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故國明月

第8回故國明月

上回書說道,程墨且將老鏢師王義順領到了祠堂,老俠一看這泥胎偶像,汗毛倒豎有些吃驚。

這祠堂內供奉的,正是年輕時的王義順。

偶像前的供桌上,擺放著用紫檀打造的長生牌位,篆體字寫著“尊麻麵寶刀義順逸臣王公”。

老俠客對這一座雕塑,竟然看得出神。

“這,這身裝扮,這是年輕時的我啊!”老俠說。

“不錯!”老夫人悠悠下拜,“您這大半輩子行走江湖,路見不平的好事做過不計其數,想來是不會對多年前的這一場鏖戰有甚印象,但對我們一家三人來說,卻是雪中送炭,有救命再造之恩!”

“此話不知從何說起?”老俠再次問道。

“您不記得了?”老婦人點點頭,說道,“三十一年前的那一幕,我樣樣都還記得!閉上眼就在眼前!”

“亡夫本姓程,家譜傳是隋末名將程咬金的後人,宋元時期漸而移徙至川南嘉定樂山處安家。亡夫姓程,名海生,字表景元,太平天國時期曾拜在南王馮雲山紹光將軍旗下,做一參將。是年,雖然沒立過什麽驚天戰功,但總算無過。誰知,太平天國壬子二年,夏日行軍至湘江蓑衣渡之時,驟遭清兵炮擊,南王重傷不治,軍隊被打散追殺,亡夫返回營中,接上我和犬子南鄉,帶著一小支人馬,竟從湘江一路逃至漠北,未曾想仍未避開清軍小隊人馬的追擊。那一日,人困馬乏,無以為繼,我們終和追擊的清兵相遇。追兵糧草充足以逸待勞,我們卻已成強弩之末,不多時,便被殺得七零八落。是時,您保著一支鏢經過,見戰場血流成河、生靈塗炭,竟然二話不說拔刀進入戰場。我們深知,保鏢的不與官家為敵,但您為了救我們,竟然卷起鏢旗,把那一小支清兵盡數殺去。還資助我們盤費度過難關。如果沒有您,變沒有如今的景雲峰,更不會有我們程家這一條血脈。”老夫人娓娓道來,雖然越說情緒越激動,但說的甚是清晰,讓老俠王義順的腦海,瞬間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我想起來了,那是……那是鹹豐二年的事情吧,已經入秋了,當時你一家三口,你夫已然深受重傷,一小隊人馬被殺得也是七零八落,但個個忠勇,始終護著你和孩子!”王義順點了點頭。

“沒錯!這孩子就是南鄉啊!”老夫人說道,“我們既被您所救,想和您一起逃到關外,但您說那裏更是危險,反倒是皇城附近可能更安全些。天子附近‘燈下黑’,相較更為安全。我們聽了您的建議,最終落在了漁陽這裏。我那苦命的夫君,自從上了這景雲峰,時間不長就因舊傷複發撒手人世了。好在要有幾名忠勇的衛兵護著我們娘倆,一位心腹算起來是我們的老家人,還代替南鄉的父親傳藝,這才讓他重又獲得了家傳的武藝。話說,這些年我們在漁陽,雖然占山為王,幹的說起來是打家劫舍的營生,但從未為害鄉裏,既然我們的命是英雄救的,自然不能累了英雄的名聲。這些年,在漁陽周邊,廣有些虛名,那些為清兵所害、為貪官所累、為惡霸所欺的窮苦人,到頭來都願意來投奔我們,在我們這裏圖個平安,我們的寨子這才越做越大。”

聽到這裏,老俠王義順終於辨明了原委,他點點頭,深深信服,自己三十多年前,那一次出於習武之人本能的俠義之舉,不但直接救了這一個人家,更間接救了漁陽周邊的窮苦百姓,想來是個義舉。

想到這裏,他問道:“這事我已經有了印象,老夫人,逸臣尚有一事不明。為何這山主南鄉,要稱我為義父?為何這幼子程三牛,要尊我為爺爺?”

“這是亡夫的意思。臨終前,他在床榻邊向我們說道,如若不是您,便不會有我們這第二回性命。他雖然無福享受之後的日子了,但要我們好好活著。好好活,一來,為了延續程氏血脈;二來,為了給恩人您報恩。亡夫臨終前說,雖然他自己不能再見到您了,但銘記您的恩德。他留下遺言,要為老俠客您建一座生祠,要讓我子南鄉,遙尊您為義父。”

“哦!是這樣!”老俠點了點頭。

生祠外,有下人輕輕道了一聲“回事”,告訴程墨茶已經奉好。老俠這才與程墨、老夫人,回到聚義廳。

“卻不知,接下來義父要去哪裏?”在母親和義父麵前,程墨不敢擅坐,他侍立在母親身旁,朝老俠作揖問道。

“話不說不明,這一趟是陪我們鏢局子裏的一位老主顧走一趟。回到奉天,終究要交鏢的!”老鏢師說道,“這一路走的順,沒遇到什麽險境,想來是這些年積累下的一些虛名。話說起來,如果這一次,不是因為我那夥計,耍小聰明要從漁陽走山裏抄近路,還真不會碰到你們。”

“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這些年光景不太平,燕山山脈這群山裏,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不在少數,但要說勢力最大的,就是咱這景雲峰。”聽到老俠的話,程墨說道,“這些年我和他們廣有些來往,但總的說起來,多也是‘不打不相識’,終究是咱的技藝更精純些,咱的力量更大一些,對他們一來有個威嚇,二來有個交情。可是,咱家不下山行搶,但不能保證別家也不下山行搶,這樣,您權且在這裏住上幾日,孩兒自會安排咱們的夥計,去沿路各山送個信,保您此行抄近路無憂。到時候,逢山遇河,自有人相助。”

老鏢師王義順聽了這話,深感程墨的俠義之心,也深感此子的謝意,但他轉念一想,又有些猶豫,“孩子,你說的不假,這樣確實能給我們省下些口舌,避免些刀兵。可是,除了我的趟子手,這車老板、這趟鏢的夥計們,多是些本分老實人,在這裏即便你們接待的再妥帖,他們終歸還要戰戰兢兢度日,反倒不如我們即刻上路,他們也能少些恐懼。”

“義父說的也是,那這樣吧,您這一行人馬,權且暫休一日,我多安排幾個夥計,乘跨快馬分頭趕赴各處山寨,把消息送達。明日一早就送您上路!”程墨說。

“恩人莫要推辭,時隔三十一年,終於又遇到了您,我們總要盡一些地主之誼,聊表我們的寸心!”老婦人也在旁邊說道。

“這好吧!”王義順不便推辭,一抬頭,卻看到聚義廳門口,程三牛背著陳二,哼哧哼哧往屋裏走,“陳二,這是幹什麽,胡鬧!還不快下來!”

“老頭兒,你別管!這是我和小二子打賭呢!我願賭服輸!”想來走了很長一段路,程三牛的頭上有些冒汗,他嘴中說著,卻沒有把陳二放下,腰間佩戴的車輪巨斧,啪嗒啪嗒的拍打著自己的大腿。

“這……達官爺……我這就下來!”陳二看到廳堂內坐著的老達官,看到程墨和老夫人,羞赧的有些紅臉,他想要下來,程三牛卻緊緊的抓住他的雙腿,死活不鬆開。

“我說爺爺,您可別管!我寧肯背著這小子,也不拜他為師!”程三牛碩大的腦袋搖來搖去,說道,“我和他有賭注,他要能幫我把斧子拿出來,我就拜他為師,如果不拜他為師,就要背他一路。”

“行啦!行啦!兄弟!已經到地方了,你可以放我下來啦!”陳二拍了拍程三牛的肩膀,“這賭打完啦!我們兩清啦!”

“這可是你說的!”程三牛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他點點頭,“我說小二子,你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陳二的臉上浮現出窘態,他看了看自己麵前的老達官爺,又看了看程墨和老夫人,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嘿!早說啊!”程三牛鬆開雙手,猛地一甩,身體一抖,猛地把陳二放到二來地上。

陳二雙腿一沾地,利落的晃了晃身形站定,朝程墨和老夫人抱拳作揖行禮。

老鏢師王義順的臉上有些慍色,程墨卻見怪不怪,相反還露出幾分欣慰。

“義父,莫怪這倆孩子輕浮,這些年,犬子身邊一直沒有同齡人相伴,想來是悶的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好友,應該是他們多親多近的。”程墨說道,“我們一起入席吧,吃上些水酒。不過,山裏終究還是苦了些,沒有什麽好出產,還望義父您海涵!”

“哪裏話,哪裏話!我們這就過去!”王義順聽到這裏,不便推辭,他朝陳二遞了個眼色,與他一起入席。

山裏的菜肴,自有野性的味道。

桌上擺滿的菜品,無非是些野菜、野味,豬肉早已經醃製成火腿,倒泛起些鹽花。

酒香撲鼻,菜香四溢,行路久了,陳二真有些餓,他按捺不住的壓了兩口唾沫,卻眼觀鼻鼻對口口問心,坐在席前保持著謙謙君子之態。

程三牛等不及了,他等不及祖母、父親的客套之詞,抓起一隻燒雞,輕撕了幾下,便卸去了兩條大腿。他把一隻雞腿遞到了王義順的盤中,另一隻雞腿扔到了陳二麵前,又從雞胸上扯下幾條細細長長嫩嫩的肉,畢恭畢敬的放在祖母的碗中,這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一邊吃,他還一邊說:“別客套了!都趕緊吃吧!餓啦!”

程墨看到兒子的這舉動,又流露出些許慍色,王義順卻信服的點了點頭。

相互舉杯、碰杯,喝了幾杯自釀的烈酒下肚,吃了幾口菜肴。程墨這才說道:“卻不知義父,接下來有何安排?”

“順利的話,我們明天就啟程了,走山裏路,盡可能趕一趕時間,爭取盡早抵達奉天,交了鏢,我這才算完成了任務!”王義順點點頭,說道。

“既是如此,我這就著些手下,騎快馬先行為您打點!”程墨直起身,稍稍探了探頭,早有等在餐廳門口的下人走到身邊,彎下腰聆聽主人的話。

程墨把大概的意思和下人講了,這人倒也精幹,眼珠滴溜溜亂轉,瞬間有了主意,下去安排妥帖。

“義父,既然您有要事在身,我自不便久留您。不過,話既然說在此處,我還有一事相求。”程墨說道。

“卻不知是何事?”王義順點了點頭,問道。

“我這尚未開竅的孩子!”程墨指了指吃的狼吞虎咽的程三牛,說道,“這孩子這些年一直在山裏,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麵,心智也有些不全,再這樣下去,人就廢了,我想擺脫義父您,把他帶在身邊。能入鏢行,就入鏢行,這當然是最好,不僅能長見識,還能學能耐。不能入鏢行,就當成您的家生孩兒、使喚人,就算把他當成您的小馬童,也沒問題。我想讓他走出這山裏,多漲些見識!卻不知義父能否答應。”

王義順聽了這話,深感父愛如山,但想到自己此前已經篤定的打算,卻又似有不妥,這才湊到程墨的耳邊,說道:“此子雖然看似駑鈍,實際上心思卻細的很,現下應該是粗中有細、玉在璞中的年華。老夫空入江湖幾十載,無非是打打殺殺,沒什麽大作為,還是留在你身邊,你是忠良之後,自有自己的境界,你好生曆練,他將來必然有所成就啊!”

“義父,您切莫推辭。俗話說‘好狗護三林,好漢護三村’,我能做的,大不了是保這山寨周邊的平安,我的眼界就止於此。這孩子的眼界止於此,我這為父的卻有些於心不忍。這孩子傻是傻了些,但正是好年華,我把孩子交給您,‘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您好歹拉扯一下他,他的成就和眼界就會遠遠的高於我。還望義父您,切莫推辭!”

“是啊,恩公,老身我上歲數了,行將就木;獨子程墨大半輩子在這山寨裏,寨子裏的人也指望著他,他抱胳膊根忍,也要忍在這裏;唯獨我這個小孫孫程三牛,命苦的很,他娘生下來他就下世了,這孩子長這麽大,沒走出過大山,沒見過世麵,您騰出手來,幫我們教育一下他,讓他開一開眼界;更何況,這孩子別的能耐沒有,但天生神力,留在您的身邊,保鏢走江湖,多多少少也是一條膀臂啊!”老夫人端起茶盞,以茶代酒敬向老鏢師。

“可是……這……”老鏢師王義順心有牽絆,始終沒有答應,他為難的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猶豫了再三,終究還是搖搖頭,歎了口氣,“唉……依我看,還是算了吧!”

“怎麽?義父您有什麽疑慮?您放心!這孩子跟著您,您的人吃馬喂,他的日常花銷,我全包了,這總行了吧,我們絕不給您添麻煩!我給您準備出2000兩碎銀,夠不夠?”程墨的臉上有些不解,有些憤懣,他端起粗陶大碗,咕咚咕咚喝下滿滿一碗酒,愣怔怔的看著老鏢師,“您說行,便行;說不行,便不行。無論如何,您都是我程氏一族的恩人,都是我們朝思暮想的恩人。隻是,這不情之請,萬請您莫再猶豫,給我們個答複!”

“這個……”老鏢師王義順看到程墨態度的轉變,心裏卻也不是滋味,“唉,也罷!我姑且把這緣由,跟你們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