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你還隻是胚胎的時候就和她以愛之名聯係在一起,彼此熟悉心跳頻率和呼吸節奏,甚至隻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可是,青春的刻刀卻讓你的菱角愈發尖銳,讓你對她的愛欲說還休,讓你將對她的了解模糊了四分之三,讓你們之間原本親密無間的距離漸漸拉開一光年那麽遙遠。

你是愛她的,同時,你又瘋狂地渴望逃離這種愛的籠罩和束縛。

印文頤的小腹日漸隆起,印嵐的目光每每掠過那塊區域都忍不住停留一兩秒,心裏翻江倒海卻不得不表現出波瀾不驚的樣子,她不是沒有想過要質問母親,可是她又有什麽立場去質問?她很清楚母親一向都不會為了哪個與她逢場作戲的男人留下孽種,可是這一回雖然沒有見到那個男人的身影,卻突然多出了一個鮮活的生命植根於母女倆的生活裏,仿佛是親手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將她們二人平靜的生活毀滅。

母女兩個彼此心照不宣卻都沒有直接戳穿這層窗戶紙,這樣不動聲色、自欺欺人的狀態一直維持著,直到印文頤害喜的現象越來越嚴重。

“嘔——”印文頤捂著嘴衝到衛生間,幹嘔聲和水龍頭擰開後嘩嘩的流水聲,一點一點擊碎了印嵐想要繼續裝聾作啞的心,她捧著飯碗的手愈發僵硬,最後幹脆將碗摔在桌上,起身往臥室走去,狠狠地關上門。

窗簾沒有拉開,昏暗的光線打在印嵐的身上,讓她整個人陷入朦朧的陰影裏。她僵硬著身子呆呆地坐在床鋪邊緣,手指漸漸收攏抓緊了床單,眼裏滑出一滴滾燙的眼淚。

“你究竟,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囈語般的低聲呢喃從顫抖的嘴唇發出聲來,印嵐捂住臉,身子緩緩後仰倒在**,眼淚不可抑製地流淌下來。

門外的印文頤收回了準備叩門的手,想要若無其事地叫印嵐出來吃飯卻做不到,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耳朵裏卻充斥著房間裏不斷傳出的嗚咽和啜泣聲,內心被狠狠地踏出一塊印記,瞬間讓人痛得難以呼吸。

或許自小成長在溫馨美滿的家庭裏的孩子,永遠也無法體會單親家庭的孩子所要承受的痛苦吧。在印嵐模糊的記憶裏,隱約記得父親是一個長得極為俊俏的男人,一雙桃花眼在年輕時博得無數少女的青睞,其中也包括了她的母親印文頤。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代價就是讓父親的花花腸子得到了有力的支持,生性風流的他縱然是結了婚也絲毫沒有要改變的意思,仍舊我行我素,為了一己之私到處借債,甚至還逼印文頤出去賣,否則就是一頓暴打,無盡的折磨把整個家庭弄得支離破碎。

“文頤,你就原諒我一次嘛,我那朋友老是在我麵前把你形容得天花亂墜,求我讓他見識下你的嫵媚,我這不是怕你思想太保守不同意,所以沒有事先告訴你,”印嵐清楚地記得印文頤第一次被父親哄騙去賣之後的場景,那時候的她年紀尚小,隻是隱約聽見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摟著母親不斷諂媚討好,“你看你也沒有少半根頭發,我都這麽賠禮道歉了你還不能原諒我這次糊塗嗎?”

印文頤隻是僵硬地杵在原地,麵無表情地聽著自己的丈夫醉後繼續胡言亂語,她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回應,隻是沒有像往常一樣迎合他酒後蹭過來親昵的動作,反而狠狠地推開了他,斜著眼用一種悲哀而憤恨的眼神看著他——看著她曾經最深信不疑的枕邊人。

“印文頤你少給我裝,真是給臉不要臉!”由於母親的不依不饒和反抗,失去耐心的父親臉色驟變,將她推倒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直到她跪地求饒為止。

小小的印嵐躲在客廳的沙發後麵,顫抖著雙肩輕聲抽泣著,她太過單薄,太過膽怯,以至於隻能噙著眼淚看著母親被施以家暴的可憐的樣子,她記住了印文頤趴在地上咬著下唇倔強的樣子,也烙印下了她那雙絕望的眼睛裏投射出的悲哀的光芒,然後聽見更為錐心刺骨的慘烈的求饒聲。

很久很久以後,印嵐才後知後覺,在那次家暴的前一個晚上印文頤被父親灌醉帶到狐朋狗友家,進行了一筆令人作嘔的肮髒交易,手無縛雞之力,加上酒精的作用,母親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被自己的丈夫出賣了,第二天早上她驚恐之餘帶著僅剩的一點自尊回到家裏,換來的不是丈夫的悔恨和歉意,而是一場腥風血雨。

印嵐隻記得那天清早印文頤回來的時候麵如死灰、衣衫不整,母親破天荒夜不歸宿,她整夜未眠,滿心歡喜地等到媽媽回家,甜甜地喊著“媽媽你終於回來了”一邊一路小跑過去想擁抱她,卻被輕輕推開。她愣在原地,看著印文頤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然後持續了一整天都沒有出來吃東西,房間裏不斷傳出低聲的嗚咽和小獸般的低鳴聲,印嵐好幾次端著自己出門買的快餐去敲門,回應她的除了哭泣聲還是哭泣聲,她也心慌了,瑟縮著身體背對著房門坐下,直到捧著快餐盒睡著又醒來,母親仍舊沒有踏出房門一步。

最後救護車帶走了在房間裏幽閉到絕望割腕的印文頤,灼灼的猩紅從她的手腕汩汩湧出,將印嵐嚇得幾乎要暈過去,但是她還是選擇壓抑著暈眩和反胃的感覺,不離不棄地陪在母親身邊,聽著昏迷中的她不斷呢喃著“我恨你”之類的怨言。

“小嵐,如果媽媽和爸爸分開了,你想跟誰一起生活?”病**的印文頤臉色蒼白,她伸出手將印嵐攬進懷裏,下巴輕輕抵著她頭頂柔軟的毛發,拋出了這個對於孩子來說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我……”印嵐驚魂未定地偎依在母親懷裏,腦海裏閃過的都是父親酗酒後粗暴的模樣,她驚恐地搖搖頭,給出了最簡單的答案,“我想跟媽媽在一起。”

“乖女兒……”印文頤如釋重負般吐出這三個字,呼出的溫熱氣息蒙著心酸的水霧,哽咽的聲音也令人揪心。滾燙的眼淚打在印嵐的頭發上,讓她愈發心疼病怏怏的母親,於是伸出小手將母親摟得更緊了一些。

搶救成功之後的印文頤性情大變,從一個性情溫和的賢妻良母變得冷漠暴戾、麻木不仁,最終,她下定決心和丈夫離婚,獨自撫養唯一的女兒,印嵐從此變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父母離異之後,印嵐的生活狀況並沒有好轉。印文頤原本就隻是一家酒店的前台,除了一張略有姿色的臉之外別無所長,酒店倒閉之後便一直待業在家,而父親那邊的情況更是糟糕透頂,甚至明明都離婚了還不時來家裏鬧,砸東西逼著要錢。而印嵐當時還在念小學六年級,盡管普及了義務教育學費全免,但學校開出的各種名目的費用也足夠讓家庭的負擔加重,更何況印文頤本事就是體弱多病的人,“藥罐子”一進醫院就被各種宰割,醫療費的賬單讓以往的積蓄一掃而空,還欠下了不少債務。

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走投無路的印文頤接受了一種見不得光的生活方式,往難聽了說就是給別人當情婦,被各種男人包養。性情大變跟前夫曾將她送入**賊手裏脫不了關係,而心灰意冷的她選擇了比那些男人更加麻木不仁。

相較斬釘截鐵的結局,原因終究是不重要了。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印嵐漸漸懂得了憎恨父親、鄙夷母親?初中時進入青春叛逆期,印嵐接觸到那些描繪情情愛愛的小說,她這才了解到愛情是一件極為美妙的事情,但它卻並不存在於父母之間。那個年紀的女生喜歡八卦,模仿著多嘴多舌的阿姨嬸嬸們東拉西扯,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而印嵐的單親家庭的事情和母親混亂的私生活也不幸被別有居心的人走漏了風聲,變成了同學們課間的談資。

“看,就是她啊,聽說她爸爸把她媽媽打進了醫院呢,真是可怕。”

“這種家庭環境的孩子肯定心裏陰暗,我們還是不要和她一起玩了。”

“我還知道一個秘密哦,她媽媽每天晚上都跟不同的叔叔睡覺,髒死了。”

……

所到之處無不藏匿著偷窺者,他們躲在陰暗的角落掩著嘴擠眉弄眼、指指點點,不斷翕動著醜陋的嘴唇,鄙夷的眼神將長舌婦的模樣刻畫得淋漓盡致。

家暴、離異、賣弄風情,各種難聽的詞匯猶如蛇蠍鑽入肌膚般令人難以忍受,印嵐一開始會漲紅著臉和他們爭論不休,激烈時甚至會打起來,女生打架無非就是扯頭發和抓臉,往往弄得遍體鱗傷,雙方都痛得齜牙咧嘴還是不肯放手。

“再敢說一句難聽的試試看!有本事跟我打一架啊?”印嵐忍無可忍時便衝上去揪住其中一個人的衣領,氣勢洶洶的假象之下,是一顆狂躁不安、劇烈跳動的心。

“誰怕誰啊,你以為你了不起啊?惡心得要死!”對方受驚之後也逞強裝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就連翻白眼的時候也委屈地咬著下唇。

紀亦憂是膽小怕事的,發生什麽事情都隻會躲在印嵐的身後,即便是想要保護她,也隻敢跟老師報告,讓大人來處理,或許印嵐也曾討厭過紀亦憂怯弱的這一麵吧。

“小嵐,別衝動了,你打不過他們的,我們還是去告訴老師吧。”紀亦憂囁嚅著輕扯印嵐的衣袖,聲音帶著哭腔。

“你隻知道逃避,隻知道打小報告,你知不知道別人隻會更討厭我啊!”印嵐轉過頭狠狠地吼一聲,然後擦著眼淚繼續和敵人僵持。

漸漸的,印嵐的聽覺神經似乎變得麻木,了解到壞事傳千裏無法阻擋,嘴長在別人臉上沒辦法遮攔,暴力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隻是徒添傷疤罷了,於是她放棄了垂死掙紮,行屍走肉一般地穿過閑言碎語的麻雀中間。她甚至還學會了用假惺惺的微笑麵對攻擊誹謗自己的敵人,到最後自己也跌入了那些汙水池之中,和他們成為所謂朋友,用虛偽的友情堵住了他們的嘴。

但縱然堵住了他人的嘴,整個漫長的掙紮過程也還是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疤,閑言碎語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傷口,時間像溫柔的舌頭不斷舔舐著流血的部分,撫慰著傷口直至結痂,卻再次被惡意中傷破開即將痊愈的傷口,惡性循環之後留下了坑坑窪窪的印記,讓受傷者永生永世都不能忘卻。

於是產生了消極避世的念頭,埋怨自己出生於這樣不幸的家庭,憎恨父親的粗暴齷蹉,厭惡母親的破罐子破摔,更討厭自己不夠優秀,不配擁有美好的一切。

叛逆的情緒在骨髓裏潛滋暗長,經過這些風霜雨雪的洗禮之後長勢愈發凶猛。隨波逐流地學會了逃課、抽煙、喝酒,夜不歸宿,頻繁出入燈紅酒綠的場所。代價除了沾染上諸多惡習之外,還有就是不菲的消費讓她不得不無休止地伸手向印文頤要錢,理所應當地認為母親選擇獨自撫養她,那就應該全力給予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明知道那些錢來之不易且十分肮髒。

印文頤素來省吃儉用,花銷大多數用於母女倆的生活費和基本的化妝品和衣服上,印嵐伸手要錢的次數和數目與日俱增,漸漸讓身為母親的她感到力不從心,盡管她對家庭的概念早已模糊,對於印嵐的父親也深惡痛絕,但是孩子總是無辜的。因此,一開始她也想要盡全力滿足她的需求,卻眼睜睜地看著女兒仗著自己的嬌縱愈發得寸進尺、肆無忌憚。

“媽,給我錢。”印嵐漸漸腐化到撒謊都臉不紅心不跳,攤手要錢的樣子吊兒郎當,甚至沒有絲毫愧疚。

“小嵐,你知道這些錢來得不容易,你老實告訴我,你都用到哪裏去了,為什麽用得那麽快?”印文頤鮮少在女兒麵前表現出脆弱,即使再委屈再難熬也是一個人默默忍受。

“少羅嗦了,你是我媽,就有義務給我錢,不然你就等著我去偷、去搶然後被抓去坐牢好了。”印嵐刻意偏過頭不去看母親眼裏閃爍的淚花,語氣仍舊不好,伸手要錢的樣子也跟地痞流氓一般蠻橫無理,心卻還是揪了一下。

憑心而論,印嵐不是沒有感覺到印文頤日漸寒心,但是她的那種複雜心境難以解釋和化解,一方麵她體恤心疼母親為了生活艱辛地付出,並且對自己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另一方麵,內心不斷傳出一個冷漠至極的聲音,提醒著她這一切都是母親活該,既然選擇了挖這個無底洞,就應該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並且她也輕視母親這種出賣身體的行為,更多的還是自私地認為母親給她蒙羞,令她在老師同學麵前始終抬不起頭做人。

對於紀亦憂,印嵐也仿佛看透了似的,明白即使再怎麽親密無間,兩個人終究是不同的,同是單親家庭,同樣跟著母親生活,暗戀著同一個美好的少年,惺惺相惜的部分微乎其微——畢竟紀亦憂的母親所做的工作是正當的,離異的原因也是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女倆,沒有絲毫不幹淨的成分,因此她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中間,成績優異也讓她身上籠罩著優等生的光芒。然而印嵐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她甚至時常會懷疑紀亦憂和她做朋友的真正目的會不會是想襯托自己,好讓原本就有光環的她更為耀眼。

唯一讓印嵐感到平衡的,就是紀亦憂和她一樣喜歡陸森然,而且她們同樣求而不得。十三四歲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年紀,初中階段耀眼的男生無非就是成績優異、打籃球很棒、長相俊秀之類,陸森然幾乎滿足了這些吸引人的條件,儼然成為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好姐妹不約而同地喜歡上同一個男生,拉鉤約定公平競爭,一方得到之後另一方就放棄,然而紀亦憂卻從來沒有想將暗戀轉正的意思,似乎是因為含羞,又似乎是由於自卑;印嵐卻蠢蠢欲動,寫了幾封匿名情書熱烈大膽地表達自己的心意,還在結尾處約陸森然在某處見麵,然而她傻傻地等了好幾次都沒有等到他,期待的眼神漸漸被失望取而代之,一腔熱情被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澆滅。

唯一慶幸的是那些情書的落款是匿名,印嵐還可以安慰自己,陸森然並沒有真正認識她,也就意味著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拒絕她這個人。可是後來陸森然和紀亦憂莫名走到一起,還是讓她身體裏不甘心的因子蠢蠢欲動,說不清是殘存些許喜歡,還是嫉妒心強烈。

至於宋堯,這個高中時期突然出現的男朋友,可以說是一個意外。

兩年前。

開學前期軍訓熱火朝天地進行著,似火驕陽之下高一新生們統一著裝練軍姿,颯爽英姿的代價就是長衣長褲的迷彩服把身體捂得難受,不透氣的衣料表麵被太陽曬得滾燙,緊貼著皮膚的裏料被汗水浸得黏黏濕濕。最要命的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得一動不動地扮演木頭人的角色,稍微動一動都會被眼尖的教官抓到,然後一皮帶甩過來直抽臀部。

痛苦的情緒體驗下,總是覺得時間過得特別緩慢,特別難熬,於是休息的時間便成了久旱時最期盼的甘露。教官一聲“解散”就讓方才還站姿挺拔、咬牙切齒的同學們瞬間疲軟下來,橫七豎八、東倒西歪在樹蔭底下,什麽儀態什麽形象頓時拋在腦後。

或許是剛才的變態訓練讓人精疲力竭,休息時間每個人都那麽無精打采,甚至懶得開口說話。風兒吹動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更是將整個空曠的操場襯托得愈發靜謐,偶爾一兩聲交頭接耳也很快被翻湧的熱浪所吞沒。

“有人中暑了!”突如其來的驚呼聲顯得格外刺耳,不少人選擇充耳不聞,一些好事者則慢悠悠地扭過頭循聲望去,甚至連身體都懶得挪動一下,被太陽刺得半眯起的眼睛裏寫滿了漠然。

中暑的是個瘦弱的女生,昏倒之前的她大概是準備去買水喝,卻搖搖晃晃地倒在了滾燙的水泥地麵,身體以蝦米的姿態蜷縮在地上,柔若無骨的模樣頗令人心疼。她的額頭磕出駭人的猩紅,汗津津的長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汗水混著滲出的血水看起來觸目驚心,惹得一些膽小的女生驚聲尖叫。

教官們此時都在空調開到極低的休息室裏享受生活,距離操場數百米遠,印嵐剛想開口跟紀亦憂說點什麽,身邊的她卻早已站起身來朝那個中暑的女生快步走去,二話不說就把她扶起置於自己的背上,一步一步艱難地背著她往休息室旁的醫務室挪動。

這一舉動讓圍觀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然後紛紛躁動起來。剛從小賣部買礦泉水回來的宋堯正好瞥見紀亦憂的背影,看著她瘦弱的身體背著比自己重許多的女生蝸牛爬行一般緩慢前進,他的心突然就劇烈跳動了一下,來不及多想,扔下給同學買的幾瓶水便追了上去。

“同學,我來幫你吧,你力氣太小了別把她摔著了。”宋堯一手扶著中暑女生的背脊,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紀亦憂的肩膀,示意她先停下來讓自己來,紀亦憂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寬心的笑容,一邊點頭致謝,一邊小心翼翼地配合著他把自己背上的女生轉移到他身上。

數百米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偏偏是剛剛站完幾個小時的軍姿,又恰好在毒辣的太陽下背著一個一百多斤的女生步行。經過這麽一番折騰,紀亦憂和宋堯都累得快要趴下來,卻都不約而同地在醫務室裏向對方友好伸手:“很高興成為同學。”

“我叫紀亦憂,希望我們以後不隻是同學,還可以成為朋友。”兩個人幾乎如出一轍的開場措詞令雙方都啞然失笑,紀亦憂微微側頭,主動握住了宋堯的手,粲然一笑。

“我是宋堯,認識你很高興。”宋堯笑起來雲淡風輕的樣子十分好看,一雙深咖色的眼閃動著柔和的光,幹淨利落的短發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

就這樣,在一個灼灼夏日的午後,宋堯遇見了紀亦憂,甚至對她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

可是宋堯卻不會知道,紀亦憂下意識的舉動背後隱藏著屬於她的秘密:她內心渴望以美好的姿態呈現在喜歡的人麵前,這種強烈的表現欲望讓她不得不鋒芒畢露,雖然那個人始終離她很遠。

人呐,果然不可能永遠都是白紙一張,欲求越多,功利主義的色彩就越強烈。

事後,紀亦憂也想過,或許她當時的行為是未經思考的,但是潛意識裏卻期待陸森然看到那樣的她。遺憾的是她沒有時間回頭去看看陸森然那時候的表情,即便有一秒的機會,怯弱的她恐怕也不敢去觸及他的視線,生怕他覺得自己是多管閑事。扭扭捏捏的完全不是紀亦憂一貫的風格,卻容忍自己一次又一次毫無保留地將最卑微的一麵呈現在陸森然的麵前。

或許認識一個人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要真正做到介入一個人的生活,就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紀亦憂和印嵐總是形影不離,像連體嬰兒一般讓人難以插足。一開始,宋堯也隻是站在距離不遠的地方默默觀望,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某天有人告訴他,想要追一個女孩子,若是害羞而不敢正麵與她接近,不妨從她的朋友入手,收買人心,由側麵攻入她的生活。

經驗尚淺的宋堯不得要領,隻是試著和印嵐打招呼,偶爾買奶茶或者其他的小零食送給她,自然都是雙份的,好讓印嵐和紀亦憂都可以享受到這份殷勤。紀亦憂以為宋堯是想要追印嵐,還在她麵前打趣過,印嵐卻不是傻瓜,一眼就看出來宋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她卻懶得戳穿這層窗戶紙,直到宋堯主動挑明。

“印嵐同學,”時隔數月,宋堯終於鼓起勇氣把印嵐單獨約了出來,好讓她代自己傳達心意,“我想,你那麽聰明,一定知道我接近你的用意吧?”

“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在打什麽如意算盤,我可不知道。”印嵐側對著宋堯,隨意轉著眼珠,擺明了故意刁難。

“那你覺得,如果我追紀亦憂的話,有幾成把握?”

“一成都沒有,”印嵐忽然轉過身正視宋堯,把方才的捉弄態度拋在腦後,一臉嚴肅地回答,“紀亦憂有暗戀的人,所以她不會接受你的,而並不是因為你不夠好。”

“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嗎?他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盡管不能說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但是宋堯的異性緣素來不差,這回頭一次嚐試倒追一個女生,卻落得個胎死腹中的下場,心裏不免有些失落和不甘。

“這是一個秘密。既然是暗戀,自然是沒有答案。”印嵐說著話的時候語氣極為輕柔,像極了惆悵時的喃喃自語,她自己也暗戀著陸森然,怎麽會不懂紀亦憂的感受?隻是麵對宋堯這樣優秀的男生,很難讓人不心動。

其實印嵐當時那麽幹脆地替紀亦憂拒絕宋堯,也有自私的成分吧。這些日子以來被假象所包圍著,明知道宋堯喜歡的人不是自己,卻還是覺得被他喜歡是一件很虛榮的事情。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就是那麽奇妙,宋堯的告白未遂讓他突然間豁然開朗,覺得像紀亦憂那樣暗戀一個人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更何況十六歲的男生還不懂得怎樣去戀愛,隻覺得能跟有好感的女生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也足夠了。於是宋堯順水推舟地和印嵐成為朋友,進而輕而易舉地打進了印嵐和紀亦憂的二人世界,兩點一線增加了一個線外點,便自然連成了一個新的幾何圖形——三角形,都說三角形是最牢固的圖形,所以才會有鐵三角這麽一說。

鐵三角的瓦解源於一場宿醉。

高二分文理科,紀亦憂衡量著如何抉擇,陸森然的名字出現在理科報名表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一向喜歡文學並且擅長記憶的紀亦憂卻偏好文科,糾結時她甚至偶爾會羨慕印嵐物理一塌糊塗,可以毫不猶豫地在文科報名表裏填上自己的名字,然而宋堯也遲遲未決,因為他在等紀亦憂的最後的答案。

因著各種令人猶豫徘徊的原因,文理分科的這段時間幾乎人人口中的話題都離不開它,就連不熟悉的同學見麵打招呼都會問上一句“你選文選理”這樣的話,就跟說“吃飯了嗎”一樣自然貼切。

“你還沒有決定嗎?我說的是文理分科的事情。”印嵐和紀亦憂向往常一樣在走廊上吹風閑聊,話題繞來繞去,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了這句話。

“啊,”紀亦憂為難地抓了抓頭發,有些難為情似的,“很想選文科,因為想和你繼續呆在一個班啊,可是媽媽的意見似乎是希望我選理科……挺難抉擇的。”

“不在一個班其實也沒什麽,反正也離得不遠。”印嵐低下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她似乎聽出了紀亦憂的弦外之音,所謂的“媽媽的意見”不過是遮掩的借口,不用想都知道,紀亦憂一定很想跟陸森然在一個班吧,礙於她不能選理科才沒有直說,真是好笑。

“嗯,是啊。”紀亦憂的呼吸瞬間靜止,因為她發現陸森然正和幾個男生從她們對麵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空氣裏頓時彌漫著令人躁動不安的因子。

“對了,陸森然選理科,這回紀亦憂一定又不甘心地跟隨他繼續爭理科第一吧,哈哈哈哈,搞得跟歡喜冤家一樣。”男生開玩笑一向直接,這次果然又當著陸森然的麵揶揄紀亦憂,她的臉霎時紅了起來,卻不甘於被當眾取笑。

“不,我才不要當跟屁蟲,我選文科。”紀亦憂直視陸森然的眼睛,斬釘截鐵地下了保證,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僅僅挑了挑眉順道說了句“她選什麽關我什麽事”便徑自繞開了。

擦肩而過的瞬間,紀亦憂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什麽堵住了一樣憋得難受,自己連續好幾個晚上失眠,輾轉反側地考慮著要不要義無反顧地跟著陸森然選擇自己並不太喜歡理科,這一切他無法體會更加無法感同身受。對她來說是人生中重大選擇的事情,於他而言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根本就不足掛齒,這種被忽視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可是放出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事後,紀亦憂用顫抖的筆尖在文科報名表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目光戀戀不舍地遊移在一旁的理科報名表上,停留在陸森然筆鋒銳利的字跡上,然後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太衝動了麽?真是活該呢。

不久之後,宋堯的名字就出現在了表格上紀亦憂名字的下一行。

同樣是出於暗戀的心情,紀亦憂因為一時衝動選擇了與陸森然背道而馳,而宋堯卻以更安靜的方式悄然尾隨她的步伐,印嵐卻更為可憐,局限於糟糕的理科成績無法順從自己的心意抉擇。

或許現實就是那麽的蒼白無力吧,哪怕青春年少時的我們多麽地想不顧一切用力去愛,也隻能無奈地被拖著走。

期末考試之後文理分科正式按照分數劃分的排名實行,陸森然順利進入理科實驗班,紀亦憂、宋堯以及擺脫了物理這塊短板之後的印嵐都進入了文科實驗班。被感情這條透明的細線串聯在一起的四個人,似乎漸漸演變成一個點和三點連接形成一個平麵的關係。

文理之間沒有實質上的升學競爭,學科性質又決定了今後學習模式大相徑庭,看起來陸森然的一切將與他們再無瓜葛,反之亦然。

於是,紀亦憂在文理科分班名單放榜的當晚。興致勃勃地邀請印嵐和宋堯一起去喝酒慶祝,其實她心裏想的卻是另一番理由,借酒消愁,愁的是她今後再也不能偷偷摸摸地收買編座位的班委,讓她坐在距離陸森然的後桌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也不能大大方方地以副班長的身份公事私事一概去叨擾班長大人陸森然。

礙於酒量不好,這場表裏不一的買醉反而是發起倡議喝酒的紀亦憂喝得最少,印嵐壓線進入文科實驗班本來就興奮不已,宋堯也因為能夠繼續不動聲色地跟在紀亦憂身後感到慶幸,於是到了最後紀亦憂看著兩個喝得搖搖晃晃的閨蜜徹底傻眼。

“你們兩個沒事吧?宋堯、印嵐?”紀亦憂看著滿麵通紅的宋堯,又瞧了一眼已經趴在桌麵上不省人事印嵐,虛弱地撫摸著自己的額頭。

“沒事的,我先送你回家,再順路送印嵐。”宋堯眼裏寫滿了醉意,卻仍舊笑得燦然,露出一口整齊的貝齒。

“真的沒問題嗎?”下車之前紀亦憂不放心地再次向宋堯確認了一遍,他卻沒聽見似的擺擺手,讓司機繼續往下一個目的地出發。

紀亦憂看著出租車絕塵而去的背影,心稍稍地鬆懈下來,盡管印嵐醉得厲害,畢竟宋堯是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換成別的男生,她是怎麽也不會放心讓印嵐被這樣輕易帶走的,

然而事實證明,她的擔心並沒有多餘。

短暫的停車讓印嵐的胃裏的東西翻湧起來,不舒服的感覺讓她從昏迷狀態切換到部分清醒,睜開一半的眼睛醉意朦朧,伸手纏上宋堯的腰撒起嬌來:“唔,我好難受,不想這樣回家,我們繼續去喝酒好不好?”

“別鬧了,我現在送你回家。”

“我才不回去!回去肯定要被印文頤那個羅嗦婆娘念叨,煩都煩死了……”印嵐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轉頭趴到了駕駛座的椅背上,隔著防護欄對司機嬌嗔,“司機師傅,麻煩到最近的賓館。”

“這樣不好……”宋堯看出印嵐醉得不清,剛想和司機解釋就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吻封住了嘴唇,柔軟的觸感緊貼著他,伴隨著她嗬出的醇香酒氣,竟然令他有窒息的感覺。

司機師傅對於年輕人的越軌行為司空見慣,隻是抿嘴偷笑,順當地把他們送到了附近的賓館。宋堯抱著醉醺醺的印嵐下了車,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心裏不斷默念著隻要把她送進房間就立馬走人,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超越了他所預料的範圍。

宋堯按捺著躁動的心,小心翼翼地將印嵐放在**,扯過被子想幫她蓋好,卻在俯下身掖被子的時候被她一把拉住,被驚到的瞬間他整個人失去重心,摔在她柔軟而發燙的身體上,繼而被神誌不清的她摟住不放。

“我好難受,抱抱我好不好……”印嵐像撒嬌的貓咪一般蹭著宋堯的身體,修長的手臂纏上他的脖子,嘴唇也跟著貼上來,微張的眼眸迷離而勾魂,讓涉世未深的他不知所措,隻能任由她的氣息和手指放肆地在他身體的各個部位遊移。血脈噴張的感覺令血氣方剛的他產生了強烈的欲望,她繼續調整偎依的姿勢緊貼他的身體,酒精和荷爾蒙的作用令她發出輕聲的嚶嚀,更是勾起了作為正常人類原始的力量。

最後,她滾燙的體溫成功沸騰了他的血液,也奪去了他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