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二毛
“裴總,你可來了!”一眼看見疾步趕來的裴思渡和莫經理,梅裏激動得幾乎要放聲大哭。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故太多,加上剛剛才從一個威脅要殺掉她的“吸血鬼”魔掌中逃出來,她跑了兩步就覺得雙腿發軟,隻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瞅著裴思渡:“快,他就在裏麵……”
“別怕,沒事了。”裴思渡自然而然地伸手扶住了梅裏,向著身邊的莫經理使了一個眼色。莫經理點點頭,徑直走進漆黑的菲萊神廟裏去。
“莫經理怎麽了?”眼看中年男人的背影有點一瘸一拐,梅裏驚詫地問。
“沒什麽,摔了一下。”裴思渡輕描淡寫地忽略掉這個話題,轉而看著一身血跡斑斑的梅裏,語帶惋惜,“我還是來晚了,你沒事吧?”
耳聽這麽溫柔貼心的話語,梅裏嘴一癟,淚水就在眼眶裏直打轉:“我沒事,就是差點被嚇死了……”
“老板,裏麵沒人!”莫經理的話音從神廟內傳來,讓梅裏悚然一驚,“不會啊,安鬱明明就在裏麵!”
“進去看看。”裴思渡摁亮手機光源,體貼地摟住梅裏微微顫抖的肩膀,走進了神廟後的密室中。
“該死,又被他跑了!”莫經理迎上來,不安地搓著手,“老板,我……”
“老家夥們故意放水,也怪不得你。”裴思渡大度地揮一揮手,“不過,下次再也不能給他們機會。”
“我能不能問一下……”梅裏聽得一頭霧水,弱弱地開口,“安鬱究竟是什麽人?”雖然將他稱為“吸血鬼”是信口開河,但那個男人身上確實藏著很多令梅裏困惑的謎團。
“怕嚇著你,所以上次沒說——也怪我太過自信。”裴思渡滿臉歉意,斟酌著開口,“其實他並不是集團安排給你的導遊,兩次都是他偷襲了莫經理,將你騙進景區……”
“什麽?”梅裏嚇了一跳,原來安鬱真的是個壞人!“可是他對這個公園很熟悉,而且挾持我又有什麽用處?”
“安鬱原本是雅廬集團的員工,後來犯了錯被公司開除,進了監獄。”裴思渡皺起眉頭,“他現在從監獄逃出來,想報複是肯定的,但其它用意我們不是很清楚。反正下次你再遇見他,一定要記得第一時間通知我,不能重蹈今天的覆轍。”
逃犯?怪不得他身手好,又不肯去醫院……梅裏嚇了一跳,忙不迭地點頭。她猜測裴思渡其實了解安鬱的意圖,隻是不想告訴自己罷了。不過從安鬱詆毀裴思渡的言辭,不難猜到這兩人之間有著深刻的矛盾。
隻是,自己這種無足輕重的小透明,何德何能值得安鬱重視呢?
俯下身,借著裴思渡和莫經理的手機燈光,梅裏看到地上散落著兩樣東西,一件是她被安鬱搶走的手機,另一件是一個黑色的錢夾。
想必都是安鬱倉惶逃走時遺失的。
把自己的手機裝進口袋,梅裏又撿起那個錢夾。打開來,裏麵赫然露出一張照片,恰正是初次見麵時安鬱在自己麵前晃過的那張——她的埃及妝藝術照。
抽出照片,梅裏把錢夾交給莫經理:“拜托以後不要把我的照片流失出去。”
“好的,我保證。”莫經理連忙笑容可掬地點頭,“我們走吧,不過梅小姐不要忘了今晚的任務:猜測伊西斯的秘密名字。”
“莫華逸!”裴思渡明顯不滿地喚了一聲。
“老板,這是程序。”莫經理無奈地聳了聳肩,做出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於是裴思渡便冷著臉不出聲了。
回林城市區坐的是莫經理開的那輛奧迪A6,裴思渡沒有坐副駕駛位,反倒和梅裏並排坐在後排座位上。
“說真的,我沒想到你們能來得這麽快。”鼻端輕輕縈繞著裴思渡身上的古龍水香氣,梅裏滿懷崇敬。
“哈哈,我們老板神通廣大,以後你就會知道啦。”莫經理趕緊拍了一個馬屁。
“好好開你的車!”裴思渡笑罵了一句,轉而向梅裏解釋,“他在你住處接不到人,我知道後擔心你出事,就趕緊過來了。隻是公園太大,一時沒能趕過來。”
“謝謝裴總關心。”梅裏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安鬱說“他做的一切都是別有用心”的話來,睜大眼睛仔細看了看裴思渡俊美的側臉,試探著問:“不過半夜出門,裴太太不會有意見嗎?”
“裴太太?”裴思渡一怔,忽然明白過來梅裏指的是誰,不由笑了起來,“你這個小腦袋裏到底想知道什麽?”
“沒什麽,就是八卦一下……”梅裏低頭掩飾著自己的窘態,“好奇什麽樣的人可以配得上裴總……”
“隻要是愛慕我崇拜我的人。”裴思渡眨了眨眼睛,見梅裏越發不好意思起來,終於端正表情嚴肅地開口,“我保證,裴太太這個稱呼,至今還是空缺。”
真的嗎?這麽說,安鬱是在撒謊了?梅裏捉摸不透安鬱那些怪誕的行為和話語,忽然想起先前在蘆葦域犯的錯誤,思想鬥爭了半天還是決定向老板坦白從寬:“裴總,我今晚去了雅廬大廈……”
“我知道,我已經去看過現場了。”裴思渡點了點頭,“安鬱劫持了你,又造成巨大的財產破壞,這些帳我以後會一筆一筆和他算的!”
“可是……”梅裏覺得裴思渡的陳述似乎有點不對,卻又不知怎麽開口。說來也怪,雖說被安鬱那個逃犯不明不白地挾持了一夜,她心裏居然對他懷著莫名其妙的同情,或許他入獄之事也另有隱情?
“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你別多想了,好好休息。”裴思渡儼然把一切責任都擔當起來,讓梅裏由不得更生感激。奔波一夜,她隻覺身心都疲累到極點,沒多久就靠在真皮椅背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公主,快醒醒,我們到了。”朦朧之中,有人輕輕地推著梅裏。
梅裏翻了個身,懶洋洋地閉著眼睛:“讓我再睡一會兒。”
真的不想起來。身下有什麽東西在輕微地晃動著,讓她仿佛置身於樹林間的吊床中,陽光溫暖地照耀在身上,清風柔和地撫摸著臉龐……又或者,依然坐在碧落黃泉的吊箱裏,隨著水波上下起伏……
“大祭司已經在河邊等候了。”耳邊的聲音有些焦急起來,“公主快下船吧。否則法老知道了,會生氣呢。”
法老!梅裏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個侍女打扮的少女正睜大了眼睛盯著自己。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長得像尼羅河邊茂盛的蘆葦,不知道用的是什麽牌子的睫毛膏。
“公主,別忘了您是代表法老來視察神廟擴建工程的,祭司們都在看著您呢。”想是發現公主一臉迷茫,侍女趕緊提醒。
“哎呀,我們快下去吧。”仿佛真的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梅裏連忙從涼**坐起來,靸上拖鞋走到船邊。然後她看見了一條藍色的河,河邊茂密的棕櫚樹林,樹林後連綿不斷的沙丘。
藍的像青金石,綠的像橄欖石,黃的像神的肉身——黃金。
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公主,我是阿拜多斯的大祭司,我來引導你前往密室。”
梅裏沒有去看大祭司,隻是小心地踩踏著腳下的跳板。視線中闖入幾隻漂浮在藍色水麵上的小鴨子,黃澄澄毛茸茸,好像尹太太每次給她換上的公仔拖鞋。
眼前的光線驟然黯淡下來,四周出現了一根根刻滿神像的粗大石柱,而她,就在那雙手的帶領下在這片石柱森林中穿梭。
“阿拜多斯是人間與冥界的交匯處,伊西斯把搜集到的奧西裏斯屍體碎塊帶到了這裏。”大祭司的聲音幽幽地在耳邊盤旋,“公主,就是在這間密室,伊西斯縫合了奧西裏斯的身體,他又複活了。”
空間逼仄,光線晦暗,梅裏使勁睜大眼睛,終於看見麵前的石壁上雕刻著一幅圖畫:一個渾身**的男人平躺在**,一隻手握住自己挺立的陰莖,一隻手摸向自己的額頭,似乎隨時都要坐起來,而他的身邊,站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一個狗頭人身的神祗。
“奧西裏斯是豐饒之神,他的**被尼羅河鯰魚吃掉了,伊西斯用黃金為他重新鑄造了新的**,阿努比斯則幫助複活了他,所以我們的國土依舊肥沃富饒。”大祭司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平靜莊嚴地述說著隱秘的話題。
“公主請看,這裏雕刻著奧西裏斯的聖歌。”大祭司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無限放大,帶著無法抗拒的威嚴念誦起來:
“不管我活著還是死去,我都是奧西裏斯;
我進入你的身體,你無可抗拒。
我在你身體裏腐爛,我在你身體裏生長;
我覆蓋了整個大地。
不管我活著還是死去,我是埋藏在你心中的種子,
堅不可摧,
你永遠無法逃脫
永遠無法逃脫……”
逼仄的黑暗的空間中,大祭司一遍又一遍吟誦著聖歌,仿佛一個無法否認的判決,縈繞在梅裏的身邊。
梅裏的心急速地跳了起來,她轉頭朝黑暗中望去,想要請求大祭司停止吟誦聖歌,卻發現角落裏蹲著一條黑狗。
黑狗慢慢地走過來,叼起了梅裏腳邊垂落的裙帶。於是梅裏跟著黑狗走啊走,一直走進了壁畫之中。
威嚴的聖歌漸漸難以聽聞,一陣哭泣聲卻傳進了梅裏的耳朵。她認出來,正是美麗的伊西斯女神在掩麵慟哭。
“我的兄弟賽特對他的親侄兒荷魯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現在可憐的荷魯斯發誓要報仇雪恨。可是有誰會幫助我的兒子呢?”伊西斯哽咽著請求,“親愛的公主,你會幫荷魯斯嗎?”
驟然被伊西斯問到,梅裏有些不知所措:“想開些啦,冤冤相報何時了,帝王將相都是浮雲……”
“如果隻是王權,倒也罷了……”伊西斯抬起含淚的雙眼,直視著梅裏,“可是賽特給予荷魯斯的是巨大的羞辱,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承受的羞辱!唯有殺死賽特,荷魯斯才能挽回尊嚴!”
“什麽羞辱?”梅裏正要追問究竟,卻猛地看清了伊西斯的麵龐,那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梅裏,醒醒。”耳旁裴思渡輕輕喚了幾聲,讓熟睡的梅裏霍然睜開了眼睛。
“好好回屋裏休息去吧,你太累了。”裴思渡幫梅裏拉開車門,頗為紳士地將她扶下車來。
“梅小姐可別忘了猜測伊西斯的秘密名字哦。”莫經理坐在駕駛座上,仍然積極地給她布置工作。
“知道了。”因為偷入蘆葦域影樓的事,梅裏看著莫經理就有些心虛,趕緊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再見。”裴思渡彎下腰在梅裏耳邊輕輕說,“我會再來找你的。”說完,他的嘴唇若有若無地擦過梅裏的耳垂和臉頰,成功地引發了一片燎原大火,燒得梅裏連脖子根都紅了。
林城地下,黑暗之王的宮殿。
“果然是我勇敢的好兒子,連我所下的詛咒也阻止不了你營救公主。”黑暗之王蹲下身,慢慢解開兒子黑色襯衣的紐扣,“‘她的碰觸如同荊棘’,這種感覺不好受吧,現在我都有點後悔了。”
“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請便。”倒在地上的男人雖然無力撐起身體,卻還是就地一滾,躲開了父親的手。黑色的衣襟散開,露出了他胸膛上縱橫交錯的鞭痕,因為綻裂而顯得血肉模糊,令人心悸,然而就連滲出的血色也無法遮掩一縷細長的黑線,仿佛潛伏在皮膚下的長蛇慢慢遊移,蛇頭距離心髒不過隻剩下三寸的距離。
“當然沒有,我還想看看你的傷。”黑暗之王隻輕輕一抬手,就輕而易舉地固定住了兒子的身體,又抓起他的手掌看了看,嘖嘖搖頭,“塞基特的蠍毒原本不算厲害,偏偏在你凝神逼毒的時候被公主當胸一撞,不僅毒素擴散,連帶閃電鞭的舊傷也迸裂了,這下子可就惹了大麻煩。”
“吊箱座椅上的手腳,是你做的?”男人忽然冷聲問。
“我?”黑暗之王一愣,隨即大笑,“當然不是我,把公主撞個滿臉花對我有什麽好處?”
“那麽你現在可以走了。”男人轉過頭,咬住自己的胳膊,壓製住即將爆發的咳嗽。
“真的要我走?”黑暗之王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然後你在這裏等死?”
回應他的隻是兒子一聲不屑的冷哼。
“我當然知道你是永生的。被毒傷侵蝕完所有的法力,你不過依舊回到卡爾納克神廟去做你的囚犯,然後等著法力在漫長的幾千年裏慢慢恢複。”黑暗之王笑了起來,一針見血,“你確實不會死,可是‘安鬱’呢?”
伏在地上的男人抽搐了一下,頓時咳出更多的黑血來。他喘息了一陣,終於可以發出嘶啞的聲音:“我該說的都對她說過了,剩下的隻能看她自己。”
“你以為你說的那些模棱兩可的話她能明白?”父親冷笑了,“我敢保證,沒過幾天她就會投入荷魯斯的懷抱,那個時候我不想除掉她都不行了。”
“那麽,我寧可她死……”男人疲倦地閉上眼睛,遊移的毒素此刻距離他的心髒隻剩下兩寸。一旦心髒被侵蝕,他的靈魂就再也無法逗留在人世,隻能被吸回卡爾納克神廟屬於他的那根石柱上沉入休眠。
“可是萬一我鬥不過荷魯斯呢?”父親驟然憤怒了,狠狠一腳踢在兒子腰間,似乎想要催生出他的鬥誌,“你明明可以挽救公主的命運,隻要你肯為我出力,我就會告訴你恢複法力的方法!那時候就算白天你也可以來去自如,這點蠍毒又算得了什麽?說到底,你就是個自私的懦夫,你那點可笑的尊嚴難道比公主所麵臨的永無止境的苦難都重要?”
男人的手掌握成了拳頭,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顯示著他內心激烈的掙紮。終於,他喑啞地問出了一句話:“你要我做什麽?”
“第一步,恢複你的法力,除掉荷魯斯的左膀右臂。”達到目的的黑暗之王勉勵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再一次做個拯救公主的英雄吧,我的兒子。”
“英雄?”兒子冷笑了,“這兩個字是你對我的諷刺嗎?”
“沒錯,不要以為我會忘記你的背叛。你每次的‘英雄’壯舉,都不過是為人作嫁,愚蠢至極,甚至害了你的母親!”黑暗之王的怒氣顯著上湧,對著角落裏狠狠吩咐一聲,“鬼,去把修煉靈力的圖解拿給少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少主。”鬼把一卷莎草紙遞給男人,見他看了幾眼就不得不閉目喘息,隻好咬咬牙將他硬扶起來,拚命打氣,“沒事的,少主很快就會恢複以前的法力了。我聽說少主以前很厲害的,連主上都未必能打得過您呢。”
以前?究竟是哪個“以前”?男人緊握著手中的圖卷,嘴角抽搐了一下,無聲地抿緊:“母親,對不起,是我們所有人都讓您失望……”
很久很久以前,他確實以無比的靈力獲得整個神界的矚目,就連萬物之源的太陽神拉,也在他幼時就親口預言他以後必將成為偉大的冥界之王。
那是與神界之王、人間之王並駕齊驅的尊貴身份。
可是後來,一切都天翻地覆。
那個始終對他關愛有加的伯父死了,死於謀殺。而凶手,就是他再也不肯以“父親”二字相稱的那個人。
那個人不僅殺死了伯父,奪取了他的權力,甚至,將他的屍體砍成了十四塊——究竟是怎樣的恨,才會讓他如此喪心病狂?
一向軟弱的母親崩潰了,整日把自己關在小屋內哭泣。而他一向堅強的伯母兼姨母,卻擦幹眼淚束起長發,發誓一定要將丈夫的屍體帶回來。
眼看姨母以懷孕之身跳進了尼羅河,他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他幫助姨母找回了伯父的屍塊,將他拚湊完整,甚至在姨母分娩出一個男孩的時候,運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讓伯父起死回生。
他自己失去了父親,就不忍見那個呱呱墜地的可愛嬰兒從此也淪為無父的孤兒。
讓一個死去的神靈複活,就算他天賦異秉,靈力的損耗也是致命的。若非母親抱著他在神殿中苦苦哀求,隻怕拉神也不肯施以援手挽救他的生命。
他活了下來,依然可以在神殿中擁有自己的崇拜石柱。隻是他損失的大部分靈力再也無法彌補回來,再也沒有資格擔任冥界之王,隻能充任起一個神界最為微末最無凡人供奉的職位。
而作為補償,冥界之王的位置被授予了他複活的伯父。
“你居然背叛我!”得知這個消息,父親的憤怒把神殿上的石塊紛紛震落,嚇得母親緊緊地抱住了他,生怕他因為父親的怒氣再受傷害。
“既然你從未愛過我,我又何來背叛?”他記得自己這麽回答。
從此以後,父親與他反目成仇。哪怕他後來犯了那麽大的罪受了那麽重的罰,也再也沒有過問一句。
他能從食心獸的口中逃脫,依然還是靠他“軟弱無能”的母親。
“不要再讓我擔心了。”這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原諒我,母親。”他默默地回答,“我造成的糾葛,就必定要由我來親手結束。”
用洗衣粉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梅裏終於放棄地將那套染滿血漬的白色套裙摔回了水盆裏,欲哭無淚。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她一輩子最窮的時刻,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衣服,就這麽生生毀了。
凝視著衣服上斑斑點點的暗紅色血跡,梅裏又想起了昨夜安鬱飛身救護自己的一幕,如果他純粹隻是想劫持或者利用自己的話,犯得著這麽拚命麽?唉,受傷加上中毒,又不敢去醫院,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家夥怎樣了——居然,居然還有一點點擔心他呢。
再度端詳從套裝口袋裏取出來的照片,照片上埃及公主裝扮的女孩神色憂鬱地看過來,讓梅裏想不通安鬱為什麽偏偏要挑這麽一張放在錢夾裏。更奇怪的是,照片背麵還用水筆寫著密密麻麻的埃及象形文字,完全看不懂是什麽意思。
難道安鬱還是古文字研究專業出身?
算了,懶得理它。梅裏把照片隨手扔在桌上。那個安鬱古古怪怪的,居然還威脅要殺了她,下次見到他還是直接撥110比較保險。
從電腦桌帶鎖的抽屜裏掏出一個信封,梅裏再次數了數裏麵的鈔票,一共是一百五十三元五角。想了想,梅裏把一百元再次放回信封,剩下的錢都揣進上衣口袋,走出門去。
這天是周六,在熙熙攘攘的超市裏轉了一圈,梅裏最終隻買了兩個最便宜的饅頭。狠狠心,又花一元錢買了包鹹菜。
能省的一定要省。她一再告誡自己,等熬滿一個月拿到工資,Hello Kitty就能啊嗚一聲,吃成大老虎了。
“哎呀,你可回來了!”剛走到雙井巷十五號院門口,正沉浸在大魚大肉幻想中的梅裏就聽到女房東一聲尖利的大叫,立時嚇了一大跳——難道今天又要收什麽錢?
“大姐,能不能……”梅裏剛想說“能不能下個月再交錢”,房東已一把將她推到了院子裏,怒氣衝衝:“你究竟養了個什麽,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心髒要是嚇出毛病來你可賠不起!真是不讓人省心……”
梅裏被她嘰裏呱啦的話攪得一頭霧水,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狀況。原來房東今天打掃樓梯,冷不防看見梅裏的房間門口蹲著一條大型動物,口呲白牙,眼露凶光,當即把她嚇得逃出樓外,敦促梅裏趕緊把那個嚇人的家夥弄走。
梅裏聽她這麽一說,心中也頗為害怕。她試圖分辯自己沒有養任何動物,但房東不為所動,眼看已經有街坊開始向這邊聚集,越發嚷得大聲:“哎呀呀,現在出租房子真是麻煩透了,偷偷養狗不說,昨天還躲在家裏燒熱得快,害得我們跳閘呀……”
梅裏大窘,聲音又壓不過房東,隻好壯著膽子扶著樓梯往上走去。
白日裏,樓梯間裏沒有開燈,顯得頗為陰暗。梅裏甚至聽見了自己的鞋底和地麵沙粒的摩擦聲,周圍的一切是那麽寂靜得不真實。
她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拐角停了下來,扶著樓梯扶手側過身子,然後就看見了那隻黑狗。
那是一隻碩大的黑狗,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身形瘦長,眼神明亮,渾身透著人類無法企及的靈活和矯健。它原本一直趴在木板門外,看見梅裏出現,便站起來朝著樓梯口走了兩步,對梅裏搖起了尾巴。
這不就是上次幫自己運行李的那隻狗嗎?梅裏恐懼之心散去大半,彎腰對著黑狗拍了拍手:“乖乖,你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嗎?”
黑狗似乎想蹭蹭梅裏卻又不敢,隻是發出幾聲溫柔的嗚嗚聲,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梅裏,不僅沒有絲毫凶惡之氣,反倒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溫順和依賴。
“我要開門了,你要是有狂犬病可不許進來!”梅裏見它一直繞著自己腳邊打轉,無奈掏出鑰匙打開門,黑狗立刻歡快地躥進屋子,自動自覺地跑到電腦桌下趴了起來。
眼看這隻黑狗跟塊牛皮糖一樣粘著不走,梅裏隻好推開窗戶,衝著樓下的房東喊了一聲:“大姐,那隻狗不見了!”
“不見了最好,下次再來我可要去找打狗隊的人!”房東又氣又怕地吼了一聲。
梅裏吐了吐舌頭,關上窗戶看著黑狗:“看你挺老實的樣子,人家怎麽就那麽怕你呢?”
黑狗搖了搖尾巴,水汽氤氳的眼睛盯著梅裏,一副楚楚可憐的小模樣。
看來它是餓了吧,身上似乎還帶著傷。善良的梅裏同學同情心大發,在屋裏轉了兩轉,可別說肉骨頭,就是一點帶油星的食物也沒有,隻好掰下一小塊饅頭放在黑狗身邊。
黑狗翕動著鼻子大力嗅了嗅饅頭,顯然不感興趣,便放棄地重新趴回梅裏腳邊,直勾勾地盯著她。
被那可憐巴巴的眼神一盯,梅裏饅頭也啃不利索了。她站起來找出自己的飯盒蓋子,接了一點水放在地上,終於看見黑狗走過去,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喝起了水。
看它溫順可愛,梅裏忍不住大著膽子摸了摸黑狗的頭。黑狗卻猛地偏開頭躲過梅裏的手,讓她嚇了一跳:“你不喜歡我摸你嗎?”
眼看梅裏有點小小的傷心,黑狗又偏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梅裏的手,討好的動作帶著邀請。
“還是喜歡的吧,狗狗都喜歡摸腦袋的。”梅裏一下子被治愈了,繼續伸手摸了兩下,柔滑的手感讓她的心裏充滿了平和愉悅。
“你叫什麽名字?”不知不覺地,梅裏對著黑狗說起話來,空****的小屋裏似乎不再那麽寂寞。
黑狗當然不會說話,隻是安靜地隨著梅裏的撫摸別過耳朵,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梅裏又壯起膽子摸了摸黑狗毛茸茸的耳朵,就是這對耳朵讓威武肅殺的黑狗增添了俏皮的卡通氣息。她用手指梳理著狗兒油光可鑒的黑毛,微笑著說:“要不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看你耳朵邊的兩撮毛好可愛,就叫‘二毛’好不好?”
黑狗愣了愣,似乎被梅裏取名字的能力驚嚇到了。不過它到底是隻逆來順受的好狗,隻伸出柔軟的舌頭輕輕舔著梅裏的手,嗚嗚地小聲抗議。
“二毛。”某人此刻卻為自己的創意得意洋洋,忍不住開心地喊了一聲又一聲,“二毛二毛。”
“嗚嗚……汪汪……”黑狗輕柔地應和著,不忍心打擊缺乏審美能力的某人。
好可愛,要是能一直留下來就好了。這個念頭忽然讓梅裏一陣黯然,可惜啊,狗和她一樣是肉食動物,她現在哪裏養得活它呢。
她拉開抽屜,把最後一百元錢拿出來。在屋子裏徘徊了幾圈,終於狠下心對黑狗說:“二毛,你乖乖別動,我出去給你買狗糧。”說著拿起鑰匙打開了門。
黑狗原本一直跟在梅裏腳邊打轉,此刻卻忽然耳朵一抖,直起身子趴上了電腦台,張嘴就朝放在上麵的手機咬去。
“哎呀,那個可不能吃……”梅裏正要上來阻攔,黑狗二毛已經一口咬住手機,風馳電掣般從門縫裏跑了出去。
梅裏追到樓下,哪裏還有黑狗的蹤影?以前隻聽說有人訓練鳥兒行竊,難道這隻狗也是個慣偷麽?
看來同情心泛濫果然是個錯誤……梅裏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間,頓時如同中彈身亡的戰士,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自己的床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