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回 功畢一役

第63回功畢一役

更房裏,自有另一番景象。

十幾個老人,往日是要圍坐在炕桌上鬥紙牌消磨時光的,但自從昨日,春妮兒之死成了他們不能回避的話題。

沒心思賭小錢了,沒心思說笑話逗悶子了。

他們愁眉對愁眉,對坐在一起吧嗒吧嗒抽旱煙,大眼瞪小眼,拿不出個明確的意見。

爭論倒是不少。

有的車氏長輩說,這車韓式媳婦,守孝期不滿便耐不住寂寞,偷漢子被發現後羞愧難當致死,也算是死有應得、咎由自取。

有的車氏長輩說,如果車韓式媳婦活著,還可以因此興師動眾,去責問他娘家父母,聲討他們教育無方,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可這車韓式媳婦一死,車家的麵子便丟盡了。

也有的車氏長輩,多多少少同情車氏的境遇,說這車逢甲和車林生父子已然失蹤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車韓式是個小媳婦,受不得寂寞也並非不可原諒,作為族裏的長輩,當初應該對那孤苦伶仃的婆媳多一些照顧,應該對那苦命的車家幼子多些關照。

可這樣的爭論,自從春妮兒死後流出血淚,多多少少出現些反轉。

有的車氏長輩言道,說書先生在講史的時候曾經說過,這行了拙至的人死後一旦流出血淚,生前必定是有冤仇,對車韓式媳婦的聲討還應該更慎重些。

有的車氏長輩卻反駁,說這車韓式媳婦心裏如果真有冤仇,那也必定是咱這“後生”車林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離家許久未歸,讓那媳婦守了活寡。如今因為守活寡出軌、因為出軌被發覺、因為被發覺羞愧難當而死,自然心裏有冤仇。

可這諸多的爭論,都在韓金鏞推開更房門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且說,韓金鏞真的是硬著頭皮推開房門的。

韓金鏞向更房內望去,滿屋的煙熏火燎。這四麵見線的更房內本該是一塵不染的,但多年被抽旱煙的長輩們占用,如今房內的白灰牆,已經被熏的發黃,牆角零落的蜘蛛網,也自是積了一層厚厚的煙油。

這些牙齒被煙熏黃、熏黑,滿口是煙臭的老人,見韓金鏞進門,便多多少少知道這孩子的來曆。

“推門這孩子,你是誰啊?”有多話的車氏長輩問道。

“各位叔叔、大伯、爺爺!”韓金鏞一揖到地,作揖過後又跪倒磕了三個頭,站起身,這才畢恭畢敬的回答道,“我是青凝侯村的小孩兒韓金鏞。”

畢竟是禮多人不怪,這多話的車氏長輩見韓金鏞禮數如此周全,不便發作,言道:“哦!你姓韓啊!”

“是的!昨天清晨懸梁自盡的車韓式媳婦,小名叫春妮兒,那是我的親姐姐!”韓金鏞答道。

“嗯!這個我們是知道的!”有老人又問,“我說小孩兒韓金鏞,怎麽是你來這裏呢?你父親韓長恩呢?”

“家父得知我姐姐的噩耗,一時間過度悲傷,身體有恙,不能來此給各位長輩行禮,特地囑咐我前來,不能缺了禮數!”韓金鏞說罷,再次一揖到地。

“小孩兒還算懂禮貌!”這老人點了點頭。

“什麽懂禮貌,還不是因為辦了虧心事兒,來給咱老車家賠罪,既然是賠罪,能不低三下四麽!”一個車氏長輩滿臉皺紋堆累,因為常年抽旱煙,上下門牙已經掉盡了,他說話漏風,可還是忍不住張口言道。

“小孩兒,你來這裏,除了給我們這些長輩行禮,還有別的事兒吧!”之前那口風稍鬆,麵容稍微慈祥,看起來更好說話一些的車氏老人說道。

“我是晚輩,誠心誠意前來,給各位長輩行禮,這原本是分內的事情。”韓金鏞眼觀鼻、鼻對口、口問心,畢恭畢敬不敢抬頭站立在更房門口的位置,說道,“但您老問我來這裏除了行禮外,還有沒有別的事情,若說起來,還真有個不情之請。”

“嘿嘿!我就知道你小子心眼兒多,一肚子鬼主意,我看你行禮是假,來找我們辦事兒是真!”沒有門牙的老人又說道,“你究竟有什麽事情?”

“家姐車韓式之死,死的突然、死的蹊蹺。鄉親們又都看到了我為家姐整理遺容之時,家姐雙目垂血淚,彰顯生前冤仇。親家大伯車逢春心懷善念,特地寬限三天,給我機會讓我查訪其中的差池……”韓金鏞說到此處,雙目帶淚,他怔怔望著眼前的各位車氏長輩,語帶乞求,“我今天來,是特地來向各位長輩請教,您們諸位這輩子,吃的鹽比我小孩兒吃的飯多,走的橋比我小孩兒走的路長,不知您各位對此事有何見教,能夠相助我為姐姐洗清冤情。”

“嗨!孩子,你特意的糊塗了!”沒門牙這老者聽了韓金鏞的話,咯咯笑了起來,他這一笑不要緊,滿麵的皺紋堆壘,本就不大且有些昏黃的眼珠,幾乎被擠到了皺紋中,“要說你姐姐的為人,我們這些老家夥多多少少也有個耳聞,對她不自愛偷漢這流言,或多或少也有個懷疑。可這千般的流言,止於一朝眼見。她婆婆是親眼所見那孩子在亡夫的宅子裏和野漢子苟合,這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爺爺,我想問您諸位的即使在此,除了我姐姐的婆婆撞見此事,還有沒有別人現場親眼得見?”韓金鏞朗聲問道,“即便沒有撞見此事,誰能告訴我那野漢子究竟是誰?所謂‘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如若我姐姐真是和外麵的男人有了瓜葛,這究竟是我姐姐願意,還是那男子趁人之危?太多的疑問在此,又怎能輕易地下結論呢?”

“你!這……”口無門牙的老人,此刻還有些啞口無言。

“孩子,你說的沒錯,你的懷疑也自有道理。隻是,我們車家在村裏本就是大戶、人多勢眾,這股子家族的力量自然還是有的。現在野漢子既知醜事敗露,又得知你姐春妮兒已經自盡謝罪,還有何臉麵在此停留,我估摸著,他八成已經畏罪逃走了吧!”之前那個麵容慈祥的老人說道。

“也就是說,沒人曾經見過我姐姐所偷的‘野漢’,是又不是?”韓金鏞再問。

“孩子,你想空口白牙、用幾句話就扭轉我們的判斷,這可不是明智之舉!”這麵容慈祥的老人估計是天性話多,他瞅了瞅韓金鏞,自是繼續說道,“像你剛才言道,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多,我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長,我們這輩子見了多少人了?我們能分辨不出好人壞人?我告訴你,有的時候,這人的長相、麵向和日常表現,真就和他的內心不相符,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

“對啊!你姐姐剛嫁到我們車家來的時候,這小媳婦又漂亮又懂禮貌,平時不說話、一說話就笑,一笑倆酒窩,而且還勤勞能幹,我們長輩對她是人見人愛,都說這車林生修來的福分,能娶這麽個好媳婦!”又有老人說道,“可誰能料想到她有這樣的愛好呢?或者說,她即便真就有這愛好,我們這幫老人都是從年輕時過來的,也知道這裏麵的逍遙,她受不了寂寞,也是人之常情啊……”

這老人的話,引得身邊的老人露出了猥瑣的笑。

“所以,小孩兒,我不管你是韓家人、還是車家人,哪怕你是個看不慣此事的路人都成!”這猥瑣的老人說道,“你要想空口白牙,就把春妮兒這醜事抹去,讓我們假裝沒發生過,這勢必登天還難。畢竟,這屎盆子現在已經扣在我們車家人的身上了,我們不可能假裝聞不到味道。”

“對呀,小孩兒韓金鏞。他車逢春不是給了你三天時間麽?你要是有證據,證明春妮兒是被強搶了,或是她壓根就沒做,我們車家也絕不是護短的人。非但不會護短,我們還會幫你給你姐姐討公道。”有老人說,“但你要是就來這兒為了爭取我們的諒解和原諒,還是算了吧,我們不會給你這個麵子,你這個孩子也沒這麽大麵子。我跟你說,我們看你年紀小、懂禮貌,這才跟你白活了這麽半天,你要是沒有自知之明,再在這裏跟我們‘泡蘑菇’,可別怪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老人為老不尊、嘴裏不幹不淨,我們可要罵了!”

好話已經說盡,淚水已經流幹。韓金鏞聽了這番話,知道自己即便再在此處多費口舌,也不會有什麽更多的收獲,隻得再次作揖行禮,然後反身走出更房。

沒有絲毫的線索,不見絲毫的起色。

韓金鏞無奈,隻得回到停放姐姐屍首的臨時的家。

每每想到姐姐的屍首因為這爛攤子沒法下葬,韓金鏞的心疼的如同團在一起。

到門口時,韓金鏞的眼前赫然出現個熟悉的身影。這身影高大又有些駝背,背著手站在門口來回踱步不願進去。

韓金鏞趕忙走上前,輕輕喊了一句:“爹,您來了!”

韓長恩看到麵容疲憊的兒子,眼圈紅了。

“你昨晚沒回家,我、你娘和你外公心裏擔心的很,事情進展的怎麽樣了?”韓長恩問道,“你姐姐在哪裏?”

韓金鏞不敢遲疑,他帶著韓長恩來到屋中。將近三年未見女兒,再見麵時卻已陰陽兩隔,韓長恩哭了。韓金鏞看到自己的父親悲切,自己也黯然神傷。他跟著韓長恩,再次留下淚水。

“孩子,我問你,進展的如何了?”韓長恩擦幹淚水,一邊從屋內走至庭院,一邊問道。

“沒甚頭緒!”韓金鏞頷首答道。

“你……”韓長恩聽了這話,麵露慍色,他揚手,啪的一巴掌,打在韓金鏞的臉頰,這臉頰剛剛被杜二捶了一拳,已然有些微微發痛,現在又挨一掌,終於紅腫起來,“小金鏞,這是你的親姐姐!你給我想辦法!”

“爹!”韓金鏞又委屈又無奈,跪在地上哭了起來,“可兒子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唉!也罷!這也許就是你姐姐的命,是咱韓家的命!”韓長恩終於忍不住,也放聲痛哭起來,“孩子,把你姐姐的屍體明天再在這裏停上一天,然後帶著休書回家吧……”

“可是,爹……”韓金鏞心有不甘,可是父命不可違,他隻得接受,此刻他的哭聲也又大了一些。

父子倆的哭聲傳將開來,終於將住在隔壁的春妮兒的婆婆驚動。

“嗬,你可算來了!”這婆婆見到韓長恩,氣不打一處來,她依舊是一副白眼珠看人的姿態,說道,“既然來了,快把這敗壞我車家名聲的賤人拉走,別讓她在這裏,徒增我的哀傷!”

“親家,我們認了,這是我們的命,再讓孩子的屍首停一天吧,循了死屍停放三天的老例兒,我們過了明日,便把她接走下葬。到時候,讓韓金鏞帶著休書。”韓長恩一邊說,一邊抹著淚滴。

“哼!如若不是你的家教不嚴,我們車家何許遭此等家門侮辱,可惜了我的那兒子啊……”這婆婆故作姿態,淒淒切切,扭頭走回了屋中,再不理韓家父子。

韓長恩見親家母已然回屋,這才又拉著韓金鏞走回堂屋,他遠遠的望了望春妮兒的屍首,小聲的向韓金鏞問道:“兒啊,你要為父做的,為父都做了,接下來還要什麽?”

韓金鏞雙目帶淚,但瞬間露出了一副篤定的表情,他以防隔牆有耳,小聲的說道:“爹啊,事已至此,我不瞞您,坑我都挖好了,該打下的埋伏我都打下了,一切準備都已經就緒,今天是約定的第二天,明天是約定的第三天,畢其功於一役。後天清晨,您老就等著聽信兒吧!我姐姐的不能白死,她不能白白蒙冤。大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春妮兒蒙冤而死。為了化解此冤,韓金鏞究竟布下了如何的局?

咱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