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林城地鐵

梅裏很快就找到了二樓臥室裏的衣櫃。心慌意亂之下,她也沒心思挑什麽樣式花色,胡亂找了一條深紅色的連衣裙換上。

等她抱著撕壞的Dior裙子和安鬱的黑色襯衣下樓的時候,梅裏才發現安鬱已經離開了,客廳裏隻剩下尹太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這個發現讓梅裏有些慌張,不知不覺中,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安鬱的存在。

“謝謝您了。這次真是打攪。”眼看尹太太似乎半闔著眼睛養神,梅裏抱著衣服站在沙發邊有點局促,隻好拚命說些客氣話來緩和氣氛,“請問安鬱去哪裏了……”

“能想到來找我就很好了……”尹太太沒有回答梅裏的問題,無力地笑了笑,“可惜,已經晚了……”

什麽晚了?梅裏心頭突地一跳:“您是指……我對伊西斯許願的事嗎?可我什麽也沒做……”

尹太太沒有回答,隻是張開眼睛盯著沙發對麵的牆壁,引得梅裏也朝那個方向轉過臉去。然後她看到了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雪白的牆上,原本掛著的莎草紙畫《奧西裏斯的審判》不知何時竟自燃起來,淡淡的桔黃色火苗舔舐著古舊的紙張,就仿佛一張饕餮巨口吞噬著畫麵上的各位神祗。不過幾秒鍾時間,那幅金碧輝煌的珍貴畫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不曾留下一點灰燼。

而與此同時,平整的牆麵卻仿佛融化了的岩漿,凸起一個個灰白色的氣泡——不,不是氣泡,而是一幅雕刻精美的浮雕壁畫!畫麵中央一個身著長裙的女人僵硬地站在觀眾麵前,而她的腦袋卻已滾落在地,睜大的雙眼和嘴巴昭示著她所經受的驚愕和傷心。女人身體的左側,一個鷹頭人身的神靈正揮舞著一把利刃,看樣子正是他砍下了女人的頭顱;畫麵右側,一雙眼睛隱藏在灌木林中,幾分僥幸幾分歡喜卻又幾分驚慌……

這是什麽——伊西斯在神話中的遭遇?那兩個怪模怪樣的神,就是爭奪王權的荷魯斯和賽特?梅裏嚇得後退了幾步,白牆上為什麽會憑空呈現出這幅壁畫來,是要宣告命運的走向,還是提醒她原本有機會挽救伊西斯……不,尹太太的生命?

“我很失望啊,梅裏……”尹太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明顯的嘶嘶聲,仿佛一個漏氣的破風箱,“我對你……那麽好……”

“對不起,我不知道……”梅裏困窘得幾乎都要哭出來了,“我,我另外許個願行不行……”

“記住你欠我的,把它一並還給我的兒子……”尹太太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完這句話,忽然身子一歪,精致的頭顱便像茶壺蓋子一樣從肩膀上滾落下來。

一條全身鮮紅的蛇從尹太太的衣領內鑽了出來,朝著嚇呆了的梅裏吐了吐分叉的信子。仿佛被這條赤蛇帶來的熱度點燃,下一瞬間,尹太太的身體和頭顱都冒出了桔紅色的火苗,就像那幅莎草紙畫《奧西裏斯的審判》一樣,不過幾秒鍾時間,尹太太就憑空消失了,連最後一絲青煙也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沙發上,隻剩下一條高昂著頭顱的赤蛇,冷酷的蛇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梅裏,似乎在等待她做出某種選擇。

而做錯選擇的代價,就是死。

當再度找回意識的時候,梅裏忽然深恨自己為什麽還如此堅強地沒有昏過去。

“別過來,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也不會傷害我對不對?”梅裏努力朝赤蛇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抬高手裏的衣服當作盾牌護住胸口,腳步一點一點悄悄朝大門退去。

赤蛇沒有動,依然毫無表情地盯著梅裏,然而它的身體,卻像充氣一般急速膨脹。當梅裏終於退到玄關門口時,方才不過一尺多長的赤蛇竟已膨脹到了兩丈多長。它像個君王一樣大模大樣地盤踞在沙發上,紅色三角頭中不時呲出的尖牙昭示著它劇烈的毒性。

“一——二——三!”梅裏心裏默念三下,猛地把手裏的衣物朝著遠處一拋,趁赤蛇注意力轉移之際拉開門把手衝出了別墅,然後砰地砸上了身後的大門。

“救命!”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喊一聲,一轉頭卻恰好看見裴思渡手中射出炫目的閃電,正擊向背對著她一動不動的安鬱!如果被這道閃電劈中,安鬱必定會像尹太太一樣,灰飛煙滅!

“裴總——”梅裏驚懼之下,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呐喊出聲,然而後麵的話還未出口,咽喉已是一陣窒息,竟是被破門而出的赤蛇尾巴纏住了脖頸!

“啪”地一聲輕響,安鬱伸手抓住了裴思渡的鞭梢,卻絲毫感受不到閃電燒灼皮膚的刻骨刺痛——“救命,裴總”,她是這麽喊的,這就再一次無情地驗證了一個事實:在她最危急的時候,本能想到的人始終是裴思渡!自己為什麽還要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

“放手!”裴思渡大力一扯手中的閃電鞭,竟是不能拔動分毫,心中不由大驚:這個逃犯居然恢複了如此大的神力!

纏繞在梅裏脖子上的赤蛇冷眼瞥見兩個男人的反應,咧開嘴角似是獰笑了一下,然後它彎過上半段蛇身,尖利的毒牙深深陷進了梅裏脖頸的肌膚……

“啊!”安鬱聲嘶力竭地大喝一聲,一把甩開裴思渡的鞭梢,離弦之箭般衝向梅裏。而裴思渡的閃電鞭,也如同長了眼睛一般朝赤蛇攔腰抽去!

劇烈的火光伴隨著皮肉焦爛的臭味,纏繞著梅裏的赤蛇被閃電鞭抽落在地,扭動幾下就消失在地底,隻剩下失去知覺的梅裏頹然倒地,被搶上來的安鬱接在臂彎之中。

“把她還給我!”眼看安鬱緊緊地抱著梅裏,仿佛自己根本不曾存在,裴思渡怒不可遏,一鞭朝著安鬱**的後背抽了上去,“你心裏早已承認,公主是屬於我的!”

雪亮的電光四射,仿佛無數把利刃砍在錚錚鐵石之上,安鬱一口血噴在梅裏的紅裙上,整個人卻如同海潮中的礁石僵立不動:“她要死了……”他低頭看著梅裏,低聲喃喃,“我原本可以救她的……”

“蠢貨,讓我來!”裴思渡沒料到此刻安鬱竟能硬接下自己的鞭子,來不及和他糾纏,蹲下身將右手掌按在了梅裏的眉心。

女孩的脖子上被赤蛇的尖牙刺出了兩個小孔,青色的細線如同抽芽牽絲的藤蔓慢慢從小孔四周向全身蔓延。被裴思渡的神力壓製,細線如同遇襲的蛇群暫時收縮了一下身子,然而立時以更快的速度向四周擴散開去。

“該死!”裴思渡咒罵了一句,再度催動灌輸到梅裏體內的神力,卻根本無法遏製毒性的擴散。一眨眼工夫,青色的細線就從脖子攀上了梅裏的下頦。

“赤鱗的毒,無藥可治,更何況,她隻是肉體凡胎。”安鬱的臉上忽然泛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你本來可以救她的。可是,你舍不得把閃電鞭落在我手裏。那一瞬間,她的生死安危,在你心中還及不上一條鞭子。”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裴思渡大怒,“你要趕走赤鱗也不過舉手之勞,可你這個混蛋當時在發什麽呆?”

“我確實是個混蛋,和你一樣。”安鬱緊了緊手臂,感受著梅裏的身體帶來的荊棘般的刺痛,似乎這樣心裏就沒有那麽煩悶,“她死了也好,以後你們再想**她就難了。”

“她還沒有死,你說什麽混帳話!”裴思渡怒目圓睜,左手猛地揮出一拳,正打在安鬱沾血的唇角,仿佛想要把這個失去心智的人打醒,“隻要用至靈之力逼出毒素,再強行凝聚她的靈魂,她就能活過來!”

“我要她活過來做什麽?”安鬱側回被打偏的臉,狠狠一拳回擊在裴思渡的心窩,竟將他打得跌坐在地上,“讓她活過來繼續愛你?然後眼睜睜地看你把她帶回雅廬,成為你千萬神妾中的一員?”他冷笑,“與其那樣,不如就讓她這麽死了,好歹有個自由的來生!反正你們的力量不斷衰退,以後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你這麽說,我簡直懷疑你是故意要殺掉公主了!”裴思渡看著安鬱臉上幾乎稱得上得意的笑容,高高揚起的閃電鞭甩出一個鞭花,終究手掌一收,控製住自己的失態,“或者說,這本身就是你和‘那個人’故意設下的一個圈套!你們想逼我用至靈之力救治公主,那樣我就會喪失幾乎全部法力,方便你們父子任意宰割!真是打的好主意!”

“隨你怎麽想。”安鬱並不看裴思渡一眼,隻是盯著青色的毒素歡快地沿著梅裏皮膚下的血管遊走,似乎要把這死亡過程的一分一秒都牢牢記住。

“失去公主或者失去至靈之力,你們以為這就是拋給我的兩難困境?哈哈,那我們不妨來打一個賭。”裴思渡明亮的雙眸中掠過幾分惡毒的嘲弄,“打賭之前,我先提醒你一個事實——公主這一世毫無任何信仰,就算有也是她從小所熟知的無神論,所以這一次缺乏神靈的救贖,她將‘真正’地死去,她的靈魂將隨著肉體的死亡而徹底消散,根本不會再有來生!”

“那我們就來賭一賭,”裴思渡敏銳地捕捉到安鬱嘴角一瞬間的抽搐,重新品味著主動權在手的快感,冷靜地加碼,“到底是誰舍不得她從此魂飛魄散?——是身為堂堂神界之王應有盡有的我,還是為她受了幾千年懲罰一無所有的你?笑話,盡管我很看重公主,可還不值得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交換!”

安鬱沒有答話,默默地伸手按住梅裏的眉心,再度將青色的細紋逼退。隔著緊閉的眼皮,他看到梅裏的眼珠顫了顫,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昏迷中還急切地想說著什麽。

“赤鱗的毒相當特別。”安鬱忽然笑了笑,“實際上,梅裏現在完全可能聽得見你的話——你不怕?”

“胡說!”裴思渡不以為然地戳破安鬱的謊言,冷笑,“就算她聽見又怎樣,你們以她為釣餌,更加卑鄙無恥!否則午飯後我剛送她回去休息,她怎麽會被你帶到這裏來?”

“原來那些照片,是今天中午拍的……”安鬱忽然抱住梅裏站起來,盯著裴思渡警惕的表情,淡淡一笑,“那麽恭喜你,這個賭你打贏了。”

說完,地麵上瞬息裂開了一道寬大的縫隙。安鬱和梅裏都消失了。

“雖然救她會讓我失去至靈之力,但你也必定為自己的傲慢自大付出代價!”地縫合上之時,安鬱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了裴思渡的耳朵。

“失敗者徒勞的詛咒,我向來不會在意。”裴思渡鬆開拳頭,雙臂悠然地抱在一起,露出了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

幾分鍾以後,林城地鐵的安保人員在監控錄像中發現了一個異常情況:地鐵一號線最西端的幸福花園站裏,忽然出現了一個行為怪異的年輕男人。那個青年**著上身,手臂裏卻抱著一個一動不動的紅裙女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為了維護城市形象,林城地鐵一向規定“衣冠不整,謝絕入內”,更何況這對男女身上還殘留著疑似血跡的漬痕,就像從某個凶殺案現場逃跑出來,簡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混過檢票口的!值班人員立時恪盡職守地通知幸福花園站的保安上前盤問,可惜還沒等那邊的保安問清楚狀況,那個青年已經抱著女孩上了地鐵。

隨後,監控錄像顯示這對男女陸續出現在市圖書館站和國貿中心站,兩處都是地鐵線路的換乘車站。而在將全市地鐵線路都乘坐一遍後,他們居然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幸福花園站,並再次登上了開往東部的一號線列車!

這種明目張膽浪費公共資源、破壞林城地鐵風貌的不文明行為,終於讓值班人員從開始的好奇和反感轉為徹底的憤怒!經過精密觀察,他很快掌握了這個抱著女孩的青年的行程路線:從最西端貫穿一號線,然後換乘環線,最終乘坐南北向的二號線,恰好可以畫出林城地鐵♀字形的輪廓。

於是,在地鐵保安部門的審慎部署下,他們在人流較少的幸福花園站形成了包圍,準備在調查清楚動機的情況下采取處理措施。甚至有好事者向《林城都市報》的記者報了料,記者敏銳地嗅到了這條新聞的凶殺情色懸疑諸多給力因素,立刻帶著錄音筆照相機等采訪器材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地鐵站。

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對男女怪異的舉止,究竟是精神病患者的失常行為、藝術家嘩眾取寵的行為藝術,還是某種神秘的儀式?

終於,那個抱著女孩的年輕男人再次出現在幸福花園地鐵站站台上。可是盡管現場有十幾雙眼睛密切觀察,居然沒有人看出他究竟是怎麽到達這裏的,他既沒有乘坐從東麵開來的地鐵,也沒有通過檢票口,就仿佛……就仿佛是從漆黑的地鐵隧道裏走出來的一般!

趁著下一班東去的地鐵還未靠站,便衣的保安人員迅速調整位置,不動聲色地對這對男女形成了包圍。記者的錄音筆已經開啟,保衛科科長親自走上前對該可疑男子進行了盤查:“你叫什麽名字?有沒有工作單位?和這個女孩什麽關係?你們出了什麽事?知不知道在地鐵內逗留時間超過一個半小時要罰款?……”

青年最開始一直保持沉默,隻偶爾抬頭看保衛科長一眼,雖然他的目光平淡得幾乎沒有任何表情,退伍軍人出身的保衛科長仍舊忍不住心中一寒,朝身後偽裝成乘客的保衛人員們作出了一個“準備行動”的手勢。

“她病了,我送她去治療。”也許是覺察到四周的威脅,青年終於示弱一般回答。

“病了就趕緊送醫院,不要在我們地鐵裏晃**!”保衛科長義正辭嚴地教訓了這個年輕人一句,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對方懷中的女孩,驀地發現她臉上就像被人用藍墨水畫了無數樹枝,無力垂落的手臂上也滿是這種猙獰的刺青樣線條,不由嚇了一跳:“這,這是什麽毛病?”

說話間,一列空車停靠在這個始發站站台邊,乘客們開始陸續進車。眼看那個年輕男人身形一動,格鬥經驗豐富的保衛科長已經料到他要衝進車廂,驀地大喊一聲“上”,十來個身強力壯的保安頓時從各個角度朝青年衝了過去!而躲在一旁的記者更是端起相機一頓猛按。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青年連帶著女孩都不見了。

眼看保衛人員們失去目標後麵麵相覷,都市報的記者慌忙在相機液晶屏上導出照片,一張張狂翻:“天啊,我這可是五十分之一秒的連拍速度,居然隻有一張照片上有個影子!——他們應該是進了車廂!”

“來兩個人跟我上車!”保衛科長忖度延長發車時間勢必引起混亂,幹脆利落地下令,而回過神來的記者也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鑽進了地鐵車廂。

列車駛出了幸福花園站。

“甕中捉鱉,遲早要把那小子揪出來!”始發站的乘客並不多,大部分座位還是空的,保衛科長帶著兩個手下沿著車廂一節節地搜查,決心一抓住那個做賊心虛的家夥就把他扭送公安機關。

然而任他們敬業地從車尾到車頭進行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卻壓根沒看見任何一個**上身還抱著個紅裙少女的年輕人,反倒把尾隨在身後的記者累得呼呼直喘。

保衛科長大失所望,一麵用對講機命令監控室加強監控,一麵不死心地把每一節車廂又巡視了一遍。

“我數了,一共十二節車廂,沒發現什麽異樣。”記者拚不過專業保安的體力,腿一軟坐在座位上,拚命揪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莫非真的是見鬼了?我的相機裏居然沒有一張照片能顯示他的模樣……”

記者的嘟噥忽然提醒了保衛科長,他連忙用對講機接通了始發站的調度人員:“十七點五十五發出的列車到底有幾節車廂?……什麽,十三節?為什麽我數來數去隻有十二節?”

“整整消失了一節車廂?”記者的臉開始發白了,“這是……靈異現象?”

“什麽靈異現象,你到底是不是無神論者?”保衛科長豎起眉毛。

“真的,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記者繼續揪著頭發,“就在幾個星期前,我們刊登了一幅長翅膀的男人照片,結果除了一份,其餘報紙印出來那個版麵都是空白,而唯一印刷成功的那份報紙也不翼而飛……不,不,我不應該說這些的!總之,今天的事情,必須嚴格保密!”說完,他抓起自己的采訪包,在最近的停靠站逃離了這輛詭異的地鐵。

等到列車終於到達一號線終點站,仍舊搜尋無果的保衛科長和手下下車來一數,居然還是十三節車廂!於是這個案件和記者拍攝的一係列模糊照片,全都移交給了公安局特別案件組,作為絕密檔案供內部人員調查。

“沒能控製好身周結界,我把神界的存在暴露了。”空****的地鐵車廂中,安鬱的手掌貼著梅裏的眉心,把手心的神力緩緩輸入她的體內,“甚至,還包括黑暗之王的地下宮殿。”

梅裏靜靜地躺在安鬱懷中,看不見也聽不見。盡管已經沿著地鐵線路巡回了兩次,她蒼白的皮膚上仍然彌漫著可怖的青紋,整個人就像布滿了冰紋的上古瓷器,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我原本可以救你的……”安鬱抬起手輕輕撫摸著梅裏的臉頰,荊棘般的刺痛讓他的指尖滴下點點血珠,“你被塞基特綁架了,所以今天中午和裴思渡吃飯的並不是你,拍那些照片的也並不是你。裴思渡固然沒有認清真相,我也被嫉妒衝昏了頭,居然沒有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如果我早一點製止赤鱗,你就不會遭遇這樣的危險……”

金色的光芒從手心毫無保留地湧入女孩的眉心,大量靈力的流失讓安鬱雙臂一沉,竟是連懷中的人都無法再抱起。他踉蹌著站起身,小心地將梅裏平放在地鐵座椅上,自己則跪坐在車廂地板上,不敢將手掌離開她的額頭。

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像潮水一樣包圍著他,拍打著他,終於將他的身子推得往前一傾,伏倒在麵前女孩的身上。極端虛弱帶來的恍惚中,他的耳畔又響起了那個淒厲的聲音,穿越了幾千年的時空刺痛他最深處的記憶:

“救我,阿努比斯救我……”那個聲音壓抑著呼喊,“求求你不要這樣做,你是我的父親啊……”

“梅裏塔蒙……”他喃喃地念叨著,發瘋般撥開一層又一層的帳幔,衝向那一向寂靜的深宮。赤紅的眼睛中,已經可以看到前方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影——高大的男人已經將柔弱的少女摁在了涼**!

手中驀然現出了法杖,他想也不想地朝著那個紅色頭發的中年男人投擲過去,然而下一刻,法杖卻被一條鞭子憑空卷走,連帶他的兩隻胳膊也被人緊緊扭住。

“表哥,你要做什麽?”身後傳來荷魯斯熟悉的聲音,卻帶著不同以往的尷尬和憤怒。

“你沒聽見嗎,讓他住手!”他劇烈地掙紮著,卻逃不開神界之王有力的禁錮。

“你瘋了嗎,那是法老和他的王後,他們做什麽都是天經地義的!”荷魯斯一把將他拉回了壁畫之中,仿佛不認識似的重新打量著他,“早就聽說我的木頭表哥陷入了情網,難道就是拉美西斯二世的小王後?”

“隻是名義上的王後而已,法老有幾十個姬妾,要尋歡作樂為什麽一定要來這裏!”他喘著粗氣,奮力想要掙脫神界之王的阻攔。

“法老不是尋歡作樂,他隻是在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荷魯斯對他的不明事理也頗有不耐,“他們是上下埃及血統最神聖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的結合才能保證法老家族血統的純正,也能象征尼羅河兩岸土地的肥沃!否則那些凡人為什麽要供奉他們,又為什麽要供奉我們?”

“可是祭祀儀式還沒有開始,他為什麽要如此迫不及待?”明知道荷魯斯的話沒有錯,這一切都是他們作為神的安身立命之源,可他還是巴不得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

“早點讓她習慣了才好。”荷魯斯嘲諷地一笑,“難道你希望看到在萬眾矚目的祈福儀式上,她不雅的叫喊從神廟最中心的密室裏傳出來麽?表哥,既然你改變不了這一切,就隻能學著去習慣……”

他緊緊地握著拳頭,咬著牙齒沒有回答。然而就是這樣的靜默,讓壁畫外傳來的呻吟、啜泣和祈禱更加刺耳:“阿努比斯,阿努比斯你在哪裏?你不是要來救我的嗎……我的主神,如果你不能愛我,就……就請你殺了我……讓我的靈魂被食心獸吞噬,無法得到永生……”

“是的,我要救你,我一定會救你!”他覺得自己要被那斷斷續續的祈禱折磨得發了瘋,卻不得不緊緊咬住自己的拳頭,用流出的鮮血作為自己誓言的佐證。

“不要妄圖打什麽主意,神界的規則神聖不容破壞。”荷魯斯緊緊抓住他的肩膀,收斂了作為表弟的一切親和,用王者不容抗拒的威嚴警告,“何況,法老是我在人間統治的代表,他的王後就是供奉我的最高女祭司,任何人阻撓他們的神聖結合就是挑戰我的權威!無論是誰敢這麽做,我都不會放過他!”

他沒有回答,隻是細細品嚐著口中鮮血的滋味,反複默念著心底的誓言:“對不起,梅裏塔蒙,請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發誓就算自己逃不脫神界的規則,也一定會給你真正的自由!那是我能對你的信仰和愛的最好回報!”

“裴總……”一個微弱的聲音忽然傳進安鬱的耳朵,將他一下子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唰地挺直了脊背。

“裴總……”許是方才安鬱大量輸入神力起到作用,梅裏翕動的嘴唇終於能發出聲音,“裴總……”

安鬱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僵硬的手指在梅裏臉頰上留下了一點血色。強烈的妒意讓他想伸手堵住她的口,然後在她的耳邊大喊一聲:“死心吧,他不會愛你的!他不會冒著現出原形的風險來救你,為你付出得最多的是我,從頭到尾都是我!”

有那麽一瞬間,安鬱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既然不能親口對她說出實情,那麽不如一起毀滅了吧!

他的手再一次伸向她的咽喉,從未感覺到自己的絕望有如此強烈。

也許,她隻有徹底毀滅,他才能從數千年的苦役中解脫,而她也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裴總……住手……不要……不要打他……”感覺不到青色的裂紋再度以可怖的速度在她全身蔓延,昏迷中的梅裏仍然惶急地喊著。

卡在梅裏咽喉上的雙手驟然停滯,繃緊的骨節發出一連串輕微的脆響。“這是對我的懲罰!”安鬱驀地仰起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是對我的懲罰!”

“受傷了就得趕緊治,蠍子可是有毒的!”

“剛才我看不見你,真是嚇死了。”

“你這些傷,是怎麽回事?”

“我昨晚用生命鑰匙刺傷你,要不要緊?”

“裴總……住手……不要……不要打他……”

一時之間,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再度回到安鬱的腦海中。善良的梅裏、依賴的梅裏、憂傷的梅裏、關切的梅裏,還有現在——昏迷中依然苦苦哀求裴思渡的梅裏……盡管從一開始他刻意用冷漠拒她於千裏之外,甚至到現在也不肯假以辭色,她的態度卻一直在悄然改變,隻是他不曾體會,她自己也未必感覺。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悄無聲息,等他驀然回首之時,才發現自己終於不再進退兩難。

哪怕,自始至終,這一世的她如此平庸懦弱,也從未對他付出過什麽。

他隻需要一個理由,而現在,她給了他那個理由。

不死的欲望,終究敵不過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

滴著血珠的手指抬起,在自己的胸膛上畫了一個獨特的符號。一刹那之間,安鬱的全身都散發出金色的光芒,將整節地鐵車廂照得恍如黃金打造,唯有梅裏的身軀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更加黯淡虛弱。

口中默默念誦著古老的法咒,安鬱身上的金光漸漸向梅裏身上傾注而去,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隨著安鬱身體上的光芒漸漸黯淡,梅裏的身體也越來越明亮,似乎那些光芒是摧毀一切的鋼水,將布滿梅裏大小血管的青色毒素漸漸溶解殆盡。

“裴思渡說得對,我可以在囚牢中守候你的一個又一個輪回,卻始終無法眼看你灰飛煙滅。何況,現在的你是梅裏,不是梅裏塔蒙。”安鬱的聲音越來越低,甚至再也抱不住梅裏的身軀,慢慢地跌跪在地上。可是他漸漸晦暗的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堪破迷障的笑容,掙紮著輕輕吻在梅裏恢複了血色的嘴唇上:“即使咒語說你的吻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藥,我此刻也是甘之如飴。”

不能殺你,就隻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