨給羅阿姨,陪著她說說話。

我在櫥櫃裏找了本羅依然小時候的相冊出來,翻開來和她一塊看看。

羅阿姨說:“你們上初中的時候都有點胖,留短發像個男孩一樣。你羅叔叔總把你倆認錯……”

她聲音有些哽咽,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張揚,依然有時候像個小孩,很多想法都不成熟。從小都是你照顧她,現在出了這個事,在外麵……你幫忙多關照關照她。”

我用力地點頭:“你放心,羅阿姨。”

羅阿姨拿紙巾擦了擦眼淚,說:“依然她從高三那時候起,性格就有點偏激。她現在這麽大了,我也不好多幹涉她的事。你倆關係一直很好,幫我……多勸勸她。”

我說:“嗯,我會和她好好談談。”

羅阿姨指著張相片,裏麵羅依然站在北大西門的石獅子旁邊,穿著一件簡單的短袖,笑得很燦爛;這是她複讀一年之後考上北大新生入學時候的照片。

羅阿姨把相冊一頁一頁地翻過去,輕聲說:“依然這孩子吃了不少苦。她現在和那個、那個人在一塊,多少也是被那時候的事影響了。”

我說:“什麽事?”

羅阿姨輕輕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你去房間裏看看她吧。”

推開房門,羅依然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有些怔忡。

我說:“我原來聽過一句話,年輕時候吃的苦不算苦。羅依然,會好起來的。什麽都是守恒的,現在遭過的罪以後肯定能要回來。”

她苦笑了笑:“生活真是公平的麽,怎麽我總遇上倒黴事呢?”

我想帶她去散散心:“周子良說快過年了,下午一起去唱K,把去年的晦氣去掉。”

她搖了搖頭:“最近真有點累,你們去吧。”

我走之前提了一句:“周子良跟你說過了麽,王曉雨她……”

羅依然點了點頭:“嗯。其實這兩天我想了挺多,這事不能全怪她。要不是我自己確實做了不光彩的事,她就是想說也沒地說。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我就是個混蛋。”

我看著羅依然,她的眼淚流下來,悄無生息。

我說:“那你多休息。”

羅依然沉默了一會說:“張揚,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我說:“沒有,沒什麽事。這兩天你和羅阿姨都累壞了,什麽都別想了。”

她說:“你有沒有事我還看不出來麽?”

我猶豫了一會說:“羅依然,你是不是還喜歡林佑?”

她頓了一頓,別開臉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外麵的大葉蓉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一地的枯葉。

我牽了牽嘴角,開玩笑說:“本來覺得我挺癡情,沒想到你比我更癡情。羅依然你行啊,藏這麽久也不告訴我。”

羅依然轉過頭說:“張揚,我覺得你和林佑挺般配,真的。”

我深吸了口氣,說:“那個小孩的事,王曉雨和我說了……”

羅依然沉默了一會說:“那個是我騙她的。我騙她說我懷的小孩是林佑的。”

我很驚訝:“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舒了口氣說:“我不喜歡她。張揚,你看我都這樣了,我也配不上林佑。你喜歡林佑這麽久,怎麽看也比王曉雨靠譜。我正好懷孕了,就隨口造了個謠。”

羅依然看著我,苦笑著說:“我和林佑真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高三告白就失敗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說不出話來。

羅依然低頭,輕聲說:“我還指望著看你和林佑白頭到老呢。”

我說:“你這是操的哪門子心。”

羅依然淡淡地笑了笑:“你別太感動。我也是自己墮落了才把林佑讓給你的。”

我大聲說:“讓你個頭。你總說我沒出息。羅依然,你就比我出息了?你喜歡他不會爭取啊,讓給我這算什麽事。”

她說:“我就知道你要感動地痛哭流淚。真沒事,張揚。我男朋友多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結了婚的,沒結婚的,什麽樣的都有。”

我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哭了。

這天我去和周子良還有林佑一塊唱歌。包廂裏燈光昏暗,林佑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我窩在沙發裏看著他,覺得自己是這麽走運。

他唱完一首歌,坐在我身邊,低聲說:“張揚,年初三你有空嗎?”

我說:“嗯?”

他微微笑了笑說:“我想帶你回家見見我爸。”

我有點緊張地說:“這麽快?我緊張。”

林佑說:“又不是沒見過,你緊張什麽?”

我見過林佑的爸爸,這真是一段讓人回憶起來撕心裂肺的經曆。

這大約是某次家長會的時候,鑒於我考得實在太慘烈,很容易就會引起我們家的家暴事件,我眼淚縱橫地和老師謊稱我的爹娘雙雙抱恙、我的爺爺奶奶在照顧他們、我的外公外婆在鄉下種田,隻能由我代替龐大的張氏家族列席家長會。

那天我碰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叔叔坐在我旁邊。他看了看我,好像想起了什麽:“張揚?我在照片上看過你。就是周子良生日那天,你們幾個一塊照的相片。”

我說:“叔叔你好。”

他笑笑說:“我總是聽我家小子提起你,你倆關係不錯?”

我那時候還很誠實,趕忙撇清楚:“不是,叔叔你誤會了。周子良喜歡的女同學不是我,我隻是個中間搭橋的。”

為了表示我和周子良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事實,我再趁機義正言辭地打了個小報告:“叔叔,周子良搞早戀不寫作業,老師已經批評他好幾次了。他這次的期末考試成績又掉了很多。”

這個叔叔好像覺得挺有意思:“你是學習委員?”

我說:“不算是。”

“那一定是個班級幹部了?”

我在心裏想了想,我曾經做過我們小組的語文組長。一個小組有六個人,且六個人各自分飾英語組長、語文組長、數學組長、物理組長、生物組長和化學組長。

然後我就既不好意思又光榮地點了點頭:“嗯。”

我和他聊到一半,被老師叫到教室門口給各位家長帶路。

這時候有個時髦的阿姨走過來問我:“小同學,你知道周子良是這個班的嗎?”

我隨手一指說:“阿姨,你說的這個周子良不是我們班的那個。你去看看其他班吧。”

這次家長會之後,周子良被他媽狠揍了一頓,一邊揍一邊說:我找了整個年級也沒找到你,你小子是不是天天逃課不上學啊。

而後半個家長會上,我和林佑的爸爸談得是風生水起,最主要的話題就是怎麽教育周子良。

我收回思緒,最後抱一絲希望問林佑:“你覺得你爸的思想能前衛到接受我是你女朋友這個事實嗎?”

他揉著我的頭發笑著說:“這個可能有點困難,我去做做思想工作。”

“這個思想工作能做通嗎?”

他微微低頭,含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這是對我沒信心呢,還是終於清楚了自己的定位?”

我打算和林佑討論一下怎麽才能讓林爸爸覺得我是個靠譜誠實的有誌女青年。但包廂裏突然音樂大響,周子良拿起話筒開始嚎搖滾歌曲,搖得**四射以至於在談情說愛的我想讓他滾出去。

周子良顯然心情不太好,搖完一首又一首,好像不把我和林佑搖到門外去不足以彰顯他的悲傷。嚎累了,他撂了一箱啤酒擱在林佑麵前,兩人開始對著喝酒。

不知道喝了多少,天黑散場的時候,周子良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索性蒙頭倒在包廂的沙發裏睡著了。

林佑送我回家,他微醺,眼睛很花。

街道兩旁掛起了紅燈籠,新年的喜慶蔓延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裏。

我倆就這麽走著,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感覺真好。我恨不得把成都的大小馬路都軋一遍,一路走到天明。

到了小區門口,林佑提醒我說:“年初三別忘了,我來接你。”

我說:“那不能就單方麵的啊,你什麽時候也……也見見我娘家人唄。”

他眼含笑意地說:“你和他們說說,什麽時候想見我,隨叫隨到。”

我抬頭看著他,他有些醉意,淺笑的眼角彎了彎。

醞釀了一會,我說:“林佑。”

“嗯?”

我用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吻在他唇上。他微微一怔,再伸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托住我的後腦,微微俯首,舌尖在我的唇廓打了個圈,加深這個吻。

他咬著我的下唇,輕輕輾轉,含糊地叫了一聲:“張揚。”

緊接著我聽到一聲更清晰更百轉千回的“張揚”,回頭看見我媽提著菜有點震驚地看著我倆,眼中閃耀著一種“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的天呐”的光芒。

林佑還算反應快,微微咳了一聲,上前道了一句:“阿姨你好。”

我媽看到他的正臉,頓了兩秒,目光再掃射回來,再散發出一種“這小子不是你男朋友吧,你能找到這樣的男朋友麽,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我果真是老了”的光芒。

我被她眼中的光芒深深地刺痛,再一次萌生出過完年拿了壓歲錢就離家出走的想法。

林佑上前一步自我介紹說:“我叫林佑,張揚的男朋友。也是成都人,和張揚初中和高中都是同學,現在在北京大學學法律。”他伸手接過我媽手中的菜:“阿姨,我來幫你提吧。”

接著她就很熱情地把林佑擁入我家,倆人在前麵有說有笑,簡直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

林佑把外套擱在沙發裏,挽起襯衫袖子對我媽說:“阿姨,不如我來炒菜吧。”

我媽在與林佑的相處過程中,不斷地探索出了“林佑是個人才,林佑居然會炒菜,林佑這孩子孝順,林佑居然會洗碗,林佑很聰明,林佑居然看上你了張揚”等等等等一係列真理。

她對林佑說:“現在時間還早,你和張揚看看電視,阿姨去給你們削點水果。”

接著她轉身就進了廚房,隔了這麽遠我還能聽見她給我爸打電話,基本意思是讓我爸火速回家圍觀林佑。

我用手肘蹭了蹭林佑:“我能說剛才那個在我們眼前走來走去,不斷地貶低我褒獎你的中年阿姨,我其實不認識她麽?”

他揚眉一笑:“阿姨人挺好,比你主動多了。”

半個小時之後,我爸爸也回來了。他見著林佑首先一件事就是上前和他握了握手:“小林啊,聽說你在北大讀研究生,你是黨員嗎?”

我爸和林佑談了兩個小時,從辛亥革命談到了中國的房產泡沫,在我媽的基礎上,又得出了兩條真理:林佑是個先進性黨員,林佑居然看上你了張揚。

林佑和我爸媽告辭的時候說:“叔叔阿姨,今天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麵就給你們添了這麽多麻煩。”

我的爸爸媽媽熱切地表示:“不麻煩。以後你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張揚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來。”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短期內就建立了這麽深厚這麽比天高比海深的感情,有點想提前進行離家出走這項工作。

把林佑送出小區的時候,我有點感懷地說:“於是你家長也見了,一定不要辜負我的父親母親對你的希望。”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剛才你去玩電腦的時候,叔叔阿姨要我發了個誓,說如果不把他們女兒娶回家,就一輩子謝頂。”

我說:“……我不認識他們。”

他哈哈大笑,替我拉了拉帽子,“快回去吧,天這麽冷。”

我攏了攏袖子,點頭準備走。

“張揚,等一下。”

剛轉身,他就俯首吻下來,“前麵被打斷了,我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