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莫論人非

第9回 莫論人非

祖母、父親紛紛建議,讓老鏢師收了猛漢程三牛,或是留在老鏢師身邊學藝,或是就職於鏢局,長長見識,謀一份前程。但老鏢師王義順,對此卻並不是非常支持。這舉動,讓祖孫三代頗感不快。

見大家有些不解,老鏢師不疾不徐、不緊不慢,他微微然笑了笑,端起大粗碗喝了一口酒,這才說道:“你們莫要心急,且聽我說上一說。不是我不給你們幫忙,不是我不願意收這孩子,實在是機緣不巧,世道使然。”

“恩公,這話卻又是從如何說起?”老夫人聽了王義順的話,悠悠然問道。

“實不相瞞,老夫我已近花甲之年,按理說,身體、技藝、氣力都已經大不如前,之所以還在鏢行裏混,保的鏢依舊安安全全,無外乎,一是靠當年闖江湖時留下的些許虛名,二是靠北路各路響馬,各路兄弟們給麵子,這我自己是明明白白的。如果大家不因為我的虛名,給我這老人家些許麵子,每趟保鏢都打打殺殺,可真是累也要把我累死。話雖如此,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勝舊人。江湖也已經不再是我年輕的江湖。俗話說,‘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英雄想要揚名立萬,總要是靠打敗老一伐的英雄,這才能上位,混跡江湖許久,我要是連這一個道理都看不透,那便真是這大半輩子白活、這大半輩子白混。”

“照您的話說,是要告老,衣錦還鄉了?”程墨聽了老鏢師這話,急匆匆問道,“可即便是如此,也不妨礙您收犬子啊!”

“錯啦!錯啦!”王義順聽了自己義子的話,輕笑搖了搖頭,“這個,我實在是不知該如何張口。混出名堂來的人物,講究的是衣錦還鄉,我這大半輩子把腦袋別在褲腰帶的人,焉敢這樣看待自己?我無非是想保完這趟鏢,就回去和鏢主當家的商量,還鄉養老、金盆洗手而已。這個說起來是可以理解的,我這大半輩子,刀頭噬血,幹的終究是打打殺殺的營生,結仇無數,到老來,不想再摸兩手鐵鏽,準備抱胳膊根回鄉,隱姓埋名,就此忍了。我看您家這位公子,骨骼驚奇、力量過人,早晚會有所成就,反倒不如跟著自己的父親,慢慢闖出自己的名堂。總比跟著我這垂垂老矣的老朽要強上不少。”

“義父您特意的客氣了。您的名望,江湖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隻要您願意提攜,這孩子三年五載也罷、十年八年也好,即便有些駑鈍,早晚也會學到些真功夫,闖出自己的名堂,如果您把他留在鏢行,到頭來他多多少少也能繼承一些您的衣缽。我程氏一門,自從先祖盧國公程咬金開始,多多少少有個名望,程三牛若真是得您的提攜,混出自己的名堂,也算沒有辱沒了先祖。”程墨說的慷慨激昂,回頭一望,自己的兒子程三牛,卻已經在和陳二的觥籌交錯間敗下陣來,現在已然枕著自己的胳膊,在酒桌上睡的香甜。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又朝侍立在席邊的下人們努了努嘴,幾個家傭上前,這才抬起程三牛,返回後堂休息。

“我跟你交個實底吧,我說自己要返鄉養老,這固然是一個方麵。如今,實在是這鏢行的飯,不再容易吃,不再好吃,也沒法子再吃啦!”看著程三牛被人抬走,老鏢師有些莞爾,但他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他歎了口氣,抬頭看了看陳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麵前的這碗酒,終究拗不過自己的脾氣,端起酒碗,把碗內餘下的酒一飲而盡。

“啊,義父,我們卻不知,您這話,要從何說起啊?”程墨問道。

“大清執掌江山以來,自康熙皇爺,可以說是進入了鏢行的黃金年代,適逢盛世,我們上三門的總門長‘勝英’先生,三隻金鏢壓綠林,甩頭一子鎮乾坤,一把金刀安天下,南七北六第一人,這才開辦了總鏢局。當時,鏢行的買賣好幹,鏢行能闖出名堂,一來,是因為鏢師們大多有真才實學,二來,是道上的人懂規矩,三來,是無論上三門、下三門,除了少數江湖敗類之外,大家多是以劫富濟貧為己任。但時代更迭、人心不古,如今,卻已然不是當時的那副光景。道光二十年,大清和英吉利開戰;道光二十四年,南方金田事發,出了拜上帝教,也就是你父所依;鹹豐十年,英吉利、法蘭西攻入京城,火燒了圓明園;光緒六年,西北新疆和東南海疆同時陷入危機,大清與沙俄戰火將至,倭寇吞並琉球。你看,適逢亂世,此刻已經不再適合步入鏢行了。”老鏢師說道此刻,歎了口氣,但他隨即又抬頭,看了看陳二,“南鄉啊,你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問問陳二,他的能耐如何?他的鐵砂掌得了真人的傳授,鏢行裏最好的鏢師喂招遞招,最好的藥給他散雙掌插鐵砂攝入的鐵毒,每日一張狗皮,給他練出來的能耐絕對俊。你道一雙肉掌能有多大能耐,陳二這一雙肉掌,足以切金斷玉。可是,他這一身的能耐,現在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啊!”

“啊!義父,卻又不知您這話,是從何處談起啊?”程墨問道。

“冬明,你把你的衣衫褪去,讓老夫人和南鄉山主,看看你的傷疤吧!”老鏢師對陳二說道。

“達官爺,好嘞!”山寨裏的野雞,每天從土裏刨蟲子吃,下出的蛋用豆油炒過,僅用鹽巴調味,就別有一番滋味,陳二此刻吃的上癮,但聽到老鏢師的話,不敢遲疑,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帶手布擦了擦嘴角的油星,趕忙站起身,他褪去自己的中衣,露出了滿身精幹的腱子肉,但胸前,卻星星點點,如同麻子一般,布滿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疤痕。

這一幕,讓程墨一驚,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不知,這位少俠是因何受了如此怪異的傷?傷及少俠的,又是何武功?”程墨問道。

“是何武功?”王義順苦笑,搖了搖頭,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袒胸的陳二身邊,指著他身上的疤痕對程墨說道,“南鄉啊,你有所不知,這南鄉所受之傷,非是高明武術所致,實在是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我們落後的太久啦!傷他的,是洋槍!”

“洋槍?”聽了老鏢師的話,程墨搖搖頭、皺皺眉,以示不解。

“洋槍!”老鏢師點點頭,“槍膛裏裝滿鐵沙子,扳機處灑滿火藥,引火物點燃後,鐵沙子以最快的速度擊出,鐵砂過出無所避,距離合適的話,一槍就可以取兩三個人的性命。過去江湖人說,我的大刀隕鐵打造,是一件神兵器。可即便如此,真要如此,總要費些力氣;可如今,你要是想取人性命,或是保一方平安,備上幾把洋槍就足夠了,誰還會習武呢!現在的江湖早已不是過去的江湖,習武之人,現在還有甚大用呢……”

老鏢師說道此處,指著陳二身上的疤痕說道:“就拿陳二來說,他不過是胸前中了一槍,大大小小的傷口,卻竟然有二十餘處,幸虧傷他是在冬天,他穿著皮大氅,厚重的皮毛幫他泄去了些許的勁力,可即便如此,傷口仍然處處見骨,我們用竹刀,幫他剔去了鐵砂,敷上了最好的金瘡藥,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養了整整半年,這才痊愈。”

“照您的話,義父,現在實在不是英雄出世的好時機?”程墨問道。

“非但不是英雄出世的好時機,相反,英雄反倒應該避世。年輕人還是讀一些洋文,師夷長技才是正途。要知道,我們跨戰馬、舉大刀,上千人的隊伍,也難敵洋槍洋炮百十人啊。”老鏢師說到此,親手幫陳二把中衣穿好,這才走回桌前端坐。

“照您的話說,我們父子也應該在此終老,不再出世?”程墨問道。

“這倒也不是!”老鏢師搖搖頭,“靜待時機,積蓄力量,把你的隊伍拉大,把你的人馬辦齊,早晚有一天,你們會有用武之地的。至於現在,你這幼子,實不是出世、出名的好時機。我們莫談國事、莫論人非,還是行事低調為妙。”

“好!義父,話已至此,我們不便強求,萬事,我們都聽您的!”程墨點點頭說道。

酒入歡腸、酒入愁腸,別有一番滋味。老鏢師說道此處,縱是瓊漿入口,也品不出半分滋味。他端起酒碗,透過窗欞遠眺,天色將晚,北方夜空中,竟然點點星光浮現。

“來啊!”程墨抬手召喚,之前在山下那茶肆中的夥計,疾步上前。這時,他已經換了一身打扮,透出了矜持、幹練。

“我問你,我要你準備的一幹用物,你準備好了麽?”程墨問道。

“當家的,都在屋外候著呢,就等您招呼!”這夥計單腿微微一跪,搭腔回答道,“現在招呼他們進來?”

“嗯!”程墨點點頭,“讓他們都進來吧!”

身著土布褲褂的壯丁,個個刀砍斧剁一般規整,個頂個兒是四麵見線的好身材,一副鋼筋鐵骨,想來程墨在他們身上都下了不少功夫,這些人看起來就都有些能耐。此刻,他們人人手裏捧著個托盤,托盤鼓鼓囊囊的,上蓋紅布。

“義父,您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本該備下更多厚禮酬謝。隻是,此處物產不甚豐饒,我確實是沒什麽可孝敬您老的,這些小禮,均是我娘所托,讓我準備好的,還望您老笑納!”程墨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他揭去紅布,每個托盤上,竟然白花花的是銀子、黃澄澄的是金子。

這場景讓陳二看呆了,即便是保了多趟鏢,他仍然沒有見過這麽多的銀錢,眼神有些呆滯發直。

“嘿嘿!”老鏢師卻笑了,他搖了搖頭,“我說小子,你特意的把老達官我看扁了!你覺得,我縱橫江湖幾十載,會是個貪圖銀錢之人麽?”

“恩公,請您一定要收下!這不過是老身我的一點心意。是年,您救我們一家之時,我們正在落難,確實沒什麽可以報答您老的。如今,雖然當家的已然不在,但我們孤兒寡母,倒也積累下些資財。幸得上天垂憐,讓我們再次得見救命恩人,莫說是這些銀錢了,就是讓我們平山滅寨相贈,我們自然也是要的!”老夫人見達官爺王義順有些推辭抵觸,趕忙用言語安撫。

“這位老夫人,我王義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本圖的也不是資財,實在是練武人的本分。你們快把這些東西收回,給我這些,試圖讓我收下這些,實在是有些埋汰我了!”老鏢師執意搖頭。

“既然如此,你們便退下!”程墨招呼一班下人暫且退去,自己又坐回到老鏢師身邊,低身向前說道,“義父,是我們沒想周全,這等酬謝,自然是把您看低了。不過,那份禮您可以不收,這份禮物,您卻無論如何,也要受下!”

但得見,程墨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物,這物不過幼兒拳頭大小,但甫一掏出,卻泛出柔亮亮、油膩膩的光澤。

老鏢師王義順自忖保鏢大半生,自是如此,仍未見過如此這樣的寶物,一時間難以緩過神,不由得心神不寧、心跳加速,他口中發幹,不自主的咽了兩口唾沫,望著這方寶物,竟然半句話也說不出,捏呆呆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