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似是故人來

文/楊千紫

一.

2005年的冬,我從墨爾本回到沈陽。如果在國外拿到學位之後回國的人叫海龜。那麽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海龜了。那一紙文憑,除了在抽屜裏占位置,絲毫沒有別的作用。

好在祖上蔭庇,雖然四體不勤,生活也得以富足安樂。

在街角開一間名叫Somer’s by的咖啡店。純白超大的落地窗門口掛著水晶風鈴,吧台側麵有個白色的漆木書架,擺滿了浪漫得死去活來的言情小說,藍寂然曾經不止一次的說,潮汐,你應該多看些“有用”的書。

為了紀念他這句話,我於是在小說旁邊放了幾本經濟學專業的書。乍眼看去,有些不倫不類。

附近常來光顧的大學生掂量著一本經濟學原理扭頭看我,唇角掛著邪邪的笑,說,你知道什麽是“相機原則”嗎?

我一愣。看來他是認準了我在裝樣子。於是笑著搖頭,不說話。

猛然發覺,眼前這個穿白襯衫的小孩,竟像極了寂然以前的樣子。倒真是應了我的店名。

似是故人來。

他笑著把書放回去,說,你為什麽總是不說話?

我抿了一口綠茶,剛想回答,手機卻熒熒的響了起來。

寂然在電話那端說,潮汐,你去了哪裏?我很擔心你。你回來,好不好?

二.

2004,沈陽。

大一新生,對大學生活的認識完全建立在文學作品描述的基礎上,臉上帶著蓬勃期待的朝氣,連走路都像隻兔子一樣蹦蹦跳跳。有學生會的學長過來點名,寂然在旁邊悠悠的站著,一言不發,精致的眉眼和直挺的鼻梁,在盛夏正午猛烈的陽光下,沒有絲毫的狼狽和瑕疵。

穿著軍裝的綠瑩瑩的女生群齊刷刷的望向他,仰著一張張被太陽曬紅了的小臉,驚如天人的望著他。

每天晚上的臥談會,學校裏的頗有些姿色的帥哥都有機會做主角,而寂然,就是主角中的主角。現在想來,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能從別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都是好的。我們互相交換著,他住哪棟宿舍樓,他學什麽專業,他有沒有女朋友。

當我們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緊接著要問的就是,“他女朋友漂亮嗎?”

黑暗中,四方的寢室裏,其餘五個女生都眨著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巴巴的望著說話的那個人。

漂亮。那個知情者篤定的說。聽說是給雜誌當過封麵模特的,天生麗質,皮膚白皙,五官精致。

聽了這個答案,眾人怏怏的翻身睡去,從此對天人一般的寂然,不再抱有幻想。我不免有些心灰,可是也許正是應為得不到,他便像一隻限量版的LV包包,更加撩撥我的心。

三.

回到家,媽媽正在衣櫥裏收拾我的家當,看見我,說,潮汐啊,晚上你表姐過來吃飯,你不要的衣服鞋子,送給她一點吧。

我無所謂的點點頭,說,好啊,我還有瓶香水想給她,那個味道我不喜歡了。

許景欣是我的表姐,家裏的環境很不好。彼時不識愁滋味的我,隻是出於最簡單的姐妹之情來幫景欣,送她我隻穿了一兩次的名牌衣服,送她我用不完的香水和化妝品。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隻是讓她覺得屈辱。

景欣長的很美,身材樣貌,無懈可擊。小時候我們一起玩,她走到哪裏都會被大人誇獎。我跟景欣的關係很好,從小到大有什麽心事總會跟她說,包括暗戀大三學長的事情。她無疑是聰明並且深諳男生心裏的,總能給我一些很有用的建議,比如讓我采取迂回戰術,先想辦法要來他的手機號,從精神領域下手。

晚上景欣來我家。說,潮汐,下個月的二十一號你有空嗎?我朋友生日,你過來玩吧。

我的嘴裏塞滿了水果沙拉,指著她的脖子說,這項鏈好漂亮。

景欣用纖細的手指的按住那條項鏈,笑著說,在小攤子上買著玩的了。

媽媽是開珠寶行的,對鑽石絕對專業,在景欣去洗手間的時候隨口說道,那顆鑽石絕對是真的,一點五克拉,聽說景欣在兼職,看來賺了很多錢。

我回頭看看洗手間的方向,很八卦的說,聽說景欣有男朋友了,也許是他送的吧。

爸爸接口說,唉,你看人家景欣都有主了,你也趕緊找一個吧,別老讓我們擔心你嫁不出去啊。

我的腦中霎時浮現出寂然俊美的麵孔。心裏忽然泛濫起一種甜甜的感覺,如果寂然是我男朋友,該有多好。

其實看到這裏,稍有心機的人都猜到我將會在她家看到誰了。

原來我跟景欣之間一直是這樣的一種辯證關係。

其中一個的得到,就意味著另一個人的失去。

五.

沒有任何接近寂然的機會。

那個周末的晚上,我像個蹩腳的偵探,徒勞而又鍥而不舍的在百度搜索欄裏搜索著他的名字。藍寂然,藍寂然,各種各樣的藍寂然。

一無所獲。

淩晨四點,微白的天光照入窗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胡亂點開一個叫Julian的玩樂吧主頁,心想我大概要放棄了。

定睛一看,隻覺清晨的陽光點亮了世界。

主頁的左側,明晃晃掛著寂然的照片。

他以為我們萍水相逢,並不知道我的處心積慮。

Tom的玩樂吧是眾多音樂愛好者常去的地方,可以上傳原創和翻唱音樂,我這才知道,原來寂然唱歌是這樣好聽的。他時常占據每周排行榜前十名的位置,被管理員推薦,被網友追捧。呈現在網絡上的,是個完全不一樣的藍寂然。明快張揚,不似現實中的他,恬靜淡漠。

我裝作新進音樂發燒友,通過評論和博客漸漸與他熟識起來。隨便翻唱了一首歌傳上去,讓寂然指導我的技巧。沒有想到的是,寂然聽後竟驚為天人,說,你的聲音真好聽。讓我想到在大海中唱歌的人魚。

我笑說我可不要當人魚。童話裏的人魚公主,總是得不到幸福的。

寂然的語氣忽然有些傷感,他說幸福是要自己爭取的。可是原來到了手的幸福也會飛走的。

寂然說,潮汐,你以後多唱些歌給我聽吧。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會覺得心安。

他說這話的時候,即使隔著十九寸的液晶屏和山山水水的距離,我的胸口,還是洶湧的流淌出一種溫熱的情愫。

寂然,你可知我有多希望可以陪在你身邊,讓你心安。

七.

一月二十一日很快來臨。

我早早跑到景欣家裏,手忙腳亂的幫她做蛋糕。本來就沒做過家務,再加上心神不寧,我咣當一聲打翻了一整瓶醬油,雪白的毛衣霎時慘不忍睹。景欣看我這個樣子,忍住笑,說,快去洗澡換衣服吧,別再來廚房搗亂了。

我怏怏的洗了澡,回到景欣的房間,當我正背對著門在穿套頭毛衣的時候,猝不及防的,忽然有人自後抱住我,一種陌生的溫暖電流一樣走遍我的全身,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有溫熱的鼻息嗬在我耳邊,他說,景欣,我沒想到你會幫我過生日的。

我猛的回頭,濕漉漉的長發拋起一個錯愕的弧度。那一個照麵,真的就像歌裏唱的那樣。

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我忽然有種宿命的感覺。

自後抱住我的人,竟是寂然。

他急忙鬆手,白皙的臉瞬間掠過一絲潮紅,他說對不起,你是誰。

我僵硬的看著他,良久才擠出一個笑容,我說學長你好,我叫謝潮汐,是景欣的表妹。

景欣的手藝很好。美味的蛋糕和滿桌子的飯菜,我卻吃的食不知味。同來的還有景欣跟寂然共有的朋友,大家熱熱鬧鬧的一起關燈吹蠟燭,我望著燭火映紅的寂然的臉,心就一絲一絲的絞了起來。

蠟燭滅掉,景欣開了燈。滿室的明亮中,她忽然就哭了,直直的望著寂然,說,我們分手吧。

一屋子的人,全都僵住了。

寂然錯愕的看著景欣,以為她在開玩笑,揚揚嘴角,說,景欣,你說什麽?

景欣的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來,說,寂然,我比誰都清楚的你的驕傲,所以才在這樣的場景下跟你說分手。你不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寂然定定的看住她,烏黑的眸子翻江倒海。轉身奪門而去。

我望著寂然的倉皇的背影,幾乎是下意識的,追了出去。

一路跟在他身後,穿過好多條街,好多條小巷。

清晨的時候,微薄的天光照亮寂靜的城市。讓我想到我在電腦前茫然的搜索他名字的那個夜晚。

寂然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能找到他。

我去找景欣,我說表姐,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寂然他失蹤了你知不知道。

景欣朝我蒼白的笑笑,說,潮汐,寂然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學長吧?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

說完,她走上一輛白色的奔馳,一個麵目平淡的男人親昵的攬住她。景欣摘下脖子上那條水滴形狀的鑽石項鏈,放到我手心裏,說,這是寂然打了一年工送給我的。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再需要了。以前你總是送你不要的東西給我,那麽,這個,就當是回禮吧。

語氣平和,聽起來卻有些尖酸。

我握著那條一點五克拉的鑽石項鏈站在街頭,忽然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生硬的金剛石,硌疼了我的掌心。

那天晚上,寂然在博客上回複了我的留言。

他說,那天聽到你的聲音,我知道你就是潮汐。

原來世界是這麽小的。

所以我要去澳洲了,也許這樣對誰都好。

九.

二○○六年,沈陽。

北方的寒冬總是凜冽而蕭索的。當我裹著長長的黑色風衣經過有碧藍色落地窗的寫字樓時,總是下意識的駐足,仰頭觀望著,怔怔的,一瞬間失神。

時常站了半晌才發覺,這樣的仰望的姿態,甚至脖子調轉的角度,都是多麽似曾相識的。隻是那片碧藍的窗子裏,已經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於是裹緊了大衣疾步離開,長長的棕色卷發飄散在涼薄的風裏。午後空曠的大街上,偶爾也會有人來搭訕,小姐有沒有空,小姐現在幾點。

我隻是淡淡的望回去,不發一言,徑直繞開。走遠了,身後便會傳來訕訕的罵聲,這妞以為自己國色天香嗎?裝什麽清高。

我打開車門,走上停在路邊的銀色A4,忽然微翹著唇角想,如果換作兩年前的自己,一定會衝動得想要開車回去撞死那個人吧。

從任性到沉靜。原來兩年的時光,是可以改變那麽多,曾經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改變的事情的。

再回頭望一眼那棟有碧藍色落地窗的寫字樓。原來,曾經以為很快就可以忘記的,他和他給的回憶,一直一直,未曾離開過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隨手按看車子裏的廣播。溫暖的車廂裏彌漫起細致纏綿的女聲。

忘了忘不了。

忘不了兩年前。

墨爾本的普華永道,會計事務所大樓的落地窗就像一片碧藍澄澈的海。

我曾在每天路過那裏的時候,仰望著玻璃窗後的,他的臉。

九.

二○○二,墨爾本。

當我出現在寂然麵前的時候,他重重的愣住。

直直的看了我很久,他說,謝潮汐,你怎麽來了?

我說我喜歡墨爾本大學呀,喜歡這裏空氣新鮮地廣人稀啊,喜歡這裏的研究生隻讀一年半就可以畢業啊,喜歡……

喜歡你呀。這句話到了嘴邊,到底是沒有出口。

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讓不擅英文的我,在一個月時間把雅思考到四個七。跟爸爸媽媽講了整個故事的始末。他們很開明,並且認為年輕的時候是應該要浪漫的。於是幫我找了最快的中介,申請到澳洲的大學。

我們在墨爾本度過第一個聖誕節。我想家,喝了很多酒,揪著寂然的領子說,如果不是喜歡你,我會到這個說鳥語的地方來嗎?如果不是喜歡你,我會為了等你在網上的一句晚安等到半夜嗎?如果不是喜歡你,我……

寂然忽然抱住我。

他的懷抱還是那麽溫暖,他輕拍著我的背,什麽也不說。

我從毛衣的領子裏翻出那條鑽石項鏈。寂然,我是多麽的喜歡你,喜歡到不介意你退而求其次,你明白嗎?

景欣她不要的東西,對我來說,卻是全世界最珍貴的。

寂然看到這條項鏈,眼神一瞬間凝滯。

我說,我們在一起吧,天長地久,好不好?

寂然別過頭去,沒有回答。

其實我要的真的不多。

一杯午後氤氳的熱奶茶,一雙傍晚自後環繞腰間的手,一個夜晚散落在劉海發間的輕吻。便可換得我死心塌地,一生一世了。

可是縱使索取如此簡單,他還是什麽都不肯給我。

亦不肯接受我低眉斂目許諾的,那句,天長地久。

這樣想著,眼淚就落下來。

寂然托起我的下巴,眼神中凝著一種不忍的愛憐。他說,我想,試著喜歡你。

十一

真正當了他的女朋友,才真正的知道,寂然是個多麽美好的人。

我生日那天,我們說好隻簡單慶祝。彼時剛推出能拍照的手機,我隨手翻著雜誌上的手機廣告,說,其實買個數碼相機不也一樣嗎?

寂然笑,說,當然不一樣了。數碼相機能打電話嗎?

我笑噴。

寂然拿出一個小巧的禮盒放在我手上,說,送你個禮物吧。是鬧表,不過可以打電話哦。

我拆開來看,是NOKIA新款可以拍照的手機。

他說潮汐我知道你從小嬌生慣養。所以隻有當我有足夠能力照顧你的時候,才跟你在一起。

被他捧在手心裏嗬護的我,笑到流眼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寂然給過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回憶。其實直到故事的最後,他也沒有說過任何傷害我的話。隻是他的心,傷害了我。

縱使他給我的快樂,無人能及。

那天晚上一起去看了一部恐怖電影。

回公寓的時候,電梯裏隻有我跟寂然兩個。

寂然學著電影裏的恐怖橋段,裝作很認真的說,電梯好多人哦。

我一向膽小,雖然直到他是在逗我,還是忍不住縮到他懷裏。

看著他得意的笑容,我嗔怒,說,你為什麽這樣嚇我,明知道我會害怕。

寂然摩挲著我的頭發,故作陰險的說,這樣你就一整月日日夜夜都離不開我了啊。

其實他明明知道,我是一輩子都離不開他了的。

十二

總是有人說,越是美麗的童話,就越容易得到一場悲傷的結局。就像《海的女兒》一樣。

這場悲劇的前兆,是景欣給我的一封e-mail。

她說她離開了那個IT精英,她說她這幾年用他給的錢做資本賺了不少,她說她很想我,還有寂然。

景欣甚至史無前例的跟我聊起金庸。

她說一見楊過誤終身。

程瑛,陸無雙,公孫綠萼,郭襄,完顏萍,還有郭芙。喜歡楊過的女子真是不少。可是除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她們都是單相思。

大多數人都覺得郭襄對楊過的愛更讓人唏噓。

可她覺得與楊過之間最追悔最錯過的,卻是郭芙。

因為她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失去了他。

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她是不是在說,她就是小龍女和郭襄的綜合體,既是楊過最愛的,又是最讓人唏噓的?

那麽我又是誰呢?

孤獨一生的程瑛,為他喪命的公孫綠萼,還是改嫁他人的完顏萍呢?

十三

兩個月以後,景欣站在墨爾本大學的圖書館門口對我微笑。

她微笑的看著錯愕的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潮汐,你變漂亮了。

我有些發怔的說,你跟以前一樣漂亮。

她應該知道,麵容如水的我,即使再怎麽打扮,也始終跟她那種類型的美女相差好幾個級數的。就像無論我再怎麽喜歡寂然,也抵不上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失去的總是最好的。所以失而複得的感覺才這樣令人喜悅。

我說,你找過寂然了嗎?

她沉吟片刻,點點頭,說,我下飛機就去找他了。他在郵件裏說我可以去普華永道的會計大樓找他的。

我的心一沉。

寂然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景欣跟他聯絡的事。

或許他在掙紮吧。

一邊是很愛他的,一邊是他很愛的,他會如何選擇呢?

十四

二○○六。沈陽。

多麽慶幸,寂然是一個經常更新博客的人。這樣我才可以在近在咫尺卻又千裏之外的地方望著他博客上大片星光飛舞的美麗界麵,瞠目結舌的望著,心突突的跳著。

看著網絡上的他的照片,便好像他真真正正的站在我麵前。聽著他上傳上去的原創音樂,便好像那些歌是為我而作。從字裏行間體會著他的快樂憂傷,便好像那些細節是我與他共同經曆。

這樣孤獨而又熾熱的愛著的生活,我很滿足。同時以一種自欺欺人的姿態,對外宣稱我早已將他忘記。

原來,選擇用什麽方式去愛一個人,跟選擇愛上哪個人一樣,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又或者說,可以用什麽方式去愛一個人,跟可以去愛上哪個人一樣,都是沒的選擇的。

我把他的歌聲下到IPOD裏,走到哪裏聽到哪裏。然後在IPOD的小音響明滅的藍色光影中,守著他的聲音入睡。

這就是我愛他的方式。

如果他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女子,站在離他最近又最遠的地方,為他的眼睛著迷,聽他的聲音入睡,無聲的體會著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的喜怒哀樂,他會是什麽感覺呢?

俊美恬靜的微笑背後,可否會有一絲動容呢?

Some’s by碧藍的落地窗前,考過我相機原則的那個小孩走到我身後,白襯衫幹淨得好像天邊的雲朵,他指著網頁上的寂然的照片,說,你在想念的,就是這個人嗎?

我微笑,點點頭。

那個小孩忽然嚴肅起來,他說,人的感情就有一杯水那麽多,倒多了,剩的就少了。把感情留給一個值得你愛的人,好不好?

我聳聳肩膀,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十五

二○○五。墨爾本。

我是多麽害怕寂然他會離開我。我對他說,我們離開墨爾本好不好?我們還年輕,我們應該多去些地方。悉尼,倫敦,多倫多,紐約,哪裏都好。

寂然深深的看我,我想他知道我在擔心什麽。沉默良久,他朝我篤定的點頭,說,好。

在我訂好機票那天,景欣打電話給我。她說潮汐,好久沒吃我做的菜了吧。晚上來我家吧,別帶寂然哦。

想起從小到大跟景欣經曆的點點滴滴,幾經猶豫,我還是去了她家。

我們喝了酒,一杯接一杯的,我一直以為景欣酒量很差,可是結果真正不勝酒力的人是我。酒過三巡,整個人就像癱瘓了一樣,無力的趴在桌子上,

好像一條絕望的魚。

隱約看見景欣歇斯底裏的笑著,說,謝潮汐,從小到大,你可知道我有多麽希望你不存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明明樣樣比你好,卻始終要被你踩在腳下,巴巴的揀著你不要了的東西,乞討一樣討你父母的歡心。

我比你漂亮,比你聰明,比你勤奮。可是這又怎麽樣呢?我費盡心思才能得到的東西,你隻要揮揮手就有一大把。謝潮汐,你憑什麽?你想不想知道你小學二年級的那個新書包到底丟在哪裏?嗬嗬,是我用剪刀剪碎了它,然後丟到學校的廁所裏。

我沉甸甸的腦袋忽然就清醒起來。今天的景欣,好陌生。掙紮著想要站起來,渾身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景欣是學醫的,家裏隨處可見那種小巧的手術刀。

雖然她不會也在自己的酒裏下藥,可是她還是喝醉了,比劃著手中的手術刀,搖搖晃晃的向我走來,說,謝潮汐為什麽你什麽都要跟我搶,為什麽?

我用盡全身力氣躲閃著,咣當一聲巨響,掀翻了一桌酒席。

碎了的,何止是一地玻璃。

十五

當我醒來的時候,周圍是一片金色的白。墨爾本的陽光總是像花朵一樣新鮮。

爸媽圍在我的床前,見我醒來,幾乎喜極而泣。

媽媽握著我的手,說,潮汐,你醒了就好,我們明天就回國。

我說,寂然呢?寂然他在哪裏?

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媽媽趕忙掩住我的口,說,你病剛好,先不要說話。你是不是想問,寂然在哪裏?

我忙不迭的點頭。

脾氣一向溫和的爸爸忽然很激動的站起來,揮手打翻了桌子上的花籃。他說你別再提那個人!他有把你放在心上嗎?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你,就隻知道守在景欣的病房前!

我重重整出,霎時淚凝於睫。

其實,我一早就知道,寂然的心的確不在我這裏的。縱使景欣背叛過他,他看她的眼神也始終與別人不同。

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用那樣的眼光看我。

可是到底什麽才算真的勇敢?是哭著要你留下,還是笑著看你離開?

十六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內容大致是我和景欣在她的公寓裏遭遇歹徒,隻是我被人用刀割破了喉嚨,而景欣受的傷卻比我重的多,刀刀切中要害,搶救了很久很久。而當她脫離危險的時候,我已經隨父母回到沈陽。

景欣她是學醫的,分寸火候恰到好處。

她導演了一場無聲的默片。寂然才是主角。她知道,隻有在生死關頭的時候,寂然對他塵封的愛才會顯現出來。

他果然一直一直守在她門口。

從始至終,我都不過是個配角。

十七

“Somer’s by,這個名字很美啊。是那個電影的名字嗎?似是故人來。”穿白襯衫的小孩賴在我旁邊的位置上,沒完沒了的說些有的沒的。

我安靜的看著他,安靜的微笑。

“我叫莫家堯,你呢?你為什麽不肯跟我說話?”小孩頗有些鍥而不舍。

今天店裏的客人很少,安靜祥和的午後,店裏隻有我跟他兩個人。

我解下一年四季圍在頸上的圍巾,淡淡的看著他。

雪白的脖頸上,印著一道細線一樣的傷口。

我在筆記本上打字,二號的黑色羅馬字。

我說,我不是不說話。

而是,不能。

十八

寂然曾經說過,他最喜歡我的聲音。而現在,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時常很文藝的想,我的前世會不會就是那隻倒黴的小人魚呢?

所以今生,我要用聲音交換了雙腿,才能擁有一個站在他身邊的機會。

十九

一直期待著一個場景。

有一天,門口的風鈴會叮叮噹噹的響起來。背光的視野裏會出現一個挺拔瘦削的人影,精致的眉眼和直挺的鼻梁,午後寡淡的陽光裏,宛若天人。

他會告訴我,即使我失去了聲音,也仍可留住愛情。

Somer’s by。

似是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