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回 心照不宣

第37回心照不宣

上一回寫到,趙德輝二戲鍾先生。他在鍾先生督讀坐的太師椅上,塗抹了大量用澱粉、魚鰾熬製成的高粘度膠水。這膠水把鍾先生的褲子和椅子牢牢粘在一起,讓鍾先生失望,讓韓金鏞惱怒。

且說,這韓金鏞的惱怒,也不光是因為這一次趙德輝戲弄鍾先生的行為。

往遠處說,他們老趙家的父輩誆騙走自己家的良田、瓦房和積蓄。往近處說,自己的師傅,也就是老趙家的娘家舅舅“大刀張老爺”張源,在患病臥床的兩三年、死後發喪的儀式中,均沒有得到趙家爺們兒的善待。

更何況,這已經不是趙德輝第一次戲弄鍾先生。

再加上早晨的時候,趙德輝已經對自己有了不敬。

所以韓金鏞的惱怒,也是疊加到一定程度才會爆發的。

箭在弦上,已到了不得不發的程度。即便今天淩晨,在和外公王義順練功抻筋後,自己渾身酸痛、行為受阻,現在也決計要和這不知輕重、不懂尊卑的趙德輝較量一下,以解自己心頭之恨。

“你別管,姐姐!”韓金鏞推開了鍾芸意欲阻攔的胳膊,“今兒這事兒,忒過分了!必須要給鍾先生出口氣!”

趙德輝倒是不理會有些氣急敗壞的韓金鏞,他有些囂張的站在小孩兒韓金鏞的身前,雙手叉腰,等著韓金鏞出拳。

“來啊,小子!出拳吧!今天我要不教訓教訓你,你真以為我們趙家沒能人了!”趙德輝滿臉的傲慢。

故事說到這裏,肯定有人要問,這趙德輝論能耐、論基因、論師承都遠遠比不過韓金鏞,他就不怕挨打麽?

咱得說公道話。

學堂裏的孩子,一歲的年齡差距,身高、力量,就差了老大一截。趙德輝大韓金鏞兩歲,心裏自然不會把這個矮小孱弱的孩子放在心上。此時的韓金鏞,還沒有正式習學到拳法,也打不了趙德輝。

“哼……”遠遠的、輕輕地,趙德輝和韓金鏞都聽到了這樣一聲,他倆回頭,四下踅摸,發現王義順已經背著雙手,慢慢的踱步,此刻已經走進了學堂門口。

看著架勢,不用問,王義順也知道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

正是因此,他才發出了“哼”的一聲。

“住手!”王義順輕聲下著命令,“在我的麵前,你們兩個小孩兒還要繼續打麽?”

韓金鏞看到外公已經來了,自然不敢造次。

趙德輝心裏有個敬畏,但這種敬畏隻是轉瞬即逝。在他內心深處,他的潛意識裏,趙德輝始終認為,王義順即便能為出眾,大不了是個赳赳武夫,而自己家是有品級、有官階、有勢力的,無論到了什麽時候,“光棍不鬥勢力”,這王義順對自己家,也要退避三舍。

“我說王師傅,您這外孫韓金鏞,他沒有證據憑空指責我,這事兒您管還是不管?”趙德輝有意無意的帶出了些許的優越感,雖然他的個子比王義順還要矮不少,但即便仰著頭夠著和長輩說話,他也不怵頭。

“現在是談論這些的時候麽?”王義順並不理會趙德輝,他隨手一指,院子裏都是看熱鬧,等待勸架的孩子,“你們這幫人,還等著看大戲是麽?鍾先生就在院子裏,還不趕忙服侍他換衣服?”

一幫孩子卻依舊沒有一個動的。

與其說他們不願動,倒不如說他們不敢動。隻在一瞬間,他們就被王義順冷冷的氣勢,強大的氣場所折服,不知所措瞬間釘在了原地。

還是韓金鏞腦子活,他聽見外公王義順的話,瞬間分清了孰輕孰重、主次關係,主動退出了和趙德輝的爭鬥,再次走到鍾先生的身旁。

韓金鏞朝鍾先生鞠了一躬,這才再次把鍾先生和黏住他的太師椅背在自己的背後,亦步亦趨的向學堂側麵的廂房走去。

男女有別,鍾芸被鍾先生攔在了門外,卻放韓金鏞進屋。

隔了很長時間,韓金鏞才幫鍾先生換好了衣服,扶著鍾先生重新走回了門外。

鍾先生站在門口,看了看眼前這些或是頑劣、或是老實、或是激動、或是不安的學生們,知道再糾結究竟是誰幹的,也沒有意義,這個問題眼睜睜現在也不會有結果。

於是,他推開了韓金鏞手臂的攙扶,慢悠悠的走到王義順的身前,雙手作揖,依舊帶著那副老學究才有的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的勁頭,說道:“王老俠,現在還不是武學堂開課的時候,還是讓我先把文科的課程教授完吧!剛才鬧這麽一出,可能中午要稍微耽誤一點開飯的時候,我趕趕時間,抓緊時間上課。”

王義順點點頭,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就在有人不安、有人慶幸、有人憤怒、有人不解的氣氛中,文科學堂重新恢複了課程。鍾先生的太師椅還沒有清理幹淨,韓金鏞把自己的座椅放在了講桌後麵,自己從柴房搬出一把板凳暫時將就坐。

鍾先生麵沉似水、胸襟廣闊,他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從講桌前的木頭盒子裏,雙指夾起一支粉筆,在墨汁刷成的黑板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兒功夫,就把《詩經》的頭一篇《關雎》寫好。

“大夥兒把這抄一遍吧,抄寫好後通讀熟讀,明天上課,要考大家個小題目……”王先生說完這句話,轉身走了出去。

偌大的課堂裏,沒有人敢說話,都是戚戚促促研墨的聲音,有的孩子手快,已經開始鋪開紙張開始抄寫。

但韓金鏞和趙德輝這倆人杠上了,他倆一個臉朝左、一個臉朝右,相互盯著對方,誰也不願意先把眼神挪開,好像挪開了眼神,就失了優勢和氣勢。麵前的紙張上,片墨未沾。

“你倆別較勁了!先做功課!”鍾芸知道任由情勢再度發展,肯定還要再打起來。於是,站在了兩個人的中間,把兩個人的視線分隔開來,“還鬧什麽鬧?我爺爺已經不追究了,你們倆還要爭鬥什麽?”

韓金鏞聽了鍾芸的話,知道這樣在爭鬥下去,也沒甚意義,到頭來不過是再要擾亂課堂,到時候恐怕鍾先生還會更生氣,於是低頭開始寫。

鍾芸的這番話,對趙德輝,也是個不錯的台階。他深知自己這麽一鬧,肯定會引起很多人的不滿,到頭來恐怕自己的父親怪罪下來,還要挨一頓板子。既然如此,反倒不如“就坡下驢”,於是也識趣的低下頭,開始抄寫功課,不再張揚囂張。

課堂上的氣氛,終於暫時恢複了平靜。但是,這事情真就這麽了結了麽?

當然不會。

吃過午飯,經過午休。下午時分,武學堂開課。

王義順一反往日慈祥的常態,麵容冷峻嚴肅的出現在大夥兒麵前。

“都給我把隊伍排好!排整齊!誰也不許亂動!”王義順不容反駁、不容置疑的說道。

大夥兒頭一次見王義順是這副模樣,又都知道這老人不好惹,於是隻好照做。

“上午的事兒,我剛剛找鍾先生問了問,也有了個耳聞!”王義順說道,“你們這群孩子,都在頑劣的歲數,有些惡作劇之心,自然也不是不可。但你們選錯的對象,你們如此對待一個已經上了歲數的讀書人,就不感到自己的無知無能麽?”

孩子們聽了王義順的話,有些已經低下了頭。

但趙德輝的頭高昂著。

“有本事做這事,就要有本事扛。今天在這兒,我隻問你們一次,是誰做的?”王義順說道,“自己站出來,我絕不會為難你!相反,我王義順還會敬重你是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

這話說完,韓金鏞又和趙德輝對上了眼神。

趙德輝當然不會自己從隊伍裏站出。

“嗬!好!沒人站出來是麽?”王義順問道,“那你們有沒有人要指認,這事兒究竟是誰做的?你有真憑實據,拿出證據來,我佩服你是個愛憎分明、有擔當的學生!”

依舊沒有人從隊伍裏站出,更沒有人發聲。

有些目睹了事情發生全過程的人,此刻更是心理敲起了小鼓。

他們明知自己可以講出真相,但不敢發聲。

“好啊!孩子,我佩服你們,你們之間有些小義氣,互相有個小保護,這也是值得肯定和表揚的!但你們這義氣用錯了地方,你們既然不懂尊師重教,我今天便教給你們該如何尊師重教!”王義順手持一把教鞭,站在了隊伍的最前麵,“前兩天通過賽跑,剛剛分出了甲乙組,一組跟我練武,一組繼續打基礎。今天,兩組並一組,我們繼續練基礎!但你們這些孩子甚是頑劣,不給你們上些手段,你們自是不能安分守己了!今天的武學堂課程就是‘跑步’二字,但你們都給我跟上隊伍,誰也不許偷懶,誰跑的慢一步,就要問問我手中這根教鞭!”

撒出了隊伍,這場持續了兩個時辰的跑步練習正式開始。

這隊孩子,吸引了津郊青凝侯村裏人的目光。大家都對這整齊劃一的步伐,這領頭的王義順,由衷的伸出大拇指,讚許老鏢師訓徒有方。可是時候不長,大家發現了問題。王義順慢慢從隊伍的前麵跑到隊伍的最後,專盯著跑得慢的孩子。誰跑得慢,他不容分說揮手就**教鞭,在這孩子的屁股上狠狠抽一下。孩子吃痛,齜牙咧嘴不敢怠慢。

這次跑步,考究的不是快慢,而是耐力。第一個挨打的,竟然是韓金鏞。

他實在是跑不動了,他渾身酸痛、筋骨疲憊,步子不由自主的就越邁越小。可是剛溜到隊尾,他的屁股上就重重吃了一教鞭。他不敢怠慢,咬緊牙關繼續向前跑去。

從日暮跑到日落西山,從日落西山跑到夕陽西下,從夕陽西下跑到夜幕降臨。往日裏早該結束的武學堂課程,這一日仍然在持續。見孩子遲遲未歸,有的家長到文武學堂等候,卻發現孩子們仍然在跑。

有的孩子實在是跑不動了,屁股被教鞭抽打出了血絲。

我這說的是誰?對!我說的是趙德輝。如果不是作弊,他不可能成為甲組習武隊伍中的學員。但如今王義順盯著隊伍,他再也沒法子作弊使小聰明。別的孩子往日的日常都有些基礎,即便累了落在隊伍後麵,挨了教鞭,怕疼咬緊牙關,權且跟的上隊伍。唯獨這趙德輝,終究是體力有限,他每每落到隊尾,屁股上就挨一棍。他咬緊牙關,眼裏噙滿淚水,麵紅耳赤,竭盡全力想跟上。可身子不會說謊,體力要靠每日的實練,他沒有這基礎,挨得板子最多。

月明星稀,夜色撩人。這次武學堂的體能課,終究是結束了。

孩子們個個精疲力竭,屁股生疼,跑回武學堂後,便坐在地上。像趙德輝這樣屁股挨打多的孩子,不敢坐下,隻能趴在地上。

看到孩子的苦態,有的家長知道王義順嚴厲,不敢多言;有的家長心疼孩子,口中卻要找找平衡。

“喲,兒子,你這是怎麽了?屁股怎麽都流血了?”說這話的是趙俊彥,眼見自己的獨子受傷最重,他打心眼兒裏疼得慌,“王老俠,孩子習武自是習武,鍛煉自是鍛煉,您此等的體罰,或是要把孩子練壞、累壞、打壞的!”

“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點苦都吃不了,談什麽長能耐?”王義順把教鞭扔在地上,說道。

“哼!真若如此,我們不練了!”趙俊彥說道。

“啊?不練了?我王義順的課程,豈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王義順假意惱怒,順手一掌,打在院落裏人腰粗細的椿樹上,這椿樹微微搖晃,葉子掉下來不少。這一掌自是一出,再多家長有怨言,也不敢再明言了。

“不!爹!我練!我自是要繼續練下去的!我的學業,您別給我做主!”趙德輝忍住疼痛,捂住了其父趙俊彥的嘴。

“晚上回家,屁股疼的,自己琢磨琢磨,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你們的父母聽,讓他們也給斷斷,看是我這老武夫王義順為人太過嚴厲,還是你們這群學生太過頑劣,不懂得尊師重道!”王義順借著朦朧的星光月色,四下裏望了望,“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明天一早,我在這大門口等著,誰要遲到,每人再挨三教鞭!到時候,你們可別怪我下手重,下手狠!”

孩子們陸續由家長領著回家了。韓金鏞屁股上挨了幾棍子,自也是有些疼痛。他揉了揉屁股,緊緊跟在王義順的身後,返回柴房,一路無話。

但其他的孩子,把在學校不敢講出、不願講出、不能講出的話,真真切切、原原本本的和家長們講了。家長們聽了孩子的敘述,都對王義順的作為伸出大拇指,認為王義順這教育學生的方式,雖說是殘酷了些,但還算有一定道理。至少,讓孩子明白了是非。

唯獨一個家長是個例外:

趙德輝趴在**,露出流著血的屁股不住呻吟。乃父趙俊彥,一邊給他上藥,一邊忍不住的心疼。

“兒啊,你怎麽這麽傻?把這事兒認了,又能怎麽著?總比挨這頓板子強啊!”趙俊彥說道。

“可是我要真認下來,就理虧了啊!”趙德輝攥著小拳頭,忍著疼痛,渾身顫抖的說。

“理虧又如何?有理又如何?”趙俊彥說道,“孩子我告訴你,咱家就是理!”

“爹,您說的是真的?”趙德輝聽了其父的話,一下子有了勁兒,屁股上的傷痛好像都輕了一些。

“自然是如此的,你問問,咱這青凝侯村裏,在咱這衛南窪周邊,有誰敢跟咱老趙家作對?有誰敢這麽欺負咱老趙家的子嗣!”趙俊彥扶了一把趙德輝,讓自己的兒子好好躺平,繼續給他上藥,“我的乖兒子,即便你做錯了,也不能這麽心狠手辣的責罰你!你這頓打決不能白挨!爹我看著心疼,自會給你找個公道回來!養好了傷,孩子,你繼續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