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我一個人走完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溫習一遍我們一起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我想,我就真的能將你埋藏在心底了,是深藏,而不是遺忘。

紀亦憂收拾完行李後一走了之,背影絕然、沒有一絲眷戀。陸森然透過玻璃窗看著來到自家門口把人接走的宋堯,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潛心等待可笑至極。

沒有了深夜時分紀亦憂房間偶爾傳出的夢囈,陸森然反而不習慣了,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不過一年半載的光景,就把一個人感官的敏感度都改變了。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陸森然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許久,然後按捺不住內心的躁動,起床推開了對麵房間的門。

無需開燈,他借著清幽的月光慢慢踱到床邊坐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床榻上早已沒有了餘溫。目光一寸寸掃過房間的每一處,仿佛還能看到紀亦憂趴在寫字桌上寫寫畫畫的模樣,能記起她穿著絲質的睡衣和蝴蝶結拖鞋在房間到處溜達的身影,甚至還嗅得到她沐浴過後發梢上淡淡的清香。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陸森然就早早地出了門,鬼使神差地搭乘公車前往學校。他手裏捏著一枚閃閃發亮的硬幣,卻惦記著那個嬌俏的身影突然從後麵竄出來“滴”的一聲替他刷卡,然後再轉過頭很是財迷地補上一句“要還的哦”。

陸森然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習慣假寐的他身邊沒有了認真聽報站的她,生怕坐過站似的,全程都沉默地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隻是玻璃窗上再也沒有了她清麗的側影。

校門口的公交站牌此時人影稀疏,以往隻有人潮洶湧時他才敢以“防走丟”為名順理成章地牽她的手,現在想來,不知道當時的她是什麽心情,尷尬還是厭惡?高一時曾共同學習過的教室如今坐滿了學弟學妹,他們中間又會發生什麽樣的相遇與錯過?高二文科分科後教室遙遙相對的距離現已不足以構成失落,因為他們之間的遙遠已經是一個不斷擴大的未知的數字。

夕陽的餘暉一點點將陸森然的瞳孔點染,火燒雲在眸光中絢爛,然後在夜幕降臨後慢慢化成灰燼。或許當他一個人走過兩人曾經一起走過的路,溫習完他們曾一起反複練習的動作和話語,他就能將她徹底遺忘了,假如舍不得清空記憶,那麽就讓這份珍貴深藏在心底、永不複現。

小心翼翼隱藏的感情被分割成無數的碎片深深淺淺地滲透在兩人相處的每個小細節,生怕她發覺,又期待她看見。像麵包磨成的碎屑一點點撒在通往她的道路上,飛鳥撲騰著翅膀降落,貪婪地將一地的麵包啄食幹淨,她卻一無所知。

究竟,該喜該悲?

“老師,我和陸森然的成績是並列第一,按姓氏首字母J也在L之前,我的學號也在他前一位,憑什麽內定他當班長?”

五年前,紀亦憂在初中班主任宣布陸森然當選第一任班長時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抗議,稚嫩的臉上紅撲撲的一片,一雙葡萄似的眼睛尤為清澈。

“紀亦憂同學,班長是需要威懾力的,這一點的話我認為男孩子比較能夠勝任。不過你也不要氣餒,你擔任的副班長一職責任也很重大,況且第二屆班委就是民主競選了,隻要你的能力有目共睹,還是可以爭取的。”班主任顯然沒有預料到抗議的聲音會來自這樣柔若無骨的小女生,表情顯得有些尷尬,解釋的理由也頗為牽強。

當時的陸森然隻覺得這個女孩子據理力爭的表情著實可愛,他沒有想過有人會對一件小事如此較真,至少於他而言這不過是無關痛癢的事情。可是她卻嚴肅認真,還以這種特別的方式闖入了他的視線,並且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他的生活,甚至還在不久的將來悄然住進了他的心裏。

初中畢業那一年,陸森然收到了許多打著“畢業告白”旗幟的情書,他懶懶地將那些書信都攤在桌麵上,表麵上漫不經心、實際上有意搜尋著紀亦憂的筆跡,遺憾的是那對情書裏麵沒有一封是她寫的。

盡管這種告白方式俗套得有些可笑,但是他偶爾也會想,假如是紀亦憂采用這種方式對他表白——哪怕是以另一種更加惡俗的方式——隻要是她的表白,他都是會欣然接受的吧。

可是紀亦憂卻終究沒能如他所願。

畢業那天,陸森然無意中瞟到在校門口附近徘徊的紀亦憂手裏捏著一封信,心底驀地升起一絲期待,可最後還沒等到她朝哪個方向走去,他就已經被家人接走了,他的期許到底還是落空了。

直到今天,陸森然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回想那個場景,好奇那封信究竟是不是一封情書,假如說是情書的話,他就更想知道她的表白對象是何方神聖了——因為告白對象不是他,所以他心生嫉妒,這種嫉妒的感覺令他覺得訝異卻又不能自拔。

高一開學之前的軍訓,讓陸森然再一次深切體會到了“妒火燒心”的滋味。

烈日炎炎之下的軍訓讓人痛苦不堪,一到休息時間同學們便作鳥獸散,陸森然看著在樹蔭下快要累癱的紀亦憂,低頭看了一眼手中塞滿的其他女生遞過來的冰鎮礦泉水,正猶豫著要不要以老同學的身份去慰問一下她,卻被一個插曲硬生生打斷。

餘光裏一直靜坐休養的紀亦憂突然站起身來,朝一個方向快步走去,他順著她移動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生大概是因為中暑而暈倒在操場上,他下意識地想起身過去幫忙,另一個身影卻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紀亦憂。

起身的動作進行到一半後僵在原地,尷尬的感覺迅速湧上全身,極度不愉快的滋味讓陸森然牢牢記住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生——宋堯——更可惡的是,這個男生的插足並不隻是一時的,而是無比漫長,漫長到幾乎覆蓋了紀亦憂的整個高中時代。

“同學們,我相信大家都知道社會對女性普遍存在歧視,這一點在學校裏幹事及班委的競選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但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女性具有男性所沒有並且至關重要的優點,譬如心思細膩、考慮周全,至於那些需要力氣的粗活重活,完全不是一個領導者需要親力親為的。作為一個新時代的獨立自主的女性,我完全有信心擔任班長一職。因此我希望大家可以將手中神聖的一票投給我。”

和紀亦憂同班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隻是陸森然沒想到她居然一直對初中班主任開學時的一席話耿耿於懷,就連班幹競選的演講都要提到這茬。隻是天不遂人願,男生們普遍不欣賞過於強勢的女生,而女生則因為貪戀陸森然的美色紛紛倒戈,紀亦憂再次落選,沮喪的她含恨地瞪了一眼陸森然,都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她倒好,失敗了也還是一副不服輸的倔強模樣。

高中時代的紀亦憂出落得愈發清秀可人,一襲深藍色製服將她襯得優雅內斂而颯爽英姿,她是自信而張揚的,鋒芒畢露卻散發著一種獨特的魅力,再次吸引了陸森然的目光,隻是他同時也清楚,她所吸引的目光還有一道來自宋堯。

台劇《我可能不會愛你》在大陸熱播的時候,陸森然整天聽著周圍女生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百年修得王小賤,千年修得李大仁,萬年修得宋堯君”之類的言論,莫名地感到心煩。

嫉妒的同時,他偶爾也會羨慕宋堯,至少這個男生比他更有勇氣去主動接近喜歡的人。至於宋堯和印嵐的男女朋友關係,旁觀者總是能夠清楚地看出兩人之間根本沒有感情可言,隻有紀亦憂那個當局者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罷了。

如果說宋堯是現實生活中的李大仁,紀亦憂和程又青相比又有幾分相似呢?陸森然懶得去思考這個問題,他是沉得住氣的人,說白了就是悶騷,習慣享受被動而不喜歡主動,所以他理所應當地認為,感情深了、時機到了,戀人關係自然也會水到渠成,所以他一直以為隻要潛心等待就夠了。

高二文理分科,陸森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原以為紀亦憂一直把他當競爭對手又這麽爭強好勝,必然會尾隨他去理科班,結果那張文理分科的報名表好幾次傳閱到他麵前都沒有看到紀亦憂的名字。直到交表前幾天陸森然和幾個同學在走廊上揶揄了紀亦憂一番,預想中她會惱羞成怒地吼一聲“跟就跟誰怕誰”之類的話,沒想到他又失策了,紀亦憂選擇了文科,宋堯也自然跟了過去。

陸森然的自以為是顯然用錯了地方,因為他並不知道感情是不能隻靠等待的,所以這一次,他滿盤皆輸。

高二下學期的某一天,陸森然半夜起床偶然偷聽到父親講電話的內容,大概是對誰承諾他隻是在利用一個女人代孕生孩子,半夢半醒的他當時沒有過多的在意,權當離異已久的父親一時興起。沒想到那之後不久,父親便和紀亦憂的母親再婚,這個消息無疑給了那通神秘電話一個合理的解釋,代孕的那個女人是紀亦憂的母親,而這個重組的家庭隻是一場金錢交易。

但是在陸森然眼裏,對此事一無所知的紀亦憂感受到了久違的家庭溫馨,說實話,如果不是知道那些內情,他偶爾也會有這種錯覺。每天清早可以看到喜歡的女生睡眼惺忪地從對麵房間走出來,美好而真實的感覺籠罩著整個空間。

陸森然自然是不忍心看到真相揭曉的那一天紀亦憂怨恨的眼神,更不希望父親是這樣卑鄙絕情的人,隻是他沒有力量去改變這一切。這也讓陸森然更加堅定了要把自己的感情深埋下去,直到他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的那一天。

因此在那之前,他必須裝作冷血的樣子不斷地給紀亦憂打預防針,暗示她一切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天真美好,隻是看到她受傷的表情,他也會忍不住微微心痛,很想守護在她的身邊,以最直接最真實的方式——如果說Season這個身份過於虛擬的話。

三年前微博剛剛開始公測的時候,陸森然就以Season為名注冊了一個賬號,還而偶然關注了一個叫做優伶的網友。一開始覺得這個女生跟別的女孩子沒什麽不同,微博裏大多數都是轉發一些偶像和影視的資訊,再不然就是一些文藝氣息濃鬱的語句段落,後來看她不斷在微博吐露生活雜感,字裏行間透露出一股倔強和率真,讓人忍不住想要深入了解文字背後的書寫者。

私信聯係一段時間之後,因為聊得投機很自然地交換了手機號碼,網絡和現實之間的接軌似乎就由私信向短信的過度開始,優伶的真實身份也慢慢浮出水麵,而陸森然卻一直將保密工作進行到底。

如此一來,陸森然便可以第一時間傾聽紀亦憂的心聲,做她的樹洞甚至垃圾桶,以Season的身份靠近她的內心深處,再在現實生活中為她解決一切難題。因為他了解紀亦憂是那麽倔強、那麽逞強的一個人,即使遇到什麽棘手事情也隻會打落了牙往肚子裏咽,絕不會輕易表現脆弱、低聲下氣地求人幫忙,更何況表麵上他們是競爭對手,更不可能向他低頭。

假如說這些都是陸森然的借口,那麽真正的原因,恐怕還是歸咎到他不敢過早麵對自己真實的心意吧,害怕她沒有做好接受他的準備草率拒絕,更害怕代孕事件讓她將自己和父親劃分在同一敵對陣營,更為害怕的是他還沒有能力給她想要的一切。

納木錯的星空奇幻空靈,比梵高畫筆下的《星空》更為撲朔迷離。

宋堯和紀亦憂選擇了一家帳篷客棧住下,露宿在納木錯的星空之下是尤其浪漫的一件事情,唯一遺憾的是,他們並不相愛。

“……所以那個時候,即使並不知道你暗戀的人是陸森然,我也還是放棄了。”宋堯自嘲地笑笑,似乎是在後悔當時沒有更勇敢一點,假如他在第一時間奮不顧身,現在的結局必然大不相同,隻是好壞無法預計。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剛認識紀亦憂的時候,宋堯還是羞於表達感情的少年,經過時間的曆練變得成熟穩重多了,也更善於將心事**。

“紀亦憂,你接受我也好,不接受也罷,反正三年都過來了。至少現在你肯選擇讓我當你偎依的肩膀,哪怕隻是暫時的,也讓我覺得這三年的等待沒有白費。”

時間或許可以消磨很多東西,連一個鋒芒畢露的人都可以被磨去棱角,但有些感情卻在不斷積澱。宋堯從未覺得他像現在這樣感覺強烈,一直掩飾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得到徹底釋放,眼神渴望中帶著一點張揚和瘋狂。

三年前,宋堯對紀亦憂心生好感,卻因為印嵐的否定而放棄了追求,又因為一場酒後亂性不得不對印嵐負責,而選擇將自己的真實情感深埋。高考結束後,消失已久的印嵐主動傳來簡訊提出分手,宋堯愧疚之餘,隻覺得如釋重負,兩個不相愛的人因為發生關係而勉強在一起,對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無形的折磨。

重新回歸單身的宋堯自然而然地向紀亦憂表白了,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依靠的時候提出交往或許有趁虛而入的嫌疑,但是他不想再次因為多餘的顧慮而錯過她了,她沒有馬上點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宋堯,”紀亦憂似乎到了這時候才肯正視宋堯眼裏一直深藏的感情,三年來她把他視為閨蜜的男朋友,亦是她的男閨蜜,從未真正地去考量這其中存在著的疑點端倪,或許她隻要細心一點點就能夠看穿,卻礙於友情選擇了熟視無睹,“我聽你說了那麽多,真的很震撼,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真的謝謝你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在我身邊,我多希望我們之間的友情能夠沒有絲毫雜質繼續下去,我知道我這樣說很自私……請你給我時間痊愈吧。”

一次性聽完那麽多她所不知道的過往,驚愕之餘隻讓她覺得心裏負擔更重,現在的她身心俱疲,沒有力氣思考任何事情,隻求他繼續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邊,至少讓她先度過這一段壓抑的時間,以後的事情就留到以後再說,而他也體貼地答應了。

說不感動肯定是假的,如果有這麽一個優秀的男生為你守候三年,即使他出於某些原因不得不跟其他女生在一起,心裏裝的是你,行動上所付出的都是為你,人非草木,遇到這種事情訝異之餘,怎麽可能沒有一絲觸動?

隻是,感動和喜歡之間可以無條件地劃上等號嗎?紀亦憂不知道。

男女之間是否存在純友誼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就是一個打死不說,另一個死不承認吧。可是誰又能下定論說,好感和愛慕不能是友誼的元素?

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一片神秘而質樸的淨土,納木錯更是因為幹淨而令人心馳神往。紀亦憂隻覺得疲憊的心靈需要接受純淨的洗禮,於是她來到了這裏,可是她所期待的空靈星空卻並沒有讓她遺忘一切,恰恰相反,深邃迷離的星空令她想到了陸森然的眼睛,隻一眼就足以令人迷醉沉淪。

那麽,就讓她像旅途結束時毫無眷戀地離開納木錯的星空一樣,即使再怎麽戀戀不舍也決絕一些,將陸森然徹底拋在腦後吧。

再見了。

一年後。

都說大一是大學期間最值得回憶的時光,或許是因為剛剛踏入“半個社會”有著諸多的不適應,與大學生活的磨合碰撞出各種火花,當時換來的更多的是痛苦和眼淚,可是很久以後,卻可以心態平和地透過這些灑滿淚花的記憶,清晰地觸摸到自己成長的軌跡,這何嚐不是一種難得的曆練呢?

大一時的種種情景還曆曆在目,人卻不知不覺過度到了大二學生該有的心態,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過著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然後在升級為學長學姐之後,苦口婆心地對著初來乍到的大一新生灌輸諸如“孩子你太天真了”、“嗬嗬,等你到了大二就明白了”的話,事實上,等到你有資格規勸別人的時候,內心早已疲憊而麻木。

譬如大一時麵對琳琅滿目的社團、學生會等等,幾乎每個新生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興致勃勃地去了解、加入,等到大二就完全不是這種積極熱愛的心態了。而學長學姐們在招新時親切地拉著你,將加入社團、學生會的好處一一細數,可等你真正與他們同流合汙時,他們便會換上真實的麵孔:老社員一臉疲憊地告訴你其實社團活動表麵上風光無限,其實就是吃力不討好地瞎忙活;學生會的部長、幹事長則打著官腔說著不找邊際的話,時不時發威對你頤指氣使;然後各種幹事為了競爭幹事長和部長的職位,勤勤懇懇或者巴結討好。

當你完完整整地經過大一一年的適應期,到了大二便可以完全體會當初學長學姐掏心掏肺的話:“大一新生果然朝氣蓬勃”、“過了一年你再看就知道了”、“其實也就這麽回事,新鮮感一過就沒了”、“大二就對這些所謂的文娛活動完全不感冒了啊”……這些話當時聽來不以為然,心裏還暗暗發誓“一定要將大學生活規劃仔細”、“不能重蹈學長學姐們的覆轍”、“要用事實證明一年後還是可以用積極的心態麵對一切”,當初那些信誓旦旦的內心獨白,一年後竟然也成為了自嘲的源頭,**裸對比和諷刺,多麽可笑。

更可怕的是,大二的你已經不可抗拒地變成了那樣的人,變成了曾經令自己頗為厭惡的那種人,麻木地接過上一屆負責人的班,繼續誆騙不諳世事的學弟學妹。然後再以幸災樂禍的心態,用時間和事實給他們上這堂生動而殘酷的一課。

與其說是幸災樂禍,不如說是變相同情和憐憫已經麵目全非的自己。

總之,在大學裏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有人為社團活動奔波忙碌,結交誌趣相投的朋友好讓枯燥的大學生活添上幾分絢麗的色彩;有人在學生會混得如魚得水,練就一口流利的官腔,學會巴結上司、指揮下屬,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為今後踏入社會提前鋪好人脈關係;有人仍舊把大學當成升級版的高中,在教室、圖書館、自習室、食堂、宿舍這五點來回穿梭,啃著泡麵挑燈夜讀,隻為了那幾千塊的獎學金和各種資格證書;有人拚命找兼職打零工,或是為賺取生活費減輕家庭負擔,或是為了積累社會經驗;有人寂寞空虛冷,整天沉浸在兩人世界裏親親我我,仿佛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還有的人對自己的大學生活根本沒有定位,又或者就隻是將大學生活定義為換個地方吃飯睡覺打遊戲,於是成為新一代宅神,整天隻會對著筆記本敲敲打打,兩耳不聞窗外事……從不同的人身上可以汲取各式各樣的經驗,學習到課本上沒有的東西,然而又讓人常常感到困惑和疲憊,明明置身於真實的世界裏,卻體會不到高中時為了一個目標奮鬥、有血有肉的生活。

或許是剛剛經曆完讓人心力交瘁的高考,壓抑已久的情緒好不容易得到釋放,一旦從體內洶湧而出便如同潑出去的水一樣再也無法收回,於是紛紛選擇了認為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去消磨這四年的光陰。

必須選擇,又別無選擇,這樣無法逃避的矛盾或許從人類一出生就存在。

大一剛開學的時候,麵對五花八門的社團宣傳,紀亦憂選擇了加入學校的廣播電台。成為電台主播似乎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也許是對外形的不夠自信,總覺得同樣是主持,站在華麗的大舞台上總有戰戰兢兢的感覺。可是電台就不一樣了,在狹小的直播間裏對著麥克風,無需麵對陌生的臉孔和突如其來的歡呼聲,隻要努力準備好節目策劃和情緒飽滿的聲音就足夠了。

想象之中,一切都單純又美好。

電台麵試輕鬆通過,令紀亦憂沒想到的是,主播培訓竟然和試播是同一個晚上,也就意味著短暫的操作培訓之後立即上崗。她擔任的是周日晚上的感情類節目《夜話星空》的主播,節目的負責人是新聞專業的金浩霖學長,教了一些簡單操作之後就示意她可以開始準備播音了。

“學長,為什麽你才大二就已經不做主播了呢?”紀亦憂還記得麵試的時候,隻是粗略地了解了下一周七天不同的節目性質,本來她麵試的應該是生活類的節目,卻在開口之後被金浩霖學長挖掘,認為她的聲音具有情感類節目的潛質,大概因為聲線偏低柔吧。

“大二基本上就不做節目了,而且等你到了大二就明白,已經沒有**了。”金浩霖學長的聲音屬於中低音,聽著格外溫柔又不失磁性。

“我倒是希望大二還能繼續當主播,可惜學長已經不播了,聽不到你那麽好聽的聲音大家會失望的吧。”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誇讚有獻媚討好的嫌疑,紀亦憂低頭羞澀一笑。

“其實用無線耳機聽廣播的人是很少的,何況這個調頻隻是局限在校內,電台現在自娛自樂的成分比較多。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種心態,把電台節目做好。”金浩霖學長無奈地笑笑,或許是意識到作為領導階層不應該那麽早就打擊了新人的積極性,於是話鋒一轉又成了鼓勵的語氣。

“我一定會的。”當時的紀亦憂信心滿滿,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逐漸怠惰下來。

由於重整電台,節目進行了大改版,主播寫策劃的同時也參與到節目改革,於是拆分和新建節目模板的擔子也相應地落在了各個主播的肩上,紀亦憂自然也負責自己的節目。

《夜話星空》的節目性質類似於樹洞,通過電台官方微博私信接受同學們的心情故事,解答一些情感問題。紀亦憂也因此慶幸自己所學的是哲學專業,即使作為大一新生什麽皮毛都沒有學到,好歹精神上有了莫名的鼓舞,況且跟著專業課的老師神遊哲學世界,耳濡目染的總有些領會。

隨後紀亦憂就交出了節目改版的策劃書,把《夜話星空》劃分為幾個子板塊,一個是講情感故事的板塊,一個是解答情感困惑的板塊,剩下的時間則是插播治愈係的音樂。

如果說紀亦憂那麽賣力地參與改革存了私心,大概就體現在這個講故事的板塊吧,她講的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故事。大一上學期,十幾周的節目時間,她都以第三人稱斷斷續續地講著中學時期的人和事,包括陸森然、印嵐、宋堯,還有Season,努力用平和的心態說著曾經在他們之間上演的故事,反複溫習著那些已經模糊了的小細節。

明明知道電台節目僅限於校內廣播,除了同校的宋堯之外沒有其他人聽得見,可是她卻樂此不疲。有些事情錯過了失去了,憋在心裏便慢慢腐爛,倒不如借這個平台一次性傾訴完整,好讓她的心髒負荷減少一些。

電台節目的收聽率仍舊不上不下,主播的工作不瘟不火地進行了半年,紀亦憂才悲哀地發現自己慢慢厭倦了每個周日晚上準時來到直播間這個事情。或許是鬱結的心情猶如未痊愈的傷疤,越是去觸碰就越痛得厲害;又或許是她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樹洞,而是一個可以給予她回應的傾聽者,比如曾經一直對她不離不棄的Season。

於是大一上學期剛結束不久,紀亦憂就發短信給金浩霖學長申請退社,對方也早已預料到似的沒有過多的挽留。關於電台的回憶,更多的是接觸到的人,比如金浩霖學長,聽說他和女朋友是異地戀,女方在C大念書,距離遙遠卻一直維持著良好的感情。

C大。

紀亦憂最初聽見這個學校名字時明顯愣了一下,陸森然所在的學校也同樣是C大,隻是不好細問那個女生是不是和他同專業,學校不大說不定還認識。隻是,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了。可她偶爾也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她可以不顧一切跟著他一起去C大,又或者不需要同在一個學校,隻是維持異地戀的關係,他們會不會也向金浩霖學長和他的女朋友那樣感情一如當初呢?

可是所謂“如果”,終究隻是單方麵的臆想罷了。

“天啊,美妙的大一生活結束了,痛苦的大二生涯已經來臨,可是我們尼姑庵還是沒有一個尼姑還俗去找男朋友!”從新鮮的大一小學妹搖身一變成為蒼老的大二學姐,舍友旋兒或多或少地覺得心有不甘。其實在男女比例七三開的學校,女生隻要稍微長得好看一點都不乏追求者,隻是“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能看對眼又湊一對的人難尋罷了。

“敢不敢談論更有營養的話題,整天不是情啊愛啊就是男性心理學……”另一個舍友珍珍白了一眼旋兒,繼續聚精會神地對著筆記本煲劇。事實上,就算是身邊有那麽一個守護者,也不見得就會幸福,手邊牽的人和心裏裝的不是同一個人,才最可悲吧。

“唉,我們宿舍都是一群寂寞的女人……”小美白了一眼她們,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更有一些人,是錯過了對於他們而言最難能可貴的緣分,無論是在錯誤的時間遇到對的人,還是在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都是令人不禁扼腕歎息的事情。

“其實上了大學之後才突然發覺,愛情並不是大學的必修課,不是嗎?”紀亦憂釋然地笑笑,盡管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所學的專業也是一聽名字就讓人感到高深莫測的哲學,但值得慶幸的是分到四人寢的優質宿舍,舍友一個個都臭味相投,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夜談時彼此能夠敞開心扉,白天上課也經常打鬧著結伴而行,相處十分融洽。

“少來,人家宋堯天天鞍前馬後地伺候著,要什麽給什麽,不要什麽也知道給什麽。如果我是你,早就敲鑼打鼓迎娶這個賢良淑德的正室了,還指望什麽其他男人啊,”旋兒顯然羨慕嫉妒恨的心態,“如果我是宋堯,對你掏心掏肺那麽些年還沒有撈著個名分,早把你給踹了。”

旋兒並沒有刻意誇張宋堯的付出,因為確實如此。

大一上學期紀亦憂在電台直播節目到十一點,明明宿舍的門禁是十一點半,宋堯也還是會很體貼地接送她,哪怕自己被宿管阿姨記錄晚歸;他知道她錄完節目每次都餓得不行,還會提前給她去買宵夜,像個溫柔賢惠的小媳婦等著丈夫下班一樣,在電台直播間的門口等她。

除此之外,對鬧鍾鈴聲免疫的紀亦憂時常遲到,宋堯聽說之後每天早上即使自己沒有課也會早起給她打電話,直到確認她醒來洗漱為止,甚至在沒課的時候還專程跑過來接她去上課,比男朋友還要盡職盡責。可是他卻可以在認識的人投來歆羨眼光時淡淡一笑,解釋說自己“隻是紀亦憂的男閨蜜而已”,似乎絲毫不介意沒有名分這一事實——可是他眼底的落寞,誰都看得明白。

說句一陣見血的話,男閨蜜就是肩負男朋友的義務而沒有男朋友權力的冤大頭,陪吃陪聊陪逛街,卻不能牽手擁抱親吻。可宋堯卻偏偏心甘情願做這個犧牲品,以他的條件找個溫柔漂亮的女朋友易如反掌,他不但沒有要另尋新歡的意願,還拒絕了許多向他示好甚至表白的女生,信誓旦旦隻對紀亦憂一個人好,讓她又感動又愧疚。

“就算我和他在一起,心上沒有他,又有什麽用呢?”紀亦憂的眼裏盡是頹然,其實她也勸過宋堯不要在她身上繼續浪費時間和感情了,可是他卻固執地不肯放手,說什麽四年都等過來了,也正因如此,他不願意再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再次錯過、留下遺憾,即使現在她的心裏沒有他,終有一天會有的,他相信。而在她心上有他之前,他亦不願意以女朋友的身份禁錮她的自由。

紀亦憂也承認自己不是什麽聖人,她也想過私自地接納宋堯對她的好就行,管它愛不愛,帶著謊言的麵具也可以和和美美地和愛自己的人終老一生。可是一旦確定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恐怕很多初衷都會變質,或許他會察覺到她的欺騙,然後更加無法自拔地痛苦下去。因此,她也並不奢求他無限期地付出下去,隻是默默希望能盡早出現一個值得他愛的人。

謊言和貪婪,二者都是不能夠輕易觸碰的。這個道理,她比誰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