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回 陰陽兩隔

第59回陰陽兩隔

韓金鏞的姐姐懸梁自盡走了。

她的死留下了諸多疑問。

最大的疑問就是:春妮兒究竟會不會是車逢春口中,那樣水性楊花的女人。

眼見得自己的女婿韓長恩實在是怯懦難以成事,女兒悲傷過度不能自已,自己又是個外姓之人,盛名之下貿然參與其中,難免有越俎代庖、仗勢欺人之嫌。王義順在現場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讓年齡尚小的韓金鏞前去。

暫時止住悲傷的韓王氏,送走了自己的親家和韓金鏞,看到韓長恩依舊蹲在地上,怒其不爭,她對王義順的決定也頗為不解。

“爹,小金鏞還未成年,把這麽重要的事兒交給他,行麽?”韓王氏問道。

“這有什麽行或不行?”王義順問道,“最差的結果,不過是抬著屍身、拿著休書回家。”

“可是春妮兒這孩子冤啊!”韓王氏不說不要緊,一說兩行淚,“那孩子肯定不是這種人!”

“你覺得她不是,她就不是了?”王義順問道,“這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人家車家如果不是有十足的確鑿的把握,也不會平白無故的把屎盆子往咱家身上扣。”

“我養大的姑娘,我自己心裏最清楚!”韓王氏不願說了,她坐在一旁,為自己死去的姑娘哭天抹淚,大呼不值。

“鳳珠,你別哭了!”王義順聽著這哭聲,心裏有些憤懣,“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等著小金鏞回來,見到屍首,你再哭不遲!”

“可我一個家庭婦女,我除了哭還能怎麽樣呢?”韓王氏搖頭,擦淚,她不敢大放悲聲,隻能持續的小聲哽咽,“唉……”

“你放心,小金鏞機靈的很。這事兒我讓他去,自然有叫他去的道理。如果真的有詐,這孩子十有八九能替春妮兒討回公道!”

“我的兒啊……”鳳珠又哭起了自己的兒子韓金鏞,“你姐姐能否洗脫這一身的惡名,全靠你了啊!”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韓金鏞這陣子,已經和車家幾個長輩,踏上了回程的路。

隻需個把時辰,韓金鏞就能見到自己久未謀麵的姐姐了。但卻和姐姐陰陽兩隔,韓金鏞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可姐姐春妮兒真的如同車家大伯所言,是個水性楊花、招惹漢子的輕浮女人麽?

韓金鏞心裏,也不知所以、不明就裏。一切都要等到自己到了姐姐家、見了姐姐的屍身,有可能知道詳情。

想到這一層,小孩兒韓金鏞自覺不自覺的就加快了腳步,反而把車家這幾個大老爺們兒遠遠的落在了後麵。

“孩子,你慢些走啊!”車逢春朝韓金鏞的方向喊道,“你走這麽快,我們都跟不上你了!”

“你們慢慢走!”韓金鏞頭也不回,徑直大聲喊道,“我姐姐家我認識,我倒先要去看看,我姐姐現在人在哪裏,我倒先要去訪一訪、問一問,我姐姐這事兒,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那也得有我們老車家的人在場啊!”車逢春高聲喊道,他一邊喊,一邊跑,努著勁兒也邁開了步子。

前麵的韓金鏞越走越快,後麵的車逢春越追越累,距離卻沒有再被拉開。

終於能夠遠遠的看見姐姐家了。韓金鏞慢慢放慢了腳步,車逢春一行人這才追將上來。

“親家大伯,我問您,我姐姐現在的屍體還停在這兒嗎?”韓金鏞回頭問道。

“當然還在這裏!”車逢春顧不得擦去滿臉、滿脖子的汗水,他說道,“她做出如此的事,死後屍體讓然不能裝裹擺在祠堂。即便是明媒正娶,她的牌位將來也不能擺入祠堂。我們會安排幾個遠房親戚,幫你把她抬走,抬回你們韓家。走之前,我會把休書交給你!”

“您先別把弓拉到這麽滿,先別把話說的這麽絕。”韓金鏞一邊說,一邊和車逢春並肩向前走,“事兒既然出了,總得有個解決辦法,具體怎麽解決,我代表我們韓家,自然要跟您這車家的家族長談。但現在,我得先去看看我姐姐。”

至此,韓金鏞和車逢春兩人再無交流,但兩人心裏腦子裏,卻都打著各自的主意。

韓金鏞想的是,自己的姐姐究竟是怎麽死的?如果真是她做出了所謂偷漢之事又被婆婆撞見,那懸梁自盡倒也是咎由自取。問題姐姐是什麽樣的人,自己心裏清清楚楚,這麽善良、本分的女人,雖然沒有讀過書,但總是知道這個做女人的道理的。

車逢春心裏也有個小算盤,他起初隻惦記讓韓長恩來領回女兒的屍首。韓長恩看起來唯唯諾諾的,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自己當著鄉裏鄉親的麵,好好數落一下這個車家的親家,也算是在村子裏給車家找回些麵子。但王義順這老爺子卻讓韓金鏞來辦此事,這孩子看起來年齡不大,但說話條條是理、有理有據,自己真要數落他,非但會在鄉親麵前落下個以大欺小的名聲,如果這孩子到時候“嘡、嘡、嘡”給自己來上幾句,自己反而還會丟了麵子。那樣就更不值了。所以究竟該怎麽應對韓金鏞,車逢春心裏也沒有底。

這兩人各自盤算,轉眼之間已經抵達了車逢甲、車林生的舊宅。

韓金鏞走到切近,發現這家的院落,不過是用些許枯枝紮出個籬笆牆,圈起一塊地。院落裏麵倒還是整齊,柴火堆在牆犄角,農具搭在架子上,院子裏還開墾出幾小塊田地,種了幾畦蔬菜。適逢秋天,正到了蔬菜收獲的時節,這黃瓜上架、豆角發綠、茄子個兒大,院子裏透出這麽整齊。

籬笆牆的另一端,便是春妮兒的婆家。院落雖不比姐姐院落的整齊,但也能看出日常務農為本、勤勞為懷的這一層講究。

走入院子裏,院子正中間用兩條板凳搭起個破舊不堪的門板,門板上胡亂擺放這一具屍體,用白布蓋著臉。

韓金鏞看到這裏,知道這就是自己久未謀麵的姐姐,眼圈瞬間就紅了。

“小子,別哭了!”車逢春怕韓金鏞一時悲戚,走上前真要掀開白布,死屍見了三光,那對車家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我姐姐人都沒了,你還不讓我哭麽?”韓金鏞不理車逢春,走上前驀地掀起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

“哇……”的一聲,韓金鏞大放悲聲,他一邊哭,一邊向後躲。

“嗨!孩子,我就怕你掀白布!死屍不能見光!”車逢春一邊說,一邊走上前,想把白布重新蓋在屍體的臉上,可看到死屍的表情,車逢春也是一驚。

“這!這!這!”車逢春嘴裏有些結巴,他一邊說,一邊泛起一層層雞皮疙瘩,“這不能夠啊!屍首是我親眼看著搭下來的,她當時,絕不是這個表情!”

車逢春一邊說,一邊壯著膽子走上前,想把白布重新蓋好。

“別動!”韓金鏞卻不顧自己淚眼涅斜,他高喊一聲,嗬住了車逢春,“我姐姐這是心裏有冤屈,我得把我姐姐的臉扶好了!”

“扶他媽什麽扶?幹了這麽多虧心事兒,到頭來死也落不得好死相!”籬笆牆的另一端,一個中年女人慢慢走了過來。

韓金鏞認的這女人,當年姐姐出嫁之時,他年紀雖小,但也有個印象,這女人就是姐姐的婆婆。

“親家婆婆……”韓金鏞雙目帶淚,但還算懂禮數,他喊道。

“誰是你親家婆婆?”這中年女人走上前,瞥了死屍一眼,自己嚇得也是倒退幾步,“你……你姐姐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我現在就等著車家趕快代寫休書,給你姐姐休走,從此後,你們韓家與我們車家再無瓜葛!”

這親家的婆婆一邊說,一邊故作姿態,沒有眼淚幹嚎,哭起了自己的老伴兒和兒子。

“死鬼車逢甲啊,我那苦命的兒車林生啊,你們走的早啊,留下我這孤身一人,還要受兒媳婦的氣啊,我哪敢管她啊,反過頭來她偷漢子,毀了咱老車家的名聲啊……”這婆婆哭的悲悲慘慘,一邊哭一邊嘴裏念念有詞。

“行行行啦……”車逢春見門口又有好事看熱鬧的鄉親圍了上來,趕忙規勸,“我說,弟妹,你別哭了,我這不領著韓家的人來了麽?一會兒就給他們下休書,讓他們把這屍體抬走,給我老弟弟車逢甲、老侄子車林生一個交代,這還不成嗎?”

“你快著點兒啊……我一刻也見不得這小賤人啊……她死了活該啊……”這婆婆又哭了起來。

韓金鏞見親家婆婆表現的如此激動,心裏有些犯嘀咕,但他還是默默走到姐姐春妮兒的死屍前。

“姐姐啊!你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啊!有什麽事情回家商量啊!”韓金鏞一邊說,一邊摩挲著姐姐死後猙獰的臉。

其實,韓金鏞對姐姐死後這猙獰的表情,早就有個心理準備。當初侍奉師傅“大刀張老爺”張源時,老人家曾經或多或少的提過,有的人一時想不開行了拙至自盡身亡,不同死法的人,死後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最恐怖的就是上吊身亡的。這樣的人,他們在死後,往往舌頭吐出老麽長,嘴張的老麽大,往往死不瞑目,眼睛也是憤怒的睜著。如果死者沒有外傷,可屍體雙目流出血淚,那其生前必然遭遇冤情。這樣的死者,死後靈魂不散,必然化作厲鬼。

隻是,韓金鏞沒想到,他頭一次見到懸梁自盡的屍體,竟然是自己姐姐的。此刻,春妮兒屍體的麵部表情,和“大刀張老爺”張源的描述並無二致。她果然也是舌頭吐出了老麽長,嘴張的老麽大,麵容猙獰,死不瞑目,一雙眼睛瞪的老麽大,空洞的看向前方。

韓金鏞並不害怕,他隻是有些吃驚,鼓足了勇氣,他走上前,對著姐姐的屍體先下跪磕了幾個頭,然後才說道:“姐姐啊,您放心的走吧,我知道您生前活的憋屈,但您放心,我們肯定讓您入土為安……”

韓金鏞一邊說,一邊輕輕揉著姐姐麵部略顯僵硬的皮膚和肌肉。他小心翼翼的把姐姐的舌頭揉進口中,小心翼翼的揉著姐姐的下巴,讓她把嘴閉好。

韓金鏞看到了,姐姐的脖頸之上,已經顯現出一道淤青的傷痕,想來懸梁自盡時,那繩子就是勒在這裏,讓姐姐窒息而亡。

但韓金鏞手裏沒有停下,他把姐姐的嘴閉合好後,又開始輕輕的揉著姐姐的太陽穴,想讓姐姐眼部周圍的肌肉鬆弛下來,得以瞑目。但忙活了半天,這雙空洞的雙眼,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閉上。

“唉……”韓金鏞歎了一口氣,把白布蓋在姐姐的臉上,這才扭過頭來,對車逢春說道,“親家大伯,受累,您帶我看看,我姐姐是在哪兒上吊自殺的啊?”

“好!來吧!就在裏屋!”車逢春看韓金鏞對待姐姐如此的情深義重,知道這孩子和自己一樣,也是個性情中人,雖然接觸不多,但看著孩子有禮有節,也是個臉熱、講麵子的人,心中生出一絲絲好感,他拍了拍韓金鏞的肩膀,說道,“你跟我來!”

韓金鏞一邊走一邊瞧,他走進堂屋,發現地麵一塵不染,牆麵整潔如新。這堂屋,牆角是用青磚搭的灶台,大鍋裏幹幹淨淨沒有鏽跡沒有油漬,牆邊犄角連個油點也沒有,所有的杯盤擺放整齊,在正對麵的櫃子裏。

走過堂屋往左轉,邁過一道隔斷,就是姐姐的臥室。韓金鏞走進臥室,發現臥室裏也是窗明幾淨,**的被臥疊放整齊,針線笸籮擺在床邊,一床小被子剛剛絮了一半棉花,想來是姐姐給自己孩子預備過冬時蓋的。

“你看,你姐姐就是在這兒懸梁的!”一截草繩還沒被剪斷,係了個死扣,綁在了這屋內的房檁上,車逢春一邊說,一邊伸手扒拉了一下,“都說人死後,死屍不離寸地,要等到官府驗屍,但這說的是在外麵,咱這是在家裏。更何況,這死也不是個好死,我們也想讓你姐姐早日入土為安。這繩子留在這裏,也是為了讓你們娘家人看一眼!”

“親家大伯,我謝謝您!”韓金鏞雙目帶淚,心中卻無名火起,他雙足用力,微微跳,竟然挑起了五尺多高,單手抓住了繩子。

“孩子,你這是要幹什麽?”車逢春說道。

“我得把這繩子卸下來帶走!”韓金鏞一邊說,一邊單手用力往下一拽。

農家的草繩結實的很,套騾子、套馬,綁牲口綁糧食,這繩子渾是斷不了。可韓金鏞這一拽,使出了十成的力量,繩子竟然應聲而斷。

“嘖……”車逢春隻道韓金鏞是個讀書的孩子,識文斷字懂得禮貌,但見了剛剛這一幕,不由得心生寒意,倒吸了一大口涼氣,“這孩子有能耐啊……”

車逢春兀自想,韓金鏞手裏舉著繩子,這陣子卻又一邊哭,一邊院子裏跑,他把繩子擱在停著死屍的門板上,扶屍大慟,哭的一塌糊塗。

“姐姐啊,您走的冤,走的慘,走的時候愣是沒人跟您說句知心話。但凡有人跟您聊聊,您也不至於想不開,這些年您實在是孤單啊!”韓金鏞一邊哭,一邊說道,“弟弟來啦,您說話啊,您說話啊……”

死人哪裏還能張口說話。

但凡不是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一幕,都會多多少少有些鼻子發酸眼眶發紅,為這血濃於水的姐弟情掉幾滴眼淚。

“甭哭了!小子,你住了吧!”姐姐的婆婆,卻不是省油的燈,她見韓金鏞情已至此,非但沒有上前勸,反倒冷言冷語說道,“你姐姐外麵有人啦!你說她是一時想不開?我看她這是羞愧難當一死了事,死後一了百了,再多的罵名她死了自己不知道,卻要讓你們娘家人背……這奸夫**婦,這小不要臉的,可惜了我那苦命的兒子啊……”

“你住口!”韓金鏞手裏又重新攥緊繩子,他抬起頭、直起身,惡狠狠的瞪了瞪這惡婆婆,惡狠狠的瞪了瞪車逢春,惡狠狠的瞪著麵前圍在自己身旁的車家老幼,“你們給我聽清楚嘍,我姐姐斷然不會行此拙至,更不會偷漢子!我姐姐這是被冤枉的!我姐姐心裏有冤屈說不出,隻能以死明誌!”

韓金鏞這番話,引得眾人皆驚。

大家誰也沒想到,這“嘴下無毛辦事不勞”的孩子,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就在這個節骨眼,有人指著這死屍,高聲的叫嚷起來。

韓金鏞看見了,他那婆婆看見了,車逢春看見了,車家的老幼看見了,所有人都看見了!

蓋住春妮兒臉的這塊白布,竟然慢慢的被血水浸濕,泛出了一塊血紅血紅的痕跡。這痕跡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

“呀……”韓金鏞大放悲聲,他一邊哭,一邊再次掀起白布。

但見春妮兒雖死,可死後她那雙仍然猙獰瞪大的眼睛,竟然血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