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虛假的欺騙,假如可以持續一生的話,不就變成美好的承諾了麽?

如果真相不堪入目,那麽,可不可以讓我一直沉浸在虛浮美好的表象中,永遠不要醒來?

空氣中似乎浮動著某種不可觸碰的易燃顆粒,讓共存於同一空間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呼吸,靜謐而詭異的氛圍,流轉著仔細洞察周圍的窺探的眼睛,各懷鬼胎的旁觀者,以及被焦點鎖定的核心人物。

紀亦憂筆直地坐在課桌前低頭麵對著枯燥乏味的課本,餘光裏,宋堯幫著印嵐收拾著課本和文具,答應與印嵐換座位的同學則抱著一大摞課本耐心等著。

三角形的相處模式漸漸從形式上開始瓦解,變為一條直線以及直線外的一個端點。

慶幸的是,紀亦憂並沒有淪落為一個孤單的點。

宋堯仍舊選擇坐在紀亦憂的後桌,印嵐卻換到了教室裏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她蒼白的臉上始終帶著疲憊而虛弱的笑容,似乎是身後揮動著透明的翅膀的天使,無論一旁的同學怎麽勸說都隻是微笑著用極其輕柔的聲音回應:“沒關係呢,或許是有什麽誤會吧,隻是我自己暫時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麵對她,是我自己的問題。”

低調、謙和、寬容、大方,印嵐將弱者的姿態不動聲色地嫁接到了另一個更為超然的境界。表麵上,印嵐似乎成全了紀亦憂害怕被眾人孤立的願望,而事實上她悄悄卻聚集了一股無形的力量,將紀亦憂再次置於被集體孤立的懸崖邊緣。

“真是過分,明明應該是做錯事的人回避才對吧?怎麽反而讓受害者自己換到角落裏,擺明了欺負人!”

“哎,誰讓紀亦憂是咱們的優等生呢?放著好好一個準文科狀元不愛著護著,難道學校腦子進水了麽?”

“不過宋堯倒是挺講義氣的啊,完全沒有重色輕友而拋棄紀亦憂。”

“哈,誰是‘色’誰是‘友’,我看難說咯。”

猜測、指責、謾罵。

有的人表麵上僅僅是旁觀者,卻也是讓惡言不脛而走的幕後主使。

有的人不是職業狗仔隊,卻是野心勃勃的言論炮製者,讓曖昧翻飛。

他們潛伏在你的周圍,以路人之姿閑庭信步,又會在一切不好的事情爆炸的第一時間,沉默而快速地聚攏,或含笑,或眉飛色舞地觀看著一幕又一幕腥風血雨的大片,再繪聲繪色地將它們傳播擴散。

尖銳的議論聲宛如擦槍走火,讓空氣中的可燃微粒起了一絲反應,一時火花四濺,劈裏啪啦作響,燃燒的熊熊火焰灼燒著紀亦憂的皮膚,火舌由四麵八方一起舔過來,讓她無處可逃。

紀亦憂閉上眼睛,假想此刻周圍萬籟俱寂。

無力抗爭的她隻能逃避。

黑板上字跡工整地寫著值日生的名單,四個名字,其中之一就是紀亦憂。然而放學後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陸續離開之後,偌大的教室裏竟隻剩下紀亦憂一個人承擔值日的任務。

紀亦憂拿著掃把從衛生角裏走出來,才意識到同學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自覺地將椅子搬上課桌,更沒有任何一個被安排同她一起值日的同學留下來幫忙。她咬了咬嘴唇,放下掃把,從第一組的第一桌開始將椅子一張張往課桌上搬。

“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一樣可以做得完不是麽?”紀亦憂苦笑著自言自語,幹脆挽起袖子準備一鼓作氣將四個人的活一起幹完。

“怎麽就你一個人值日?你們班的勞動委員安排得還真是夠合理的。”陸森然的語氣微微含怒,聽不出是在諷刺那個可憐的勞動委員,還是在嘲笑紀亦憂不懂捍衛自己的合理權利。

“陸森然,你先到走廊那等我吧,值日還得好一會兒才能做完,這兒灰塵大……咳咳。”紀亦憂推搡著陸森然,他卻轉過身反手搶了她的掃把,她抬頭笑靨如花,“想幹嘛?還想學人家雷鋒叔叔做好事啊?”

“不然我來幫你把椅子搬桌上,地你自己掃就好了,一看你瘦胳膊瘦腿的就沒什麽力氣。”陸森然想了想,又鬆了手,閃身到了第一組的最後一桌,手腳麻利地開始搬椅子,“我可不是樂意幫你做這些麻煩事,隻不過要是你動作龜速,我們誰也別想搭上末班車。”

“喂,”紀亦憂聽著陸森然的辯白忍不住笑了,心裏卻暖暖的,像剛剛喝下一杯溫熱的奶茶,又像是被午後陽光曬化的雪糕,柔軟而甜蜜的感覺,“謝謝你了雷鋒叔叔!”

空****的教學樓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地砸著地板,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聲,狹窄的樓梯裏,宋堯摸著扶手一路飛奔上樓,好不容易到了教室門口弓著腰大口喘息著準備進去,卻看見教室裏除了紀亦憂之外,還多了一個他認為不應該出現的人。

陸森然剛剛搬完最後一張椅子,又到衛生角拿了一把掃把準備幫紀亦憂分擔一下,溜到了最後一組開始打掃起來,紀亦憂也已經掃到了第三組,看起來他們合作得十分默契。

鼓起腮幫子用力呼出一口氣,宋堯握緊了拳頭閃身到了拐角處,靠著雪白的牆壁慢慢調整著呼吸和心情。他明明知道勞動委員是刻意將紀亦憂的值日任務調到了今天,為的就是讓對紀亦憂心存芥蒂的同學們故意排斥她,將所有的勞動任務統統丟下不管。

所謂的勞動委員自然是印嵐的愛慕者之一。

原本,宋堯想放學後直接留下來幫紀亦憂,可是印嵐的情緒也不得不照顧,隻好先把她送回家再趕過來,可是他竟然忽略了紀亦憂身邊早就有了一個陸森然,已經不需要他這個所謂的男閨蜜時刻掛念。

回家的路上紀亦憂一直盯著手機,卻在反複確認沒有收到短信的時候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陸森然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想逗逗紀亦憂,又怕觸及她不開心的地方。

“別人還說什麽‘萬年修得宋堯君',還不是重色輕友的家夥。”紀亦憂故作坦然地聳了聳肩,喃喃自語道。

“沒準現在別人眼裏你隻是一個欺負他女朋友的壞女人。”陸森然打趣她。

“宋堯不會這樣想,他是我最好的男閨蜜,他會相信我的。”紀亦憂狠狠地瞪了陸森然一眼,眼神控訴他胡亂揣測她的好朋友。

雖然說出這話的時候,紀亦憂並沒有底氣,往常她和印嵐吵架或冷戰,宋堯都是會在身後默默支持她的,至少也會發條短信安慰她一下,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

紀亦憂無力地垂下睫毛,失落的陰影迅速覆蓋下來。

到家後連吃飯的胃口都沒有,紀亦憂整個人呈大字狀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手機丟在一邊,她閉著眼睛,耳朵卻緊緊鎖定著短信微弱的鈴聲。

是意念的魔力嗎?短信提示音竟然真的響起了,紀亦憂興奮地爬起來,抓著手機湊得很近,像是要感受手機那一端的人帶給自己的溫暖。

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並不是宋堯的,但卻是另一個讓紀亦憂心生溫暖的名字。

——Season。

【無論遇到什麽事情,我都在你身後。 From Season】

【不知道為什麽,即使隻是字裏行間的溫暖,也還是讓我覺得,你好像一直都陪在我身邊,而不僅僅是一個微博好友。From 優伶】

雖然文字矯情了些,卻是紀亦憂此刻真實的感受,句句肺腑。

有時候身邊的人礙於各種因素無法給對方一個溫暖的擁抱,反而是像紀亦憂和Season這樣永遠也無法相擁的遠距離的陌生人,僅僅一些瑣碎卻溫柔的字句就可以將溫暖漂洋過海傳遞過來。

紀亦憂偶爾也會想象Season的樣子,也許是懂事乖巧的正太,也許是笑容溫潤如玉的少年,也許是留著絡腮胡子的大叔……

什麽樣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樹洞大人Season。

陸森然斜倚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麵容冷峻,深邃的眼眸中流轉著一種複雜交織的光華,宛如一尊雕刻精致的希臘雕像,方才閃爍著的手機屏幕漸漸黯淡下來,他的心情仿佛也隨之緩緩安靜,卻又迅速滑向了另一個沉寂的淵藪裏。

喂,其實很想要守護在你的身邊,以另一種更為直接而溫柔的方式。

呐,你有沒有在海邊赤腳奔跑過,喘息著凝視那一灣淺淺的海灘?如果你曾經屏住呼吸靜靜聆聽過那溫柔的海浪聲,如果你曾經深情佇望過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白色浪花,那麽你一定可以感受到我此刻的心情。

因為,生活裏好多的事情就是這樣,細微卻真實地在你的耳畔中回響不絕,猛烈撲打過來時你認為已經結束了的事情,其實,它還在繼續以更凶猛的氣勢向你撲打過來,直到永遠,直到時間的盡頭。

灼人的午後,體育課無疑成為了在樹蔭下乘涼的好時機,隻是在此之前,必須做一些熱身運動。

紀亦憂彎下腰打開自己的鞋櫃,卻訝異地發現本該放在裏麵的運動鞋不知所蹤,她低頭看了看腳下的平底涼鞋,輕輕抿住了嘴唇。

鎖頭明顯有被撬過的痕跡,卻被人裝模作樣掛在那裏,像是刻意留下來的探子,假意微笑著內心卻無比期待看別人的好戲。

操場上,同學們早已排好了整齊的隊伍,體育老師曾是國家一級的運動員,身材中等卻無比健碩。他是個極為嚴厲的人,耐著性子看著紀亦憂最後一個走向隊伍,本想作罷,卻在無意中注意到她腳下穿的不是規定的運動鞋時重新皺起了眉頭。

“那個女生,為什麽遲到,又為什麽沒有按照我的規定穿運動鞋來上體育課?”渾厚的聲音在空氣中回**,紀亦憂感到背脊一陣發涼,她明白自己將會有什麽樣的下場,“沒有穿運動鞋就給我繞著操場跑十圈!其他同學,解散!”

交頭接耳的私語聲,眉飛色舞的眼神交流,一瞬間被感官捕捉。

餘光裏印嵐微揚著嘴角,紀亦憂卻怎麽也不敢抬頭直視她那張熟悉不過的臉孔,隻是不遠處的宋堯悄悄握住了拳頭,似乎想要朝紀亦憂走過來,卻被她搶先跑圈逃掉了。

一圈,兩圈,三圈……

紀亦憂本來就不擅長運動,加上身材瘦弱、肺活量不大,沒多久她就開始氣喘籲籲,體力不支地放慢了腳步,臉色也漸漸蒼白。

隻是,她不能停下來,不能讓其他人看自己的笑話。

“別跑了!”紀亦憂感覺到胳膊突然被誰抓住,赫然轉過頭,宋堯神色凝重地看著她。

果然,他還是不忍心看著她一個人在烈日炎炎之下跑那麽長的路,於是丟下了打得心不在焉的籃球過來陪跑。

“宋堯,謝謝你!你去打籃球吧,不用管我。”努力扯出一個虛弱卻堅強的笑容,紀亦憂心裏一陣酸楚,她怎麽會不感動,又怎麽會不希望有個人可以陪她一起跑完這漫長的路程?可是一想到那些縈繞耳畔的流言蜚語,還有印嵐醋意橫生的眼神,她卻不得不推開宋堯溫暖的手。

“紀亦憂,我讓你停下來懂不懂?”宋堯幹脆兩隻手一起抓住了紀亦憂的肩膀強迫她停下來,咆哮聲在整個充斥著歡聲笑語的操場上顯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印嵐手裏拿著一隻橙色的氣排球,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兩個人當眾拉拉扯扯的人。

“那個男同學,想要陪跑的話就再加十圈!”體育老師鐵青著臉砸了個籃球過來,正中宋堯瘦骨嶙峋的背脊,他卻紋絲不動,仍舊堅定地抓著紀亦憂的肩膀,懇切地看著她。

“紀亦憂,我來替你跑,你趕緊找個地方坐下來喝點水,不然就你這個小身板遲早中暑!”宋堯篤定地點點頭,像是對紀亦憂發號施令,他轉過身對體育老師吼了一句,“謝謝老師成全!”

“我說的是陪跑不是代跑!”無視體育老師的大聲嚷嚷,宋堯已經消失在操場的這一邊。

“宋堯這個白癡……”紀亦憂愣愣地停駐在原地,陽光打過來,投射在地上肥短的影子顯得有些可笑,她慢慢地走向有樹蔭的地方坐下,捂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努力平穩著自己的呼吸。

汗如雨下。

“咚!”一個籃球突然飛過來,不偏不倚地砸中了紀亦憂的額頭,破皮的灼熱感迎麵而來,她咬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擦拭著傷口,血絲在白色的餐巾紙上緩緩遊離綻放,像是妖冶的花朵。

“喂,別裝可憐了,趕緊把球給我們扔回來啊!”籃球架下的女生聲音凶悍,完全沒有顧及紀亦憂還在處理傷口。

“等一下。”好不容易把籃球給丟了回去,紀亦憂原本以為可以清淨下來,沒想到另一個羽毛球拍又飛了過來,她感受到呼嘯的風聲擦過耳際,本能地抱住了頭,拍子重重地打在纖細的胳膊上,一道道網狀紅痕頓時顯現出來。

紀亦憂僵硬地維持著躲避的姿勢掩飾著噴薄而出的情緒,狠狠地咬住下唇,他拚命調整著呼吸,好讓眼淚可以安靜地倒流回去。

不能哭,不能讓人看笑話。

鎮定地挪開手臂,紀亦憂彎下腰將羽毛球拍撿起來,卻遲遲沒有移動腳步。

對方或許是不耐煩了先走了過來,粗魯地想要將羽毛球拍搶回去。

“是你的?”紀亦憂的聲音突然變得清冷,她緩緩地抬頭,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了十幾公分的女生。

也許是因為做賊心虛,對方原本理所當然的表情變得有些畏畏縮縮,眉毛向中間擠壓,鼻翼翕動著,露出分外尷尬表情,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啊……”

“那就還給你好了。”紀亦憂握住球拍把柄的手突然一緊,抬手舉起羽毛球拍,用力揮手給那個女生當頭一拍。

“啊!”對方尖叫著下意識地捂住臉,瑟縮著身子卻忘了閃躲.

預想中的痛楚卻遲遲沒有落下,女生抱頭的狼狽姿勢稍稍僵硬,眼睛試探性地睜開一條縫,從搭架起來的胳膊之間偷偷觀察紀亦憂的表情。

“怎麽不接呢?”球拍在離對方額頭一公分左右的距離驟然停下,紀亦憂嘴角上揚,眼神裏充滿了不屑和嘲弄,幹脆手一鬆,球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隨即瀟灑轉身,側過一張陰鬱而冷冽的臉,“那我就給你放這了。”

被羞辱後的狼狽感讓這個原本氣焰囂張的女生渾身戰栗,嘴唇也微微泛白,卻又自知理虧不能對紀亦憂如何。

遠遠的,印嵐斜著眼密切關注著紀亦憂的一舉一動,她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早已波濤洶湧。

攤開的手心已然緊握成拳。

為什麽?

為什麽你就可以如此從容地蔑視一切呢?

“給你水,還有……謝謝。”紀亦憂貼心地把礦泉水擰開蓋子再遞給宋堯,看著他雙手撐著膝蓋,弓著身體氣喘籲籲的樣子,她心疼地皺起眉頭,“讓你逞強陪我,吃不消了吧。”

“沒事……”宋堯一邊喘氣一邊笑著伸手接過礦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微涼的水流從喉管直通到底,一股涼爽的感覺頓時擴散到因為劇烈運動而滾燙的全身,他眯著眼神打量著紀亦憂,“怎麽不是冰的?”

“剛運動完就喝冰水對腸胃不好。”紀亦憂微笑著抽出一張紙巾伸向宋堯大汗淋漓的額頭,他愣了一下,還是溫順地俯下身讓她幫忙擦汗。

“拿毛巾擦汗比較好。”另一隻纖纖玉手突然伸了過來,將宋堯的臉用力扳過去,一塊素色的方巾隨後輕輕擦拭過他的額頭,動作無比溫柔。

“小嵐……”紀亦憂懸在半空的手微微僵硬,幹笑著把紙巾揉成團塞進了口袋裏,若無其事地看著印嵐和宋堯在眼前大秀恩愛。

呐,其實已經習慣了對不對?

印嵐餘光裏看著紀亦憂黯然下去的眼睛,心裏好像突然飛出一隻翩翩起舞的花蝴蝶,眉梢輕揚,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

“我自己來吧。”宋堯把方巾拿過來胡亂擦著頭發,印嵐的笑容一瞬間僵住,卻隻能默默地收回手,手指用力彎曲成拳,指骨關節微微泛白。

紀亦憂隻是抿著嘴唇低下頭,沒有言語。

教室角落的垃圾桶裏靜靜地躺著一雙被剪刀戳得殘破不堪的運動鞋,被發散著惡臭的垃圾包圍著、奚落著。

紀亦憂用力踢了一腳那個垃圾桶,看著滾落在地的垃圾桶和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角落,眼淚也突然滾落下來,卻隻是靜默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怎麽了……”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紀亦憂轉過身突然抱住不知所然的陸森然,情緒在這時驟然上升到一個極點,終於可以有個人可以讓她卸下堅強的麵具,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起來。

陸森然錯愕的表情隨著紀亦憂低柔的哭聲漸漸溫和下來,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像在安撫一隻瑟瑟發抖的小獸,他的眼神更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宛如潮濕而深邃的森林裏燃起的零星螢火,潮濕而溫暖。

無論外表多麽倔強的人,都還是會有不為人知的脆弱的一麵吧。

謝謝你,願意將最真實的一麵展現在我的麵前,讓我明白,你其實需要我。

慣例的周一升旗儀式,單調而乏味,卻是學生時代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

至少,在中學階段是這樣。

紀亦憂夾在整齊的隊伍中,幹癟的身材就好像三明治裏的那片青菜,最近突發狀況那麽多,睡眠質量嚴重受影響,因此她現在的臉色也確實不怎麽好,真無愧於青菜這個喻體了。

整理隊伍,奏國歌,升國旗,國旗下的講話,領導總結發言……

一切按部就班且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似乎永遠不會有意外的插曲來打擾,也因此毫無懸念而枯燥無味。

原本肅穆的隊伍由於困意來襲歪倒了一片,也有低頭偷偷玩手機的人,更有刻苦讀書的同學捧著小冊子爭分奪秒地背誦著英語單詞或者古詩文。

紀亦憂把手插進口袋裏,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

總覺得自己應該是與眾不同的,又或者,是不合群的那一個。

就像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以眼淚的形狀,溫柔而寂寞地守夜。

印嵐則在這個時候和身邊的好友交頭接耳,她們似乎談論到了大家都十分感興趣的話題,彼此笑鬧著,眸光流轉。

猶如一朵被綠葉簇擁著的花朵,如此嬌美可人。

升旗儀式的流程很快進行到國旗下的講話這一環,報幕的主持人下台之後,卻遲遲沒有見演講者的身影,台下議論的聲音愈發的多起來,升旗台後隱約傳來爭吵的聲音,卻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就在觀眾們不耐煩地想要咆哮時,一個嬌小的身影突然被從後台推出來,踉蹌著站穩了腳跟,哆哆嗦嗦地摸索著走到演講台的中央,卻一直畏畏縮縮地埋著頭,話筒裏傳來女生帶著哭腔的顫音,聲線格外熟悉。

“我是魏玲玲……”遲疑著、顫抖著輕輕抬起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魏玲玲淚光閃爍的大眼睛裏寫滿了恐懼和追悔,“之前印嵐被造謠的事情其實是我幹的,跟紀亦憂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在這裏向她們兩個人道歉,也向全校師生道歉!”

最後的“道歉”二字被咬得格外的重,帶著濃烈的哭腔,似乎囊括了說話的人積澱許久的所有的情緒。

魏玲玲捂著嘴巴狼狽轉身逃開的背影,隱約飄散在風中的哭泣的聲音,還有碎裂了一地的、作為一個犯錯者僅剩的自尊心。

全場瞬間嘩然。

陸森然靜默地站在後台,想要扶住擦撞過他的肩膀跑過去的魏玲玲,卻被她狠狠地推了一把:“陸森然,你少給我假惺惺!這次我一個人背黑鍋,以後我要你和紀亦憂都不得好死!”

尖銳的咆哮聲讓空氣裏多了幾分一觸即發的火藥氣息,魏玲玲被眼淚打濕的臉因為憤恨而微微扭曲,像一隻正在噴射毒液的蜘蛛。

“你要怪的人應該是雇你拍照的印嵐吧。”猝不及防的被魏玲玲推了一把,陸森然後退了幾小步才穩住,十指收緊,輕輕眯起眼睛冷冷地回應,“或者怪那個鬼迷心竅受雇的自己。”

嘴唇不斷顫抖著卻說不出任何一句反駁的話語,魏玲玲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像極了嗜血的妖精。

紀亦憂的手指不自覺地纏繞在一起,因為過分用力而變得通紅,像是被藤蔓狠狠捆綁住,無法逃離,隻能任由它繼續肆虐已經脹痛得無以複加的肌膚,直到細胞在絕望中陷入窒息。

她的眼眸深處猶如一汪幹涸已久的泉水重新複蘇,一點一點地滲出水珠,最後匯成一片澄碧通透的清泉。

是錯覺嗎?

伴隨著魏玲玲的供認不諱,周圍一直緊鎖在自己身上的鄙夷的目光似乎頓時煙消雲散,紀亦憂卻沒有想象中應對自如的輕鬆感,心情反而愈發沉重。

自然不是完全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隻是仿佛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突然得以釋放,卻突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嘴唇輕輕顫抖著卻將嗚咽的聲音吞進喉嚨裏。

嗬,魏玲玲,究竟該說你蠢,還是該說你有病?

當假象一般的“事實”攤在你麵前,你會相信嗎;可是真的換做是你,又能夠接受不堪入目的真相嗎?

——懷著焦慮和擔心,恨不得將自己當做GPS安裝在閨蜜身上,隻是為了確認她沒事,可是過分的關切卻觸碰了她強烈的自尊心,最後演變到白熱化的境地,被她不擇手段地陷害,然後再找個不相幹的人出來背黑鍋。

卻隻能接受最美好的謊言。

唯有相信假象,才能獲得真實。

空氣中攪動著燥熱不堪的因子,不斷回旋著、撞擊著。

印嵐藏在人群裏,維持著石膏雕塑一般靜默的姿態,目光自始自終落在舞台的一個點上,眼神放空,一言不發。

閉上眼睛,混沌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把精致的匕首緩緩嵌進心髒的畫麵,刀刃溫柔地滑過心髒表麵,卻隱約可以聽見持刀人陰冷的笑聲,宛若螞蟥冰涼無骨的身軀輕巧地滑入了皮膚表麵突然張開的毛孔裏。

恐懼感無限放大,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裏慢慢聚攏、轟鳴。

當幾天前,陸森然將那個灌滿魏玲玲和印嵐罪惡交易的U盤丟到印嵐麵前時,她愣住了。印嵐當然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賊喊捉賊的小把戲終究會被有心人看出破綻,她沒想到的是,抓住她的把柄的人,竟然是跟這件事情毫無關係,況且從來都對人對事冷漠至極的陸森然。

曾經暗戀的人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竟然是由於這樣的一條導火線。

真是可笑!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和紀亦憂關係那麽好,你還這麽費盡心機地算計她,但是我也沒有興趣知道內幕,我隻是想提醒你不要自作聰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我揭發你之前,主動跟她道個歉。”陸森然修長的手指隨意把玩著那枚小小的U盤,蝶影般的睫毛低垂,眼神裏寫滿了嘲諷與輕蔑,他的動作和神態像是一個審判者正在揉捏著犯錯者的心髒,警醒著他隨時可以施加力度將其捏碎。

“就憑一個U盤和子虛烏有的罪名,你就想誆我?”印嵐扯了扯嘴角,下垂的手指悄悄捏緊了衣角,卻故作淡然。

印嵐是不敢直視陸森然的眼睛的,她怕的不是被他看穿自己的心虛,而是怕他那種鄙夷的眼神會生生地刺傷自己。

“你有興致的話,我們可以一起來欣賞下裏麵的錄像。魏玲玲偷拍你和那個老頭的畫麵被學校大門口的攝像頭錄了下來,還有你和她在學校裏交換信封,那個時候恰好被一個路過的同學撞到,信封裏的照片恰好掉了出來,你忘了?”陸森然眉峰輕挑,冷笑一聲。

陸森然沒想過印嵐是這麽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他原以為女生都是脆弱不堪的生物,然而一個倔強得要命的紀亦憂已經讓他束手無策,如今卻又見識到了一個更為棘手的女生,隻是這一次,他心疼的人依舊是被傷害的紀亦憂。

哪怕隻是偶然間想起紀亦憂,心頭也還是會不覺一暖。

“陸森然,你信不信,就算你把證據、證人一並找齊了,紀亦憂也會站在我這邊?到時候你對她的維護就成了挑撥離間,不如我給你個對彼此都好的交代,讓魏玲玲一個人下地獄就好。”印嵐伸手撩了撩耳際的發絲,盡量讓自己的神情更泰然自若一些。

隻是無論她怎麽想要掩飾,都無法隱藏她內心的忐忑,纖細的手指輕輕顫抖著,就連聲音也跟著染上了一絲慌張,盡管故作鎮定,臉色卻也早已蒼白如紙。

就好像是一隻被釘死在木板上的蝴蝶標本,無論它如何想要將自己藏匿起來,也逃避不了被曝光的命運,其實它的內心掙紮著,妄想著掙脫枷鎖再次活過來。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接受你的方案?”陸森然皺起眉頭,顯然,他不喜歡任由他人揣測自己的心思,更不喜歡被人玩弄提線木偶一般支配他的言行舉止。

“就憑我看得出來你喜歡紀亦憂,”印嵐嘴角上揚,腦袋微側,一副天真又帶了一絲狡黠的模樣,“而你也知道,她一定想要這樣的結果。”

陸森然對於這個提議不置可否,心裏卻已然有了答案。

紀亦憂將印嵐看得不是一般的重要,假如真相攤開竟是如此的**裸,她一定無法接受,可是一旦讓無關痛癢的魏玲玲一個人攬下所有罪狀,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隻是——

“證據我會好好保存,如果下次再讓我知道你對紀亦憂不利,我就連這一次的賬一起算。”陸森然說完,轉身離去,頎長的背影帶著漠然的氣息,凍結了一室的空氣。

“嗬,隨你便。”望著陸森然絕然的背影才敢紅了眼眶,印嵐捏緊的拳頭輕輕砸在身後的牆壁上,白色的粉末沾上肌膚,又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她還來不及掉下的眼淚。

喂,你曾經有過這樣糟糕的經曆麽?

明明脆弱得不堪一擊,卻還是要在人前裝腔作勢。

其實誰又願意在喜歡的人麵前扮演一個反派,所謂的倔強,所謂的自以為是,隻是不願意以楚楚可憐的扮相博取同情罷了。

可是,可不可以有一個懂我的人,輕易就看穿我逞強背後的偽裝?

“嗨,紀亦憂。”

“嗨。”

點頭,微笑,然後在目光的短暫交匯之後,漠然地擦肩而過。

簡單的對話卻讓雙方心裏都百味陳雜。

略顯尷尬的神情,疑似躲閃的眼神,極不自然的語氣。

諸如此類的畫麵,不斷變換著對象輪番上演。

當紀亦憂處於風口浪尖之際紛紛避嫌,抑或當麵冷嘲熱諷的人,現在的態度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身,卻也都不約而同的表現出欲言又止的為難。

蹙攏的眉毛,皺起的鼻子,微張的嘴巴。

錯位的五官拚湊成一張張窘迫的麵孔。

恨不得伸手過去撕下那一張張偽善的麵皮,但在內心掙紮著上演了一場場無形的抬手的戲碼之後,終究無力將大快人心的想法變為**裸的現實,隻好呈現出給予彼此的假惺惺的微笑。

【既然事情解決了就忘了吧。From Season】

【即使真正的犯錯者道歉了又怎麽樣呢?先前的局麵已經那麽僵了,也沒有人會因為現在的我被證明是清白的就肯先低頭,冷場的情況恐怕會持續到畢業吧,也好,落個清靜。From 優伶】

【你打算怎麽辦? From Season】

【說實話,我不知道。From 優伶】

目光始終鎖定著界麵,直到確認短信發送成功,手機屏幕完全暗下來。

紀亦憂低下頭,默默把手機塞進口袋裏,明明知道Season無法替自己解決任何事情,卻無端地隻想把心情告訴他一個人,這種病態的依賴,連自己也沒辦法解釋,更不想戒掉。

習慣,果然是可怕的東西呐。

尤其是習慣了某個人的陪伴。

印文頤穿著寬鬆的家居服,安安穩穩地躺在安樂椅上聽著輕音樂陷入淺睡眠,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撫摸著平坦的小腹,臉上帶著溫柔如水的表情。

衛生間的門被輕輕打開,印嵐把手搭在門框上,靜靜地凝視著印文頤悠然的睡相,手指扣緊了金屬材質的門框,冰冷的感覺通過指尖迅速傳遞到了全身。她身後的洗手池邊緣放著一枚小小的驗孕棒,上麵的雙紅杠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