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菲萊神廟

對於某些人諱疾忌醫的死硬表現,梅裏無可奈何之下也隻有偃旗息鼓。何況她現在有把柄落在人家手裏,想要反抗也沒多少底氣。

此刻她心中充滿了各種急需解答的疑問,諸如 “你怎麽會在蘆葦域”、“追我們的人是誰”、“哪裏來的狒狒和蠍子”之類,但是醞釀了半天,梅裏還是決定先問一個最最迫切最最關鍵的問題:

“撞壞的玻璃什麽的,萬一人家索賠怎麽辦?”

“索賠?”安鬱一愣,隨即淡淡反問,“你說呢?”

“雖說起因是我,可那些東西都是你撞碎的。”梅裏見安鬱不反駁,連忙乘勝追擊,“那就三七開,我三你七,說好了啊,可不許反悔!”

“好。”安鬱皺了皺眉,難得地沒有反駁。

眼看他答應得這麽爽快,梅裏忽然有點後悔沒提出二八開。不過看在人家好歹救了自己的份上,做人也要厚道一些……

“為什麽要救我?”憋了又憋,梅裏還是問出這個最沒技術含量的問題來。

“因為你還有用。”安鬱不耐煩地說完這句,隨即抿緊嘴唇,大有“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以後你再問什麽我都不會回答你”的姿態。

梅裏氣結。她好不容易對這個人形冰箱有了一點好感,那點好感立馬又被安鬱這句裝酷的話給砸個粉粉碎了。

哼,早知道就應該提賠償金額一九開,或者幹脆在影樓追究責任時,統統推到他身上去!反正自己又沒求他撞牆撞玻璃……

於是,一場冷戰,悄悄拉開了帷幕。

沿著和上次一樣的路線進入“永生之路”主題公園,穿越方尖碑廣場,鑽過漆黑幽深的地道,坐上兩頭尖尖翹翹的太陽船,整個過程裏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梅裏還是坐到船頭留給安鬱一個硬梆梆的背影,而安鬱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默不作聲地劃著船。

月光,水色,白茫茫的蘆葦地,一切似乎和三天前毫無二致。隻是,梅裏舔舔嘴唇,好像有什麽味道不一樣了。

小船停下了。安鬱跳上岸,用纜繩將木船固定在岸邊的小碼頭上。

怎麽還是上次的智慧神神殿?梅裏不解地上了岸,站在一旁等著安鬱的解釋。

可是沒有解釋。就好象安鬱是一隻鐵麵無私的牧羊犬,隻負責把無辜廢柴的小肥羊趕來趕去——強勢的人生,自然不需要解釋。

於是小肥羊梅裏隻好乖乖地跟著牧羊犬走回了智慧神神殿。

穿過架設著軌道的大殿,他們走到了神殿後半部分的密室。四壁鮮豔的彩色壁畫中,鷺頭人身的神像和頭頂新月的肥胖狒狒坐在神龕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走進來的兩個人。

“亡靈書呢?”安鬱忽然問。

“在!”梅裏趕緊從口袋裏掏出那冊《梅裏塔蒙的亡靈書》,慶幸自己出門的時候沒忘了把它揣在套裝口袋裏。

“知道答案了嗎?”安鬱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支筆,遞給梅裏。

“呀,你被蠍子蟄的傷口不見了?”梅裏眼光瞟過安鬱修長光滑的手指,驚訝地感歎。

安鬱的嘴角抽了抽:“你的觀察能力,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不會吧,自己明明看得很清楚的……梅裏有點窘,連忙一把接過筆,在智慧神像旁空白的橢圓框中工工整整地寫下三個字:“莫華逸。”

“現在,說出你對智慧神的要求。”

梅裏茫然:“什麽要求?不提可以麽?”

“隨便什麽要求。”冰山男麵無表情,語氣卻毋庸置疑,“你猜出了智慧神的秘密名字,也就掌握了一定支配他的力量。如果你不消解掉這種力量,智慧神不會放你走出他的神殿。”

“你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共青團員梅裏同學義正言辭地指出了安鬱的謬誤,“我就不信不提要求走不出去!”

安鬱冷笑了一下,抱住雙臂靠在牆上,大有“你試試看”的架勢。

“不過,提一個也不吃虧……”梅裏審時度勢,感覺真往神廟外跑一圈對自己沒啥好處,頓時換上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快點。”冰山男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睛,開口催促。

這都要催,真當他自己是監工的那摩溫啊?梅裏白了安鬱一眼,端正表情對著兩座神情呆板的神像說:“既然智慧神你有白鷺和狒狒兩個法身,能不能讓這兩個法身打一架?”說到這裏想起路上差點被一隻狒狒嚇死,梅裏又睚眥必報地加上一句,“我希望是白鷺贏。”

一本正經地對神提出這樣的要求,梅裏說完自己都繃不住做了個鬼臉。既然無法拒絕這種荒謬的行為,那就用更大的荒謬來解構它吧。

偷眼看冰山男,仿佛壓根兒沒聽自己在說什麽,死氣沉沉的不知神遊到哪方天外。梅裏忍不住癟了癟嘴:切,真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林城地下,黑暗之王的宮殿。

“讓白鷺和狒狒打一架?我的公主,你真的很配合我……”森然的笑聲穿過厚厚的石壁,驚醒了一直盤踞在石柱上的巨大蟒蛇,它警惕地扭了扭頭,放心地確認並沒有人打擾到密室中的主人。

此時此刻,鐫刻在密室牆壁上的幾個智慧神雕像,似乎感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不安地掙動了一下。

“不管你是何居心,先除掉你,我會比較放心。”黑暗之王的指甲劃過一尊狒狒造型的智慧神浮雕,輕而易舉地將它從石壁上摳下,“不服氣也沒用,透特,你自己也知道秘密名字是開啟永生之路的鑰匙,也是掌控諸神的力量,這個規則從拉神創造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確定,任何人都隻能順應,無法改變。”

手掌微一用力,細細的石粉便從他的指縫中瀉下,無法挽回。

走出智慧神神殿,梅裏和安鬱再度坐上了效仿太陽船的木船。木槳將藍色的河水攪動出嘩嘩的聲音,安鬱既然不主動示好,梅裏也就一直側著身子看旁邊的風景。氣氛再一次僵持下來。

河道漸漸變寬了,在前方形成一個平緩的湖泊,湖麵上隱隱約約露出一些巨石堆砌而成的小島,星羅棋布地點綴其中。

忽然,梅裏發現視線中出現了一座宏大的建築物,高高地佇立在水中央的小島上,在月色中越發顯得靜謐而神秘。

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梅裏不等木船停穩就跳下岸去,差一點扭到了腳踝。她不想在冰山男麵前丟臉,手腳麻利地爬起來站好,刹那之間,設置在神廟內外的射燈全部驟然亮起,將恢弘的建築映照得恍如神境。

“第二重門,伊西斯女神的菲萊神廟。”安鬱清冷的聲音,在夜風中緩緩響起。

“這個名字好像聽到過……”梅裏望了望天,幾天前被科普了若幹埃及神名,到現在已經基本上忘得精光了。

不知是不是良心發現,安鬱此刻開始有了點導遊的派頭:“伊西斯是九柱神之一,古埃及最受歡迎的女神,她因為知道太陽神拉的秘密名字而擁有強大的魔法……”

“她是怎麽知道拉神的秘密名字的?”梅裏想起自己為了猜智慧神的秘密名字大費周章,差點還被扭送公安局去,不由對這個細節大感興趣。

在實用技術麵前,繃麵子神馬的都是浮雲啊。

“她放了條毒蛇去咬拉神,拉神為了求她治傷,隻好把自己的秘密名字告訴了她……”

“搞沒搞錯,這都可以啊!”梅裏頓時跳腳,“不帶這麽做神的!”

“你以為神界是什麽樣子?”安鬱冷笑。

那倒是,《西遊記》裏的神仙也是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百無禁忌……梅裏雖想到這一點,卻不肯在口頭上向安鬱認輸,隻顧抬起頭打量麵前熠熠生輝的高大塔門。和公園大門處的塔門建築結構類似,但菲萊神廟兩側的高牆上卻陰刻著截然不同的神像,其造型之奇特竟是她從未在別的宗教和神話中看見過的。

高牆左側,雕刻著一位跪坐在地上的女神,神態安詳,雙臂側平展開。排列整齊的羽毛從她的手臂下伸展開來,甚至超越了指尖所及的長度,構成一雙寬大頎長而又造型優美的翅膀。

而高牆右側,這位女神則隱去了翅膀,化身為懷抱嬰兒的美麗少婦,她左臂摟著嬰兒,右手輕輕托起自己的**,似乎正在給嬰兒哺乳。

“好像基督教裏的聖母瑪利亞和耶穌!”梅裏隨口評論。

“基督教不過是抄襲伊西斯和她的兒子荷魯斯。”安鬱毫不客氣地指正。

“知道啦,基督教晚了一千多年嘛。”梅裏嘟著嘴轉過身,率先走進塔門裏去。

出乎意料的是,塔門後並不是神殿,而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廣場,兩側裝飾著柱廊,真正的神廟則坐落在廣場的另一端。

廣場正中,豎立著一根粗大的鋼柱,直入雲霄,仿造成方尖碑的樣式。一根根堅韌結實的銀白色鋼條從主柱中伸展出來,分別扣在一個個潛水艇造型的透明箱體的頂部和底部,仿佛一條多足蟲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獵物。

看來,這又是主題公園裏的某個遊樂項目了。梅裏估摸了一下鋼柱的高度,心裏有些發怵。

“碧落黃泉”。遊戲設施旁的指示牌上,大大地寫著這四個字。

又是亡靈書,又是碧落黃泉,這些名字聽上去怎麽都這麽不吉利啊?何況自己還很恐高……梅裏心中暗暗叫苦,可簽了賣身契的小肥羊就是火鍋也得跳,何況身邊還守著一頭撲克臉的牧羊犬……

硬著頭皮走到巨大的機械麵前,梅裏立刻悲催地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裝置。那根粗大的鋼柱不僅探入高空,地麵上還挖有垂直的甬道,看樣子是直通到地底的湖水之中,所以才有“碧落黃泉”之稱。

感應到梅裏的靠近,一個大透明箱子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露出裏麵兩排皮質的座位。揣著麻辣鍋當洗澡盆的革命樂觀主義情懷,梅裏顫著雙腿爬進箱子,抖抖嗦嗦地坐好。

一對柔韌的鉤狀皮套從椅背上自動伸出來,扣住梅裏的雙肩,把她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

這下,就是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眼看安鬱隻是站在原地不動,梅裏收回了哀怨的目光——哼,有骨氣的勞動人民才不向資本家的走狗搖尾乞憐!

然而就在大箱子的有機玻璃門關上之前,冰山男竟一個箭步鑽了進來,恰好坐在梅裏的對麵。

“沒人陪怕你嚇死。”眼看梅裏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安鬱若無其事地解釋。

梅裏哪肯承認自己如此廢柴,反唇相譏:“你這種傷病員,還是趁早下火線涼快去……啊!”還沒等她逞強完畢,身子猛地一沉,接著一股大力就一把將她提了起來!梅裏情不自禁地驚叫出來,感覺心髒仿佛像個悠悠球被拋進腳下的萬丈深淵,然後又憑借那根細若蛛絲的引線重新彈回到自己的胸腔之中。

“啊啊啊啊……”梅裏也不知道自己尖叫了多久,等她終於可以重新呼吸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乘坐的有機玻璃吊箱已經升到了半空中,而嗓子已經有點嘶啞了。

“三點二八秒。”安鬱平靜地報出上升時間。

“哼!”梅裏扭過頭,不跟數據帝計較。她睜大眼睛向玻璃箱外望,深夜的主題公園一片漆黑,隻有腳下的菲萊神廟裏有燈火閃爍。她又抬頭隔著透明的箱頂看了看天空,除了月亮一顆星星也看不到。於是梅裏不由懷念起上次測試的“天地初開”,那個項目唯美浪漫,可不像今天這樣嚇得她半死。

音樂從隱蔽的擴音器中傳來,帶來柔和的解說:“歡迎參與‘碧落黃泉’項目。上次我們提到的九柱神之四兄妹中,伊西斯嫁給了奧西裏斯,奈芙蒂斯嫁給了賽特,而作為他們兄長的奧西裏斯,繼承了先祖的王位,統率著神界和人間。他與伊西斯的夫妻感情很好,伊西斯還懷上了孩子。此刻他們的生活,就像懸浮在九天之上,尊貴而安詳。”

呀,又提到這四兄妹了,名字都怪難記的……梅裏一邊聽解說,一邊偷偷打量對麵安鬱的臉色。雖然光線晦暗看不太清,但安鬱似乎一瞬間憔悴了許多,也許他真的應該在下麵休息休息。

擴音器裏的解說還在娓娓道來:“可是還沒等到他們的孩子出世,伊西斯便聽到了噩耗——他的丈夫被人殺死了,而且屍體被砍成了十四塊拋進了尼羅河中!”

“什麽……”梅裏剛剛放鬆的神經驟然繃緊,預感到什麽就要來臨了!

“現在,體會一下伊西斯當時的感覺吧。”話音剛落,梅裏就覺得腳下一空,高懸在半空的吊箱頃刻如自由落體般向地麵砸落!

“啊!”前所未有的恐懼包裹了梅裏,仿佛被人從幾十層樓的陽台上推下,一瞬間除了叫喊什麽都不能做。她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尋找前麵安鬱的身影,才發現安鬱居然不見了,她的麵前,隻有一片空****的玻璃!

“安鬱,安鬱!”梅裏用盡力氣地喊出這個名字,此時此刻的恐懼,隻有知道還有人和她一起承受,她才不會覺得那麽絕望。

可是沒有人回答她,她隻能感覺自己在不斷下墜、下墜,而心髒,也在喉嚨口不停地浮動,一不小心就會從口中一躍而出……

一股大力猛地從腳下傳來,吊箱刹住了速度,讓梅裏終於可以呼出一口氣,癱軟在座位上,感覺四肢都軟綿綿地失去了力氣。

難道,這就是伊西斯從幸福生活落入悲慘境地的感受?

這一次安鬱沒有報出下降的秒數,甚至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玻璃吊箱裏沒有光源,梅裏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微垂著頭,就仿佛睡著了一樣,忍不住顫顫巍巍地打個招呼:“喂!”

“嗯?”安鬱驚醒一般抬起頭,半邊臉被玻璃箱外的燈光一照,竟是詭異的蒼白。莫非,他也被剛才的下墜嚇壞了?

“剛才我看不見你,真是嚇死了。”梅裏撫著胸口順氣。既然冰山男不比她情況好多少,那麽坦承自己的恐懼也不算丟臉了。

“哦,下墜時吊箱自動翻轉九十度,我轉到你的腳下,所以看不見。”安鬱掩飾著輕微的喘息,竭力回答得平淡無波。

“哦……”想起看不到安鬱時自己失態的呼救,梅裏尷尬地垂下眼睛,但願他當時根本沒聽見。

擴音器裏又繼續講故事,掩蓋了梅裏的窘境:“伊西斯是個堅強的女性,在經曆了最初的震驚和悲痛後,她得知殺死奧西裏斯的是他們的兄弟賽特,而賽特此刻已經攫取了奧西裏斯的王權。於是伊西斯下決心要為丈夫報仇,把被賽特奪走的一切重新索回。”遊程並未結束,隨著講解,透明的吊箱緩緩朝著地底的甬道內沉去,“首先,伊西斯潛入尼羅河,辛苦地搜集奧西裏斯被砍成十四塊的屍體……”

甬道內的湖水漸漸淹沒了吊箱,隨著解說不斷顛簸,卻沒有一滴水滲進來。由於無法視物,身體的觸覺便分外敏感,梅裏仿佛可以感覺到伊西斯正在他們腳下的河水中穿梭,辛苦搜尋著奧西裏斯的屍體。

“在亡者守護神阿努比斯的幫助下,伊西斯將奧西裏斯複活了,可是他從此隻能擔任冥界之王,神界和人間的王權仍舊被賽特霸占。這個時候,伊西斯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叫荷魯斯。於是伊西斯決定要為兒子奪回王權,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奪從此拉開了序幕。”

眼前陡然一片開闊,吊箱已然穿越了甬道,漂浮在寬闊的湖麵上。而湖岸邊也早已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仿佛一顆顆明珠相映生輝。梅裏放眼望著湖光山色,終於可以緩過一口氣,心跳也漸漸舒緩。

“針對賽特和荷魯斯的王位之爭,以拉神為首的眾神一直沒有定論,就連智慧神透特,也站在中立角度,聽任賽特和荷魯斯叔侄競爭。”

原來埃及神界秉持的是強者為王的叢林法則,啥道義禮儀都不講。梅裏坐在漂浮的吊箱裏,隨著波浪上下起伏,恍惚置身搖籃——不,這個比喻大大不妥,搖籃之內,豈容他人安睡?可那個冰山男閉著眼一動不動,好像又睡著了……

“伊西斯沒有辦法,隻好讓兒子荷魯斯和賽特舉行決鬥。兩叔侄於是達成協議,他們同時潛入尼羅河中,誰忍不住先冒出水麵,誰就算輸。不過就在兩人入水比拚的時候,伊西斯朝水中投擲了銅魚叉,想要刺傷賽特,不料卻誤中了兒子荷魯斯……”

“好衰。”梅裏忍不住評論。先是逼迫拉神說出自己的秘密名字,此刻又作弊幫兒子,伊西斯雖然是凡人愛戴的女神,跟光明正大可實在扯不上關係……

腦子裏剛轉過這個念頭,梅裏忽然覺得一個大浪打來,頓時把他們乘坐的吊箱高高地拋上半空,又砰地一聲砸回水麵。若非身體被緊緊地固定在座位上,隻怕她和安鬱都會像太空人那樣在吊箱中橫衝直撞了。

“這是水下的荷魯斯在掙紮。”擴音器裏如此解說,“伊西斯一擲不中,便再擲了一次,這次終於重傷了賽特,逼得他從水中一躍而出……”

吊箱再度被巨大的波浪掀翻,仿佛一片被卷入暴風雨中的樹葉,在虛空中翻滾戰栗,展示著賽特被暗算之後的驚恐和憤怒。

死死閉住眼睛,梅裏咬著牙關不肯出聲。然而,就在吊箱再度被一個大浪高高拋向空中時,原本緊緊束縛住她雙肩的鉤狀皮套忽然鬆開,於是在再度爆發的慘叫聲中,梅裏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從椅子上直跌下去!

由於吊箱的滾動,梅裏這一跌竟沒能對準坐在對麵的人肉墊背,而是徑直朝向了座位上方的透明箱壁。大難臨頭,梅裏腦海裏頓時一片空白,隻能義無反顧地看著自己的腦袋往那一整塊的有機玻璃上砸去!

偷窺人家的電腦真的會遭報應的……梅裏心裏默默地閃過這條遺言,從腦袋到四肢便是一陣大疼,頓時一陣昏天黑地。

然而昏黑不過兩秒鍾,梅裏立即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被砸成肉餅,而是撞上了一個熱乎乎的肉墊子,然後順著吊箱壁滑到了椅子邊的地板上。此刻那個肉墊子還墊在身下,彈性不錯的樣子……

“呀!”猛地意識到自己趴在誰身上,梅裏一聲驚叫,手忙腳亂地想要爬起來:“我……我不是有意的……”

“別動!”麵朝上躺倒的安鬱猛地一聲斷喝,聲音雖然不大,決然的氣勢卻嚇得梅裏一哆嗦,四肢一軟乖乖地原樣趴下。耳中似乎聽到安鬱極低極低的一聲悶哼,卻又似乎隻是幻覺,唯一隻能感到身下的肌肉在一瞬間繃得死緊。

水麵漸漸靜止下來,顛簸的吊箱也漸漸平穩。粗長的鋼臂緩緩回收,將玻璃吊箱再度帶回了甬道之中,可梅裏還是一動也不敢動,安鬱那一聲嗬斥徹底嚇壞了她,就像她身上長滿了倒鉤似的。

眼前頓時又一片漆黑,襯得擴音器中的解說都那麽幽遠:“賽特受傷上岸後,眼看荷魯斯尾隨而來要殺掉自己,隻好向伊西斯求情,求她看在兄妹一場的份上,饒他一命。伊西斯無奈之下,便放走了賽特。結果荷魯斯一氣之下……”

“起來吧,慢一點。”等到吊箱徹底穩住,平緩了呼吸的安鬱終於開口,於是原本還在糾結是不是被吃了豆腐的梅裏如蒙大赦,趕緊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還好,除了胸肋還有些痛,別的零件似乎都沒有毀損……

“謝謝你救我。”梅裏趕緊表達謝意,若非安鬱及時脫開皮套躍起來接住她,隻怕她現在已經在玻璃箱壁上撞成歪瓜劣棗了,“你沒事吧?”

“嗯。”安鬱應了一聲,隨即手臂一撐站起來坐回座位。

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樣大,憑他撞牆撞玻璃的本事,自己這一下應該沒有大礙吧?梅裏觀察了一下安鬱,對廣播後麵說了什麽根本沒在意。

都怪這個座椅,如此重大的安全隱患明天一定要向裴總報告!梅裏爬回自己的椅子,狠狠拍了一把陷害自己的鉤狀皮套,不知道這起事故能否跟保險公司索賠……

忽然,梅裏停下自己的小算盤,吸了吸鼻子,向一直沒有出聲的冰山男求證:“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奇怪的氣味?”

“沒有。”黑暗中的安鬱從牙縫裏迸出這兩個字。

玻璃吊箱逐漸升回到菲萊神廟的庭院內,艙門終於緩緩地打開。

謝天謝地,終於結束了!梅裏拍了拍胸脯,心有餘悸地走出了玻璃吊箱,經曆過剛才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折磨,此刻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

然而走了幾步,安鬱卻仍然呆在吊箱中沒有出來。

梅裏疑惑地站定,終於覺察到什麽,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

“啊呀,我的裙子!”就算剛才的經曆已經讓她的神經堅韌了不少,梅裏還是再一次肉疼地驚呼出來。

純白色的套裙上,此刻星星點點的,布滿了暗紅色的汙漬,分明就是血跡!

伸手摁了摁自己的胸肋,剛才撞擊帶來的疼痛已經消散了,那麽這血,隻能是——

想起剛才縈繞在鼻端的古怪氣味,梅裏恍然大悟,一把扶住玻璃吊箱依舊敞開的艙門,將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安鬱,是你弄髒了我的衣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撞傷你了嗎?你現在怎麽樣?”

“我會……賠你。”好半天,燈光的陰影中傳來安鬱虛弱卻冷硬的回答,“其他的……你不用管。”

“我這就打120!”梅裏驚嚇之下顧不得計較安鬱的態度,掏出手機就開始撥號。

可是撥了好幾次,120那邊永遠都是一陣忙音。

怎麽辦,怎麽辦?梅裏腦子裏不斷縈繞著安鬱慘白的臉色和濃重的血氣,手指一動,撥通了裴思渡的電話:“裴總嗎,我這裏出了點事……”正想向老板匯報出事經過,手掌一空,手機竟被安鬱一把搶了過去,隱約中還聽得到裴思渡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別怕,我很快就過來……”

聲音嘎然而止,安鬱掛斷了通話。

“為什麽要找他來?”此刻的安鬱倚著玻璃吊箱,雖然連站都站不穩,眼神卻一派冷冽,“你明知道我不願見他!”

“裴總是好人……他一定會不計前嫌,送你去醫院……”梅裏後退了一步,安鬱的黑襯衣雖然掩蓋了他身上的血色,卻映襯得他的臉色慘白駭人。想起安鬱先前乘坐“碧落黃泉”時的反應,梅裏篤定他之前就受了傷,隻是自己那一撞讓傷勢徹底惡化罷了。

“裴總,又是裴總……這麽容易就被他迷惑了麽?”安鬱黯淡的眸子裏驟然點起一簇冷光,燃燒著梅裏不能明白的憤懣和不甘,喘息著追問,“你到底是迷惑於他的財富,他的外表,還是……咳咳,還是他輕車熟路追逐女人的手段?”

“這些關你什麽事?我跟你又不熟!”麵對一個不愛護身體的家夥莫名其妙的發難,梅裏憤怒了,“我倒還一直想問你,昨天晚上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林城大學,那些奇怪的黃沙和狼群,跟你脫不了幹係吧?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安鬱慘笑著咳嗽了一聲,“你現在才想知道?”

“我原本隻是懷疑,現在卻越來越確信……”梅裏盯著他搖搖欲墜的模樣,腳步慢慢後移,卻不敢確定自己能撲過去搶回手機,“你根本就不是人!”

“那你說我是誰?”安鬱收斂了笑容,略有些渙散的眼神正正對著梅裏的臉,似乎並不曾發現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你是吸血鬼!”梅裏猛地從衣領裏掏出一條銀質的項鏈,對準安鬱,“你敢說不害怕它?”

“我是吸血鬼?”安鬱似乎想笑,最終卻隻是慢慢坐到地上,低聲喃喃,“你怎麽猜出來的?”

“你害怕陽光,所以隻敢在晚上現身,天一亮就不見蹤影……”梅裏咽了口唾沫,繼續和這個諱疾忌醫的家夥拖延時間,“你能指揮狼群,傳說狼人就是吸血鬼的仆人……”

“咳咳,還有呢?”

“還有……你移動速度飛快,就和《暮光之城》裏的吸血鬼一樣……”梅裏的腦子瘋狂運轉,使勁找出可以說服對方的理由,“還有,你的傷口愈合很快,被蠍子蟄的傷一會兒就不見了!”

“你說的是這隻手嗎?”安鬱恍惚地抬起一隻手,手指上紫黑色的傷口赫然在目,一條黑線從手腕直延伸進了黑色的襯衣袖口內。

梅裏愣住了。她明明記得在智慧神神廟裏時,她說他的傷好了,他也沒反駁啊……原來,是她記錯了左右手,還丟臉地連對方的挖苦都沒聽出來!——可中了這麽厲害的毒,他不想去醫院更是沒門!

“那最後一條不算。”梅裏厚起臉皮,迅速收回了左顧右盼的視線,“可是你不能否認,每次我碰到你身體的時候你都會哆嗦,哪怕你竭力克製我也感覺得出來。這難道不是因為我戴了吸血鬼最怕的銀飾?”說著,她大力晃了晃手中的銀質星星吊墜,心中祈禱自己的激將法能起點作用,“你要不是見不得光的吸血鬼,幹嘛害怕裴總把你送到醫院去!”

“你的心裏,果然一直念著他……我原本不信你這麽容易上套,所以有些話一直沒有說……”安鬱目光一凝,似乎想說什麽,遠處的湖麵上忽然傳來幾聲模糊的呼喚,讓梅裏情不自禁地轉身就跑:“裴總,我們在這裏!”

哦也,終於拖到大救星到來的時刻了!

“不要喊!”安鬱打起方才積蓄的一點精神,一躍攔住了梅裏,“聽我說完!”

“裴總快來!”此刻梅裏見救星到來,哪裏還肯乖乖聽安鬱說話,拚命掙紮著想要逃出他的掌控,“裴總,救……唔……”她還想再喊,嘴巴卻猛地被安鬱一把捂住,整個人也被他往柱廊另一頭的神廟內拽去。

梅裏恨恨地想要去咬安鬱的手,氣得七竅生煙——她招誰惹誰了,不過是為了找人給他治傷,冰山男至於這麽狗急跳牆麽?

“你現在已經被吸血鬼劫持了,信不信我會咬斷你的喉嚨?”安鬱製止住梅裏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輕而易舉地將她拽進菲萊神廟後的小黑屋,抵在了堅硬的牆壁上。

“現在,好好聽我說!”生怕梅裏的大喊大叫暴露目標,安鬱依然沒有放開捂住梅裏的手,喘息著急切地開口,“不要相信裴思渡,他所做的一切都別有用心。也不要相信你周圍的任何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把你拖入深淵!你目前最好的選擇是離開雅廬集團,唯一能做的是守住自己的心,不依賴於任何人。”

梅裏瞪大眼睛搖了搖頭,不明白安鬱在說什麽。雖然安鬱在初見時就想說服自己辭職,可他後來為什麽還是給自己做了導遊?

“我知道就算擺脫雅廬集團擺脫主題公園,他們還會想出別的辦法逼你就範,你根本沒有什麽逃脫的餘地,隻能正麵迎敵……”安鬱懊惱地閉了閉眼睛,力圖想把自己的意圖說明,“但是,不信仰金錢,金錢就無法收買你;不迷戀外表,外表就無法蠱惑你;不害怕未知,未知就無法恐嚇你;不崇拜權力,權力就無法征服你。隻要你一直堅持自我,他們就不能把你怎麽樣——這是你唯一能夠勝利的辦法,明白了嗎?”

好像有一點點懂,不就是批判自己拜金好色,要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嗎?為了早日獲得大口呼吸的權利,梅裏勉強點了點頭。

“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方才一口氣說得太多太快,安鬱精力明顯不濟,捂住梅裏的手都顫抖起來,“如果你答應不出聲,我就放開你再說。”

梅裏忙不迭地點頭,終於讓安鬱垂下了胳膊。

“裴思渡是有妻子的……”

“梅裏,梅裏!”裴思渡的聲音忽然從神廟外傳來,讓梅裏下意識地高喊一聲:“我在這裏!”撒腿就往外跑。

“別去,你會後悔的!”安鬱伸手想要抓住梅裏,可梅裏胳膊隨意一揮,竟然推得他踉蹌了一下,無力地靠在牆上。

那是詛咒帶來的力量。

“裴總,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脫困的女孩驚喜的叫聲傳進安鬱的耳朵,越來越遠,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所剩無幾的力氣。“不能愛上他,否則我寧可殺了你!”安鬱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喊一聲,捂住胸口慢慢順著牆壁跪下,黑色的血液從口中汩汩湧出。

“別逼我殺了你……”他喃喃地念叨著,終於徹底地倒在地上。霎時間,一道縫隙在地底霍然裂開,黑暗無聲無息地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