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聚魂
最近天庭上唯一可拿得出手的談資便是太上老君走失了一頭仙獸麒麟，本來是小得芝麻綠豆一般兒的小事，可天上眾仙家千萬年閑得長毛了，這芝麻綠豆的小事，也被拿出來，遇見個同僚便也說上半天。
這麒麟嘛，說走失了，其實是常年守觀塵鏡，受不了凡塵**，便私自下凡間去了。
這私下凡間之罪，近幾千年來可說是大罪了，早些年幾件讓天庭蒙羞的醜聞，讓天帝下令在天庭與凡間的通道上設了結界，並派神將守衛，沒有天帝禦令，仙家皆不得通過。
自此，眾仙家在天界打發日子，沒了凡間那些茶餘飯後的談資，日子過得是一天比一天淒苦無聊。
這次太上老君走失了仙獸麒麟，上頭說，天帝準備派兩位仙家下凡去，將麒麟帶回來。
這是天賜良機，眾仙閑的慌了，擠破了頭去求，結果求也沒用，天帝的禦令已經下來了，派下凡的是三太子。
又是三太子！
眾仙家無不恨得牙癢癢，每次下凡的好事，三太子必定是頭一個跑到天帝跟前去請命，而天帝明顯就是偏袒幼子。
不過也不能怪天帝，畢竟三太子如今都成那個樣子了，就算有太上老君的靈丹妙藥供養著，可說到底天命這個東西，是神仙也左右不了的。
每隔個那麽幾百年上千年的，三太子便親赴人間一趟，投胎輪回轉世，還不知道幾生幾世前欠下的債。
做神仙好是好，可一旦遇上個大劫什麽的，保不好可是魂飛魄散，化作天地間一縷飛灰。
輪回轉世這種小劫，真是小得不能再小，可一旦入了輪回，成了肉體凡胎，所經曆的種種世間磨難，悲歡離合，那是十分耗損心神之事。
曾有仙友下凡曆了一世情劫，返回之後才發現俱是大夢一場，大笑三聲，便自抽仙骨，從南天門跳了下去。
所以說三太子這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也虧得他受得了，可也把個好好的上仙，給生生得折磨成了這個樣子。
眾仙唏噓。
三太子從紫霄宮走出來，白衣黑發，形影翩然，清冷的眉眼掠過眾仙家的臉，卻誰也沒看，隻瞧著遠處的一片流雲。
“三太子，這一次天帝派我跟著，您盡可放心好了。”司命的天府星君隨後跟著踏出殿外。
原來這一次同去的，是南鬥六星君中司命的天府星君，眾仙家的酸味又濃了些。
三太子就罷了，畢竟誰讓人家有個好父親是天帝呢？
可這天府星君，整日地在天庭遊手好閑，不務正業，這樣的人也能撈這麽好的差事？
瞧著兩人一前一後往天門而去，看樣子是即刻便要下凡去了，真是羨煞旁人也！
“聽說這次是凡間的聚魂花要開了，特意挑選得力的上仙去查看，天府星君畢竟是司命的，才會一同隨去。”不知道哪位上仙解釋了幾句。
“聚魂花啊，三太子此次下凡，天帝必定也下令讓他鏟除聚魂花了。”
“不錯，聚魂花一開，天地必有巨大浩劫，三太子是定會鏟除的。”
*
我聽到琴聲才從酣睡中醒來，悠悠仙樂，直上幽冥黑夜。
白霧暖化了初春寂寂的寒煙，月色不甚清明，偶爾天上掠過一兩片烏雲，那月光便更朦朧了。
白衣書生在廊下撫琴，見他手指撥動，音符就活了一樣跳動出來，仙音繚繞，聽得我不忍動身，怕驚擾了那樣的天籟。
院中花開燦爛，不管什麽樣的時節，從未見花謝過，花朵連綿，不知道通向什麽地方，看向遠處，黑夜低沉得叫人窒息。
最近我越來越睡不住了，醒著的時間占了一天中大半，不像從前，一天最多有那麽一兩個時辰是清醒的，透過半開的花瓣縫隙看看外麵，有時晴天有時大雨，總是於我無關。
惜音大概覺得我不久便可擺脫聚魂花，重新化為人形，她跟了我兩千年，每天都在重複問我一個問題。
“姐姐，等你重獲自由，最想去什麽地方？”
這是一個好問題，因此我用了兩千多年的時間思考，至今都未得出結果。
惜音走進來，綠羅裙輕輕拖曳在地上，她腳步很輕，生怕驚擾了那彈琴的書生，她端著水酒，在台階上坐著，靠近書生，屋簷上有水滴滴下來，她伸手接住，十根手指纖纖如玉，指甲上紅色的蔻丹鮮豔如花。
我真喜歡她的臉，像筆畫出來的一樣，每一處都細致入微，叫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眼神了。
那書生也是如此，自詡什麽清高正義之士，一心上京趕考，卻沒想到被惜音一個眼神勾來了此處。
“公子才高八鬥，此次上京必能高中，讓惜音敬你一杯。”甜軟的聲音說出的話，一時間讓書生骨頭都酥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在花叢深處笑了，好一個傻書生，喝了這杯酒，什麽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可就再也與你無關了。
惜音向我這邊望來，嫣然一笑，那書生也跟著望過來，我剛醒，心情不錯，便有意作弄一下這倒黴書生。
於是伸手，輕輕將那花瓣拔開，露出一張幾千年未見陽光的蒼白臉龐。
那書生的眼立刻便直了，手中酒杯‘當啷’一聲落在台階上，整個人一動不動，就這樣給嚇死了。
‘撲哧’一聲，惜音笑出來，伸手戳了一下書生的身體，書生緩緩倒在地板上，眼睛依舊大睜著。
“沒用的凡人！”她站起來，踢了一腳那個可憐的書生，手掌拂過書生胸前，一團綠幽幽的東西便出現在她掌心。
她托著掌心那團幽綠來到我麵前，笑靨如花：“姐姐，進食吧。”
我正想張口接了那新鮮的精魂，忽然綿綿花叢裏一根枯葉斷了，惜音幾乎是立刻出手，毛茸茸的狐狸尾巴藤蔓一樣伸出去，一隻火紅的小獸便被拖了過來。
“別，別殺我！”小獸滾在地上哀嚎。
惜音看的眼都直了，出口便道：“麒麟！”
我仔細一看，這小獸背負雙翼，身披龍鱗，足踏火雲，身上那火紅並不是毛色，而是一身烈烈燃燒的火焰。
這麒麟是天上神獸，通常都是上神的坐騎，尊貴無比，輕易不會出現在人間，我這麽幾千年，也是頭一次看見。
“天上的神獸怎麽出現在此？”惜音眉頭一皺，狐狸貪婪的本性忽然間暴露出來，“這神獸身上的純火精元是修煉的上乘法寶，姐姐若得了，恐怕可以早一天離開這聚魂花。”
我深深以為然，麒麟生雙翼，必定是已成年，想來也有幾十萬年修為，仙元必定純厚精良，我若得了，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與惜音這九尾狐妖一起生活了幾千年，我也變得如她一般貪婪，真真是近朱者赤，近狐者貪。
“等等！阿眠姐姐，我有一寶貝，可助你離開聚魂花，你千萬不要殺我！”麒麟神獸一見我眼中露出的貪婪光芒，便立刻含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望著我，淒淒楚楚地哀求。
“寶貝？你且拿來我看看。”天上神仙都無比狡猾奸詐，神仙的坐騎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裏去，我自然不會輕信。
想想，又覺得十分不是味道，細細一尋思，才品出味道來，我看著這通體灼人烈焰的麒麟，“你如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麒麟滿身火焰似乎亮了些，紅了些，一雙眼閃閃發光，似是尋得了珍寶。
“我此番，便是為了阿眠姐姐而下凡來的。”
惜音柳眉一豎：“呸！虧你是神獸，謊話竟也說得這麽流利！”
麒麟委屈，戚戚然望著我：“我所說，一字一句皆是真心，絕無半句謊言！若我騙你，叫天雷把我給劈了！”
話音落，天上當真劈下一道閃電來，轟隆隆，砸在不遠處。
麒麟嚇得縮起脖子，直往我聚魂花邊鑽，那模樣不像麒麟，倒像二郎神養的那條撒歡兒的狗。
惜音大笑：“看來，雷公念你是個神獸，故意劈歪了。”
麒麟卻恍惚看向天雷墜落的方向，喃喃道：“怎地這麽快？”
“什麽？”我看他神色不對，一副大難將至的樣子，心想難道有人要捉他？這可不行，他先入了我這院子，在我地盤上，自然該屬於我，誰也別想搶。
我這院子裏不知道有多少亡魂怨靈，聚魂花到處都是，怨氣太重，世間妖孽沒幾個敢踏入。我在此恢複意識之後，便用幻術造了一所院子，讓惜音專門出去找過路的人類，引他們至此讓我吸食。
幾千年來從未有敢上門挑釁者。
我心裏寬慰了些，便對那麒麟道：“你莫怕，你既在我地盤上，自當由我護著你。”
麒麟一聽，立刻感激地涕淚交加，火焰向上竄，差點兒燒了我的眉毛。
“姐姐，這神獸若是引了幾個上神至此，你我二人恐怕難逃一劫。”惜音一語切中要害。
我也十分擔心此事，若是個普通小仙我自是不放在眼裏，可看這神獸的品級，能追得他如此慌張的，必定是個上神。
“阿眠姐姐，你快隨我走！”麒麟沒頭沒腦便喊了這麽一句。
我和惜音都是一愣，惜音比較心狠手辣，照著麒麟腦袋就是一拳，麒麟身上全是火焰，惜音也有妖氣護體，倒沒被火焰灼傷。
我道：“我生在這聚魂花中幾千年，倒沒想過要搬家。”此話所包含的心酸自是沒人能明白，我若是離得了這聚魂花，早就殺上天界，同褚炎拚個你死我活了。
麒麟挨了那一拳，疼得搖頭晃腦，“阿眠姐姐，你要信我，天帝要派個厲害上神來鏟除聚魂花呢！”
“誰是你姐姐！”惜音繼續對著麒麟的腦袋下黑手。
我聽後臉色一變，我從出生就碌碌無為，和天庭沒有半分恩怨，要說有，也是當年褚炎滅我花妖一族，該是我找天界的麻煩，何故他們竟主動來找我？
我萬分不解，看著麒麟，“你敢騙我？”
麒麟指天立誓：“若有一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
“小子，你可擔心天雷啊！”惜音在旁冷哼哼威脅。
麒麟梗著脖子，像頭發怒的老牛：“我玄初從不說謊！”
從不說謊，那天庭果真派個上神來鏟除我了？
哎，幾千年井水不犯河水，天庭這突然又是鬧得哪一出？想我雖然是個花妖，吃過那麽幾個人類，可世間大奸大惡之徒，比我邪惡百倍的妖孽，天庭不去對付，怎麽偏偏盯上我？
這叫我情何以堪，難道本花妖真的快要出聚魂花，聚魂花要在世間綻放了？
算一算，確實快九千年了。
“麒麟小子，你既敢偷跑下凡來找我，想必，是想幫我一把的，是嗎？”我想通了一些關鍵，便冷靜下來。
說起來，沒報當年褚炎滅我族類，毀我魂魄之仇，就這麽被天庭給滅了，本妖勢必不會罷休的。
麒麟立刻大喜點頭，張口吐出個金光閃閃的仙丹，獻寶一樣遞到我麵前：“此乃太上老君的寶貝九轉丹，我偷了出來，阿眠姐姐隻要服下，便可保住元神脫離聚魂花。”
我正待去拿，卻被惜音阻攔住了，“姐姐，當心這小子耍詐！”
麒麟憤然道：“我和狐狸可不一樣！”
“狐狸也比你馬不像馬，龍不像龍強得多。”惜音嗤笑。
這一語戳中麒麟的弱點，他全身鱗片眼見就要豎起來了，火焰騰起，我連忙攔住。
這仙獸身上仙氣繚繞，那九轉丹更是仙氣凜然，太上老君煉出的丹藥果然非同一般。
“剛才下凡的，是天上哪一位上神？”先了解好對手，才好決定該怎麽作戰。
麒麟偏頭一想，似龍非龍的腦袋倒有幾分憨厚模樣，我心下不禁生出幾分喜歡，我當年元神俱在，在青都峰上為妖之時，曾與山中幾個妖獸為友，妖獸相貌都有幾分怪異，我倒不覺得奇怪。
“我聽聞老君說，此次下凡，乃因為凡界聚魂花將開，屆時將為患六界，因此天帝便派司命的天府星君下凡查看，至於隨同天府星君下凡來鏟除聚魂花的上神是哪一位，我卻不得而知了。”
麒麟說完，眼中又有幾分猶疑，似有什麽隱秘未說出來。
惜音一拳砸在他腦袋上，“有話快說！”
麒麟‘嗷嗷’叫了兩聲，雖是憤憤不滿，但這神獸也有三分眼色，見我們兩人他一人，是二對一的局麵，他取勝的機會太小，因此隻有忍氣吞聲，臥薪嚐膽，日後尋機會再報仇。
“我隻知往年人間有事，都是三太子請命下凡，隻是這一次…….”
我一聽‘三太子’幾個字，便五內俱焚，幾千年來依舊恨意不減，我瞪了一雙幾千年未見陽光的漆黑眸子，將麒麟看的渾身火焰都要滅了。
“是那無情無義的褚炎！哼！他來了正好，看我也將他打得魂飛魄散！”惜音九條妖尾瞬間張開，猙獰在夜色之下。
麒麟冷哼：“就憑你小小九尾狐？”
若是任由這一仙一妖兩頭獸爭吵下去，等天庭拍下捉拿我的上神一到，饒是有麒麟給的九轉丹我也逃不了。
那九轉丹便浮在空氣中，我伸手取了過來，細細端詳，脫離聚魂花的心願比什麽都強烈，幾千年的束縛，我是苦無良策，一絲希望也看不見。如今這白白送上門的大好時機，便是立刻下地獄我也要試上一試。
遙遙望向漆黑的夜色，今天的夜與往日似有些不同，夜幕中閃動著一種瑞氣萬端的微光，凡人之眼很難看到，隻有幾千年淪陷黑暗的我能一眼看出。
看來，來得可真是一位了不得的上神呢，這麒麟不曾騙我。
既然來了，那我自然不可坐以待斃，況且，那來的人，也許會是褚炎。
我未再多想，仰頭便將九轉丹吞進腹中。
正橫眉豎目要和麒麟動手的惜音忽然一愣，轉頭看我，驀地臉色大變：“姐姐，你怎可如此大意！？”
我朝她一笑：“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眠姐姐，”麒麟見我吞了九轉丹，忙顛顛跑來我麵前，“此丹可令你脫離聚魂花，但有一樣不好…….”
天上神仙果然都不厚道，待我吃了才告訴我有副作用！
我十分憤怒，開口欲叱，卻忽然一股熱流從丹田升起，瞬間便運轉至全身，緊接著，我便看見聚魂花金光大盛，煊赫的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
然後我驚恐地發現，原本讓我寄居棲息的聚魂花，全部在金光的流轉之中，幻化成無數星芒，旋轉著流入我身體。
稍微有些刺痛，我原本便魂魄不全，殘缺的那部分我時刻都能感覺得到。然而這一瞬間，我卻忽然感覺那些殘缺的魂魄似乎都在一瞬間被彌補了。
聚魂花牢牢嵌固了我魂魄，然後搖曳生姿，在我身體內重新紮根，含苞未開的花瓣愈發妖嬈靡麗。
我聽見惜音怒喝的聲音，眼角瞥見她踹開麒麟朝我跑來，可隻是那麽一瞬間，金光一斂，巨大的力量從花蕊處襲來，我一時不慎，千年道行毫無施展之地，便被那巨力拖著不知陷到什麽深淵之中。
意識一滯，我便昏死過去。
天上不僅沒一個好仙，就連天上的獸也不老實，我萬般無奈，徒歎奈何，怪隻怪我與惜音相處多年，染盡了狐狸的貪婪本性，一心隻想脫離聚魂花重獲自由，哪知欲速則不達，先人果然從不欺我。
那九轉丹的副作用，實在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此丹功用神奇，雖可助我暫時脫離聚魂花，殘缺的魂魄元神也可靠這九轉丹穩固。但有唯一一點不好，便是從前之事會一概忘卻。
一物換一物，這本公平。
但我不知，以過往千萬年記憶換取的短暫自由，是否值得。
然，我已無路可退了。
***
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從天而降，自我有意識以來，便是身懸半空，頭下腳上，眼一睜開，便看見滿眼嘩啦啦倒退的煙雲。
我一慌，一時想不起我究竟是個什麽，待鬼哭狼嚎著下墜了一陣，方才想起我原本是個妖，但具體是個什麽妖卻委實想不起來。
最最要命的是，我統共會些什麽妖術也忘了，該念個什麽決來製止這下墜的速度。想來想去，腦中一片空白，我心想本妖壽終於此矣！
正當我驚恐焦灼之際，忽然一個溫雅的聲音闖入耳中：
“三太子莫急，聚魂花尚在世間，跑不了的。”
我心中一喜，有人在下麵，我便看到幾分希望，於是扯起嗓子大喊‘救命’，這救命聲剛一出口，身體便不知被什麽鎖住，驀然停止了下墜，穩穩當當停在半空之中。
煙雲層層散去，寂寥的星子零星散在天幕上，原來還是黑夜。我被一團暖暖的光包裹著，緩緩向下墜。
“原來是個小妖。”剛才聽見的溫雅聲音又淡淡開口，“咦，三太子人呢？”
我低頭向下看，隻見一個湖藍色的身影站在樹下，柳絲長長，在他身邊輕撫，我不禁怔了怔，好一副臭皮囊，生得忒好了些，月色下翩翩獨立，清風明月也稍顯遜色。
“多謝公子相救。”我平安著陸，連忙跑到那公子身邊鞠躬道歉。
看他一身仙氣繚繞，舉止高雅，與我這種妖孽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妖修煉也為成仙，待我日後成仙，這一位便是我仙長，現在我自然要好好表現一番，落個好印象。
他瞧了瞧我，再瞧瞧我落下的天，清淡若水的笑容浮現在唇邊，“你是何處的小妖，為何會從天而降？”
一開口便是這麽艱深的問題，這位仙長不厚道，太不厚道。
我尋思了一陣，想想該怎麽回答，想了一陣，便說：“我忘了。”
“忘了。”他優美的薄唇裏細細品嚼著這兩個字，似是十分有意思，過了片刻之後，伸手探向我的額頭，“待我看看你真身是何物。”
我站著不動，任他的手觸上我的額頭，一片溫溫的感覺，我想到人間的玉，仙長的感覺，便如同那最上等的羊脂白玉。
我恍恍惚惚想著，沒注意看他唇邊的笑容凝了那麽一下，回神時，便聽到他悠悠道：“原來是一株紫鳶花。”
原來我乃世間絕跡的一朵花妖，實在可喜可賀。
我雖忘卻前塵，然而怎麽也算一朵有見識的花妖，花妖一族早在九千年前便被青都峰一群老道士給連根拔了，如今這世上碩果僅存就那麽幾朵修煉成形的花妖，十分珍貴且不易，想來我便是這其中一員。
見我臉上有喜色，他便笑道：“你既連自己名字都忘了，那我便給你取個名字可好？”
我忙點頭不跌，能得仙長賜名，是我無上榮幸，將來遇到同類也可好好炫耀一番。
“你是一株紫鳶，便叫小紫可好？”
嗯，簡潔大方，通俗易懂，十分符合我的風格。我鞠躬道謝，順便問：“還未請教仙上尊號，他日小紫若修得仙身，必定到仙上府上道謝。”
“尊號，唔，我自出生，天帝便賜封天府星君。”
我對天上那些神仙輩分不甚了解，不過我知道天上那神仙也分個高低貴賤，打出生便是仙的那是頂厲害的，仙根穩固，仙術強大，非一般修煉得道成仙者可比。
我於是對他又敬重了幾分，沒想到運氣這麽好，遇上個純種的上仙，若他能收我為徒，便再好不過了。
我開口想提此事，他卻搶先一步開口：“我有一位仙友在前麵，我要前去追趕，你我今日相遇，也算有緣，你既忘了前塵，不如跟著我，我教你些修煉法門，助你早日等仙。”
我欣喜不已，心裏雖然知道世上沒有這麽好的便宜白撿，可就是抑製不住蠢蠢欲動的貪婪，我這本性跟狐狸倒是十分相似，難道我和那些狐妖還是親戚不成？
“多謝天府星君提攜。”我樂顛顛地跟上了他，去追那不知跑到哪裏的另一位仙長。
一路上天府星君並沒有太多的話，我也不便多話，天邊微微泛著青色的時候，我才從天府星君身後探頭看了看，隻見前方煙雲繚繞處，一座巨大的山峰聳立在那，山勢挺拔，直插天際，攜人間萬千氣象，似要直衝上天際似的。
天府皺了皺眉，廣袖如流雲，將我擋著。
我望著那山，竟莫名地生出幾分親切之感，不由道：“這地方我覺得十分眼熟。”
天府淡淡看我一眼，又淡淡道：“這是青都峰。”
青都峰。
哦，原來這便是青都峰。
怪不得我看著眼熟，原來曾是我老祖宗的窩。隻可惜，如今的青都峰是人間道家聖地，道法昌隆，人才輩出，每隔那麽幾萬年，總有個把老道士飛升成仙。
想到等我將來成仙，去了天庭，不免要遇見幾個青都峰的老道士，所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說不定就打起來，我孤身對付他們，恐怕難支。我便十分惆悵，暗暗下決心定要好好學習仙術，將來報這滅族之仇。
我以為天府是要直上青都峰，老實說，我現在的道行有幾斤幾兩，我自己還是十分清楚的，若是現在就尋上山去，我恐怕力不從心，還好天府隻是繞一圈，便帶著我，落在青都峰下一座繁華的小城中。
我看城門上寫著‘臨蒼’二字，不免有些忐忑，我是個妖，不論跑到仙的地頭上還是人的地頭上，都是個異類。
天府臨進門前瞧出我的心思，遂一抬手，化去我滿身妖氣，展眉對我一笑，當先走進去。
知我者，天府也，如此善解妖意之仙，我必當引為知己。
我們在臨蒼城裏行走，街上百姓都會抬眼將我們瞧上一瞧，各種複雜目光有之，我看著天府的背影，湖藍色衣裳襯得他背影修長落拓，黑發用一根簪子簪住，不拘地散著。縱使在凡間，他那天仙之貌用幻術遮擋，卻依舊掩飾不了那天生的優雅。
再加上我這麽一個衣衫破爛，灰頭土臉的小跟班在後麵跟著，前後對比效果實在太明顯，自然引得人人都駐足觀看。
天府大概已經習慣，目不斜視，穿過幾條街，在一座氣派的府邸麵前停下，抬頭看了看府門，沒有匾額，不知道是誰家宅院。
天府上前推開門，走了進去，推門的瞬間我聽到他低聲歎息：“哎，幾千年了，每次下凡都來這裏，那妖竟這等重要？”
開門的聲音‘咯吱咯吱’，一聽便知是年久失修，我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但看天府表情淡然，根本沒開口的樣子。
進門之後，天府揮了幾下廣袖，原本府中衰敗的一切頓時草木逢春，重新煥然一新，然後又折了一段桃樹的枝椏，扔在空中，‘怦’一聲，那枝椏變做個敦實的老爺爺，眯著老眼躬身。
“臨蒼城使者參見天府星君。”
“三太子在此，恐怕要長住，你且去外麵，招幾個使喚的丫頭小廝來。”
這座府邸位於臨蒼城中，十分惹眼，若是一下子多出許多丫鬟小廝，必定讓城中百姓懷疑，因此特意招幾個丫頭小廝充門麵，免去許多麻煩。
我自告奮勇要跟著老頭子出去招人，天府看了看我，便由著我去了。
臨蒼城位於青都峰之下，因為青都峰常年香火繁盛，因此這座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小城日漸壯大，繁盛。
招幾個丫鬟小廝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我領著幾個少女回府中，老陶有事去了城外。
老陶便是那天府星君用桃樹枝椏變化出的老頭，真身乃是一顆壽桃，修煉成仙，下凡來，在臨蒼城做一個城使。
老陶成仙的經曆給了我極大的信心，一個桃子都能修煉成仙，我一朵花，同是土裏長出來的，應該也不難。
我心情大好，將丫鬟們領回府中，等著老陶回來分配，我便瀟瀟灑灑去找天府星君學習仙術了。
俗話說，光陰似箭，趁我這朵花尚未開敗，必須要抓緊時間修煉，否則待成仙之日，便是老陶那一副年老色衰的模樣。對於花妖來說，花色枯萎凋零，那是再可怕不過的事情。
我不知道天府星君住哪一間房，好在有仙氣可循，我一路分花拂柳，到了一處小院，天府的仙氣便在這兒了，隻是另有一股更加純正強大的仙氣，卻不知道是誰。
難道便是天府星君口中所說的天界‘三太子’？
天界三太子，那便是天帝的兒子？這麽大的仙，我這樣的小妖恐怕一輩子都無緣得見。
我連忙整理衣襟頭發，擦了擦臉上灰塵，伸手敲門，手還沒碰到門板，便聽見天府的聲音淡淡傳來。
“哎，你為她癡情若此，受盡輪回之苦，她可會知道？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你終究是仙。”
這是在談什麽私密之事嗎？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還是早早退去，以免聽了不該聽的，惹禍上身。
心裏這樣想，可腳卻不聽我的，動也不動，無奈，我隻好做那聽牆根之人，這行為實在不甚光彩，但一想，也許天庭的大秘密便這麽被我聽了去，這不光彩，便又能輕易壓下去了。
幾聲咳嗽響起，似乎十分虛弱，我微覺詫異，那三太子竟是個病秧子？想不到身為上仙也會病倒，我修仙煉道的心又那麽晃了一晃。
“這是我欠她的。”那虛弱聲音裏帶著不可言說的傷感，我聽來竟覺得有幾分淒涼。
天府星君輕輕歎了一聲，“我隻以為人才有七情六欲，想不到仙亦如此。”
這話我又聽不懂了，據說飛升成仙之後，必定是要鏟斷情根，摒除一切雜念貪欲，切不可被凡塵俗世亂了仙性。怎地天府星君和三太子的對話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呢？
他們皆是天生便是仙的，沒有經曆凡俗這一環節，或許與我們不一樣罷。
“你且好好歇息，等你好些之後，我們再去尋聚魂花吧。”裏麵未再說什麽，我聽到腳步聲出來，大概三太子要歇息了，我今日恐怕無法得見仙顏。
不過無妨，我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以後見麵的機會自然多得很，不急，不急。
門‘咯吱’一聲打開，我退在門邊，他低頭見我，忽地不知為何，眉頭輕輕一皺，眸中瀲瀲，宛如一池鏡湖水，卻泛起小小的波瀾。
這眼神看得我心肝亂跳，腦子裏生出個不好的念頭，莫不是他覺得我是妖，將來遲早要禍害人間，於是決定秉著為仙者的正義，要收了我！
“我雖是妖，但其實是個好妖，仙上不要收我！”我急匆匆喊道，信誓旦旦保證，“雖然過往那些日子裏發生的事情我忘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害過人，但從這一刻起，我發誓絕對不害人！”
“好，那我便信你。”他十分溫柔和藹地摸了摸我頭頂的發，“你要用心修煉，我定會全力幫助你，可是，若你往後害人，我便…….”
之後的話，他沒繼續往下說，溫潤的眸子將我定定望住，仿佛一絲一毫的閃躲和猶豫都容不下。我吞了口口水，鄭重點頭。
天府展顏一笑，柔聲誇我：“真乖。”
我得了便宜還賣乖，連忙討好：“那仙上何時教我仙法？”
“我近日得閑，倒可以教你。”他睨了睨優柔的眼尾，手心從袖中托出一朵素白的花來，遞到我手中來。
我雙手小心地捧過，細細一看，那花生著九片花瓣，每一片上都有纖細的紋路，花蕊宛如出水的荷花，柔麗秀美，隻可惜這花沒有顏色，隻有淡淡的素白，隱約間似乎還有些透明。
“這是何物？”此花一入我手，我便感覺一股純正的仙氣湧入我身體中，頓時覺得通體舒暢。
“這是…….靈花。”他嘴唇微張，似乎有些隱瞞，但我也無意過問，我隻要修煉成仙一途便好了。
“每夜有月之時，你便在月下修行，將靈花放在身前，它自會吸收月華精氣助你修煉。”
原來是這樣一件寶貝！
傳說妖精修煉時會抓人類吸食精魂，使靈氣大增，是普通修行的幾十倍，而若能得月華精氣相助，更是如虎添翼。
隻可惜，月華精氣乃天地間飄渺之物，雖然月夜常見，可要收集月華，卻是難上加難，多少年來，許多妖怪喜歡月下顯露真身吸收月華精氣，但終究法力有限，隻能徒歎奈何，如此大好資源，浪費豈不可惜？
天府星君送我這樣寶貝的寶貝，我如何承受得起，我一介小妖，竟有這般奇遇，當真是造化弄人。
當天夜裏，我便悄悄來到院子中，想試試這靈花的威力如何。正好今夜月色清朗，寂寂清輝灑滿一地，我看得無比歡喜，這滿地的月光，都是寶貝啊！
當下我什麽也不想，立刻盤腿坐下，將靈花放在身前，閉上眼睛，摒除雜念，順著妖體內修煉的本能，感受外界有微弱的清涼流入體內。
我大喜，天府果然沒有騙我，他當真送了我一個寶貝！
喜滋滋睜開眼，忽然臉上笑容有些掛不住。
院中屋簷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不，準確來說那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位上仙，那渾厚純正的仙氣，即使隔了點兒距離，也讓我這小妖心下莫名恐懼。
隻是那孤單寂寥的背影未免太蕭索了些，就像秋日裏枯葉一片片往下落，而他便是那片唯一不肯下落的葉，縱使已經枯萎，他依舊倔強地留在樹上，努力攀附著，一個人守著巨大空曠的世界。
月色下，長發飄散，更染了幾分迷幻的月光，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的出現實在是個意外，意外地讓正在將進入體內的月華融會貫通之際，忽然被嚇了一跳，導致某個重要環節出了差錯，月華在體內四處流竄，翻騰，我抵抗不住，眼睛一翻，便立刻現了原形。
白色清輝之下，一朵紫色的鳶尾花臨風而立，吹著涼爽的風，心裏分外淒楚。
而那罪魁仍舊孤零零站著，根本不注意他身後我這朵被他一個背影便嚇得現了原形的小花妖。
我涼涼一歎，古語有雲：樂極生悲。我今夜得了寶貝，本不應該太興奮，導致如今這下場。
我默默想著幻化人形的妖決怎麽念，忽地眼前一暗，頭頂幽白的月光突然暗了下來，我抬頭一看，這一看不得了，正對上一雙狹長清冷略略蒙了一層霧氣的眸子。
我呼吸一滯，若此刻我是人形，必定會聽到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可此時我是一株紫鳶，隻能將花瓣合攏起來，聊表我驚嚇之餘，微微羞澀的心情。
這人，便是剛才站在屋頂上的上仙吧，那一身宛如月色的白衣，剛才他就站在月光之下，沒注意看，此時一看，覺得那月牙白白得十分好看，淡淡流光，更襯他的仙氣，顯出幾分高雅，幾分疏離，幾分冷傲。
“紫鳶花…….”他突然開口，嗓音裏夾著幾分嘶啞和惆悵，我一聽便聽出是白日偷聽到和天府星君說話的那位三太子的聲音。
我的心情瞬間便澎湃起來，原來這便是三太子，這模樣長得也著實好看了些，記得剛見天府星君之時，也是這樣清冷皎潔的月光之中。
然而天府星君便如月光一般，高貴，優雅。
而三太子便不同，同樣是月光之下，他卻顯得迷離而疏遠，沒有一絲一毫叫人親近的意思。
我默默一歎，這三太子身份尊貴，不僅是上仙，還是天帝的兒子，可看他卻沒有半分高興的樣子，愁眉緊鎖，眼角含憂，也不知他究竟還有何不滿足的？
所以仙者亦如無窮盡的欲望，不像我們妖類，隻求保命升仙，活得簡單。
夜露含花氣，春潭濯月暉。
我怔怔看著那雙眼裏琉璃般的光芒被擋在瞳孔的黑影之中，深沉靜謐的眸子掃過我合攏的花瓣，眸光中似有什麽輕輕晃動，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一般，堪堪要碰到我，卻忽然停下來，眼中一片迷離。
什麽聲音？
忽然間一片灼熱彌漫在我葉片上，一滴沉重的淚滴順著花葉滾落在泥土中。
我詫異地看著他。
三太子…….他，他哭了是麽？
夜裏的風，吹得我頭腦有些昏沉，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淡淡的憂傷，朦朧得如同霧氣一般。
三太子微微抬眸，看了我一眼，唇角邊的笑容有些涼薄和自嘲。
可惜我如今現了原形，是一朵不會說話的花，否則，真想問問他因何落淚。
但他是上仙，而我是妖，天府恐怕沒向他介紹過我，若是貿然變成人形，說不定三太子此時心裏不舒坦，斬妖除魔的心一起，我小命危矣！
是以，我便乖乖紮根在土裏，做一朵默默無聞的小花。
好在天府封了我全身妖氣，三太子尚未察覺。
萬幸，萬幸啊，回去要好好感謝一番有如此先見之明的天府星君。
夜風再次陣陣吹來，初春的夜裏，帶了幾分料峭的寒意，薄薄的夜霧在月色下漸漸彌散。
三太子如夜霧一般消失不見。
然我眼前卻似乎還留著他眼中惆悵的冷淡霧氣，心裏略微泛酸，如同風霜正緊的寒秋，那份淒冷緊緊虜獲我的心髒。
我望著月光，發了一會兒愁。
然後，還是繼續發愁。
究竟化為人形那個咒怎麽念來著？
第二天大早，還是老陶發現了我，這老爺爺每天起得可早了，也不知幹些什麽，不過今次多虧有他，否則，被哪個灑掃的丫頭發現我這朵長在庭院正中的花，看本妖如此清麗脫俗，必定會把我移到花盆裏去。
我對老陶千恩萬謝，然後拿著我的寶貝靈花去找天府星君，恰好他在房中看書，見我一身春寒走進去，便放下書看著我，笑道：“你這樣勤奮，竟修煉了一夜，果然沒讓我失望。”
我謙虛地笑，這一夜無人來救我，我倒是沒浪費時間，一點點用靈花聚集月華精魄修煉，發現果然有神效。一夜下來，半分疲憊之感都沒有。
我心裏竊喜，照此下去，距離我將來踏平青都峰又近了一步。
甚好甚好。
天府自是十分歡喜看到我勤奮努力，畢竟他身為上仙，難得大發慈悲要點化我這隻小妖，當然希望我積極向上，免得壞了他名聲。
我聽他說了一會兒修仙煉道的要訣，好不容易才撐住沒讓腦袋砸在桌子上。
天府星君的聲音低沉悅耳，像是金石相交一般，字字句句都說的清晰通透，不拖泥帶水。隻可惜我天資愚鈍，卻是沒記住幾句。
天府自然也發現了，沒奈何，隻能無聲歎息，眸中掠過淡淡的光芒，隱約透著幾分清淡若水的溫柔。
“大概天意如此罷。”他低聲感歎，聽得我心裏頗不是滋味。
我暗暗打定主意，決不可讓仙上失望，於是每晚到院中修煉。我發現，若是化為真身，吸取月華，更能增長靈氣。
不知從第幾天開始，我修煉至一半，總覺得有雙眼睛盯著我看，那種感覺十分強烈，絕不是我錯覺。
半夜三更，此處仙氣強盛，普通鬼怪絕不敢靠近，除非是強大到變態的種類。
我聰明地選擇了不動聲色，少聽，少看，活得久，沒成仙之前，決不能讓小命輕易送掉。
隻是這目光委實有些強大，好幾次都差點兒讓我修煉的元氣外泄，造成我走火入魔。本來是個妖，入魔也無所謂，但入了魔想成仙，那可就不可能了。
我偷偷朝那目光的方向瞧了一眼，隻見是那日三太子站立的簷角上，依舊是白衣勝雪的身影，迎著風，恍若欲飄然而去，仙姿冉冉。
我呆了一呆，望著那白衣的身影，目光似乎凝住了一般移不開，那瞬間裏，我心中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如同料峭春寒中綻放的第一朵花。
待我回神之時，三太子已經到我身前，他身上衣服那麽幹淨純白，竟也絲毫不在意的，在我身邊席地坐下。
我的心抖了三抖，卻是開始叫苦連天，幸好我為防止有路過的妖魔謀我寶物，將那靈花給收到我靈體之內，沒讓三太子給發現，否則，他要賴我個偷盜上仙寶物的罪名，那我是百口莫辯了。
說到底，我們坐妖的，心思是要多那麽幾道彎彎。
這一夜，月明風清，正是修煉的大好時機。
而我身邊，卻坐著個莫大的禍害。我心裏默默祈禱著他趕快離開，一邊又覺得這樣挨近天界的三太子，實在是一種榮幸。
他大半個夜晚都沒說什麽，興許是真的將我當成一朵花了，風中紫色的花瓣微微顫動，他垂下眸，細長的鳳眼淡淡瞥了我一眼。
我立刻靈台模糊，全身發緊，沒用地垂下花瓣，用人類的話來說，我這個動作叫‘羞澀’。
“她也是一朵紫鳶花。”羞澀之餘，忽然聽見三太子開口說話。
這人似乎寡言少語得很，不過一開口，這聲音倒是低沉醇厚，聽著舒服。
我想起上一次他在我麵前落淚，似乎說了‘紫鳶花’。我們妖精的腦袋比別人多了幾道彎彎，我自然立刻聯想開去，並且立刻猜到這三太子與紫鳶花，必定是有一段漫長的過往。
想我花妖一族竟然同天界三太子扯上了關係，這就好比海底的一條魚突然有了一條龍做親戚。
人間通俗的說法，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忽然成了那升天的雞犬，覺得十分高興，花瓣不禁顫了顫。
他望著我，忽然輕笑道：“你倒是朵靈性的花，假以時日，必會修成正果。”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承您吉言，他日我若修煉成仙，必定向你道謝。
阿眠是誰，難道竟是我那花族同胞？怪不得乍然聽到這名字，我會產生一種熟悉得心裏暖暖的感覺。
我心裏那個癢癢，真想化出人形問問他與那阿眠的故事，可是一想小命重要，此事，還是等我修成正果再做打算吧。
他坐了一會兒，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天上月亮緩緩走了小半圈，快要落山之時，他才起身離開。
他一走，我頓時覺得身邊都空曠了，總覺得心裏也一起跟著空了，不知道缺了什麽。
之後好久，每到夜晚，我月下修煉，他總會來，看著我這朵吸收天地靈氣的紫鳶花，他似十分高興，雖然不說話，但我看得出他那雙黑色的眸子裏，總是溢出的光芒，帶著一絲絲期待。
白天的時候，我總是有事沒事就在院子裏晃**，總想著能碰到他，那樣不期然地遇見了，以人類的樣子。
隻可惜這三太子實在是個不一般的神仙，也不知道他是將自己鎖在房間裏，還是去了別的地方。總之我苦心盼望的一場相遇，從未實現過。
心裏，不免失望。天府星君似乎有所覺察，有次我向他請教修煉之法，他跟我講了一半，見我出神，便問：“你可是丟了東西？”
“丟東西？”我身無分文，除了我自己，我還能把什麽丟了？
不過要說丟東西，確實像丟了什麽似的。
“我見你日日在院子裏遊**，像找什麽東西？”他一雙清明的眸澄澈無波，像世間一切事都逃不過他的眼。
我匆忙別開臉，不敢對上那目光，被審視的滋味，有些不好受。
“前幾日瓊玉小姐送我一對耳環，我不小心弄丟了一隻。”隨口就開始扯謊，瓊玉是我們的鄰居，前幾天我幫她找到了丟失的貓，她便送了我一對珍珠的耳環做酬謝。
“那耳環，不是好好在你耳朵上嗎？”天府緩慢的語氣忽然在我心頭澆了一盆冰水，我頓時從頭到腳都冰涼一片。
“我…….”耳環？不對，我沒打耳洞，那耳環怎麽會戴在我耳朵上？我一拍腦袋，不小心，被這狡猾的上仙給誑了！
天府眼中有一層淺淺的笑意，光風霽月，豔絕無雙，我這受不住美色**的，隻能呆呆望著，頓時忘了被誑的憤恨。
許久，才聽他輕聲慢語道：“小紫，你如此單純，心事都寫在臉上，何須撒謊騙我？”
我低下頭，哎，這司命的天府，果然不是我小小花妖可輕易蒙騙的。
我知他是司命的，這世間不管是仙，是人，是妖，那命盤都由他掌管著，他想知道什麽，動動手指就行。
“仙上，為何總不見三太子出門？”我鼓起勇氣問出口，這話憋心裏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旦問出口，頓時覺得心中一鬆，通體舒暢了。
他便拿那一雙眼將我望著，直望到我心底去，我心虛地躲開。
“小紫，你可知若要成仙，必得摒棄七情六欲，不可私帶凡情。”天府平淡的語氣卻如一道天雷在我頭頂炸開，真是個醍醐灌頂的作用，“仙者若動凡情，是要上誅仙台的。屆時，別說做妖，就連魂魄也不會給你剩下。”
我渾身一個激靈，頓時什麽雜念妄想都拋開了。仙上果然是仙上，知道我愛惜小命，便說這等話來點醒我，以免我越陷越深，我感激涕零，在地上磕三個頭，連聲拜謝，才默默起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