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回 青青子衿

第58回青青子衿

話不說不明。

前文書裏,少有交代韓金鏞和姐姐的故事。

實際上,王義順“金盆洗手”之後返鄉,家中除了女兒鳳珠、女婿韓長恩、外孫韓金鏞之外,還有兩個外孫女,大外孫女生在春天,乳名春妮兒,小外孫女生於秋天,乳名秋妮兒。時年,兩個外孫女均已至豆蔻年華,在王義順的結拜大哥“大刀張老爺”張源患病臥床期間,陸續出嫁。

這二外孫女秋妮兒,嫁給了蘆北口村的農民趙士元,親家之間日常多有往來。大外孫女春妮兒,嫁給鄰村的車林生後,卻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再無音訊。

這一次,韓金鏞的母親冒雨前來送信,就是來給她的大女兒報喪的。

這一日清晨,大女兒車韓氏,竟然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留下了自己的孩子,懸梁自盡。婆家前來給韓長恩夫婦送信的時候,韓金鏞已經和王義順在文武學堂,和趙俊彥、趙德輝父子鬧得不可開交。

韓王氏哀女心切,不顧瓢潑大雨惡劣天氣,也要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自己的父親和兒子,這才冒雨而至。

得知這個消息,韓金鏞瞬間就愕然了。他不顧學堂裏仍然等待對策的同學、不顧尚未找到居所的鍾先生、鍾芸祖孫,不顧自己的母親韓王氏和外公王義順,即便同樣冒雨,也要第一時間跑回家。

即便他心裏明明白白的知道,即便如是,也於事無補。

人死不能複生,大姐春妮兒已經永別人世。

大雨漸漸停息,道路依舊泥濘,韓金鏞深一腳、淺一腳的跑回家,發現父親韓長恩,滿臉愕然的蹲在門口。大女兒行了短見,給這個老實、厚道甚至是有些窩囊的農夫,帶來了極大的震撼和打擊。

但屋裏前來報喪送信的人還在。

“我說,老韓家的!你是春妮兒他爹,這事兒我們現在怨不著別人,隻能跟你算!”說這話的是個半老的老者,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向院子裏走,邊走邊說,“結親之前,我們便知道你世代務農,但你當年家境殷實,家風甚嚴,料想你的女兒肯定也是熟習‘女紅女紅’、為人本分之輩。但現在看,我們也是走了眼,你這家道敗落也是想當然的,必然是你這家風有毛病,否則也不會養育出春妮兒這樣的閨女,幹出這些傷風敗俗、傷天害理的事情!”

“別說了!”韓長恩蹲在原地,不敢答言,他微微抬起腦袋,盯著說話之人的腳麵,露出了悲切的神情,“人已經死了,還要說什麽?要怪,隻能怪我這女兒,隻能怪我這爹啊!”

“你能明白這些,說出這些話,我們自然還認定你韓長恩是個老實本分之人。但我們車氏家族可不容如此傷風敗俗的女人,即便她死了,她也不能葬到祖墳!”這半老之人說道,“我代表我們車氏的一幹老老小小,限你們三日之內把春妮兒的屍首領回。並且,還得跟你說明,你女兒既然行出了如此的事情,便也別怪我們車家無情,即便她死了,我們也得代她的夫君給她寫下‘休書’。從此往後,她就不是我們車家的媳婦了!”

“唉……”韓長恩應承也不是,不應承也不是,他麵如鐵灰,心神怯懦,隻能任由人擺布。

但好在韓金鏞聽到這一席話了。

“怎麽了?”小孩子劍眉高挑、虎目圓睜,“說什麽呢?你們是什麽人?你是誰啊?在這兒說什麽呢?我姐姐嫁到你們車家,人怎麽就沒了?你們還我的姐姐來!”

眼見得自己的一席話,讓韓長恩無地自容,這車氏家族的半老之人已經頤指氣使,心裏有了底,如今冒出個小孩兒,卻指著自己的鼻子一通申斥,這老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在,他趕忙調整了自己的思路和情緒,同樣指著韓金鏞問道:“你問我是誰,我還問你是誰呢!”

“我是這家的長子!”韓金鏞胸脯一挺,湊上前來,說道,“春妮兒是我姐姐!”

“既然如此,你沒權利說話!我們大人的事兒,我們大人商量,你爹還在,我們跟你爹拿主意!”這半老的老人說道。

韓金鏞聽了這話,卻接連搖頭,他苦苦忍住在眼眶裏打轉轉的眼淚,暫時隱去了心中無盡的悲傷,徑直上前問道:“沒錯,這位親家大爺,我看您的歲數,估計也得是爺爺輩兒的!我爹這驟然得知女兒的死訊,悲傷過度,現在已然沒有了主意,我雖然還小,但也是我們韓家的主心骨,雖沒成年,但久已習慣在大事上拿主意!”

這老人聽完韓金鏞這番話,再看麵前這小孩兒。韓金鏞不過身高到其胸口,身材也甚是孱弱,可是這略微滯後的成長發育,卻沒有辦法遮掩住這孩子眉宇間的英氣。再加上,這孩子識文斷字、讀書習武,雖然年幼已經帶出了一種才華橫溢的氣質,這種氣質顯然會或多或少的給陌生人帶來壓迫感,讓人不敢造次。

“唉!孩子,也好,也罷!我們也感覺你爹過於悲傷,暫時沒法和我們商量了。這事兒我們和你交代,你能拿主意麽?”老人問。

“能不能拿主意,先不著急,至少你得先跟我說說,我姐姐是怎麽死的?如果她真的是懸梁自盡,又是什麽原因促使她行此拙至?”韓金鏞問道。

“唉,別提了,這個小賤人!”這老人話不多,但卻罵上了。

“我說……”韓金鏞年紀雖小,眼裏可揉不得沙子,耳朵裏更容不下這些醃臢的說辭,他聽完這話,心裏自然是不好受的,“往老了說,我得喊您聲親家姥爺,往小了說,我也得喊您一聲親家大伯。您看,我是個小孩兒,您張口閉口罵人講髒字兒,當著我們孩子麵前,可是有點為老不尊!您要是想說,就好好說,您好好說,我畢恭畢敬的聽,我把您當長輩,您也得把我當小輩。您要是不想說,不想好好說,還甭跟我們這兒矯情。人命官司,咱得從長計議,咱直接去天津衛報官,讓官老爺回來具體給斷斷,看看這事兒究竟是誰對誰錯。”

蛇打七寸,韓金鏞寸土必爭,這句話頂的恰到好處,一下子讓這半老的老人失去了跋扈。

他聽了韓金鏞的話,也知道自己剛才說的、做的有些過分,可即便是過分,也無非是為給家族爭得麵子、爭得主動權。

於是,這老人正了正衣襟,沒開口先歎氣。

“唉,孩子,也不是我這半截入土的人為老不尊,俗話說‘人死為大’,我也應該給你這想不開的姐姐該有的尊重和緬懷。可這事兒,她在世時辦的可不漂亮!她丟盡了我們車家的臉,讓我們在村裏沒法抬頭,我這麽‘出口成髒’,也是事出有因啊!”這老人不理韓長恩,直接和韓金鏞說了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隨手一指,柴房裏還有三四個年輕的後生,這些後生或是坐在炕頭發呆,或是倚著牆邊抽旱煙。

“算起來,你大姐嫁到我們車家,我是他婆家的叔伯大爺,老一伐的長輩裏,數我的輩分最高,也公推我當車氏的大家長,大事小情,都得由我來外聯溝通!我叫車逢春!”老人這才表露自己的身份,“你姐姐成親那年,你還小,對我沒有印象,也是當然的!”

“嗯!嗯!嗯!”韓金鏞點點頭,見這老者轉變態度,多多少少有些禮儀,這才回話答道,“那親家大伯,您且跟我說說,我姐姐是為什麽想不開?又是為什麽行了這拙至?”

“為什麽?唉……”車逢春搖搖頭,“死無對證,還有什麽話要講呢?還有什麽話能說呢?依我看,她是沒臉再活在這個世上,她丟盡了我們車家的臉,更丟盡了你們韓家的臉!”

韓金鏞聽了這話,心裏更不是滋味,但老人已然轉變了態度,作為小輩,自也不能再做反駁多言。

但好在這個節骨眼,韓金鏞的母親鳳珠,和外公王義順,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濘的土路趕回了家中。剛剛好聽到車逢春的話,鳳珠想都沒想,張口反駁。

“呸!”鳳珠口中無痰,渾自吐了一口當做反駁,“我大姑娘,我從小給她養大,一直帶大到十六歲,這才出嫁到你們車家,人家說,三歲看小、五歲看老,這孩子小時是個什麽樣,沒人比我這當娘的心裏更清楚。自從孩子懂事兒起,她上孝敬祖輩父母,下照料弟弟妹妹,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為人心地善良,心裏都是慈悲!你說的這些我不信,我絕對不信!”

說完此話,鳳珠渾然不顧院落裏滿地的泥水,一下子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是苦命的閨女,哭的是自己的苦命。

“閨女,別急,你讓人把話說完啊!”王義順見自己的女兒情緒已經接近崩潰,走上前,他一邊安撫著女兒的情緒,一邊對身邊站定的自己的外孫說道,“金鏞,無禮,既然有人來了,還是你姐的親家,禮數自然不能少。哪能讓人幹站著、幹坐著,還不趕緊去奉茶。”

小孩兒韓金鏞哪裏還有心情照顧客人啊。可他聽了王義順的話,知道自己不能生頂生扛的拒絕,隻得順從的點點頭,他走進屋,從火塘裏抄起開水壺,倒了幾大碗水,分別遞給了車逢春和隨他一道前來的親眷們。

“我說,這位老兄,我看你的麵相臉熟,咱倆的年歲相當,我是春妮兒的姥爺!”王義順說道。

“喲喲喲,親家公,失禮了,算起來,我是春妮兒婆家的族長大伯,比您矮一輩兒。”車逢春耳中多多少少有個耳聞,他聽說過春妮兒的外公,是江湖上響當當的鏢師趟子手老英雄,自然不敢造次,連忙起身施禮,“老人家您好!我這兒給您行禮了!當年辦喜事的時候,我與您或許有一麵之緣,肯定到您的桌前敬過酒!”

“是啊!這樣也好!想來也是這樣!”王義順見車逢春已經帶出了禮數,自然也要還禮,他說,“剛剛你說的那些話啊,我人老了,耳背,沒聽清楚,就看我這姑娘坐這兒一個勁兒的撒潑了。你得跟我仔細說說,我這大外孫女春妮兒,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究竟是怎麽著,沒過門時一個好端端的大姑娘,過門之後一個明媒正娶的媳婦,就想不開要懸梁自盡了呢?”

“唉……親家公!”車逢春欲語還休,吞吞吐吐,可他終究還是要開口,原原本本把這事兒說清楚,“這事兒我實在是沒法張口說啊,這事兒,丟盡了我們車家的老臉。”

“嗯!”王義順點點頭,聽車逢春的口風,他心裏多多少少有了些眉目,但話還是要聽車逢春說,於是王義順繼續問道,“在這院子裏的,沒有外人,都是她春妮兒的至親,有什麽話,你直說無妨。”

“唉,好吧!”車逢春點點頭,這才說道,“我跟您說,親家公!”

韓金鏞送完了水,默默走回到王義順的身邊,見母親還在泥水中坐著低泣,怕母親著涼哭壞了身體,撿起個板凳,讓母親坐下。

“實不相瞞,我是車家的族長,算起來,是春妮兒的公公車逢甲的叔伯大哥。所以,這話隻能我來說。”車逢春頓了頓語氣,理了理思路,繼續說道,“春妮兒的公公車逢甲和男人車林生,長年在外務工,幹的是跑海跑船的買賣。我這侄子車林生,娶春妮兒過門三個月後,為了家裏的生計,不得不和他的父親車逢甲再次出海,可這次出海之後卻一直未歸。大家推斷,興許是趕上了海盜,被搶劫撕票;或許是趕上了風暴,船翻了,人沒了。可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按理說這些年,逢年過節、三節兩壽,她們小夫妻倆總要回家拜望一下娘家父母。可車林生已然不知生死,春妮兒自然也是沒法子自己一個人回來啊!她回來,說什麽啊……”

聽了這話,韓金鏞的母親鳳珠,又嗚嗚的哭了起來,哭的甚是委屈。

“可是呢,這雖然男人、公公不在了,這婆婆還在,婆婆和兒媳婦,倆人守著家業過日子,日常我們車氏的族人,對他們也是少不了照料!”車逢春說道,“特別是在春妮兒臨盆期間,我們那是一心一意的照料,想讓她們母子平安,這也是我兄弟車逢甲的後人,也是我們老車家的骨血不是麽?”

“這麽說,春妮兒已經做了母親了?”王義順問道。

“是啊,按時間推斷,成親後後時間不長,春妮兒就身懷有孕了!”車逢春說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春妮兒也真爭氣,生了個男孩兒,她產後坐完月子就下炕,照顧完婆婆後伺候孩子,我們這些長輩也都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也經常讓她那些表親妯娌,上門給她幫忙搭把手!”

“對啊,這不挺好的麽?”王義順問道。

“是啊,是挺好,可這孩子一天比一天長大,這婆婆一天比一天老,春妮兒這孩子,竟然守不成婦道,和外人私通啊……”車逢春說到此處,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不可能!絕不可能!我閨女辦不出此等的事情來!”鳳珠聽了車逢春的話,哽咽著嗓音高聲喊著,“絕不可能!”

“是啊,起初我們也不信,可這消息就在村裏私下傳開了。”車逢春說道,“我作為族長,雖然是個大家長吧,但我也不是個封建的人,知道這貞節牌坊不是誰都能得,春妮兒這歲數,再走一步也正常,可總要等到車逢甲、車逢春這對父子的守孝期滿吧!總得等到我們車家人說話,等到她婆婆勸她吧!”

王義順、韓長恩、鳳珠和韓金鏞聽到此處,皆是不言不語。

“我還以為,人言可畏,風言風語既然已經在村內傳出,她春妮兒多多少少也應該有所收斂,至少也應該回避一下吧!”車逢春說道,“可她春妮兒非但不知收斂,還把野漢子引到家裏來,被她婆婆撞見。”

“啊?還有此事?”王義順聽到這裏,倒是一驚。

“可不麽!”車逢春深信不疑,他說,“老婆婆看見兒媳婦這麽不守婦道,這麽不守貞操,又想起自己不知生死的老伴、想起自己苦命的兒子,情緒還能保持正常麽?這就在當院和春妮兒打了起來、鬧了起來。這一打一鬧、鄰居們一勸,坊間的謠傳便被坐實了。”

“嗯!然後呢?”王義順問。

“可直到此時,我們仍不願車、韓兩家交惡,仍不願把這層窗戶紙挑破、挑明,畢竟這裏麵有一層幹係,是我們車家的臉麵。”車逢春說到此處,偷眼望了望王義順,見這位老人麵容不改、情緒不亂,這才繼續說道,“我們本想等到車氏族群聚會的時候,找個機會商量商量,代下一封休書,讓春妮兒回娘家再行改嫁。可還沒等到此處,春妮兒已然在家裏,趁著婆婆外出采買之際,懸梁自盡。”

“你住嘴吧!”韓金鏞高聲喊著,“我姐姐是個什麽人,我心裏能不清楚?你這都是無稽之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嗨,孩子,這事兒不是我編的,你自己去周圍鄰居那裏訪一訪,問一問,你就都知道了!”車逢春說道。

“孩子,不可對長輩無禮!”王義順伸手攔住了韓金鏞,他說,“我是春妮兒的外公,既然不是韓家的人,自然也不便摻和韓家和車家的事兒,可這畢竟事關人命,又不能草草了結。鑒於我這女婿悲痛心切,或許已經無法主持此事了,就讓我這外孫,韓家的獨子前去跟您走一趟,您看又是如何呢?”

“這自然也好!”車逢春見王義順要讓韓金鏞了結此事,知道即便這孩子難纏,可終究是個孩子,他隻盼這事兒能盡快了結,以免夜長夢多。

“孩子,你聽我說,你是小叔子,到了你姐姐的婆家,你要好生見客,有禮有節,不可造次無禮!”王義順說道。

“姥爺,您就放心吧!”韓金鏞雙目帶淚,楞往回瞪,他跪倒在外公麵前,磕了三個響頭,跪倒在父母麵前,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說道,“外公,爸爸媽媽,您且放心,我肯定把這事兒辦的圓圓全全,讓我姐姐死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