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意氣執言

第15回意氣執言

程三牛本是個莽漢,沒什麽大學問,成長過程中因為少有同齡人陪伴,雖已經成年但仍然有些“天真爛漫”,他口中說出的話,大部分是要讓人莞爾一笑的。

但在老鏢師王義順“金盆洗手”的現場,當他擎起旗子,展現出那一麵金線繡花,金箔包杆的“景雲峰”大旗,說出那些場麵話的時候,大家卻都對這個看似駑鈍的莽漢有個嶄新的認識。

他是這麽說的。

“咱爹說,這旗子,是給您老‘金盆洗手’的禮物,也是給您鏢局子的禮物。無論您以後還是不是‘江湖人’,您始終是我們家的恩人。您給我加一個活命的機會,我們就該在江湖裏給您傳明。咱爹說了,這旗子,就是讓大夥兒記住您的!就是讓江湖記住有您這號人物的。咱爹說,這麵旗子,就是給您老在江湖裏‘抬點兒’、長麵子噠!”程三牛舉著旗子,搖頭晃腦,想來已經不知把這些台詞背了多少遍,這才能說的如此熟練,他說道,“咱爹怹說,無論如何也要讓我把這旗子,在您‘金盆兒洗手’的儀式上,在您把手放在盆子的水裏之前交給您,這樣才能彰顯我們一家的感恩之心!”

“啊,話既然說到這裏,這位壯漢,程三牛、程義明兄弟是吧,我問你,這旗子,又有何種的寓意在其中呢?”李飛雲聽了程三牛的話,點了點頭,他此刻已經知道,程三牛和他身後的一家都是響馬,是占山為王的山賊草寇,是斷道劫財的響馬,但他想不明白,這旗子究竟有何用處,“難不成,是讓我們擺在鏢局子裏麵供著,問題是我們鏢局子裏隻供達摩老祖,我們鏢局子裏隻插順發鏢局的旗號啊!”

李飛雲的話綿中藏刀,他深知,即便老鏢師王義順是程三牛的恩人,可他程三牛一家畢竟是響馬。既是響馬,就是走鏢之人的死對頭。尤其王義順如今正準備“金盆洗手”,俗話說人在人情在,人走人情丟。萬一往後,老鏢師歸隱了,他打頭,保鏢行至程三牛的山腳下,如果能夠相安無事,是要感恩戴德燒高香的,弄不好打打殺殺,傷了和氣,到頭來老鏢師王義順這些年種下的恩德,恐怕都要被損失殆盡。

“對啊,你們是鏢局子,供著我們山寨的旗子幹什麽!又不是我們當年山寨子救的你們。你們不用供奉我們!”程三牛說話倒也直接,他把旗子用力一抖,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讓在場的賓朋,都能真真切切的看到“景雲峰·程”幾個大字,“但咱山裏,一直供奉著你們順發鏢局的旗號,一直有我幹爺爺王義順的生祠,我們雖然是響馬,但是卻是好人,是好人,就要知恩圖報!”

“這個……”王義順是江湖人,江湖人的特點,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把日常的義舉當做習慣,有人在這麽重要的場合反反複複的誇自己讚揚自己,反倒讓自己覺得有些臉熱,於是,他問道,“孩子,我說義明啊,你還是別賣關子了,你爹差遣你送這麵旗子來,究竟是何意圖呢?”

“嘿!我說幹爺爺,您老了,怎麽糊塗啦?”程三牛也不避諱老鏢師“老糊塗”這層意思,說道,“咱爹不是告訴過您嗎?您忘記啦?漁陽附近、燕山沿線,要說勢力最大、人口最多、能耐最厲害、名號最響亮的,就是我們‘景雲峰’,就是我們‘程家’!”

“嗯嗯嗯!孩子,這不假!”老鏢師王義順點點頭,說道,“隻不過我們行路走鏢,一直走官道,避免在山裏行走。”

“沒錯,問題走官道出山海關,雖說道路平坦,但是繞遠啊!您要是打漁陽走,走我們薊州,走山裏,那可是能省下不少的路途。”程三牛搖頭晃腦,說到這裏時頗為得意,“咱爹的意思是,這麵旗子,甭管您老‘金盆洗手’以後還走不走鏢,就都留在這順發鏢局子裏,以後甭管鏢局誰走鏢,隻要是要進關,隻要是要走山海關到直隸,就都扛著這麵大旗,抄近道走薊州漁陽的山裏。到時候,十裏八村附近的山寨,隻要看到了‘景雲峰·程’這麵大旗,那邊知道是恩人您的隊伍,知道是我們景雲峰的恩人順發鏢局,到時候,保證每人敢斷道劫財搶鏢。如果真是要被人攔下了,趟子手連架也不用打,誰攔,就給誰,隻要扛著旗子到我們景雲峰,排著胸脯報一下順發鏢局的旗號。嘿!到時候我去替順發鏢局要鏢,我去替順發鏢局打架。我不行,還有咱爹呢!鏢要回來,當麵清點,少一兩銀子,我們景雲峰給補一兩銀子,少十萬兩金子,我們賠不起,就把山抵押給你們!”

“喲!這可是重禮!”李飛雲這才聽明白程三牛這番話,有了這麵旗子,就相當於縮短了從直隸到奉天的行路距離,並且保證了沿途的安全,這莽漢程三牛,看似有些魯莽,但實際上送來的這麵旗子,不僅是禮物,更是給自己、給江湖的一個信號,——道上的朋友都認順發鏢局!

想到這一層意思,李飛雲的心砰砰直跳,他知道剛才自己實在是失禮,於是朝身旁不遠處的下人吩咐道:“來人啊,給這位朋友端上個好座位,擺在第一排,給我們王義順老先生的‘金盆洗手’儀式觀禮!給這位朋友奉茶!”

“嘿,我說這位大哥,大夥兒都站著了,咱這小輩兒哪兒能坐下啊,尤其我幹爺爺也站著呢,打死咱,咱也不敢坐。但這大熱天的,我走了一路,還真渴了,但渴了喝熱茶,出一身汗,越喝越熱,幹脆,你要真是拿咱當個朋友,找個粗陶大碗,給咱滿滿的篩一碗酒!”程三牛朝李飛雲的方向做了個揖。

“這又有何難,既是如此,店家,給這位好朋友你們店裏最好的酒!”李飛雲擺足了派頭,說道。

“嗯嗯嗯!這是好朋友!這是好朋友!”店小二顫巍巍的端著滿滿一碗酒走進後庭天井,酒香四溢,程三牛聞到酒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他點點頭,端起酒,向四方賓朋讓了讓,說道,“各位,我這實在是口渴的厲害,這碗酒就不讓大夥兒啦!不過喝酒前,我說一句,既然你們都是給為我幹爺爺‘金盆洗手’來的,那便都是我們‘景雲峰’程家的朋友,到了漁陽、到了薊州,有什麽事兒,報您的名號,報順發鏢局的名號,報我幹爺爺王義順的名號,我們肯定是義不容辭!”

現場的賓朋紛紛點頭稱是,程三牛這才把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幹爺爺,我給您觀禮!”程三牛喝過酒,用袖口擦了擦腮幫,徑直跪倒朝王義順磕了個響頭,然後站起身,扭過頭,朝著現場的賓朋一陣高聲喊喝,“今兒是順發鏢局的老達官爺、我幹爺爺王義順‘金盆洗手’的日子,各位都是來觀禮的,但不知道誰過去曾經和我幹爺爺鬧過些小離析,趁著我幹爺爺還沒‘洗手’,誰有話,就說,誰有想法,就表明。想要和我幹爺爺動動手、過過汗,就先過我這一關!”

程三牛一邊說,一邊褪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滿身的橫肉。

“哈哈哈!孩子,今天在場的都是朋友,沒有來攪局的,你呀,靠邊,爺爺我這就‘洗手’!”王義順把自己的右掌微微搭在程三牛的肩頭,好言相勸,然後順勢說道,“不過我這幹孫子說的,還真自有幾番道理,我王義順大半輩子行走江湖,雖說行得端走得正,但為人直來直去,難免會在不經意間得罪人。各位,誰心裏如果有不痛快,趁著我‘金盆洗手’之前說,我該賠罪的賠罪,該道歉的道歉,真若還不成,我這一把老骨頭,即便是陪您走上個一招半式,也沒問題。可話說回來,等到我‘金盆洗手’之後,便再也不是江湖人了,不是江湖人,便不再言江湖之事,以後您在找我,我恕不奉陪!”

“哪裏哪裏,達官爺這些年給我們可幫了不少忙,我們對您老的人品高山仰止……”現場賓朋再次作揖拱手質疑。

“嘿!幹爺爺,既然如此,您老就趕緊洗手吧!”程三牛再次跪倒在當場,朝王義順磕了一個響頭。

王義順這才點點頭,他邁著四方步走到銅盆切近,深深兩次深呼吸,平複自己的情緒,抬起頭,他往四周望去,仿佛望到了大半生自己行走江湖時經曆的腥風血雨。陽光照在身上有些灼熱,老鏢師終於下定決心,他朝大家微笑致意,把手浸在了銅盆的水中。

禮成、禮畢。

然後就是望友樓裏的觥籌交錯了。

王義順端著酒盅酒碗酒壺,挨桌致謝揶揄敬酒。李飛雲和程三牛就跟在老先生的身後,為每一位來賓斟滿。從中午時分,一直忙到夜晚酉時,這滿堂的酒席,才算撤下。

回到自己的住宅,王福早已經準備好了醒酒茶。

王義順倒是沒有喝醉,有些酩酊的,倒是程三牛。

王福看了這個莽漢,有些遲疑,他問:“東家,這個少年是誰啊?”

“這是我機緣巧合收下的義孫,你給他灌下些醒酒的茶,伺候他去睡吧!”王義順說道。

“好嘞您老!”王福夫婦攙著程三牛,回到廂房休息。

王義順坐在正屋,透過天窗向外看,滿天星鬥,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倦怠感竟然瞬間襲來。他站起身,拿起王福剛剛送來的熱毛巾擦了把臉,決定早早睡去。這一覺,竟然到了天光大亮。如果不是王福把他推醒,他還要再睡很長時間。

“東家,東家,您快起吧!您快去看看!”王福滿臉焦急,他壯膽把王義順推醒。

王義順本是困意未消,渾身的困意,聽了王福的話,竟然瞬間就清醒。

他打了個機靈,行走江湖之時的警惕瞬間襲來。

“王福,別慌,有什麽事情,盡管說!”王義順問道。

“東家,您快起來看看去吧!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王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