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二戲老鍾

第36回二戲老鍾

跟著自己的外公,練了整整一個清晨的早功,體驗了自己的韌帶和大筋被瞬間拉長、核心肌肉被瞬間撕裂的感覺,如今再想跑起來,多多少少有一些費勁。

但韓金鏞沒有放棄這樣的努力。

畢竟,如果說,淩晨熟睡時挨的那個巴掌,是外公王義順由愛而生;那如今這個巴掌,卻是徹頭徹尾的挑釁。

韓金鏞乍起身子,端著肩膀,一腳深一腳淺、一左一右一步一晃的向前方跑去。

他的身形,顯然沒有之前那樣的靈便,以至於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這幾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孩子。

嚐試這樣的跑步追逐,讓韓金鏞噓噓帶喘。

“算了吧,追上了又能怎樣呢?難不成和他們打上一架?”韓金鏞心裏如是想到,嘴裏可沒說出來。

他慢慢停下了腳步。

趙氏幾個兄弟得了便宜,又確認了自己的安全,一陣陣竊喜,高聲笑鬧著,在打頭的趙德輝的帶領下,走向文武學堂。

韓金鏞卻走得越來越慢。

好在一抬頭,他看到鍾先生正在門口迎候等待學生們。

鍾先生顯然也看到了小孩兒韓金鏞今日行走時的異常。

他麵朝學堂裏喊了一聲,鍾芸就急匆匆的走了出來。

看到小孩兒韓金鏞,她心急火燎的跑了過來。

“你今兒這是怎麽了?”不由分說,鍾芸一把攙扶起韓金鏞的胳膊,“受傷了?”

“沒有,昨晚上睡覺的時候,忘記關窗戶,著涼了。倒是沒得風寒,但是渾身上下酸疼的很!”韓金鏞如約,說出了和自己外公商定好的謊話。

這謊話和別人說,權且沒甚難為情,但說給鍾芸時,小孩兒自覺不自覺的就感覺臉上發燙,小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一層紅暈縈繞在他的麵頰。好在鍾芸沒有發覺。

“怎麽這麽不小心?你父母和外公沒事兒吧?”鍾芸攙著韓金鏞,關切的問道。

“他們倒是沒甚,隻有我身子受了風,渾身酸痛。”韓金鏞信口開河的說道,“算了別提了,姐姐我們緊走兩步,別誤了開課的時辰!”

聽了小金鏞的話,鍾芸報之以一個燦爛的笑臉。

縱使渾身酸痛,在這樣燦爛的陽光下,看到如此燦爛的笑臉,韓金鏞的不適感,好像都緩解了許多。

走到門口的時候,韓金鏞朝鍾先生深深鞠了一躬,這才向學房走去。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響過了開課鈴聲,鍾先生扶著拐杖,慢慢的踱步走進屋子裏,他把拐杖放在牆角,這才坐在講台前的太師椅上,一邊向下坐,一邊唱和道,“這些日子《百家姓》《千字文》都跟你們講了,接下來該給你們上一些更深奧的課程,讓我們就從《詩經》開始吧!”

鍾先生坐在太師椅的那一刻,韓金鏞訝異的看到,趙德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冷笑。

韓金鏞知道這冷笑,不會代表著什麽好情況。他轉頭,四下望去,發現趙家這幾個平日裏胡鬧慣了的表兄弟,各自臉上都是這個表情。

“糟了……”韓金鏞抬眼,向鍾先生望去。

鍾先生坐在太師椅上,倒沒有顯現出什麽異常,他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持續向下背誦,背誦到最後一句“鍾鼓樂之”,才最終做結。

“我剛剛背誦的,是《詩經》頭一篇,名曰《關雎》,誰知道講的是什麽啊?”鍾先生向學生們問道。

“講的自是一個讀書人,看到了美麗的女人,心神向往,想跟這女人結婚!”趙德輝沒舉手、沒起立,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得意洋洋、滿臉壞笑的說道,“這篇文章,或多或少我們都是聽過的!”

“嗯,著實的不錯!”鍾先生點了點頭,“那你們知道,為什麽這被儒家尊為經典的《詩經》,開篇第一首,卻是**的內容麽?”

說實話,鍾先生的課程,多半是無趣的,自從文武學堂開辦以來,三年有餘的時間裏,上的課程多半引不起大家的興趣。倒是今天,這題目讓大家陡然生出了興趣。多半是對男女之事充滿好奇的孩子,大家臉上或是帶著狡黠的笑容,或是麵紅耳赤不願多言,或是交頭接耳相互交換些醃臢的坊間謠傳。

“料你們也不知!來吧,接下來我告訴你們!”鍾先生說道,“當年,聖人孔老夫子曾經說過,《詩經》的宗旨是無邪。就是沒有邪癖、沒有邪趣,即便是些**,即便是寫男女之事,也是出自一種美好的願景、美好的情趣!我來問你們,你們誰讀過《詩經》,誰又知道,《詩經》出自於哪個時代?”

這一下,剛剛還有些暗自竊喜的趙德輝,沒了回應。整間教室裏,隻有韓金鏞,驀地舉起手來。

“好,小金鏞,你且來說說!”看到舉手的韓金鏞,鍾先生笑了,他自然知道小孩兒韓金鏞通讀過《詩經》,確切的說,他讀得那本《詩經》,還是從鍾先生那裏借來的。

“《詩經》寫的是周朝的事情!”韓金鏞彬彬有禮的站起身,不緊不慢的說道,“確切的說是從周朝到春秋!”

“沒錯,這書裏除了男女情愫,還有什麽內容?”鍾先生問道。

說實話,韓金鏞現在每多站一秒鍾,受到的煎熬就多一秒,他的身子左右搖晃,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他原本惦記著回答鍾先生的提問就坐下的,但聽了鍾先生的第二個問題,索性繼續回答道:“這《詩經》實際上是包羅萬象的,它除了記錄了當時的男女情愫,還有勞動、戰爭、壓抑、反抗,還有風俗、祭祀、甚至連天象、地理、動植物也有涉及,可以說是讓我們認識當年的一麵鏡子!”

“不假,你能回答出這些,也算你有一定的閱讀體驗,坐下吧,孩子!”鍾先生說道。

韓金鏞這才畢恭畢敬的坐下。

坐下身的時候,他自覺不自覺的向趙德輝的方向看了一眼。

趙德輝的臉上顯然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驕傲,但是依舊寫滿了不屑。

“好吧,算你厲害!但這事兒不算完!”韓金鏞從趙德輝的臉上,讀出了類似這樣的潛台詞。

“隻是問題在哪裏呢?”韓金鏞自覺不自覺的,用手揉了揉仍有些發酸發脹的大腿肌肉,暗自琢磨著。

他心裏有個不詳的預感。趙德輝如此的態度,顯然是剛剛做了什麽讓他自感滿足的事情。

而且,這事情絕不會是打自己耳光這般的簡單。

“來來來,每人一張紙,大家把這《詩經》第一章,《國風》中的《關雎》謄寫下來,今天一定要通讀背誦,明天上課的時候,我要給大家出一點小題目!”鍾先生從自己的書桌裏逃出來一摞紙,又朝自己的孫女鍾芸遞了個眼神,讓鍾芸把紙分發下去。

鍾芸趕忙站起身,按照自己囑咐的話照辦。

“我這就把這《關雎》給大家寫在黑板上!”鍾先生想要站起身,給大家做個示範。

可他起身的時候,像是被拽了一下,又坐回到椅子上。

“唉?”鍾先生自感意外,他皺了皺眉,雙手扶著太師椅的扶手,想要再次嚐試站起來。

可還是未能如願。

“呀!爺爺,我來幫您!”見此情景,鍾芸放下分發紙張的事情,搶步上前想要扶起自己的祖父。她自是知道鍾先生的腿腳不靈便。

可即便是如此,鍾先生仍然沒法子站起身。

事情蹊蹺,韓金鏞強忍住周身的酸痛,也站起身來到鍾先生的身邊,他試圖攙扶起鍾先生,卻發覺鍾先生的褲子,此刻已經和太師椅牢牢的黏在了一起。

韓金鏞幾經努力,始終沒有辦法把鍾先生的褲子與那椅子揭開,這才知道,為什麽鍾先生始終沒法子站起來。

扶手上尚有幾滴膠水未幹,韓金鏞用手指沾了些,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發現是澱粉加魚鰾加熬成的,粘性非比尋常。

“可以啊,這是誰幹的?這麽下作的招數,拿來戲弄鍾先生。作弄一個上歲數的讀書人,你就不感覺難為情麽?”韓金鏞如是說著,卻把目光瞧向了之前一直在暗自竊喜的趙德輝。

“小子,你什麽意思?指桑罵槐,你問誰幹的,眼裏一直瞅我幹什麽?”趙德輝一時心虛,嘴裏可不饒人,他噌的一下站起身,“就算我剛剛嘲笑你身子蠢笨,抽了你一個耳光,那不過也是咱哥們兒之間鬧一個小離析,開一個小玩笑,你有必要為此就汙蔑於我麽?”

“你……”韓金鏞想要繼續和趙德輝爭辯一下。

“你什麽你?我告訴你韓金鏞,你要是能確定是我弄的,自管拿出證據來,是咱這課堂裏有人看見我弄得,還是你看見了?如果真是如此,你說出來,我自接受鍾先生的責罰,老先生說什麽也不為過!”趙德輝心裏已經十拿九穩,教室裏除了自己的表兄弟外,多是些不願意趟這渾水的懦弱的孩子,自己往鍾先生椅子上倒膠水的事情,百分之百不會敗露,“如果你拿不出證據來,那咱就要說道說道了,咱倆有何仇何恨,你要把這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混有你姥爺保護你,可我們趙家爺們兒也不是吃素的!”

“蹭”“蹭”“蹭”“蹭”……趙家的表兄弟,陸陸續續的站起了身子,這架勢,看樣子少不了一番爭鬥。

“你……你們……”韓金鏞聽了這話,心裏氣不打一出來,確實,他沒有證據,可是事實眼睜睜就擺在麵前,這教室裏的孩子們,論人性、論性格、論手段,隻有趙德輝能幹出這事兒來。

“鬧什麽鬧!爭什麽爭?”鍾芸看到小孩兒韓金鏞,有可能在即將出現的爭鬥中吃虧,趕忙擺起了姐姐的架子,她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做這些沒用的爭論?還不趕緊想法子帶我爺爺回臥房?”

鍾芸的話,讓韓金鏞的心裏刹那間開朗。——現在確實不是爭論誰是始作俑者的時候,而是要讓鍾先生,快些從這有些丟人、令人懊喪的處境中抽身。

“先生,您自管坐穩,我來幫您!”想到這裏,韓金鏞竟然卯足一口氣,他反過身,雙手扣住太師椅的椅子背,讓椅背上肩,然後,他屁股底下使勁,往上一撅,抬起了太師椅兩支後腿的橫杠,身高不過五尺的小孩兒韓金鏞,竟然背起了鍾先生和他坐的這碩大的太師椅,就這樣一步三顫的,背著太師椅和鍾先生向門外走去。

“媽的,小金鏞,敢跟我過不去!這事兒沒完!”臨出門的時候,韓金鏞分明聽到了,趙德輝還在教室裏高聲惡狠狠的咒罵著。

“爺爺,怎麽辦啊?”鍾芸心中有些不放心,她向鍾先生問道。

“什麽怎麽辦……”鍾先生萬念俱灰,“你們帶我回屋,然後,閨女,你跑一趟,去把小金鏞的外公王義順老先生請來……”

“不用我姥爺,我自己也能把他們這幫人揍了!”韓金鏞心裏不忿,他也憤恨的說道。

“嗨,孩子……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坐在太師椅上,讓韓金鏞背著的鍾先生,攔住了韓金鏞的念頭。

“嗬!好小賊!來,韓金鏞,你不是要把我和我們表兄弟幾個揍了麽?我趙德輝就在這兒了,今兒我表兄弟再有一個出來跟你動手的,都算我們以大欺小,就咱倆一對一,來啊!”

韓金鏞沒想到,趙德輝還有膽量跟自己出來,更沒想到,趙德輝還在背後偷聽了自己說的話。

“好!打便打了吧!”韓金鏞聽了趙德輝的叫囂,他把太師椅和太師椅上的鍾先生放在一旁的陰涼處,站直了身子。

“別打!”鍾芸上前,想要阻攔。

“你別管,姐姐!”韓金鏞推開了鍾芸意欲阻攔的胳膊,“今兒這事兒,忒過分了!必須要給鍾先生出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