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些人和事,哪怕冠以諸如“曾經”這樣的字眼也不可能和現在的自己無關痛癢,反而以時間的質量加重了心痛的分量;更有些危險人物,哪怕再怎麽警告自己不準再愛了,也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淪陷下去。不敢靠近也好,害怕失望也罷,總之一直以剛剛好的距離陪在那個人的身邊,現在卻不得不逃離他的世界,然後看著曾經停留過的世界逐漸坍塌,眼睜睜地看著最愛的人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深淵。

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嗎?

高三的節奏,即使以往再怎麽散漫的人也不得不跟上它的拍子,不約而同地往同一個端點聚集,再在經過高考這一個節骨眼之後,朝四麵八方輻射出去。

在家複習的日子比想象中的愜意,每天清早聽著對麵房間門開合的聲音,感受著陸森然刻意放輕的腳步細細密密地踩在心上,紀亦憂反而覺得格外踏實安逸。然後也隨著他出門的節奏起床梳洗,坐在能夠沐浴到晨曦的落地窗前靜靜地看書複習,手邊還擺著一杯濃濃的黑咖啡。

這樣美妙的日子持續不到半個月就被硬生生地打斷了。

“你到底打算逃避到什麽時候?”一天晚飯後,紀亦憂正在廚房收拾碗筷,背後突然傳來陸森然嚴肅認真的聲音,轉過頭,看到斜倚著門的他框正定定地望向自己,眼神冷寂而深沉,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紀亦憂想要解釋自己並不是逃避,卻發現找不出合理有力的證據來辯駁,隻好聳聳肩以示投降,卻始終沒有要放下武器的意思,“我承認我不夠勇敢,但是我認為我有選擇個人學習生活方式的權力,所以你可以不要自以為是地幹涉我嗎?”

“回學校吧,因為之前的微博事件讓你被取消了保送資格,這回再任性,恐怕高考資格都難保。”陸森然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眸光又暗了幾分。微博事件之後他也質詢過校方為什麽不能恢複紀亦憂的保送資格,但卻得到不便答複的回應,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想過要親自問紀亦憂,卻一直沒有機會開口。

“我有分寸的,”紀亦憂的語氣也軟下來,轉過頭背對他,感受到他關心的態度,委屈的感覺反而迅速湧了上來,“謝謝你的關心。”

或許外表冷漠的陸森然並不是對自己不聞不問,微博事件之後校方迫於輿論壓力取消了她的保送資格,原本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成為X大的準新生,卻因為這一惡性事件打了水漂。盡管後來事情調查清楚了,紀亦憂卻主動放棄了恢複保送資格的機會,為了避免讓媽媽再次失望和擔心,她還千叮嚀萬囑咐管理這一塊的老師對此保密。而放棄保送真正的原因,恐怕隻有紀亦憂自己清楚,那就是假如她選擇接受保送生資格,就無法跟陸森然繼續在同一所大學學習,然而放棄這個資格,高考填誌願就重新給了她一個機會,或者說,是給了她一個下注的機會。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

“你是不是……另有心儀的大學,所以才放棄了保送資格?”這是陸森然想了很久的問題,對於確定和撤銷保送資格一向都是慎之又慎的事情,更何況是一個被冤枉的尖子生,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主動放棄了這個資格。可他真正問出口的時候,聲音竟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顫抖和期待:“可以告訴我嗎?”

顫抖什麽呢?生怕紀亦憂察覺自己的過分關心;期待什麽呢?期待她給自己的答案是心底擬好的那一個。或許他應該對自己的心理分析更有自信,偏偏對手是她……

“C大,”紀亦憂捏緊了手裏光潔如新的盤子,下了極大的決心,咬了咬下唇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回答,“陸森然,我想要考你所保送的C大,因為我想跟你繼續在一個大學……想和你一起,你明白嗎?”

晚霞絢麗的光芒仿佛是突然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柔柔地打在紀亦憂的臉頰上,染上一層薄薄的緋紅,渲染著少女的嬌羞和惴惴不安,同樣的也照在身後的陸森然眼裏,迸射出從未有過的溫柔之光。

話音落下許久都未見任何回應,紀亦憂焦躁不安地回頭,原本立在門口的人早已不見蹤影,空****的仿佛從來沒有人曾停留在那裏過,又或許不需要加上“仿佛”這個單薄的修飾詞,因為那裏本來就不曾存在過什麽,方才感受到的溫暖和關懷,隻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可是為何心髒還在繼續劇烈跳動,微微陣痛的感覺如此真實,就連呼吸都快要靜止了呢?

陸森然,為什麽你那麽吝嗇回應我的表白?是害怕傷害我麽,還是……根本就不屑於這份荒唐幼稚的感情?

【沒想到我竟然也會有落荒而逃的時候。From Season】

【真是膽小鬼,可是,我們其實都不勇敢吧。害怕謊言,害怕自己不能一往無前,所以在最初選擇的時候就放棄了。From 優伶】

【總覺得時機未到,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實現的那一天。From Season】

【加油,我相信你。From 優伶】

猶豫再三,紀亦憂還是選擇回校複習,正如陸森然所言,一直躲在家裏是逃避的表現,即使自己心裏不是這樣認為,別人眼裏卻不會好到哪裏去,不管不顧、特立獨行也是要分人分事的,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調整好心態麵對高考。

“回校之後壓力就大了,媽媽真擔心你身體吃不消,”紀媽媽看著紀亦憂愈發瘦削的下巴,心疼地皺起眉,搖搖頭,夾了一筷子紅燒肉進她的碗裏,“看你都瘦了,多吃點啊。”

“媽,我知道,”紀亦憂笑著把紅燒肉往嘴裏一塞,“大家都是這麽熬過來的,我也不能搞特殊化臨陣脫逃啊。”

“森然,你在學校要多照顧小憂,”陸叔叔看著一言不發的陸森然,歎了一口氣,特意叮囑,“別總是顧著自己,畢竟是一家人了。”

“嗯,”陸森然停下手中的筷子,瞧了一眼受寵若驚的紀亦憂,無奈地笑笑,“我盡量。”

“總之先謝謝了。”紀亦憂來不及琢磨陸森然微笑的含義,隻是低頭抿了抿嘴唇。

當晚,陸森然的房門就被紀亦憂敲開了。

“陸森然,那個……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紀亦憂沒有忘記第一次在這扇門前受到陸森然羞辱的經曆,可是寄人籬下又有求於人,她怎麽可能不低頭?

“你先說。”盡管陸森然不是熱情的人,這次卻語氣柔和,隻是身高差距還是讓他不自覺地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你可能還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在家複習的原因……”紀亦憂十指不安地交疊在一起,心想著要怎麽跟陸森然解釋先前發生的一切,更為擔心他並不相信自己的一麵之詞而造成不必要的誤解。

“我知道,”陸森然溫和地打斷了紀亦憂慌亂的解釋,態度卻極好,沒有半絲厭煩或是鄙夷的意思,反而用一種寬慰的語氣微笑著,“一件小事就鬧得沸沸揚揚的其實沒有必要,而身為當事人的你,雖然受了點委屈卻也完全可以忽視那些小人的流言,畢竟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更何況你這一走正中栽贓你的人的下懷,得不償失。”

“陸森然……”紀亦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麽,被他安慰的這一瞬間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恍惚間覺得眼前的人不是素日裏冷漠倨傲的陸森然,而是一直默默陪伴她的Season,驚愕和感動交織成複雜的情緒,凝結成淚珠慢慢浸濕眼睛。

“明天我陪你回教室吧,我也很想看看那些愛嚼舌根的人是什麽反應,”陸森然輕輕拍了拍紀亦憂的肩膀,溫柔一笑,“沒什麽事情的話早點休息吧,晚安。”

“晚安。”紀亦憂回味著這句暖暖的睡前問候,傻笑著飄飄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腦海裏不斷盤旋著陸森然難得溫柔的臉,她竟然傻乎乎地朝空****的半空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麽,意識到自己這種低智商的行為之後羞愧難當,又紅著臉將自己整個裹進被子裏,繼續在黑暗中意猶未盡地捂著嘴巴偷笑。

就算是陸叔叔叮囑吩咐的後果也好,單方麵忽略掉這個前提,還是可以好好地沉醉在來自陸森然的人文主義關懷吧。

次日。

“沒事的,進去吧,我就在門口看著。”陸森然看出紀亦憂徘徊不前,在樓梯拐角的陰影處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又迅速鬆開,低頭一笑,瞬間給予了她無窮的力量。

“謝謝你。”紀亦憂露出發自內心地感激笑容,揮手之後鎮定自若地走進了教室,向往常一樣平視前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然後再朝窗外的陸森然報以送別的微笑。

“你們的關係看起來緩和了不少。”宋堯突然轉過頭來對紀亦憂說了這麽一句話。

“啊,你說陸森然麽?”紀亦憂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宋堯指的是誰,麵頰染上一抹緋色,附在他耳邊輕聲耳語,“爸媽感情融洽,我們作為兄妹自然也關係和睦。”

“那就好。”宋堯淡淡一笑,其中深藏的情愫卻是不敢被對方所察覺和體會的。

宋堯眼中的苦澀,紀亦憂或許看不懂,印嵐卻一覽無遺,她看到陸森然確認紀亦憂沒事才安心離開,又發現宋堯愈發流露出來的關切和維護,嫉妒之火熊熊燃燒。

“印嵐。”紀亦憂感受到來自教室角落那道灼灼的目光,遲疑片刻後起身走到那個座位跟前,將手搭在課桌上上,輕叩桌麵像是想要敲開一扇緊閉的門扉,她靜靜地凝視著印嵐的眼睛,一臉肅穆地開口。

注意到紀亦憂朝自己走來還在喊自己的名字,印嵐卻像遭了晴天霹靂一般愣住,輕輕皺眉之後恢複安之若素的神情,仰起頭淺笑吟吟:“怎麽了,小憂?”

“放學後有時間的話,我們……好好談談吧。”無法形容紀亦憂此時此刻的心情,焦躁不安,亦或者是強烈期待著對方露出何種表情回應,心髒劇烈起伏著仿佛要從胸腔裏掙脫出來,可還是得強裝鎮定地凝視著印嵐躲閃的眼睛,並隨著她竭力掩飾的慌張而愈發痛徹心扉。

如果說前半句還能以平和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後半句就克製不住聲音的顫抖,尾音稍稍拉長,似乎是不舍得太早結束這次情緒壓抑的對話,或許是害怕,這是最後一次以好朋友的身份平靜地跟印嵐對視及對話了。

整個上午的時間不過五個小時,時間的流逝卻仿佛格外緩慢,如同針尖一點一點刻在柔嫩的肌膚上,劃出一道道時間軌跡才肯移動它的腳步,因為痛苦的加深而愈發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的鈴聲響起,紀亦憂反而膠著在座位上沒有任何動作,她平時著正前方,看著老師像往常一樣扶了扶眼鏡框,規規矩矩地宣告著“下課”,餘光裏周圍的同學也一如往常迅速收拾著淩亂的桌麵,胡亂地往書包裏一塞,然後爭分奪秒地往教室外奔走,一切都如此熟悉全無違和感。

可是空氣中卻發生著微妙化學反應,在紀亦憂站起身望向教室的角落的一瞬間悄悄進行。她的目光輕柔地落在印嵐身上,發現她的動作也比往常遲緩,仿佛是在完成一件精致的雕塑,認真而仔細。她低垂著眼睛、嘴唇自然地抿著,安靜而平和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異樣的情緒,但正因如此,壓抑之下沉寂才更令人難以呼吸。

“走吧,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紀亦憂平靜地注視著印嵐朝她走過來,尾音是一聲難以察覺的歎息。

從前她們走在一起時都是紀亦憂主動挽著印嵐的胳膊,親密無間的樣子還常常被熟人打趣連體嬰兒。然而現在兩個人卻保持著幾公分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著,短短的幾公分卻堪比數光年的遙遠。

“午休時間不算長,你打算去哪裏?”印嵐見紀亦憂頭也不回地在麵前走著,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內心的焦灼不安隨著時間流淌愈發放大,印嵐頓住腳步看著紀亦憂漸行漸遠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叫住她。

“我也不知道,也許隻是想重溫一下我們一起走過的路,”紀亦憂停駐在一片樹蔭底下,平靜地背對著印嵐,雙手交疊著收攏在小腹的位置,安靜地平視著前方再熟悉不過的校園景色,仿佛能夠憑空在透明的空氣裏看到曾經美好的一幕幕,“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嗎?操場上,我們軍訓時一起站過軍姿,一起跑完八百米氣喘籲籲地並排坐下;花圃邊緣,我們一起捧著張愛玲坐著扮文藝女青年,一起在一串紅初開的時候偷偷摘下來吸花蜜;籃球場周圍,我們一起給陸森然尖叫呐喊,一起拿著礦泉水和毛巾卻都不敢遞給他……”

紀亦憂的聲音格外輕柔,恰似晚風拂過耳際的溫柔低回,她的眼睛眺望著前方卻沒有焦距,迷蒙的眼神透露出她正陷入一片旖旎的回憶之中,雙手交疊著緩緩從小腹的位置上移到胸口,動作緩慢而謹慎,像聖徒在做虔誠的禱告,唇邊也漾著滿足而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極其清淺,莫名地給人一種空虛飄渺的錯覺。

“小憂……”印嵐原以為紀亦憂會以更為激烈的方式**心聲,卻沒想到是這樣低柔的訴說。一字一句勾勒出往昔美好而親昵的畫麵,像一勺勺滾燙的開水從頭頂澆下來,融化了凝固的冰塊,剝離了她堅硬的外殼,摧毀了飽含嫉恨的念頭。

印嵐朝前麵快走幾步,伸手想要拉住紀亦憂的手腕,動作卻在聽見她的下一句時僵在半空中——

“印嵐,我說這些不是為了紀念什麽,更不是為了挽回什麽……因為我已經無法承受你帶給我的東西,曾經的親密無間也好,如今的心機暗算也罷,無論是哪一種都讓我遍體鱗傷、不堪重負。我之所以帶你一起來重溫,為是提醒自己少恨你一點,記得以前的你,才能讓我有足夠的勇氣來原諒現在的你。”

紀亦憂緩緩轉過身來,朝愣在原地的印嵐伸出手,露出虛弱的笑容:“最後再握一次手,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樣,跟我說聲再見吧。”

“不……”印嵐不可置信地搖搖頭,聲音哽咽,不敢相信這樣決絕的話是一向忍氣吞聲的紀亦憂能說出的,她退後了幾步,僵在半空中的手卻被紀亦憂輕而易舉地抓住。

“謝謝你,不管你是否情願,這是我的決定,不容商量。還有,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媽媽嫁給了陸森然的父親,我現在有爸爸和哥哥,終於不是和你在同一個世界的可憐蟲了。”紀亦憂盯著印嵐的眼睛,像是想要從裏麵探個究竟,她看到了一絲害怕和悔恨,卻權當沒有發現。最後,她釋然地笑笑,緩慢地鬆開手,然後低眉斂目沉默地離開,與印嵐擦肩而過。

先前還晴好的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下,將印嵐單薄的身體包裹在雨幕裏。她伸手掩住嘴唇,不可遏製地渾身顫抖著緩緩蹲在地上,她的臉上不斷滑過晶瑩,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珠,抬手一抹放進嘴裏,才明白那是苦澀腥鹹的味道。

【我邁出那一步了,和她絕交,或許是長痛不如短痛的選擇。From 優伶】

【你終於舍得正視現實了,她不值得你一直忍氣吞聲,也不應該讓你繼續受傷下去。如果想哭的話,就好好哭一場吧,我一直都在。From Season】

快遞員打電話來的時候,陸森然正窩在沙發上小憩,手機突然震動的聲音讓他剛合上不久的眼皮重新睜開,懶洋洋地接完電話,然後拖著鞋子踱到門口。收件人那一欄填的是父親的名字,可他接過那份文件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寄件人署名是T市婦幼保健院,他很快領悟這是前段時間父親和紀亦憂母親去做的孕前檢查的報告。

握著快件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陸森然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裏輕輕呼了一口氣,然後快速閃身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麵對著雪白的牆壁。指尖顫抖著輕輕拆開封口處,檢查報告掉在地上,當診斷結果赫然出現在視線裏時,他的大腦空白一片。

女方不孕不育。

數月前,偶然聽見再婚前的父親打電話的內容還縈繞耳邊,聯係起現在他所看到的,是不是意味著這個剛剛組建起來的家庭又要麵臨分崩離析?

“……你放心,她隻是我花錢雇來的代孕工具,等孩子生下來就不會有任何瓜葛了,我怎麽可能和那種女人有感情……”

再婚隻是為了冠冕堂皇地再要一個孩子,而婚姻不過是合法的幌子。假如紀亦憂的母親在父親眼裏隻是代孕工具,那麽現在這個工具失去了原本的價值,就會被無情地拋棄吧?表麵上父親和紀亦憂的母親感情和睦,這一點不光是一直被蒙在鼓裏的紀亦憂深信不疑,就連了解內情的陸森然也偶爾會陷入假象之中,恍惚間就覺得這個重組家庭的未來是值得期待的。

可事到如今,精心堆砌起來的全部假象都遊走在坍塌邊緣了。

孕檢報告被丟進碎紙機,陸森然冷靜地看著白紙黑字的診斷書被絞成碎末,波濤洶湧的內心也漸漸趨於平穩。假象也好、謊言也罷,能夠維持多久便維持多久。至少,他不忍心看到紀亦憂獨自一人過早地麵對這一切,在他有能力為她撐起一片天之前。

距離高考還有一百天。

倒計時總是偏好十的倍數,比如十,又比如一百。或許是因為習慣了十進製,隔天便驟然減去一位數,顯得特別有震撼力。

就好比百米衝刺的最後十米,除了像前麵的九十米一樣拚了命往前衝之外,更多的是感到精疲力竭之後的麻木感。身心俱疲卻不能夠停下來,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之下苟延殘喘。

雖然已經被保送到C大,但按照本省的高考政策陸森然也還是必須參加高考,隻是這一切都隻是走形式,他完全沒有負擔和壓力。紀亦憂就不同了,成績一直拔尖的她卻有一顆過分感性的心,情緒時常波動,模擬考發揮一直穩定,按理說考上C大不算困難,但是想要和陸森然“在一起”卻不僅僅停留在“同在一所大學”那麽簡單。

高考日漸逼近,紀亦憂惦記陸森然遠遠勝過關心分數,她多希望能夠提前知曉他的答案,好讓自己充滿鬥誌和信心,然後等著放榜那一天拿著通知書春風滿麵地走到他麵前,順理成章地牽起他的手。

上一次,紀亦憂差一點就把心底的話如數倒了出來,一回頭,陸森然卻不知所蹤,事後她失眠了好幾天,總覺得他可能根本就沒有把她表白的話聽完整就離開了,或許,還殘存著一絲希望。

日子在思想反複作鬥爭的時候悄然逝去,轉眼黑板上的百日倒計時就剩下孤零零的個位數,原以為可以一直將風平浪靜的生活持續到高考結束,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出了問題。

印嵐消失了。

為了不影響其他同學複習的情緒,班主任隻是在班上簡單地說明了情況,含含糊糊地說有些同學考前心態不佳,於是選擇逃避高考玩失蹤。蜻蜓點水的帶過,仿佛消失了一個大活人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校方派出尋找的人也隻是走走形式,完全沒有把這個對升學率而言無關痛癢的藝術生當回事情。

與紀亦憂絕交之後,印嵐開始參加藝考,奔波在全國各地的高校進行形形色色的麵試。可是按理說高考前兩個月藝術生們就該結束藝考回校準備文化課,為高考最後衝刺。印嵐卻是本校唯一缺席的藝術生。

紀亦憂原本不想再過問她的事情,故作冷漠地聽著周圍的同學竊竊私語,耳朵裏偶爾鑽進一兩句關於印嵐不好的謠言,心還是會有被刺痛的感覺。

原來感情深到一定程度之後,真的不是說斷就能斷,說忘就能忘的。

藕斷絲連,就好像蜘蛛所吐出的細而柔韌的蛛絲,在六年的朝夕相處中不知不覺地將兩個原本不相幹的人緊緊綁在一起。即使有一天狠心揮刀斬斷其中的部分絲線,剩餘的部分也還是會自動連接愈合在一起,並且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黏合得更為緊密,隻不過結痂之前留下了大片的傷疤,好讓下一次牽扯傷口時讓人痛得生不如死。

藝考失敗?逃避高考?還是被壓力逼到了奔潰的邊緣?

甚至,各地高考新聞頻頻上榜的考前自殺也成為了猜測的備選答案之一。

關於印嵐消失的原因,宋堯竟然也一無所知。印嵐藝考期間一直與宋堯保持聯係,疲憊心酸都會把苦水倒給他,甚至每天打電話到深夜哭訴各種藝考潛規則的苦楚。隻是這一回,她真的與所有人斷了聯係,就連他實在放心不下找去她家也一無所獲,電話停機,敲門聲在空****的房子裏回**,沒有任何人的回應。

“還是聯係不到她嗎?”

“嗯,我已經盡力了,電話不知道打了多少通,一開始隻是無人接聽,後來連續一個星期不開機,最後幹脆停機了。還去了她可能會去的所有地方,半個人影都沒有。”

紀亦憂的神經也開始過敏,對地方新聞一向漠不關心的她開始頻繁關注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事情,甚至在一起溺水事件報道之後翹了一整天的課坐公車到了郊區,隻是為了確認那具無名屍體是不是印嵐的。

風塵仆仆卻一無所獲,也幸而是一無所獲。

——既然沒有證據證明印嵐死了,那麽她就還活著;隻要她還活著,那麽一切都還有回旋的餘地,不管這段時間以來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或許人們對未來的恐懼全數來自於對未知的不可預計和掌控,而當你走過這一段誠惶誠恐的日子再回頭看時,看會發現它也不過如此,跟以往你所遇見過的障礙沒有什麽不同。所以,下一次遇到同樣令人害怕的未知時,不妨站在未來的高度去看待眼下的一切,心態自然而然就放平了。

高考終於揭開了它神秘的麵紗,如期而至,紀亦憂腦海裏反複設想和演習過的考前綜合症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剩下的隻是一顆躍躍欲試的心,以及血脈噴張的興奮感。

過山車之所以令人心驚膽戰的原因,大概就是它製造出來瞬間的巨大落差吧,由底端緩緩抬升的飄然,再到頂端幾乎可以觸碰天空的忘乎所以,最後急速俯衝跌至低穀的猝不及防。而人生際遇宛如拋物線,逐漸上升到頂端的過程,也意味著將麵臨達到最高峰的下一秒將全力朝低穀衝刺的境遇。

高考放榜的那一天,紀亦憂的成績令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鏡。

最後一門英語本該是紀亦憂的強項,無論是哪一次模擬考都可以幾乎以滿分拿下英語的她,這一次竟然不及格。聽力的部分答案核對下來沒有一題是正確的,剩下的幾個題型的分數也少得可憐。

學校方麵認定紀亦憂是發揮失常到了極點,找到班主任去做規勸複讀的思想工作,她卻幹脆連誌願填寫的表格都是讓宋堯代為轉交學校的,除去英語一塌糊塗的成績,其他科目優異的成績還是讓她勉強夠到了一本線,於是她的誌願表格上填盡是一些毫不起眼的大學,並且那些大學的所在地無一例外的與C大相隔千裏,卻跟宋堯所填的學校所在地全部吻合。

誌願確認之前紀亦憂已經打包好了行李準備和宋堯一起去西藏,陸森然手裏捏著她的錄取通知書一臉憤然地站在她身後,情緒失控到極點,隻差沒有衝上去把她拎起來大聲吼她:“這就是你所謂的放棄保送X大的資格,想要和我一起去C大?嗬嗬,紀亦憂,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原來那天你聽到了啊,”紀亦憂停下收拾的手,靜靜地繼續背對著他,雲淡風輕地回答,“可是陸森然,我怎麽可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學,我不想,也沒有必要不是嗎?我和宋堯打算一起去西藏旅行,然後再一起去學校報到——你還不知道吧,我跟他在同一個地方上大學,這當然不是什麽緣分,而是人為的。你知道賭誌願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所以你應該也明白我有多麽喜歡他,喜歡到,就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我也不惜一切代價搶過來……”

“你夠了!”陸森然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打斷紀亦憂的話,他冷笑著捏緊了手裏的錄取通知書,似乎想要將它捏成碎片,好讓紀亦憂不能如願以償,然而他的內心卻比誰都難受,“我原本還以為你是發揮失常,動用了一切關係跟C大協商,想要錄取我就必須同時錄取你,以你保送X大的資格完全可以通過審核!現在看來,嗬嗬,你是不需要這個機會了。”

為什麽要把一切和盤托出?反正無論她知曉與否,結局都不會因此而改變,明知道她是理智冷靜到了極致,甚至可以說是鐵石心腸的女生。他若是不說出口,尚且可以挽回一絲顏麵,可是他卻為著那一點點回旋的餘地,選擇了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腳底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希望你祝福我旅途愉快,我也要祝賀你順利被C大錄取。”紀亦憂低下頭繼續整理衣物,似乎對陸森然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麵對他情緒的劇烈起伏,她的淡漠冷血比任何劇烈的言語回應都更為尖銳有力,這是對陸森然在背後默默付出的一切努力**裸地諷刺。

高考結束後紀亦憂一反常態地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裏,陸森然當時以為她是不適應一切結束之後的鬆懈感,於是沒有過多地理會。畢業之後的班級聚會他們都沒有參加,隻是呆在家裏休息,看到紀亦憂食量急劇下降,陸森然偷偷地溜到廚房幫紀媽媽做飯,紀亦憂吃到他做的那道菜時他就格外緊張,生怕看到她皺眉的樣子,幸好,她眼裏偶爾會閃出食欲大增的光芒。

直到半夜被對麵房間傳出的哭聲和夢囈驚醒,陸森然連續幾天都披著衣服守在紀亦憂的房門外,生怕她出什麽大事,接下來的日子相安無事才令他稍稍安心。可是分數公布的那一天卻再次將這份安寧打破,陸森然以幾乎滿分的成績毫無懸念地摘取了本省理科狀元的桂冠,原以為紀亦憂的文科狀元也是理所應當的,暗暗記下了她的準考證號順手一查,結果卻讓他以為是查分係統出了差錯。

這麽低的分數這麽可能是紀亦憂的成績,尤其是英語,居然不及格,簡直不可思議。

當晚,飯桌上氣氛壓抑得古怪,陸森然看著紀亦憂咬著筷子遲遲不肯落下,神情也格外呆滯,他心下立刻明白了她絕對知道了成績,隻是他也不忍心直接點破她的傷心事,直到陸叔叔和紀媽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高考成績放榜的事情,紀亦憂才停頓了一下,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發揮失常了剛剛上一本線”就放下了碗筷重新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任憑家人怎麽敲門都不肯出來見人。房間裏斷斷續續地傳出低啞的嗚咽聲,顯然是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倔強地不肯哭出聲來,陸森然心疼地站在門外卻無能為力。

那天之後陸森然就一直絞盡腦汁、想法設法地聯係各個高校的招生辦,將紀亦憂的情況反映過去,試圖替她找到破格錄取的方法。鑒於往年高考錄取出現過知名高校為了爭搶優秀生源,不惜開出同時錄取高考狀元女朋友的誘人條件的事情,陸森然於是想到了找C大的招生辦,以同樣的條件請求他們同時錄取紀亦憂,並列出了她在高中階段一直以來優異的成績單和先前的保送X大的證明,C大考慮再三之後,為了保住陸森然這棵優質苗選擇接受了這個條件,隻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費盡心機做的這一切努力,竟然被紀亦憂當成笑話一樣對待。

“紀亦憂,我真是低估你了,也高估了我自己。”陸森然的聲音突然變得暗啞,頹然地後退幾步、將手一鬆,屬於紀亦憂的錄取通知書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腳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轉身出去重重地關上了她的房門,離去的背影染上了幾分濃墨重彩的悲愴寂寥。

門關上時發出的那聲巨響好像重重的一拳直接打在紀亦憂的心底的那片柔軟,瞬間令她痛得難以呼吸,最後一道逞強的防線即刻被擊潰,她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臉泣不成聲。

“對不起,可是……我別無選擇。”

【Season,我想我做出了一個令我遺憾終身的決定,但至少現在的我不後悔,因為別無選擇。From 優伶】

這一次,Season破天荒地沒有回複短信,也是從這一天開始,保持了將近三年的聯係毫無征兆地中斷,紀亦憂嚐試打電話過去,卻聽見電話係統裏機械的女聲重複著那句令人絕望的:“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