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1.

夏怡接到兩條匿名短信。一條短信內容上說:包裏有十三萬,九萬八千六百二十三塊你替我還給陳智,剩下的三萬多你暫留著另有它用;另一條短信內容是陳智所在的家庭住址。

夏怡立即知道短信是寧靜發來的,陳智應該是她喜歡過的那個小白領。

夏怡把電話打過去,一直沒人接。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夏怡想過報警,可警察不可能隻憑她的預感辦案。夏怡想隻有先找到陳智,或許他知道寧靜在什麽地方。

夏怡提著十萬現金打了一輛的士直奔那個住址,到了那裏才通過附近居民的口中知道,今天是陳智的新婚之日,在南橋那邊的君泰大酒店辦宴席。夏怡又風塵仆仆地往酒店趕,期間給給寧靜發了無數條短信,可是通通沒有回音。

一下車就聽到禮炮聲,路上都是炮竹碎屑,大紅色的,被風吹得狂魔亂舞。

陳智穿著白色的禮服,頭發二八分,氣宇軒昂地站在酒店門口。他手邊挽著的新娘穿著潔白婚紗,裙子拖曳著漫過無數級石階,手裏捧著很大一束香水百合。

他們的臉上掛著幸福的笑意,接受來往賓客的恭喜和致意。

夏怡抱著牛皮袋朝酒店走去,有親屬攔在路口給她發喜糖,她一把將裝喜糖的托盤打掉。

就在這時,夏怡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她打開:“別鬧事,把錢給他,說聲祝福。”

夏怡打去電話,寧靜沒接,但夏怡不那麽擔心了,想寧靜既然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那麽一定在這附近。

這時兩個保安圍過來。那幾個親屬問夏怡是男方還是女方的親戚,怎麽這麽不懂禮貌。

夏怡合上電話說,我是男方的朋友。

有人過去將陳智叫過來,那個新娘也跟了過來。

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穿著西裝打領帶的陳智人模人樣站在夏怡麵前。他一看到夏怡臉色就變了,壓低聲音問:“你來幹什麽?”

夏怡冷笑地想,以前還覺得這個人不錯,對他的印象不錯,原來是個衣冠禽獸。寧靜還說他幹淨,永遠不會牽別的女孩的手,他卻即將挽著別的女人的手步入結婚殿堂——這真是全天下最大的諷刺。

夏怡冷笑著眼淚水突然想往下掉,為什麽想象總是幼稚的,現實總是如此殘酷?她紅著眼睛說:“放心,我不是來拆你台的。”

陳智轉過頭交代新娘先過去,賓客來訪不能沒有主人在場。那新娘就眼神狐疑地瞄了夏怡兩眼,一步三回頭地走掉了。

陳智指指後花園:“有什麽事,我們那邊去談,好嗎?”

夏怡站著沒動,把牛皮包遞過去:“不必了,我來還你東西就走。”

陳智一臉疑惑:“什麽東西?”

“反正是你的就對了。”夏怡遞過去,他沒接,夏怡直接丟到他腳前的地上,轉身往回走,撥打寧靜的手機。

肩膀忽然被摁住,夏怡的肩膀被陳智攥著,他問:“這些錢哪來的?”

夏怡說我不知道。

陳智問寧靜在哪?

夏怡說我也不知道。

陳智一把將她推開地大喊:“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麽能什麽都不知道?”

夏怡將手機往他的頭上砸去:“去你媽的你是她最愛的男人,你為什麽什麽都不知道?!”

陳智沉默了,兩人互望著。就在這時從某處傳來喧嘩聲,夏怡的肩膀被身後的人撞了下,她轉頭看到好幾個人都往一個方向跑去。

她有些想到是出事了,隨便抓了個人問怎麽了?那人說前麵有女生跳河。

夏怡腦子一片白光,什麽也不敢想也不能想,她隻知道跟著他們往前跑。

行人、車輛、交通燈、廣告牌、高樓、電線杆、警察、珠江大橋、水流。這個世界變得那樣陌生。

夏怡剛跑到橋口,就被隔離帶橫住了。

沒有光線的陰天,寧靜的表情若有若無,看不清楚。她站在高高的防護欄上,正慢條斯理地脫去身上的圍巾,褲襪,白裙子。夏怡隔著一座橋的距離奮力嘶喊,她喊:“寧靜你怎麽了,你下來?!寧靜,寧靜你別嚇我!”

寧靜直到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雙手抱胸,長發被風吹得飛起來。她望著橋下的河水,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

夏怡的眼睛模糊得厲害,她喊得聲音嘶啞了。她一次次往裏衝,卻被警察用力摁住了手腳。

2011年4月13日,夏怡到死都不會忘記這天。寧靜迎著風像天使一樣張開雙手,長發迤邐,激起碎浪。

夏怡尖叫——

頭開始眩暈,整個世界都在顛倒。時光在她眼前迅速退回2006年,她和寧靜倒躺在天台的欄杆上。對麵是一所小學,操場上隻有孤零的兩隻籃板,圍牆外種滿芭蕉。她們的目光穿過厚綠的芭蕉葉落在操場上,國旗倒著飛揚,世界忽明忽暗,天空中有流雲飛快地移動。

寧靜躺在流雲的暗影下說:“或許我本就不屬於這個城市。”

“那你屬於哪裏呢?”

“天堂。”

夏怡點點頭,在她眼裏漂亮如同天使的寧靜的確應該屬於天堂。寧靜說:“每個新生的嬰孩都是天使,曆練得多了,於是成為凡人。我死的那天一定要是個天使。”

“怎麽變成天使?”

“天使為何幹淨?因為天使不穿衣服。就像流行的那首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粒塵埃。”寧靜笑說,“天使連衣袖都沒有,哪來的塵埃。”

夏怡才十六歲,她哪裏能夠聽得懂?她說我不懂。

寧靜烏黑的長發被風吹在欄杆下,她的睫毛密而長地撲扇,笑著:“不懂好,我希望你永遠不懂呢。”

那之後,不管遇見何事都笑著的寧靜越來越沒心沒肺。她好像不知何為憂愁,眼眸裏卻沉浸著比誰都多的傷。夏怡一直知道,她在等誰的拯救,或是一同墮落。

2.

作為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兼死者生前唯一聯係過的人,夏怡理所當然地被警方扣留下來。他們問了她許多的問題,都是私密的,例如:寧靜的生活習性,寧靜有多少個男朋友,寧靜是否經常發生性行為,寧靜有沒有精神方麵的疾病,寧靜的人生觀是怎樣的……

這些東西夏怡都不想答,就算答了,也隻會讓這些警察不屑。

夏怡於是通通回答不知道。

提問的警察同樣不屑了:“你確認是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

夏怡說:“我確認。”

警官笑得諷刺:“行了,你們90後的友情愛情都和你們本身一樣不成熟。你的好朋友死了,就算你們的感情不好,你也應當……咳,我的意思是你過於冷靜。”

夏怡把頭抬起來,接著他的話問:“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痛哭流涕才是正常的?警官,你們不是經常安慰親屬說:死者已死,生者還得生活?我很想得開,況且我何不祝福她的解脫?”

警官訝異,把記錄本往桌上一擲,發出很重的聲響:“我的問題問完了,你可以走了。”

夏怡站起來,禮貌地說:“謝謝,如果還有什麽問題歡迎隨時找我。”

身後傳來他和女警交談的聲音:

“現在的一代不知道腦子怎麽想的。看來,我們得針對90後的心態好好做個調查。”

“是是,生活在蜜罐子裏的一代,心理和想法都扭曲了。”

“多好的二十歲啊……人生才剛剛開始。”

就在這時迎麵走上來一個中年男子,西裝革服,身材高大,眼眶又紅又腫。他似乎很疲憊,走路雙腿都有在打顫。

夏怡之所以會格外注意他,是覺得他的眉目輪廓尤其眼熟,好像在哪見過。可是仔細去瞧,又絕對是陌生的。

男人經過夏怡走到她剛剛錄筆錄的警官麵前:“是李警官嗎,您好,我是陳達,寧靜生前的舊友。”

“陳先生請坐。”警察轉著圓珠筆,依舊笑得諷刺,“舊友?是舊男朋友呢,還是情人?”

“不不不,我跟她隻是相交多年的朋友。”

“可是陳先生,我們在寧小姐的遺物裏發現了這個……”他把一本日記本拋到桌上,“你看看。根據寧小姐在日記裏的表述,你是包養她長達五年之久的情人,不過她卻在未知的情況下,跟你的兒子陳智發生戀愛關係。”

夏怡的身子猛地一震,瞳孔驚恐地放大開來。

“陳先生,你不要再否認了!根據我們的偵查,寧小姐在死之前跟你有頻繁的聯係,有知情人士見過你們發生爭執!我們初步斷定,她會自尋短見的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她發現她喜歡的男人是她情人的兒子……”

夏怡走出公安局,她身體變得搖晃,理智開始遺失。她覺得腳下的路全都在劇烈顫動,她咬緊牙關,裝作很堅強地朝前走。

突然眼前一黑,她一頭栽倒在地。

夏怡在寧靜離世的一個星期後,去警察局認領了寧靜的遺物。那是一隻破舊包裹,裝著隻破舊的洋娃娃,一本日記,一個繡花苞,一朵嶄新頭花,還有一封信。

夏怡坐在天台上打開那封信,寫信的日期是寧靜死的前一天。

信裏寧靜的筆跡還是初中時的字跡。當時她是全班寫字寫得最好看的,和她的人一樣,清秀脫俗。然而時光的推移,許多人都寫得一手楷書,隻有她還停留在那時候,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其實也沒什麽大事。

1.我明天要做天使啦,你可以向我許願。

2.情願相信2012一定是世界末日,也不要想相信男人的那張嘴。

3.沒到深愛的程度,跟原野分手。

4.剩下的三萬是你結婚的紅包錢。

5.我對不起你。不放心你。

夏怡將那封隻有六句話的信讀了又讀,淚水刷地流出來。

為什麽老天對待人這麽不公!為什麽要讓這樣悲慘的遭遇在寧靜身上發生!

夏怡緊攥著那張信,哭得啞然失聲。

如果她早一點察覺到寧靜的不對勁,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如果她再多關心寧靜一些,多給她一些建議,那她也不會走向絕境!如果……

她不夠資格是寧靜的朋友,她什麽也沒能為寧靜做過,她不配!

夏怡抹著眼淚,把信件收起來,打開寧靜那本舊日記。

扉頁夾著一張寧靜孩童時代的相片,內殼上用鋼筆描黑地寫著“非天使手劄”。

粗略一看,都是隨性地寫著一到兩句的心情語錄,沒有時間沒有地點也模糊掉了事情經過。

“我會演戲,而且很好。我的演技沒有任何技巧,而是這生活被迫的生存之道。”

“持家的女人都愛貪小便宜,穿的是廉價衣鞋,噴的是廉價香水,省錢的同時卻犧牲了資本放跑了男人。所以,我要麽不用,要用就用最好的。”

“避雷針告訴我們,最突出的地方總是最容易觸電的。這就是為什麽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總落在胸部上。”

“我除了能忍,勝在最會演戲。”

……

“陳這個男人完全符合理想老公的條件,1.帶得出去,2.帶得回來。”

“陳說你給我忠誠,我給你愛情,行麽?”

“但凡貪圖你身體的男人都會說:‘我來養你,給你錢!’而真愛你的男人,不說隻做地把錢打你卡上。”

“我很俗地相信了愛情。”

“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所以今天我們要盡量地去相愛。”

……

“下輩子我要做陳的一顆牙,至少我難受,他也會疼!”

“‘愛理不理’,何時成了他玩弄我的把戲?”

“早料到今天,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陳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陳把酒潑我臉上,說我是故作清高的妓……女。”

“他媽的,別逼我。逼急了,姐單飛。”

……

這些東一句西一句的零碎嘮叨後,夏怡看到一些亂七八糟的草稿。每天有過什麽支出,一星期一小結,一個月一大結,最後統計的數據是九萬八千六百二十二塊九角。

夏怡想起寧靜要還給陳智的錢,正好是九萬八千六百二十三塊。

寧靜很能花錢夏怡一直知道的,她買一隻LV手袋,Alfred Sung的香水,隨手一甩就是幾萬。而她跟陳智交往的這一年多裏,她隻花了他十萬不到。

對於普通的女孩,這或許是天價,對於寧靜,這是她愛的極限。

就像寧靜說的那句:“早料到今天,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他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其實寧靜很清楚,就算陳智沒有結婚,她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新娘。

不是因為她太愛他,而是因為她心疼他。

夏怡繼續看下去,發現寧靜用一張綠色的書簽作為劃分這本日記的界限。

夏怡拿開書簽,第一頁最上方貼有一張陳智的相片,下麵是他的人物介紹,依次為:姓名、出生年月、工作單位、家產、月收入、聯係電話、相識日期、備注……等等。在這些介紹的最下放,用黑色的筆被塗抹掉的字跡,隱約可以看到四個字——“品質男人”。

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是以這個為模板的別的男人的介紹,有的夏怡見過一兩麵,有的完全陌生。

夏怡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很快發現,隻有陳智是獨特的評價:品質男人。其他的都分為A級,B級,C級。

當夏怡的手指翻到第四十一頁,看著照片上的那個人,整個人瞬間被打入地獄。

姓名:原野

出生年月:1989.10.20

工作單位:——

家產:窮光蛋

月收入:——

聯係電話:138****

相識日期:2008.6.12

備注:

一個陰天我在酒吧的門口被截住,他說:“妞,你挺漂亮的,多笑笑就更美了。”

“姐不是蒙娜麗莎,不會對誰都微笑。”

“有性格,我喜歡。”

“你跟蹤我這麽多天到底想幹什麽?”

“別害怕,我就提醒你一聲,我要追你。”

“哈,你搞得定我嗎?”

“我原野還沒有搞不定的女人。”

“這麽說,你挺有魅力的?”

“連你也這麽說……其實我為人還蠻低調的。”

“抱歉,我還有事,沒空跟你閑聊。”

他笑了,擋住我的出口不肯動:“美女,給個機會吧,怎麽樣?”

“既然你這麽有魅力,就展示給我看看。你若能追到眾所公認的A市‘冰山女王’,我會重新審視我們的關係。”

“真的?”

“真的。”我說,“不過在搞定她以前,請你別再來騷擾我。”

“行!那等我搞定她後,再來騷擾你!”

“還有,兩年內你能搞到一百萬的話。”

3.

夏怡想起原野的Q名“為愛情偷米賣”,想起原野幾天不睡覺的“瀝青”,想起他漏嘴的話“當然,兩年內我得掙夠100萬”。

夏怡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巧合,就算不是巧合,也要徹底地調查清楚。

夏怡拚命令自己冷靜,又把寧靜的日記拿起來反複讀了兩遍,目光停留在——“相識日期:2008.6.12”

“你上次托我的事我幫你查了,陶琳娜是原野的前任馬子。兩人戀愛始於2008年夏天,結束於2009年春天,分手前陶琳娜為他墮過一次胎。”

寧靜每天都有定一份A市晨報的習慣。夏怡上網把所有的A市晨報下載了,花了一晚的時間,她什麽也沒查到。

夏怡在百度上搜索關鍵字:A市晨報,陶琳娜。

很快,那一期的報刊顯山露水,夏怡點進去,看到標題為“A市最‘駟馬難追’的90後冰山美人”陶琳娜專訪。

陶琳娜說:我希望你們這次采訪我,是因為我是陶琳娜,而並不是因為我是A市市長陶總則的女兒。

陶琳娜還說:我本身是個傳統的中國女性。我認為,女孩在結婚以前,絕不能跟男朋友發生性行為。

陶琳娜一再表示:我的眼光很高,我未來的對象必須是高才生,清華北大出身,留過洋,家庭厚實。我看重門當戶對,我絕不接受窮小子。

當被記者問及以外在條件判斷未來夫婿是否武斷了之時,陶琳娜反對道:我並不這麽認為。生活是很實際的,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永遠走不到一個世界。唯一走到的,不是電影就是小說。

……

夏怡再也看不下去,她覺得她的手顫抖得厲害,好像有什麽硬物在用力刺穿她的心髒。一次次,一遍遍。

如果她的邏輯能力沒有出錯,原野是因為寧靜的原因追的陶琳娜,又因為寧靜的原因追的自己。而寧靜,會說出那個條件,也許隻是隨口的打發。

這個世界太荒謬了。

夏怡關上電腦,眼淚就在這一刻刷地流下來。淚流成河。

腦子像被通了電的大屏幕,播放著一幕幕曆經的畫麵。原野牽著她的手,原野把她攬進大衣懷抱裏,原野俯身吻她的唇,原野攔腰將她抱起……

夏怡做了件瘋狂的事,她辦了一張臨時號,用那張臨時號模仿寧靜的口氣給原野發了條信息。

“兩年期限到了,你搞到一百萬的話,來接我走。”

短信發過去不到五秒鍾,原野打來電話。

夏怡沒有接,一直等到它停,又發了條信息說還記得我是誰嗎?

原野發來信息:“怎麽會不記得,畢生難忘啊。”

夏怡的淚水落在手機屏幕上:“那好,今晚九點三十分,在南通灣第三個路口。不見不散。”

原野問:“出什麽事了?”

夏怡說:“沒什麽大事。一句話,你來不來。”

“來。”

夏怡當然沒去南通灣,那晚她坐在便利店門口的石階上喝酒,一罐又一罐。她的酒量不好,可奇怪的是,她喝得越多,腦子越無比清明地在運轉,怎麽都不醉,不醉……

不知何時身邊黑影一晃,一個人在她旁邊坐下來:“一個人嗎?”

夏怡眼神朦朧地看到一張臉。

今夜她想放縱,她破罐子破摔:“對,一個人。”

“這麽晚別一個人在外喝酒,街上到處都是壞人。”

夏怡大笑著點頭:“哦,你想告訴我你是好人?”

“我?”他湊近她,小聲說,“我是最壞的壞人,你見了我可要小心點,最好繞著走。”

夏怡又笑,繼續喝酒。

他拿出根煙,旁邊的小弟立刻出來幫他點上火。一根煙抽完了,他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好了,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喝個痛快。”

夏怡用力甩開他的手,拎著幾罐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下石階,眼見著就要朝前栽去。身後的人三步並作兩步下來,伸手撈住她。

夏怡轉身揪住他的衣領,哭著,聲音模模糊糊的:“她都死了……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那人正在指揮身後的兩個小弟:“幫我扶住她。”

夏怡兩隻手在空中胡亂抓著:“我愛你,我愛你……原野你不要走……”

“好的,乖。我不走,你跟我走。”

夏怡醒來是在一個很豪華的房子裏,從窗口可以一覽附近的全貌。東窗外是深藍的河,南窗是種滿白樺林的世紀公園,西窗口可見到直衝雲霄的教堂塔頂,北窗外是繁茂的花園和公路。

這是一套新房,床頭一副巨幅新婚照片,床頭也擺滿了新婚的相框,每扇門頭都掛著“福”字的中國結。

夏怡走到客廳,看到正中央也是一副新婚照片,陳智和女人的臉,笑容燦爛地印在上麵。

夏怡極力克製毀壞眼前一切的衝動。就在這時房門被打開,一個保姆模樣的婦人進來說早安,收拾茶幾上的報紙。

夏怡問:“你家主人呢?”

保姆說:“陳先生出去給你買衣服,你的衣服昨天吐得一身都是,都不能穿了。小姐,要不你先坐會,我給你沏杯茶?”

夏怡搖頭說:“你去忙別的吧,報紙放著,我沒事看看。”

保姆的手一緊:“你看看電視吧,都是些五花八門的娛樂報,沒什麽好看。”

夏怡隱約感到了什麽:“把報紙給我。”

“小姐……”保姆的臉色有些不對,夏怡已經衝上前去,她緊張地說,“陳先生剛打電話囑咐我,說一定不能讓你看到。這……”

“沒關係,他不會知道我看了。”

意料之中,在報紙的第一版,夏怡看到刺目的紅色標題:“90後少女**自殺,這是個畸形的新時代”、“20歲青蔥少女告別肮髒世界”……下麵是大幅小幅疊加的抓拍圖,寧靜的臉和身體都被打了馬賽克,被化名為“安妮”。

夏怡把報紙還給保姆,保姆安慰她,她蒼白著臉說謝謝。保姆問她有沒有事,夏怡又說了聲謝謝。保姆把紙巾遞到她麵前,夏怡搖頭繼續說謝謝。

謝謝啊,她是真心想說謝謝,謝謝這世界帶走了她的天使。

夏怡在沙發上坐著,她的手機好像響了一下,她摸出來,意料之中又是原野的。她冷笑一聲,把手機放回去。

陳智回來的時候給夏怡買了早餐,還買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夏怡毫不客氣地在他家裏洗了澡,換上幹淨衣服,吃完早餐,享受所有一切她覺得是他虧欠了寧靜的福利。

陳智一直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看著夏怡忙來忙去,問:“你去看她了嗎?”

夏怡放下吹風筒:“誰?”

“我去過A市所有的公墓,她不在。”

夏怡梳著頭發:“當然,她沒有親人,她的親戚都不認她,你指望她能葬在哪裏?”

陳智的眼神就更空洞了,眼睛漆黑的,像兩個被挖去的洞。

夏怡終於還是不夠狠心,別開臉說:“我想過辦法了,她留給我三萬多塊錢……她被火化後,我托人送到上海跟她媽媽合葬了。”

陳智啞聲說了句謝謝。

夏怡點點頭,再也說不出什麽,隻好走到門口說我走了,昨天是你救了我吧,謝謝。

陳智的嗓子又啞了些,問:“她走之前對你說過什麽?”

夏怡把手抓到門把手說:“陳先生,我覺得現在糾結過去已經沒必要了。還是那句俗話,死者已死,生者還得生存。你忘了她吧,跟你現在的老婆好好過。”

她走出公寓,手腕卻被用力攥住了。追出來的陳智通紅著一雙眼睛:“求求你。”他的喉結因情緒不穩而劇烈起伏,“我求你了。”

夏怡用力深吸口氣,她真的好想把所有的真相告訴他,她想要把寧靜所遭受過的委屈和疼痛通通還給他……可是,夏怡知道,這不是寧靜所希望的。寧靜一直都是願意自己背負一切,把歡笑和幸福留給別人的人。

夏怡用力咬住嘴唇:“她讓我別鬧事,把錢給你,說聲祝福。”

陳智悵然若失地點頭,見夏怡要走,又問:“請問……你有沒有她的相片?”

夏怡說:“我沒有。”

陳智不放她走,語無倫次:“我一張也沒有……她走之前全拿走了。我找不到,一張也沒有。”說著,他的淚水就掉下來,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我離婚了,我想告訴她……我……她從沒說過她愛我……”

“好的,放手,我給你……放手!”

夏怡用力掙開他的手,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她和寧靜的合照給他,往樓下急速跑去。

4.

夏怡在天台點了火堆,把寧靜所留下來的遺物一件件扔了進去。火星劈裏啪啦地燒起來,把所有的真相都掩埋大地。

夏怡仿佛在火堆中看到寧靜笑起來的麵孔,她在朝她用力點頭:“對,就是這樣的,姑娘。忘掉過去,開心起來吧。”

夏怡的身體變得無力,雙手捂住麵孔,身體慢慢地蹲下去。

“寧靜你是個傻瓜——”

她蹲在火堆前哭著喊:“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每個幸福的人身後都有個傻瓜。

夏怡沒想到許默年會來找她。

那天她隨著人流走出校門,聽到有人叫她,她抬頭看到許默年,穿著白色的襯衫,背著一個藍色的肩包,站在校門口的樹蔭下。

很巧,五天前原野也站在那個位置等她,不同的是他穿著垮垮的衣服,垮垮的褲子,側身倚著寶馬山地車抽煙。

用一個界限去區分他們,許默年是斯文的乖寶寶,而原野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大流氓。

麵對流氓可以冷漠,不理不問,他抓她她就打他,他追她她快速跑開。但對待乖寶寶不行,就算語氣嚴厲都不行,這樣他會受傷的。

夏怡走到許默年麵前,捋捋額前被風吹亂的發,不知不覺她的BOBO頭早就長成了長發。原來她跟原野交往了這麽久了,跟許默年分手了這麽久……可看著許默年幹淨的臉,為什麽有種一切才是昨天發生的錯覺?

夏怡抬起她的下巴,看著他的眼問:“你怎麽來了,下午沒課?”

許默年嗓音低聲:“上次的事情,你考慮好了嗎?”

夏怡笑笑,不答反問:“你會跟她分手嗎?”

“分了。”

夏怡驚訝:“什麽時候?”

許默年說:“去年這個時候。”

去年這個時候夏怡被丟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度過了她這一生最可怕的噩夢。

夏怡點點頭,朝前走了兩步:“走吧,時間不早了,你坐幾路車?”

許默年隱約猜到了夏怡的決定,幾步上前追上她:“我們……不可能了嗎?”

夏怡搖搖頭。

許默年的聲音變得更低:“我以為你會問我原因,我一直等著……我想如果你哪天問我,我就告訴你,你還是會回到我身邊來。”

夏怡盯著幹燥的路麵,有些說不出話。

“等到我發現你再也不會問了,你也已經走遠了。”

夏怡機械地點點頭說:“是啊,默年我們還是錯過了吧。我錯過了你,所以我不愛你。如果我愛你,就絕不會看著錯失愛情……你也要這樣想,其實你不愛我。至少,你不夠愛我。”

說完這句話,她沒有回頭觀察他的神情,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

她想從何時起,那些原因都變得不重要了呢?她已經不想去知道了。

忽然一個黑影擋到她麵前,夏怡抬頭,看到原野吐掉嘴裏的煙。

“你毫無理由地跟我分手,原來是愛上了小白臉,舊情複燃?”

身後適時傳來許默年呻吟的聲音。

夏怡回頭看到兩個小弟摁著許默年的手,還有一個正在踹他的肚子和胸口。夏怡轉身要往那邊跑去,被原野拽住胳膊拉回來。

夏怡的下巴撞在他堅硬的胸膛上,他居高臨下看她的雙眸裏燃滿火光,表情更是猙獰:“我沒說你可以去幫他!”

夏怡揮手將包包用勁朝他的腦袋上砸去:“放開我!”

“我不放怎麽樣?”

夏怡就揮手一次次地打,她拿的是一個硬皮鑲金屬的提包,原野不躲也不避,十幾二十下後,破皮的部位流下鮮血,順著頰骨一直滑落下來。

夏怡一驚,那隻染血的提包跌到地上。

原野翹著嘴角,冷笑了一聲說:“我就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跟他舊情複燃?你回答是,我他媽再也不煩你。”

夏怡不再掙紮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臉色蒼白。

原野兩隻手攥住她的肩,用勁地搖晃:“說話——!”

夏怡抿抿唇,她發現她的喉嚨哽住了,她說不出話。此時她有一種強烈的恐懼,如果她說“是”,她跟原野就真的完了。

這以前她可以怎樣任性,怎樣不理他,都沒關係。因為他知道他還沒決定放棄。

就在這時,一隻藍色的肩包從遠處飛過來,砸到原野的肩上。許默年衝過來,嘴角有淤青和鮮血,胸口全是腳印。他一把將夏怡攬到身後:“我警告你別再來找她。”

“你警告?換成祈禱這個詞會更好。”原野笑笑地朝後退了兩步,猛地揮拳擊中了許默年的頭部,許默年當場倒地。

原野摸了摸自己的拳頭,再沒看夏怡一眼,朝那幾個小弟道:“我們走。”

原野說到做到,那天以後,他再沒有在夏怡的視線中出現。大四實習。許默年有問過她對北京這個城市的看法,他在暗示她,夏怡很明白,他這種人,是非北京上海不去的。

夏怡打算離開A市的前一天見原野一麵。

不管怎麽說,她是愛過他的,並且就算被背叛了,她現在仍然愛他。

以前找原野很容易,隨便進哪家網吧問主事的網管,都知道他的所在地。然而這一次,夏怡打聽了很久,沒有人知道原野在哪,他失蹤了。

可A市就這麽大,你隻要有心地去找一個人,當然能找到。

夏怡最終還是放棄了找他,她不知道麵對他能說些什麽。

夏怡很想給他寫一封離別的信,信裏告訴他她真的愛過他,並且不後悔愛過他。像寧靜這樣的女孩子,天生就是被任何男人愛的,如果夏怡是男人,她也會至死不渝地愛她。

信最終沒寫成,因為夏怡想說的話太多了。話一多,反而不知道真正的重點是什麽……信紙被撕了又撕,寫了又寫。

夏怡想過打電話給他,可她怕自己不能那麽淡定,怕在電話裏忍不住會哭。

跟許默年交往時,她以為那就是愛情。所以她努力地追愛,小心翼翼怕自己哪裏犯錯,怕惹他不高興,怕什麽時候他就跟自己分了手;跟原野交往時,她以為再不會有愛情。她的每一麵都是最真實坦率的,微笑的自己、生氣的自己、大哭的自己、悲痛的自己。她任性而野蠻,使各種性子,她知道不管她如何他都會縱容她。

可是曆經千山萬水,她才恍然,原野是她的愛情。

隻可惜,她不是原野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