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回 刮目相看

第81回刮目相看

扶著周斌義落座,韓金鏞順從的坐在了老人的身旁。

添飯、布菜,韓金鏞樣樣做在了前麵。

基本上,周斌義的眼睛往哪道菜瞧,韓金鏞已經用公筷,把菜肴夾到了周老俠的吃碟裏。

相處時間不過半天,周斌義此刻已經有些後悔,為什麽早沒找一個像韓金鏞一樣的童兒照顧自己。

可忙了半天,韓金鏞自己卻還沒吃一口飯。

“孩子,我年邁,胃口小,你不用照顧我了,該吃,自己吃!”周斌義說道。

韓金鏞這才點點頭,準備自己吃飯。

他找了個大粗碗,盛了滿滿一碗飯。估計這米也是好米,每一粒都飽滿泛著油光,帶著米香。韓金鏞單是聞了聞,就感覺食欲大開。

可他剛夾了一塊紅燒肉,擱在米飯上,身後便響起了銅鈴般的聲音。

“那個……老喜爺爺,我那院兒有點事兒,您找個人給我幫幫忙行麽?”

韓金鏞即便沒回頭,也知道,說這話的是張海萍。這聲音他過耳不忘。

“得嘞!”有喜回頭,看見是張海萍,是東家張汝霖最喜歡的女兒,自己怎能不答應,“什麽活兒啊?需要幾個人?”

蹭蹭蹭蹭。來福、長壽、得祿都站起來了。

“小姐,幹什麽活兒,我們給您幫忙去!”他們哥兒仨臉上帶著諂媚的笑。

“喲……”張海萍卻皺著眉捏起了鼻子,“你們這吃的什麽啊?滿嘴的蒜味,一身的汗水酸臭味?”

“嘿嘿!”來福笑了,他捂著嘴說,“小姐的鼻子還真是好使!我們哥兒仨上午剛忙活完,出了一身透汗,午飯吃什麽也吃不下,一人一碗打鹵麵,配上兩瓣兒蒜!”

“你們快坐下吧!”張海萍朝他們三個人搖了搖手,“你們要是進了我的閨房,估計我那屋子裏的味兒,三天都散不出去!”

“啊?進閨房啊?”老喜聽了這話,有些為難,“我們都是大老爺們兒,進您的閨房,怕是不合適吧,要不您問問那些老媽子、丫鬟們的,他們要是得空,讓她們給您幫忙唄!”

“瞧您說的!還給我來這老一輩的老例兒啊!”張海萍翻了個白眼,說道,“我可不信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再說,要是丫鬟老媽子他們能幹這活兒,我就不找您來了!您放心,我已經跟我爹打過招呼了,是他讓我來找您的!”

“既然這樣……”有喜管家把自己的油手在身上抹了抹。

“嗬嗬嗬嗬!”看到這一幕,張海萍更是皺眉,“我說老喜管家,您人是真好,就是這……太髒了……”

“嗨,我們都是下人,習慣了!”有喜也笑了,他四下裏踅摸了踅摸,目光對準了韓金鏞。

這節骨眼,他正埋頭吃飯,品嚐自己在張家的這第一餐。

“要不讓這孩子給你幫忙去?”有喜嚐試著問道,“這孩子別看歲數小,可是人勤快,人也愛幹淨,估計對小姐您的脾氣!”

“我本來就是要讓他給我幫忙去的!”張海萍點點頭,微微用力在韓金鏞的脖子上拍打了一把,“起來吧,別光顧了吃,給我幫忙去!”

韓金鏞剛扒了兩口飯。說實話,他頂不願意去給張海萍幫忙。因為這姑娘實在是桀驁的很,韓金鏞心裏沒有多少好感。

但周斌義看著韓金鏞,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去。

無奈,寄人籬下,焉能不低頭。

韓金鏞用身邊的帶手布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這才站起身。

“行,小姐,我去給您幫忙!”他臊眉耷眼的說道。

“行,那你們先吃吧!讓他跟我走!”張海萍點點頭,用眼神領了一下韓金鏞。

韓金鏞心領神會,進步上前,跟在了張海萍的身後。

前後五進的院子,第四進是張海萍的閨房。

韓金鏞走進這裏,發覺這裏與別的跨院相比,真可謂是別有洞天。

院落裏栽植著叫不上名字的花卉,樹木枝頭綠意影人,微微有股淡雅的香氣,縈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縱然是韓金鏞還沒填飽肚子,看到這般美景,也是忘卻了腹內饑餓。

但他看了兩眼,知道這不是自己能環顧的地方,趕忙又低下了頭。

“想看就看,別藏著掖著,沒事兒,我不跟那幫老頑固一樣!”張海萍瞥見了韓金鏞的表現,知道他這多少是有些犯嘀咕,感覺有些好笑,道,“我雖然是女的,住在這閨房,可接受的卻是西學,西學可沒這麽多的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教誨,講究的是平等、自由!”

“是,小姐果然是人中之鳳,讓小可大開眼界。”韓金鏞依舊是那副臊眉耷眼的表情,他說道。

“我說,你今年多大了?”張海萍問道,“你是叫韓金鏞麽?”

“我今年周歲十三,我是叫韓金鏞!”韓金鏞點點頭。

“既是如此,咱倆同歲,以後我就喊你‘小鏞子’了!”張海萍又笑了。

韓金鏞微微抬起頭,瞥了張海萍一眼,這才發覺,這姑娘不笑挺嚴肅,一笑倆酒窩,白白的麵皮麵若傅粉,臉頰卻微微泛紅如同桃花,一雙眼睛雖然不比鍾芸那樣大,但也是水汪汪的,她一張小嘴,齒白唇紅,頭頂上編著許多小辮,插著幾朵剛剛采下的鮮花。往身上看,自然也是環佩叮當,頂級的料子專門裁製的右開襟花袍,上繡團花朵朵,分外妖嬈。

“看什麽看?好看麽?”張海萍見韓金鏞與自己對視,自信的問道。

“小姐,我天生的臉盲,有時候認不清人。這多看您幾眼,以後再見麵能馬上認出,及時打招呼,方才能不丟了禮數!”韓金鏞答道,“卻不知,您叫我前來,所為是何啊?”

“喏!”張海萍指了指自己的閨房,“春光明媚,我屋裏那幾十個盆花該端出來曬太陽過過風了,你給我都端出來吧!擺在花園的土地裏!”

“這是花把勢得祿叔的活兒啊!”韓金鏞說道,“我倒不是偷懶,我怕萬一有個動靜大小,傷了盆花的根莖,到時候不再成長,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他擺愣擺愣大樹、大草、大花兒還行,我這些都金貴著呢!”張海萍說道,“讓你端你自是去端,哪裏這麽多的話,快去!”

她說罷,在韓金鏞的肩頭推了一把。

韓金鏞拗不過張海萍,終於還是邁進了閨房。

好在,這些盆花數量雖眾,但重量挺輕。

韓金鏞一盆盆往院落裏搬,大不了是出些汗,倒費不了多少體力,隻是感覺腹內的饑餓感越來越重。

耗了將近多半個時辰,總算是把屋裏的盆花都搬到了外麵。

“小姐,要是沒有它事,我就走了!”韓金鏞撣了撣手,說道。

“別走啊,還沒完呢!”張海萍向牆犄角一指,“那裏有掃帚簸箕,去把我屋裏掃幹淨!”

“是!”韓金鏞聽了這話,一口寒氣納在心頭。他知道,這陣子,廚房那邊十有八九已經收攤了,沒想到自己第一天到張宅,便要餓上一頓。

好在務農許久,這掃地之類的雜活兒,平日裏在自己的柴房就沒少幹,韓金鏞幹的也算是麻利。他把張海萍閨房的地麵掃幹淨。精心燒紙的地磚,如同金磚一樣,泛出了柔和的光芒。

“小姐,幹好了!”韓金鏞把髒土倒在牆犄角的土筐裏,把掃帚簸箕放規矩,又畢恭畢敬的站在張海萍的麵前。

這陣子,張海萍已經搬了個板凳,坐在花草中,拾掇起她麵前的這些金貴的花卉。

“喏!”她抬頭,用下巴輕輕示意,“那邊有木桶,有瓷壇子,壇子裏是我發酵已久的花肥,你去後院的水井打一桶水,然後再把那花肥稀釋一下,拎到我這裏來!”

“好……”韓金鏞現在心裏已經篤定,要挨餓了,索性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拎起空桶,到後院打了滿滿一桶水。

然後,他打開瓷壇子。瓷壇子裏的花肥,不知道是用何物發酵。揭開密封的油紙時,一股臭氣竟然瞬間襲來。韓金鏞縱然是沒吃午飯,被這臭氣一熏,也是有些堪堪作嘔。他屏住了呼吸,把黏稠的花肥倒在水桶中,稍微攪拌了一下,然後拎著這一桶臭水,回到了張海萍的身邊。

“花肥臭麽?”張海萍見韓金鏞屏住呼吸,臉被憋的通紅,有些莞爾,她問道,“可是,花肥雖然臭,澆花過後,花卻能茁壯成長。觀花品人,品的是養花人。賞花知人,能分析出一個民族!”

“是!小姐說的是!”韓金鏞點點頭。

“你看,這是蘭花,蘭花是君子,曆朝曆代的讀書人,一直把蘭花視為君子,這代表了咱炎黃子孫的性格!”張海萍指指點點,“你知道英吉利麽?”

“那是個國家,跟咱大清打過仗!”韓金鏞說道。

“沒錯,你看這花,是玫瑰,是英吉利的國花,你從英吉利的國花,能看出這個國家的品格是爭強好勝,非要把其他所有的國家都比下去,坐頭一把交椅!”張海萍又指了指旁邊的一盆花,說道,“但你看這個,它還沒到花期,是一種**,叫矢車菊,這花的花朵不大,但盛開之時,每一支都向上,頑強的爭取著陽光,一看就是非常嚴謹、執著的,這是德意誌的國花。再比如這個,這花叫鳶尾花,除了妝點花園,還能提取出香精,這話是法蘭西的國花,這個國家的人大多比較隨性,但卻極端臭美!”

“沒想到,小姐您養花養出了這麽多門道!”初次見麵以來,尤其是聽了周斌義的介紹以後,韓金鏞以為張海萍不過是個被寵溺壞了的女孩兒,沒想到,這女孩兒張口閉口卻都是學問,連種花養花都有門道,“真是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你別恭維我!我學的是西學,過去講‘師夷長技以製夷’,現在說‘師夷長技以自強’,我這也是養花觀人。”張海萍臉上微微帶笑,她看著韓金鏞問道,“我問你,韓金鏞,你喜歡什麽花?”

“我喜歡葵花!”韓金鏞想也沒想,便說道。

“什麽,葵花?”聽了韓金鏞的話,張海萍笑了,“我看你是喜歡嗑瓜子!”

“沒錯啊,到了秋收的季節,家鄉的大柴鍋燒熱,把葵花籽灑在裏麵,幹炒就好吃,如果再放上些五香麵,那就更好吃了!”韓金鏞說到此處,眼神放出了光芒,“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這葵花好看,葵花籽好吃,還能榨油,另外,葵花的花莖、葉片晾幹後還能燒火,渾身都是寶。我們農人離不開它!”

“看來你是個正直的人!”張海萍坐在板凳上,她抬起頭斜著臉看了看韓金鏞。韓金鏞好像和她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她聽韓金鏞說話,聽得津津有味。

“是,我是個正直的人!”韓金鏞點點頭,“因為我喜歡葵花是麽?”

“因為葵花永遠朝著太陽的方向,她永遠向著陽光,見不得陰暗麵。”張海萍說道,“行了,這兒沒你的事兒了,剩下我自己來吧!你可以走了!”

“是!小姐,要是如此,我便先告退了,有事兒,您再支應一聲!”韓金鏞扭頭要往外走。午飯估計是趕不上了,但剛才和張海萍幾句對話,能漲一些學問,自然也是好的。

“你站住!”身後,張海萍突然有些著急的喊道,“回來!”

“喲,這又是怎麽了?這姑娘事兒可真多!”韓金鏞暗自有些無奈,但家主的話又不得不聽。

於是,他扭過頭,回過身,這才發現,此刻張海萍已經站起身,她撣了撣手,朝自己笑著。

“小姐,還有什麽事兒?”韓金鏞問道。

“來這兒,有肥皂,好好洗洗手!”張海萍指了指身邊的水盆,說道,“洗幹淨手,這有毛巾,擦幹了!”

“不用了,我回去再洗就行!”韓金鏞說道。

“讓你洗就洗,哪兒這麽多話,婆婆媽媽的!”張海萍微微蹙眉,又朝樹蔭下一指,“坐在那樹蔭下石桌前的石凳上等我,我不來,你不許走!”

韓金鏞還能說什麽呢?還能做什麽呢?他隻能照辦。

片刻之功,張海萍已經從閨房裏走出,她手裏捧著個漆盒,來到韓金鏞麵前。

“我差點忘了,我是從廚房那邊兒給你叫來幫忙的,你還餓著肚子沒吃飯對吧?”她問道。

“沒事兒,我回去看廚房有什麽,簡單將就一口就成!”韓金鏞起身,又要往外走,卻被張海萍一把拉住手,“坐下,不許走!你給我幹了半天活兒,我焉能不管你飯?”

“這……”韓金鏞被張海萍一拉手,臉上泛出了一圈紅暈,這手軟軟的白白的,如同一截嫩藕相仿,握在手裏順順滑滑,可他有個自知之明,知道來張宅,是作為使喚人下人的身份的,於是主動把手鬆開,“那好,我吃便是了!”

“給你吃這個!”張海萍把漆盒的蓋子打開,裏麵露出了滿滿當當的點心。

韓金鏞隻看了一眼,便有些詫異。

這些點心,他見都沒有見過。逢年過節,光景好的時候,父親韓長恩偶爾也從天津衛的糕點鋪,買來些京八件、薩其馬之類的點心。這幾年外公王義順回鄉養老,偶有訪客,北五省的糕點、甜品,他自然也是常有品嚐。

可是,今天這漆盒裏的糕點,看起來卻柔軟、甜糯、潔白無瑕,他此生未見。

“啊,我倒忘了,光吃這點心口幹,我給你弄點水來!”張海萍見韓金鏞發楞,以為是嫌點心幹,於是自己一邊說,一邊又走回閨房,須臾之間,她竟端來一杯玫瑰花茶,這茶水泛著柔和的紅色,香氣撲鼻,與院落裏的花香交織。

韓金鏞年紀輕輕,從未飲過酒。可這個環境中,他竟然猶如喝醉了一般,一股微醺的感覺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