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地底壁畫
梅裏醒過來的時候,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頭頂是一片瑩白的燈光,身下是硬梆梆的狹長座椅,耳邊充斥著有節奏的聲響,她緊盯著頭頂懸掛的一排塑料扶手看了半天,終於明白自己正躺在地鐵車廂的座位上。
一節空****的地鐵車廂。
梅裏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來,記憶還停留在她跑出尹太太的別墅,看到裴思渡手中的閃電擊向安鬱的那一刻。後來,後來似乎是那條紅色的蛇纏住了她,然後不知怎麽的她就到了這輛行駛中的地鐵上。
想起那條冷冰冰的巨大赤蛇,梅裏心裏打了個冷戰,忍不住抬頭四下張望,生怕那條蛇纏繞在某根欄杆上,冷不丁就會朝自己張開巨口。她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從頭頂的扶手移到對麵的座位,忽然發現一張臉正貼在車窗外冷冷地看著她!
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人臉,黑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閉合的嘴巴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張平淡得沒有特征的人臉,無論盯著他看多久轉眼都無法再回想起來。梅裏正奇怪他為什麽要趴在車窗外看自己,驀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鐵車廂正在軌道上高速飛奔,那麽那張臉究竟是如何貼合在時速近百公裏的車窗外的?!
“有人嗎?”梅裏不敢再看那張臉,站起身衝著空****的車廂大喊。就算她又倒黴地被綁架了,綁匪好歹要露個麵談談條件砍砍價錢吧。
沒有人回答她,腳下卻有個什麽綿軟的東西擋住了她的腳步。梅裏低下頭,發現座位下方的地板上竟趴著一條純黑色的大狗,雖然被梅裏不小心踢了一腳,那隻大狗依然一動不動,就仿佛睡著了一般。
視線落在黑狗頭頂兩隻長長尖尖的耳朵上,梅裏心中一動:“是二毛嗎?”她蹲下身,大著膽子摸了摸黑狗耷拉在腦袋上的耳朵,越發確認這隻狗就是幫自己搬家,偷了手機又返還的那隻機靈家夥。
“二毛,醒醒,別睡了!”梅裏又使勁搖了搖黑狗的腦袋。或許是因為二毛對自己天生的依戀,從第一次見麵她就喜歡上了這隻通人性的狗狗,也期待著這次它能給自己的處境提供一點線索。
然而黑狗依然一動不動,甚至連緊閉的眼睛也不曾睜開,若非它身上還有一絲溫熱,梅裏簡直懷疑這隻狗已經死了!
前方傳來的光線忽然被什麽阻擋了,梅裏抬起頭,發現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距離自己兩米遠的地方,而他的肩膀上,赫然就是剛才緊貼在車窗外的那張臉!
天知道他是怎樣穿越地鐵厚厚的玻璃窗進入車廂的!
可是這次梅裏的注意不再集中在那張死氣沉沉的慘白麵孔上了,她蹲在黑狗的身邊,手掌撫摸著它的脖子,對那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吐了一句槽:“你的衣服穿反了……”
盡管現在不是挑剔入侵者衣著的時機,但對方別扭的模樣實在讓梅裏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何況,這也是打擊敵人囂張氣焰的方法之一吖!
“反了?”怪人的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沒有任何波瀾起伏,“或者,你更習慣這樣?”說完,他轉過身子,恰好讓皮質茄克的拉鏈和下巴垂直成了一條直線。
“啊啊啊啊!”梅裏呆呆地盯了他兩秒鍾,忽然驚恐地大聲尖叫起來——因為那個人轉“身”的時候真的是隻把身子順時針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他的臉孔始終對著梅裏不曾移動!難道他的脖子是麵條做的麽!?
“可我覺得這樣很別扭。”怪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然後再度把脖子以下的整個身體按照逆時針的方向轉回一百八十度,又恢複成梅裏初見時臉正身反的詭異模樣。
眼看梅裏已經嚇得麵無人色,恨不得把自己塞進座位底下窄小的縫隙裏去,怪人朝著梅裏咧了咧嘴,仿佛一個麵部肌肉僵硬症患者試圖安慰一個被他嚇壞的嬰兒:“別怕,我殺了你,你就不會再害怕了。”說著,他的手中變魔術一般現出一把短刀,一步就跨到了梅裏麵前!
“啊!”極度的恐懼已經讓梅裏喪失了語言能力,隻能本能地尖叫著,全身都伏在了黑狗二毛的背上,此時此刻,這是她唯一的屏障和依靠。
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黑狗顫動了一下,居然猛地睜開眼睛,口中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咆哮!
“少主息怒,鬼不過是在執行主上的命令。”怪人說著,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短刀,伴隨著若有若無的歎息,“現在你已經打不過我了。”
黑狗四肢一撐驀然站起,力道之大竟連趴在背上的梅裏也馱了起來!就在怪人的短刀即將紮上梅裏的後心之際,黑狗後腿一蹬,閃電般一躍而起,一頭撞破了地鐵車廂玻璃窗,嚇得梅裏情急之中牢牢抓住了它脖頸上的毛皮,盡量伏低了身體。
可是,就這麽衝出列車,是會撞死在隧道壁上的啊!梅裏來不及提醒這條傻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頭朝黑暗撞去,自欺欺人地閉緊了眼睛。
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就仿佛堅硬的牆壁瞬息裂開了一道縫隙,黑狗竟馱著梅裏一下子衝出了老遠。梅裏想起安鬱帶她走過的地下甬道,忍不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問身下的黑狗:“二毛,你也能開啟黑暗之王的地下通道嗎?那麽你是不是也認識安鬱?”
黑狗自然無法回答,隻是撒開四肢,拚盡全力在曲折如迷宮的地下甬道內奔跑。不過梅裏也無心去追究答案了,雖然甬道內沒有一絲光線,她卻能聽到身後始終如影隨形的腳步聲,顯然那個自稱為“鬼”的反臉怪人一直在鍥而不舍地追擊著他們。
忽然,二毛前腿一軟,整個身子都向地麵撲跌下去,害得梅裏差點被慣性拋向前方。她正擔心二毛是不是已經精疲力盡,隻聽輕微的破空聲響,一枚什麽東西已經擦著她的頭頂飛了過去,撞在前方石壁上發出金石相交的錚然聲響。
下一瞬間,二毛再度騰空而起,馱著梅裏拐進了黑暗中的另一條岔路,顯然它和那個“鬼”在黑暗中視物如同白晝,讓梅裏簡直如同睜眼瞎一般無能。她將身下黑狗的脖子摟得更緊了些,這才發現剛才情急之下用力過猛,竟扯掉了兩把二毛脖子上的毛,心中不由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忽然,梅裏意識到身後的腳步聲變了,原本隻有一個人的腳步,現在卻變成了兩個,不,四個,不,更多!就仿佛那個反臉怪人產生了細胞分裂,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不過幾秒鍾的時間,就裂變成了無數追兵!
他真的是鬼!
黑狗猛地向上一躥,隻聽噌噌噌噌,無數利刃從身後飛來,在石壁上撞擊出一片燦然的火光。就在這轉瞬即逝的光亮中,梅裏忽然看見一截赤紅的蛇身正沿著甬道縫隙朝著她和二毛撲來,尖利的長牙上還滴著青色的毒液!
完了,梅裏絕望地伏在黑狗背上,前有赤蛇攔截,後有群鬼堵路,到底自己是造了什麽孽,竟招惹到了這群黑暗中的牛鬼蛇神?這回看來小命就要送在地底,說不定千年之後考古人員會發現一個女人和狗的合葬墓,然後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二毛你自己逃命去吧。”梅裏狠狠心放開摟住黑狗的胳膊,決心不給千年後的考古人員留難題了。何況,那麽乖那麽好的狗狗,她也不舍得讓它陪葬……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被那條紅色的毒蛇咬過之後並不太疼,反倒暈乎乎地像飄在雲中,怪不得埃及豔後自殺的時候都是選擇被毒蛇咬死,反倒是後麵那群長反臉的鬼,看著更可怕一些……梅裏既然做好了最後的選擇,也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勇氣,縱身就往前麵赤蛇的毒牙撲了過去!
她本來以為自己這一撲頗有黃繼光堵槍眼的英雄氣勢,不料連一句豪言壯語都未能出口,腳脖子上已是一陣疼痛,竟被二毛一口咬住阻住了去勢。梅裏腦子裏剛掠過“需不需要打狂犬疫苗”這個相當嚴肅的問題,整個身子已被二毛就勢一甩,仿佛一枚流星錘直往旁邊的石壁上砸了過去!
“二毛果然瘋了!”梅裏心裏哀嚎了一聲,滿心以為自己會被砸成肉餅,不料眼前一亮,竟穩穩地落在了一片實地上。
方才包圍她的鬼群和巨蛇都仿佛被隔離在了另一個世界,梅裏閉上眼睛,緩解了一下從黑暗驟然進入光明的刺痛感,漸漸聽到這片光亮寂靜的世界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又是腳步聲!梅裏一凜,正想找個方向逃跑,不妨身後已有人咯咯笑了起來:“王後不就在這裏嗎,剛才是誰瞎嚷嚷找不到她了?”
一聽隻是少女清脆嬌美的聲音,梅裏稍稍鬆了口氣,剛轉過身想要詢問這是哪裏,立刻就被一群身穿白色長裙的黑發少女們團團圍住:“見過王後。”
“我不是王後……”眼看少女們全都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梅裏連忙擺手。
“知道了,您更喜歡稱呼您為公主。”為首的白裙少女陪笑著,“公主,大祭司正等著您呢,我們快走吧。”
去哪裏?梅裏正迷惑間,麵前的金光已經漸漸散去,露出遠方一座巍峨的神廟來。
侍女們引著梅裏走上長長的台階,穿過兩側無數的小配殿,徑直往規模最宏大的廊柱形主殿走去。
這個地方,好像以前來過……梅裏盯著腳底似乎永無止境的條石台階,竭力回憶——對了,就是從主題公園菲萊神廟回來那次,她在夢中來過這裏,然後看見了尹太太模樣的伊西斯……
她想起來了,這裏是阿拜多斯神殿,傳說中人間與冥界的交匯之處。
“歡迎來到阿拜多斯,我尊敬的王後。”一個高大的光頭男人向梅裏深深低頭行禮,想必他就是阿拜多斯的大祭司了。
梅裏手足無措,隻好禮貌地點了點頭。
“您已經選好自己的主神了麽?”大祭司笑容可掬地問。
“主神?”
“是的,作為王後,您有義務選擇一個主要神靈加以膜拜,甚至可以為他修築專門的祭祀神殿。”大祭司見梅裏依舊滿臉迷惑,隻好輕咳一聲繼續解釋,“比如說前法老的主神是沙漠之神賽特,您的父親和丈夫的主神是太陽神拉,您母親的主神是愛與美的女神哈托爾……從我個人來說,為了配合您現在王後的身份,我推薦您選擇伊西斯或者荷魯斯為主神……”
那兩母子太會騙人了,我才不要選……梅裏恍惚想起某些遙遠的神話,心裏嘟噥了一句,悻悻地問:“不選行麽?”
“什麽?”大祭司顯然被這個離經叛道的回答嚇住了,愣了半天才擦了擦光腦門沁出的汗水,苦口婆心地勸誡,“作為王後,選擇主神是您光榮的義務,這不光關係到上下埃及人民的信仰,也直接影響了各位神祗的勢力對比,因為他們的法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凡間的供奉和崇拜。比如神界之王荷魯斯,他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不僅因為他在父親奧西裏斯的主祭所阿拜多斯神廟和母親伊西斯的主祭所菲萊神廟接受供奉,還擁有專門的主祭所埃德夫神廟,每年光是願意獻身給他做神妾的女祭司就數以千計……”
“他既然有那麽多人愛慕膜拜,我又何必錦上添花?”梅裏打斷了滔滔不絕的大祭司,突發奇想,“哪位神沒有主祭所,也沒有什麽神妾啊女祭司啊亂七八糟的?如果有,他一定更需要我的幫助……呃,崇拜。”
“恕我直言,王後還是耿耿於懷法老擁有眾多姬妾的事實麽?或者,不滿他的真愛始終停留在死去的奈菲爾塔利王後那裏?”大祭司從眼角窺探著梅裏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試探。
有嗎?沒有嗎?也許是被大祭司戳中了隱秘的心思,梅裏微感惱怒,隻冷笑著追問了一句:“還請大祭司先回答我的問題。”
“確實有一位神祗沒有主祭所,也沒有任何神妾。”大祭司沉吟著回答,“不過,他並不適合王後您選作主神。”
“你隻要告訴我他是誰,適不適合我自己會判斷。”“王後”這個頭銜終究添了不少底氣,梅裏的態度越發強硬起來。
“他就是亡靈的守護神——阿努比斯。”大祭司倨傲地笑了笑,似乎在嘲笑著梅裏的荒唐,“王後應該知道,阿努比斯的職責是保佑死者的屍體順利製作成木乃伊,並且引領亡靈前往奧西裏斯的神殿接受審判,因此他對活人是沒有什麽保護能力的,隻有死者才會崇拜他。”
怪不得他沒有專門的主祭所,也沒有自願獻身的神妾,凡人的勢利真是**裸啊……梅裏忽然萬分同情起這位費力不討好的神祗來,壓抑著心中莫名其妙的激動對大祭司要求:“我可以看看他嗎?”
“作為陪祀,阿拜多斯神廟確實有阿努比斯的雕像。”大祭司指了指身後幽暗的密室,微微躬身,“王後請。”
拋下隨侍在身後的白裙少女和大祭司,梅裏當先走進了神廟盡頭狹窄的石室。毫無疑問,在以前的夢境中,她來過這個地方,也看見了石壁上雕刻精美的壁畫——伊西斯將丈夫奧西裏斯被砍成十四塊的屍體拚湊在一起,複活了他,而幫助她完成這個艱巨工作的神祗,正是阿努比斯。
原來這就是阿努比斯,上次在夢裏完全把他當作了打醬油的路人甲。梅裏仔細端詳著壁畫上狗頭人身的神祗,忽然心中一動:狗?那次在“瑪特的羽毛”酒吧裏,她看見的那個黑狗玩偶,不也叫做阿努比斯嗎?它長得就和……就和二毛一模一樣!
“莫非,你就是二毛?”梅裏盯著壁畫上的神祗,忽然擔心起來,“那麽你能不能告訴我,二毛把我扔進這裏來,它自己怎麽樣了?”
沒有人回答她,而內心的焦慮卻越發深重起來。梅裏走到密室門口,想要尋找窺探外界的途徑,密室外卻已是白茫茫一片,神殿、大祭司、侍女統統都不知去向。就仿佛整個石砌的密室孤零零地漂浮在虛空之中,隻要她一腳踏出室外,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仿佛隔著數千年的時光,悠遠而飄渺。
“誰在說話?”梅裏嚇了一跳,極快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卻沒在狹窄的密室看見其他人。
“是我,梅裏塔蒙。”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無限的感動與深情,“我接受了你的供奉,聽見了你的祈禱,我被你的孤獨和渴慕深深打動。你把華麗的宮殿視為荒漠,把王後的頭銜視為荊棘,寧可用永生的榮耀換取內心的歡愉,對我,一切又何嚐不是如此?哦,梅裏塔蒙,在傾聽你凝視你的無數個日夜中,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你……”
“你是……阿努比斯?”梅裏驚駭地張大了嘴——那個聲音,赫然就是從壁畫上狗頭人身的神祗口中發出來的!
“你也是愛我的,梅裏塔蒙。”壁畫上的阿努比斯放低了聲音,越發顯得深情款款,“你為我單獨修築了這個神廟,神廟裏的壁畫隻有你和我,我們的秘密幽會就再也不會被法老和其他神靈察覺……”
“等等,等等……你說我們幽會?”梅裏此刻才發現,密室內的壁畫不知何時已經完全變了,四壁和天花板上繪製的,全都是頭戴金冠的梅裏塔蒙和男人形象的阿努比斯。無數大大小小的梅裏塔蒙和阿努比斯手牽著手,或在花叢中徜徉,或在小船上射獵,一派世俗生活的甜蜜景象。
就像——熱戀中的情人。
“可是……我真的不習慣跨物種戀愛……”梅裏鬱悶地小聲嘟噥,心想就連裴思渡那樣無懈可擊的皮相都讓自己心生隔膜,何況這樣一個忽而是狗忽而是人的怪物?要是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自己估計會被嚇死的吧?
“我在世人麵前展現的隻是神相,唯有在你——我心愛的人麵前,才會顯現自己的人之本相。”壁畫上的神祗耐心安撫著梅裏的疑慮,“就像荷魯斯,他在世人麵前永遠是鷹頭人身的神相,可在夢境中與供奉他的神妾們私會的,就是翩翩美男子。”
“真的嗎,那你的人之本相是什麽樣子?壁畫上看不清楚……”想起《西遊記》裏的帥哥小白龍,梅裏忽然充滿了期待。
壁畫裏的阿努比斯似乎閃動了一下,下一刻,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梅裏的手。
“走,去老地方。”還沒等梅裏看清他的臉,年輕男人已經拉著梅裏走出了密室。
密室外果然是一片虛空,但梅裏被青年牽引著,依然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這種奇妙的感覺,就仿佛她本身已化為一片輕若無物的羽毛,可以自由地遨遊在天地之間。
白茫茫的霧氣越來越亮,漸漸被陽光染成了金色。他們在一片難以視物的金光中走了一陣,麵前豁然開朗——
藍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最令人驚豔的,是布滿沙地、一直鋪陳到遠方大海邊的沙漠玫瑰——那是人間最瑰麗最奇異的景致。
“我來過這裏。”梅裏想起了自己另一個夢境,疑惑地求證,“似乎有人說過,我就是他永不凋謝的沙漠玫瑰。那個人,莫非就是你?”
“是我。”青年苦笑了一下,“可是你後來說,與其做一朵沒有生氣的沙漠玫瑰,你寧可做一朵會枯萎死亡的真玫瑰,甚至隻是一棵長在牆角的三芒草。因為,那才是真正地‘活過’。”
這話真的是自己說的?梅裏眨了眨眼睛,竭力想要看清麵前男人的模樣,卻總像是隔著一層薄霧,讓她不敢斷定自己的猜測。
“聽。”青年忽然招了招手,一陣風頓時從大海的方向吹拂過來,穿梭過沙漠玫瑰組成的空隙,形成了一種梅裏從未聽過的獨特聲音。
更為奇妙的是,這風與沙漠玫瑰形成的聲音分明是一首動聽的旋律,梅裏早已從自己的手機鈴聲中所熟知。
裴思渡說過,這是獻給梅裏塔蒙的讚歌。
和著這悠揚的讚歌,青年站在空曠的沙海之中,低低地唱起來:“沒有香,可誰有我完美的形狀;不凋謝,神賜我逃脫輪回的力量;我是一朵沙礫凝結的玫瑰,撒哈拉沙漠在我離開的方向……”
同樣曲調的讚歌,卻可以唱出截然不同的歌詞。一首讓人絕望,一首卻讓人鬥誌昂揚。
看著腳底盛放的金光燦爛的沙漠玫瑰,梅裏情不自禁地跟著青年一起唱了起來:“一眼就看穿的未來,舉步維艱的逃亡。愛之於我,不是不死的欲望,是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流星的匆忙,露珠的耀亮,我不要千萬年永恒的偽裝,隻想要一天鮮活的綻放……”
“不要千萬年永恒的偽裝,隻要一天鮮活的暫放。梅裏塔蒙,你真的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來逃避永生麽?”風繼續演奏著迂回的旋律,青年忽然問。
“永生?”
“天上的尼羅河是地下尼羅河的倒影,雅廬裏的一切都是現實的倒影,當你獲得永生之後,你會住在天上的宮殿裏,仍然是你父親的妻子,拉美西斯大帝的王後,或者,你也可以選擇成為王權之主荷魯斯的神妾。”
“那你呢?”梅裏忽然關切地問。
“我?”青年淡淡地笑了笑,“自然繼續待在黑暗的地底,護送一個又一個亡靈到達奧西裏斯的審判大廳。”
“這是什麽規矩啊,因為我這輩子嫁給了父親,我死後就要永永遠遠做他的妻子?”梅裏大驚,“何況還有我死去的母親呢,她也獲得了永生,那我豈不是要和母親同時做父親的妻子!天啊,這太可怕了!”
“這就是我們根源於尼羅河的宗教,你既然喝過尼羅河水,你的靈魂就無法擺脫它的束縛……”
“不不,如果永生無非是把塵世的痛苦延長到無限,那麽我寧肯毀滅靈魂來逃脫永生!”梅裏驚慌之下忽然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你既然是神,一定有辦法幫我逃脫這個命運的,對不對?當然,最好我們能夠一起逃走!”
“是的,為了這個我已經考慮了很久。”青年點了點頭,平靜的眸光注視著梅裏驟然興奮起來的臉,含著隱約的憂傷,“隻要,把你的心交給我。”
“好!”梅裏來不及思索這句話的含義,一口答應。然而就在這個字出口的一瞬間,巨大的水流從天而降,徹底淹沒了她!
冰涼的水充塞了她所有感官,當她再度恢複意識的時候,梅裏發現自己已經沉在碧藍色的水底,長發如水草一般四處飄**,而那個緊緊擁抱著她的男人,正把一枚雪亮的利刃刺入了她的心口……
“啊!”梅裏驟然發出一聲痛呼,使勁一掙,竟真的掙脫了男人的桎梏,仿佛一條缺氧的魚從水中彈到了岸上。
真的是岸。幹燥,堅硬,甚至帶著常年不見天日的冰涼。梅裏忍著痛爬起身,恍然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幽深的甬道裏,而遠處,不知何時亮起了一枝微弱的燭光。
她居然離開了那個如夢如幻的世界,回到了先前被蛇和鬼們圍追堵截的地道裏!
可是現在,地道裏卻空****的沒有一個活物、一點聲音,讓她依然懷疑自己不過是從深一層的夢境回到了淺一層的夢境。
借著微弱的燭光,梅裏發現甬道的牆壁上繪製著幾幅栩栩如生的壁畫,每一個人物都有真人大小。她朝牆邊湊近了幾步,看見第一幅壁畫正中是一個王後打扮的古埃及少女,正在與光頭的大祭司對話,而王後身後,則尾隨著長長幾串身著白色長裙的侍女。
輕移腳步,梅裏看見第二幅壁畫展示了王後向神靈獻祭的場景。那個神靈狗頭人身,豈不正是阿努比斯?奇異的是,一個黑發黑眼的青年正從阿努比斯身上分離出來,向著王後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至於第三幅壁畫,則描繪了青年和王後手牽著手行走在大海與沙漠之間的情形。他們身邊縈繞著層層疊疊金色的曲線,想必正是一望無際的沙漠玫瑰。而那個青年的手中,赫然托著一個鮮紅色的東西——人的心髒!
梅裏不由自足地捂住胸口後退了一步。
這一切,恰好與梅裏方才的經曆一一吻合。莫非,她方才是穿越到壁畫的世界中去了?
“梅裏塔蒙,我付出一切都是為了你……”低沉的聲音忽然從壁畫上傳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現在我需要你,回到我身邊來吧……”
“不,我不是梅裏塔蒙,我甚至不是梅裏!”梅裏捂住耳朵,喃喃辯白,“我的本名叫……叫林媛媛,對,我隻是林媛媛!”仿佛壁畫中隨時會伸出一雙手將她抓回去,梅裏想也不想地邁步逃跑,小腿卻觸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嚇得她一下子貼到了牆上。
老天,如果這是夢,就讓她快點醒來吧!
橘黃色的燭光就在她的腳邊閃動,毛皮帶來的溫熱讓梅裏漸漸安下心來。她借著微弱的光線低下頭,這才發現那枝燃燒的蠟燭正叼在一隻黑狗的口中。原來剛才她看壁畫太過投入,竟沒發現黑狗帶著蠟燭走到了自己身邊。
“是二毛嗎?你沒被大蛇當晚飯啊?”梅裏彎下腰,從黑狗口中將蠟燭拿在自己手裏。
黑狗輕吠了兩聲,張口拉扯著梅裏的裙角,嗚嗚地引著她往甬道外走去。
“你要帶我出去嗎,那真是太好了。”梅裏望著這條酷似阿努比斯的黑狗,低低地歎息,“要是你能把我帶回家就好了……不是‘梅裏’的家,是‘林媛媛’的家……受了這麽多天驚嚇,我現在最想的,是原來的爸爸媽媽……”
她沒有說假話,可是壁畫中的那個年輕男人,為什麽也一直在心中縈繞不去……他真的,就是腳下這隻默默無言的二毛麽?或者,是那個她一直不敢直麵的冰山男?
答案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可她偏偏不敢去揭開那層薄如蟬翼的紗幕。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是害怕那雙黑得能看透她的眼眸,還是害怕掩蓋在溫情與決絕之下無法承受的真相?
不由自主地,梅裏放緩腳步,拉開了與黑狗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