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回 新仇舊恨

第88回新仇舊恨

“張汝霖兄:

見信如唔。

如今天津衛,講勢力、比資財、論影響,無出先生之右者。弟浪裏鮫久慕先生英明,而難於得見。

今機緣巧合,令千金偶然外出遊玩,誤闖我家。

弟深知兄視千金如同掌上明珠,擅放千金回家,恐其歸途遇險。

故特暫留令愛在吾家,待兄台今晚申時前來赴約,容弟敬兄長一杯薄酒,容弟招待兄長一席河海兩鮮,再領令愛千金回家。

請兄長切莫推辭,準時赴約。”

信箋上的字體俊秀,用詞準確,顯然出自讀書人之手,絕非是這個平日裏張嘴閉口沒有正文的“浪裏鮫”自己寫來的。

張汝霖看過這信,交給了周斌義,周斌義看過之後,又把保護東家的重要任務,交給了韓金鏞。

“東家!”韓金鏞心裏掛念張海萍,即便周斌義不安排,自己也要冒險查訪,探一探究竟是誰吃了熊心、吞了豹膽,敢劫掠張海萍,他說道,“我豁出一條性命,也會確保您的安全,但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愛和恨,如果您現在有心思,能否簡單的跟我和周先生說一下,您和‘浪裏鮫’是否真的有冤仇?又是如何結下的冤仇?”

“孩子,你糊塗了!”周斌義聽了韓金鏞的問話,趕忙相攔,他說,“要說咱張家在天津衛視數一數二的宅門,但說起來,咱平日裏不仗勢欺人,還經常散資財給地麵、開粥廠賑濟窮人,哪裏會跟誰結冤結仇呢!”

“咳!咳!”張汝霖聽了韓金鏞的話,又聽了周斌義的回答,卻幹咳了幾聲打斷對話,他說,“周先生,既然事情已經至此了,既然這孩子今晚要陪我去拚命,這些事情也不必要瞞著這孩子。”

“那……”周斌義點點頭,“一切但聽東家您的意見!”

“孩子,你叫韓金鏞對麽?我告訴你,三年前我們之所以招錄你和你父親,完全就是因為你曾經打敗過‘浪裏鮫’,或多或少給我出了口惡氣!”張汝霖裏說道,“我家裏目前什麽狀況,你可能不了解,老喜可能不了解,但周先生完完全全了解。咱張家,雖然還有些資財,但總體來說已經到了沒落的年頭。仕途已經走不通了,我們之所以還能養著這個大宅子,養著這一班家奴院工,完全就是我們一家都在吃老本,吃我爹‘海張五’留下的遺產,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們在漢沽鹽場那幾十畝的鹽田。”

“孩子,你可知,論鹽業,除了咱張家,天津衛還有哪一家、哪一戶經營的多麽?”周斌義問道。

“都到這個程度了,還需要猜麽?論曬鹽,咱的死對頭是‘浪裏鮫’!”韓金鏞斷言。

“沒錯,孩子,你說的對!”張汝霖說道,“咱張家這鹽業起家,靠的是祖業,靠的是公買公賣,而他‘浪裏鮫’之所以販鹽能起勢,卻一直是靠他強買強賣,靠的是他仗勢欺人,靠的是他養了一群打手欺壓鄉裏、魚肉百姓。”

“既然如此,咱早就應該有些動作,製約一下他了!”韓金鏞說道,“欺負老百姓的,絕不是好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果我早知道這些事兒,我肯定是要伸手管一管的。”

“嗨,孩子,誰說不是呢!”張汝霖說道,“可是咱家有背景,他‘浪裏鮫’也有背景。咱的背景在衙門,他的背景在於不要命!好鞋不踩臭狗屎,誰願意真跟這麽個破皮無賴上廩?真若把他逼急了,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給你來個魚死網破,糾集他那一群亡命徒,上門找你的麻煩,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這些年我之所以一直生活在張家,一方麵是為了養老,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震懾‘浪裏鮫’,讓他有些敬畏。”周斌義補充說道,“可是沒想到,他終究還是動手了!”

“這麽說,他派人擄走小姐,為的是跟咱爭奪鹽業的經營權?”韓金鏞問道。

“鹽業的經營權都在官府了,他又怎能爭的走?”張汝霖說道,“張家在漢沽有幾十畝鹽田,其中產鹽最多、位置最好的鹽田,有十畝,他看上了這十畝鹽田,近些年沒少托人,希望高價購得。可做生意,得一邊願意買、一邊願意賣才行,我不願意賣,他也沒轍!”

“隻是沒想到,他今天使出了如此一招,要用小姐做要挾,逼著您深入虎穴,逼著咱張家就範啊!”周斌義的眉頭擰成了一團,他想了許久,這才說道,“估計這一次,‘浪裏鮫’肯定會出一個極低的價格找咱買,說是買,實際上就是用小姐的性命來換。人的名樹的影,估計他‘浪裏鮫’不會對您怎麽樣。可是,如果您不答應,小姐的安危便沒法子保證了。”

“那您為什麽還不去?”張汝霖問道,“周先生,有您跟著我,去應付那個場合,擔保這事兒沒有差池了啊!”

“我不能去!”周斌義說道,“一來,我周斌義雖然功夫一般,但在天津衛有個虛名,您去赴宴,帶著我,傳出去好說不好聽,讓天津衛的老百姓知道,以為您張員外、張大人以武力壓人,這個難以服眾;二來,他們擄走小姐的時候,用的是‘調虎離山之計’,這計策他們能使一次,焉能保證他們不再使出第二次?說實話咱宅子裏雖然家丁不少,但真正身上有能耐的,無非就是我和韓金鏞這小孩子。這宅子是張家的根,所有的田產地契、大多數的資財,都在咱家的金庫裏存著。我在,我能保著宅子的平安,保證東家您的根基無虞。但我不在,就讓韓金鏞自己在家守著,難保不會遇到危險。韓金鏞這孩子,能耐要說是尚可,但陪您赴宴,對付‘浪裏鮫’和他那幫散兵遊勇嘍囉們,自是沒有問題。而且這孩子天性機靈,應變能力強,讓他陪著您赴宴,讓他陪著您去救小姐,我心裏也放心。”

“這麽說,周先生,您已經拿定主意了?”張汝霖說道,“既然如此,韓金鏞,你去挑件趁手的兵器,今晚跟我前去赴約吧!”

“兵器?嘿嘿!兵器他韓金鏞絕對不能帶!”周斌義說道,“他‘浪裏鮫’即便行出了再多的荒唐事,他即便再要挾咱們,可這些事兒他都做在了暗處。明麵,他是以禮相請,他既然以禮相請,我們就要以誠相待。寸鐵為凶,真帶著兵器去赴約,讓大夥兒看見了,便又給了‘浪裏鮫’口實。咱在這個麵子上,輸不起,更不能輸,況且這裏麵更夾雜了小姐的安全。所以,絕對不能帶兵器!”

“可是……”張汝霖還想說什麽,周斌義擺手攔住。

“東家您放心吧,這孩子別看年紀小,可三年前,他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赤手空拳教訓了‘浪裏鮫’和他那班嘍囉,不信您問問他!”周斌義臉上露出了篤定的笑容,看了一眼韓金鏞,然後繼續向張汝霖勸解,“不信您問問他,當年他教訓‘浪裏鮫’和趙禿子那一幫嘍囉時,手裏用的什麽兵器?”

“開始是赤手空拳揍的趙禿子,後來他們一擁而上,想要以多欺少,我就用的扁擔!”韓金鏞不等張汝霖發問,主動說道,“可那畢竟是在三年前啊!這三年,我在功夫上沒甚長進!”

“孩子,你放心,把你的疑慮擱在肚子裏,我周斌義別的不成,看人還算準!這三年,你雖然在功夫上沒甚麽精進,但你的步法已經越發的靈便。這三年你雖然沒跟我學一招半式,但你師父‘大刀張老爺’張源和外公王義順傳你的霍氏譚腿,卻越發的紮實。”周斌義說道,“你練得少,可不妨礙你漲能耐。這不是因為別的,因為你的身軀已經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個少年,從少年變成了青年,拳怕少壯,現在你再去打趙禿子,再去打那些嘍囉,不僅步法贏他們,力量、敏捷也都隻會比他們更強。”

“得嘞!”韓金鏞聽到這裏,朝周斌義點了點頭,然後扭臉望向張汝霖,“東家,我知道我年紀小,讓您把您和小姐的性命托付給我,您心裏多少還有點疑慮。說實話,我也有疑慮。但我相信周先生的話,周先生既然說我成,我就肯定成。到了‘浪裏鮫’那邊,我就算豁出性命,也必要保證您的安全,保證小姐的安全!”

“嗯!”張汝霖聽了這些話,深知自己無法爭辯,再次點了點頭,“那周先生您看,這事兒,咱要不要報官啊?”

“報官?如果您覺得,咱家在官府那裏還有影響力的話,那報官也是不可無不可的事情。”周斌義早已經想到了這一層,向張汝霖對答如流,“問題是,您得這麽想,他‘浪裏鮫’平日裏如此的囂張,官府尚且那他沒有辦法,是真的沒有辦法,還是他‘浪裏鮫’如今已經和天津衛的各級官員有了瓜葛?真若是要報官,那些官員究竟是會偏向我們,還是因為‘拿人家手短’,偏向‘浪裏鮫’?真若是要偏向‘浪裏鮫’,那我們便更是被動了。”

“不錯!”張汝霖聽了這話,信服的點了點頭。

“依我看,沒有把握的事情,咱們還是不要去嚐試,沒有把握的陣仗,咱們還是不要去硬闖。”周斌義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說道,“有我周斌義保著張宅,有他韓金鏞保著您和小姐,料也無妨!”

“那好吧,你們都先出去吧,各自做準備!”張汝霖知道再商量,也商量不出個所以然,如今最好的對策,倒不如靜觀其變,等待水到渠成,更何況,現在他的心思滿在自己被擄走的女兒身上,心思亂的很,即便商量的再清楚,也難保到了現場一時糊塗。

韓金鏞跟著周斌義的腳步,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教師爺跨院。

“孩子,成敗都在今晚!”周斌義領著韓金鏞,坐在了院子裏的石凳上,小聲的說著,“我雖然向東家舉薦了你,可是有些事情,依舊得給你提個醒!”

“先生,金鏞一切但聽您的吩咐!”韓金鏞點點頭,說道,“有什麽需要囑咐的,小子我願聞其詳!”

“首先,跟著東家到了現場,你不能越俎代庖,替東家做決定!即便心裏有再多的不滿、不爽和憤怒,你都得耐著性子忍下去!”周斌義說道。

“這是自然,我是東家的下人,一切都要跟著東家的意見走!”韓金鏞點點頭。

“其次,你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著現場一切的潛在危險。”周斌義說道,“他‘浪裏鮫’說是請東家過府飲宴,可這卻如同是‘鴻門宴’一般,所有的危險、所有的不確定因素,你都得想在東家的前麵,提醒東家,讓他有個提防!”

“這也是自然,我心裏有數,周先生您說得對!”韓金鏞說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周斌義的表情赫然嚴肅了起來,“孩子,你年紀尚小,尚未進入江湖,不知江湖之凶險。但從今晚這宴會起,你就要初涉江湖了。江湖是什麽?江湖是爾虞我詐,江湖是血雨腥風,江湖是殺人不眨眼。關鍵時刻,真若到了關鍵時刻,你切不可手軟,該取人性命的,就取人性命,手下一定別留忖量。真若起了爭鬥,那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您的意思是……”韓金鏞聽到這裏,有些猶豫不決,他試探性的問道。

“我的意思是,真若到了宰人的時候,你手下不能留半點情麵!”周斌義說道。

“可若真是如此,那我不就是觸犯了王法了麽?”韓金鏞問道,“我倒不是怕犯王法,就是怕再額外給東家惹麻煩!”

“嗨,孩子,別說了,你想錯了!”周斌義說道,“大清已經不是康乾那個年代的大清了,現在的官員,都是雙眼盯著錢眼,他們哪還管王法啊?真若管王法,那還能讓‘浪裏鮫’興風作浪?”

“是啊,天津衛的官員們和‘浪裏鮫’沆瀣一氣,我若是傷了‘浪裏鮫’……”韓金鏞還想繼續向下猜測。

“你宰了‘浪裏鮫’也無妨!”周斌義麵沉似水,“你即便不宰,將來我也會去宰了他。宰了‘浪裏鮫’,雖然是身負血案,但更是為民請命、為民除害。那些昏官即便跟‘浪裏鮫’有金錢上的來往,但‘浪裏鮫’一死,他們貪贓枉法之事死無對證,也是給他們了卻了一樁心願。更何況,‘浪裏鮫’收買的那些官員,哪有什麽清晰的腦子?多數都是牆頭草,風往哪邊吹,他們便往哪邊倒。隻要確保東家和小姐的安全和清白,個把人命,東家花些銀錢,幫你運作運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我明白了!”韓金鏞點點頭。

“但我說的這些話,你切不可和東家提起!”周斌義說到此處,試圖給韓金鏞解釋清、解釋透,“我說的這些,都是陰險毒辣的招式。咱東家為人光明磊落,走的是正道。隻有到了情勢危急的時候,才能使用這些無奈之舉。但為了確保安全,有時候確實需要另辟蹊徑,把光明的和陰暗的招數都使出來,都使到極致!”

“周先生您放心吧,學生我一切均按照您的意思辦!”韓金鏞點點頭,“東家對我們父子有恩,我們韓家都是知恩圖報的人,現在到了用人之際,到了我們報恩的時候了!”

“嗯,這事兒暫且不要和你父親說的太細!”周斌義說道,“你父親為人老實,給他說的太細,怕他一時承受不來!”

“是!”韓金鏞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先去休息休息養精蓄銳吧!”周斌義說道,“陪著東家赴宴,穿的幹淨些、整齊些。你是張家的下人,也是張家的臉麵、門麵,給自己捯飭的精神些,別辱沒了咱張家的形象!”

“這是自然,您放心吧!”韓金鏞點點頭,回屋整理自己的行裝。

惴惴不安中,時間飛逝。轉眼間,日已西斜。

“韓金鏞,東家喊你了!你們該出發了!”老喜管家在教師爺跨院的門口喊道,“準備好了麽?別讓東家等久了!”

“準備好了!”韓金鏞在廂房內高喊一聲。

他推開房門,快步走到跨院門口,向周斌義道別。

周斌義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見了韓金鏞,撚髯微笑:“好一個俊品的少年!”

但得見,韓金鏞身高已七尺,他一條油黑的辮子,編的是整整齊齊。他身著一身皂色長衫,頭戴文生公子巾,腳踩一雙軟緞鞋,腰佩翡翠點綴的腰帶,腰帶係著一把黃銅的手把件,卻都是張海萍平日裏相贈。再往臉上看,韓金鏞麵如冠玉、目若朗星、鼻直口正、大耳朝懷,正是精神飽滿、體力過人的年紀。

“孩子,記住我跟你說的話!眼神活分點、腳底下活分點、耳朵活分點!”周斌義再一次囑咐道。

韓金鏞點點頭,跟著老喜管家,朝著東家張汝霖的方向走去。

韓金鏞沒想到,此一回,他第一次見識了殺人的戰場,第一次感受了死亡的氣息,第一次親曆了刀光劍影。

鼻窪鬢角處的血腥味,讓韓金鏞終生難忘,卻也又受益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