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回 束發之年

第85回束發之年

春去秋來,秋去冬至。

光緒十八年,作為張宅的下人、周斌義的小童兒,韓長恩、韓金鏞父子,已經在張宅整整生活了三年。

這三年,韓金鏞在張宅的生活就如同王義順所料,辛勞但卻富足,唯獨的遺憾是周斌義哪怕半招也沒教過韓金鏞。但好在韓金鏞好學,幾乎閱盡了周斌義書房內的藏書。

而韓長恩則更為知足,因為為人勤勉、老實肯幹,他已經漲了身份,正式成為張宅的副管家,而且月薪也比過去增加了不少。

春又已至,韓金鏞心裏還有一個念想。書房裏的書,他隻剩一套嶄新的《聊齋誌異》沒讀過。於是,他花了將近一個月,讀完了二十四卷本。

書既已閱盡,韓金鏞的心裏突然空落落的。除了悉心侍候周斌義,諸多的閑暇時間,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打發。

這一日清晨,韓金鏞如常,又起了個大早。他四肢慵懶,伸了個攔腰,突然發現自己這三年除了每日讀書、每日晨跑,外公傳授的霍氏譚腿和宮廷譚腿,竟然忘了大半。

一時興起,他這一日沒有晨跑,而是在院落裏打起了拳。

拳招已經忘了大半,但好在拳經仍然記得清晰。

“一路弓步衝拳一條鞭,二路左右十字蹦腳尖,三路翻身蓋打劈砸式,四路撐紮穿撩把腿彈,五路護頭架打掏心拳,六路仆步雙展使連環,七路單展貫耳腳來踢,八路蒙頭護襠踹兩邊,九路腰間碰鎖分兩掌,十路空中箭彈飛天邊,十一路勾掛連環機巧妙,十二路披身伏虎反華山。”韓金鏞一邊默默背誦著這心法,一邊慢慢的出拳。

即便印象已經不深,但好在外公王義順給韓金鏞打下的基礎牢靠。韓金鏞初一出拳,竟然憑借著肌肉記憶,把這一套拳完完全全的打了出來。

拳帶風聲,足帶風塵。這樣一時的忙活,似乎是驚醒了周斌義。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周斌義臉上仍有睡意,但他帶著笑容,笑嗬嗬的站在了韓金鏞的身前。

“喲!”韓金鏞見周斌義起床,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連忙一揖到地,畢恭畢敬的說道。“周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這一練武,把您老吵醒了!”

“哪兒的話啊,孩子!”周斌義看了韓金鏞,卻笑了,“你這套譚腿,練的熟、練的好,能耐不小啊!”

“哪裏哪裏,許久未曾練過!”韓金鏞有些不好意思,“我外公曾經教誨我說,這功夫功夫,就是得勤學苦練,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師傅知道、三天不練大夥兒都知道了。”

“是啊,你外公說得對,你來張宅已經將近三年了吧,三年沒練過,這現在再練,有什麽感覺?”周斌義問道。

“您看出來了?”韓金鏞聽了這話,突然感覺和周斌義有了共鳴,他問道,“周先生,實不相瞞,三年了,今天我突然再打這拳,生疏之感倒是沒有多少,但突然感覺耍不開了,這是怎麽回事兒?”

“嘿嘿嘿嘿!”周斌義臉上露出了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孩子,你覺得呢?”

“我搞不清楚!”韓金鏞說道。

“那我告訴你,你今年已經十六歲了!”周斌義說道,“想想你十來歲習武,十三歲時進張宅的狀態,還不明白麽?”

“這個……”韓金鏞微微有些齟齬。

周斌義的話,馬上接了上來。

“咱習武的人經常說一句話,叫‘拳打腳踢臥牛之地’。過去,你是小孩兒,拳打腳踢的‘臥牛之地’,臥下的是隻小牛。如今你長大了,筋骨硬朗了,個子長高了,你拳打腳踢的‘臥牛之地’,臥下的該是正常的大青牛、大黃牛啦!”

聽了這話,韓金鏞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采。

在張宅生活了三年有餘,韓金鏞營養跟得上,晚間得休息,身高確實是長了不少。過去,他和周斌義說話的時候,為了眼神交流,韓金鏞得仰著頭。但如今,他不需要仰著頭了,甚至得周斌義微微仰頭才行。

“孩子,我問你點事兒把!你來張宅三年了,為什麽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練拳?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高明的把式麽?你不希望我給你指點指點麽?”周斌義微微攏了攏自己唇下的花白胡須,問道,“你心裏不著急麽?”

“心裏肯定著急啊!”韓金鏞說道,“但我知道您老不願主動教,自然有不教的道理,我著急也沒什麽用。剛好我除了習武,也喜歡讀書,又剛好您的書房裏有這麽多好看的書可供我讀。我讀書,也挺高興!”

“孩子,你給我說說,你在我身邊讀了三年的書,最喜歡哪一本啊?”周斌義問道。

“我最喜歡的是剛剛讀完的《聊齋誌異》!”韓金鏞篤定著表情,說道,“雖然經史子集我都背誦過一些,雖然唐詩宋詞各有各的風采,但我最喜歡的,卻是這蒲公所寫的《聊齋誌異》。”

“那你從中悟出了什麽啊?”周斌義老人又問道,“你喜歡看鬼故事?”

“孩兒不敢戲言,但孩兒讀《聊齋誌異》之時,除了被裏麵的鬼故事所吸引外,也是為蒲公憂國憂民的情懷所折服。”韓金鏞說道,“我感覺蒲公寫這故事,固然有離經叛道的地方,但更多的,卻是教育人們挑戰那些傳統腐朽的陳規舊俗,我很喜歡讀這裏麵的故事!”

“好孩子,你能看到這一步,我十分欣慰!”周斌義說道,“既然我書房裏的書,你都已經讀完了,那從今日起,你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練拳上吧!”

“是,鍾先生!”韓金鏞點點頭。

點點朝陽歇著照進了跨院,韓金鏞仰頭,朝著陽光的方向望去,他絲毫沒感覺到刺眼。

“對了,周先生!”韓金鏞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向周斌義喊道,“我差點忘了,今天應該是我十六歲生日。”

“哦,那好,十六周歲了,你正式到了束發之年!”周斌義聽了這話,笑著點點頭,“我一會兒跟廚房的大師傅說一聲,讓他們晚上多弄幾樣菜碼,加上你爹和其他工人,咱爺們兒們一塊兒,吃一頓豐盛的打鹵麵!”

“我是個小孩兒,過什麽生日啊,周先生您這就折煞我了!”韓金鏞聽了這話,趕忙推辭。

“錯了,孩子你錯了!”周斌義卻執意而行,“我告訴你,孩子,雖然男丁到了束發之年,仍然尚未成年,但你想想看,如果你現在是在青凝侯村,你這歲數已經能說親娶媳婦啦!這個生日得過!”

“喲……”聽了這話,韓金鏞不自覺發出聲感歎,“還真是!估計在鄉下,我那些小夥伴已經有成家的了!”

“那你呢?你準備什麽時候成家?”周斌義問道。

“周先生您說什麽呢?他韓金鏞,一個十六歲的小毛孩子,哪裏到成家的年齡?”跨院門口,傳來一陣清幽的聲音。

三年來,韓金鏞對這聲音早已經熟諳於心,不望可知,說話的是張海萍。

“小姐,您起得早!”韓金鏞趕忙上前,畢恭畢敬的說道。

“我當然得早起了,得去學校上課呢!”張海萍說道,“行啊,韓金鏞,你長本事了,打算過了十六歲生日就娶媳婦是麽?”

“哪裏哪裏,我年紀尚小,暫時不考慮這事兒!”韓金鏞羞紅了臉,話雖然如此說,這顆心卻已經飄回了青凝侯村。連韓金鏞自己也沒料到,此時,他竟然滿腦子都是鍾芸。

“不考慮最好,我告訴你韓金鏞,我們張家對待你們父子不薄,雖然說這些年你們父子爺倆兒攢了些錢,在鄉下也堪稱是個小財主了,但你在我家老老實實做工,不能有辭工的想法!”張海萍說道,“人言‘夥辭東一筆清’,但你要想走,可沒這麽簡單。”

張海萍這話,說到了韓金鏞的心坎裏,讓韓金鏞沒法子反駁。生活在張宅三年,雖然侍候的是周斌義,也沒少給張海萍幫忙。但說實話,韓金鏞虧欠張海萍的。因為張海萍除了時不時給韓金鏞弄些好吃的解饞,還時常從自己的零花錢帳目裏支一些小錢,給韓金鏞買鞋、買衣服。

其他的家丁,非得到了逢年過節,才能有新衣新鞋穿。但韓金鏞幾乎每個月都能從張海萍的手上接過新衣新鞋子。更不必說天冷換季時,當年新棉花剛剛絮好的厚棉被、厚棉衣。

“小姐哪兒的話啊,韓金鏞做夢也還沒這想法!”韓金鏞看了看周斌義,然後又把目光對準了張海萍,臉上露出了羞赧而又憨厚的笑容,“小姐還沒出門子出嫁,焉有我這下人辭東回家娶媳婦的道理。”

韓金鏞這一句話,倒把張海萍給弄臉紅了。

韓金鏞是男人,雖說十六歲可以娶媳婦了,但也能以“先立業後成家”的說辭遲辦。可張海萍也已經十六歲了,俗話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結冤仇”,這些年,她可沒少因為出嫁的事情,和父親張汝霖使小性。

因為這張宅一家,包括張汝霖,再到他那幾房姨太太,甚至這幾十個下人裏,隻有韓金鏞知道張海萍的心思:張汝霖早就惦記著把這性格有些直爽、像男人一樣的女兒嫁出去了,可張海萍就是不嫁。以至於,每當有媒婆登門說媒,張海萍就要照例犯幾天脾氣。

“周先生,您用得著韓金鏞麽?您要用不著,先暫時讓我用用!”張海萍不理韓金鏞,抬頭看了看周斌義,問道,“我準備去上學了,今天不想坐轎馬車,想溜達溜達,可時間尚早,我怕路上不安全,讓韓金鏞送我幾步行不行?”

“這自是沒問題,小姐,可別誤了上學的時辰,吃早餐了麽?趕緊出發吧!”周斌義笑容可掬,回答道。

“早點好解決!”張海萍的臉上露出了笑模樣,“那我們這就走了,我到學校後,就讓他回來,您算算時間,可別給這小子開小差的機會!”

“哈哈哈!”周斌義笑了,“放心吧,誰開小差,韓金鏞也不會開小差!”

這一對青年男女走出了張宅的大門。

周斌義望著這倆孩子的背影,摸著自己的胡子,卻有些惆悵。

他暗自叨念著:“喲,這孩子……韓金鏞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