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攪局難期

第13回攪局難期

奉天中街,第一個胡同,打頭的這間門麵房有四層,這四層的門麵房前出廊個、後出廈,頂子是圓形的,粗糙漢白玉堆砌的石台是八角形的,欄杆圍成的卻是正方形。在門麵房的正門口,墨色油漆在牌匾上寫下三個篆體大字“望友樓”,不知是出自誰的筆墨,但寫的格外蒼勁。

門臉房背後,是一個庭院,庭院有一道天井,正午時分,陽光會射穿天井,照耀在庭院的正中間。

這個節骨眼,如果在陽光照射的範圍中,擺上一個紅銅鑄造的水盆,那麽這個銅質水盆,會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黃金的光澤。

在奉天,這就是所謂“金盆洗手”所必備的場景。

武林裏的老師傅、練家子,沒有人真的要拿黃金鑄成洗手盆。他們無非是想在作別江湖之前,獲取最後的一絲存在感。

當正午時分,洗手之人把他那雙曾經在江湖上擾氣血雨腥風,沾滿了鮮血和人命的雙手,按在銅盆、浸泡在冰涼的水、沐浴在陽光照耀的時候,他的存在感和人生成就幾乎就是在這個瞬間抵達高峰,然後又迅疾跌落低穀。

所以,不是每個習武之人,不是每個浸**在江湖中的拳手、拳師,都有機會能夠目睹或者自己切身嚐試“金盆洗手”的。

“金盆洗手”之人,首先你要是上三門的身份,要行的端走得正,誰人提起來你,都要伸出大拇指表示信服讚揚;其次,你身上要有特別俊的能耐,讓同輩、晚輩乃至是長輩由衷的信服;第三,你還得行走江湖,在江湖中久經沙場,——你在江湖行走的久了,難免要與匪人賊寇動幹戈。如果你能如同遊戲人生一樣,遊戲在沙場,並且一路幸存下來,那你的人生中必定會手刃不少的敵人。

“金盆洗手”的意義,就在於,當你洗手之後,過往江湖中積累下的恩怨,均將從你的人生中一抹而去。即便過去你行走江湖時的仇人來找你了,那你也可以用“金盆洗手”這個說辭閉門不見。到時候,自會有你的徒子徒孫,那些繼承你衣缽、繼承你事業的人,替你了卻這一份恩怨。如果你的徒子徒孫勝了,那他們的人生中,或許會多了一份仇恨,這個仇恨到頭來記到他的頭上;如果徒子徒孫在比試中敗了,甚至說在比試中命喪當場,那也是隻能怨他自己出師不到學藝不精,自會有人再會為他報仇。

是時,十四日巳時三刻,陳二陳冬明已經保著前往和田的鏢隊,啟程近兩日,順利的話已經抵達了山海關附近。王義順身披一件絲綢質地的紅色大氅,如同自己大婚一般,站在奉天中街的“望友樓”門口,拱雙手抱拳作揖,向前來見證自己“金盆洗手”的朋友們致謝。

這是一場既要講麵子,又要講排場,更要講情分的儀式。

年輕的鏢主李飛雲,像是陪伴著父親一樣,陪著王義順,站在望友樓的門口,向前來見證“金盆洗手”儀式的江湖中的朋友、老主顧致謝。

盡管老鏢師王義順不願意大擺“洗手宴”,但李飛雲連日來廣撒請柬,關外各處各城的大鏢局子,陸續都得到了消息。鏢主們大多派了自己的親信,前來參加這樣的一個儀式。有幾個鏢局子,和順發鏢局交好,和老鏢師王義順有交情,鏢主甚至放下了自己手頭的雜務,親自前來參加。

“辛苦辛苦……”“裏麵請裏麵請……”“照顧不周多有得罪……”李飛雲陪著王義順,竟然把自己這些年聽到過的客套話,在飯莊門口這裏說了個遍。

“這個,王師傅,王老爺子,我的老前輩,我的老叔……”李飛雲繃直身子站了半許,此刻他的腰背有些僵直,他一邊捶打這自己的腰部,一邊說道,“尚未至午時,一切都還有商量有回環。我知道您去意已決,但如果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願意做些嚐試。老叔,要不然您再考慮考慮‘金盆洗手’之事?”

“嗬哈哈哈……”王義順笑了,這些年以來,這是他笑的最輕鬆的一次,“孩子,你的心裏我全都明白。依我看,你這是怕在江湖中落下你李飛雲容不得老鏢師的名聲!放心,一會兒我自有交待。”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李飛雲反問。

“我的意思是,確確實實是我自己準備辭去這一身的辛勞的,與鏢主您沒有關係。”王義順說到這裏,有些留戀,他扭項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聒噪的“金盆洗手會”儀式現場。腦海裏,滿是自己參加李飛雲之父李勳“金盆洗手”儀式的場景。他知道,這樣的場景,對江湖而言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如今,終於留到了他自己。

想到這裏,又還有何留念。

王義順拿出一把銅錢和散碎銀兩,陳大夥兒不關注之時,悄悄掖進了店夥的褡褳口袋中。

“小兄弟,今兒來的人多貴客多,你得多花些心思,好好的招呼,千萬不要慢待了大夥兒。”久走江湖,王義順自然明白這樣的場麵需要注意什麽,趁著儀式還沒開始,他多給店夥計一些小恩小惠,以期店家的更加有針對的招呼。

一張八仙桌,兩側各擺了一張太師椅,麵朝正廳。兩側,各有十張八仙桌,每桌坐滿了八名賓客。

這場“金盆洗手”大會,總共招來了160多名江湖賓朋。

正抵午時,李飛雲和王義順攜手攬腕,走進正廳。160賓客,紛紛抱拳拱手敬賀。他倆分賓主位,分別坐在正席的主次位置。

“各位先生、各位老師、各位達官,我是順發鏢局的鏢主李飛雲,按理說,這場‘金盆洗手’大會,本該找個老成持重、大家都認同的老前輩來主持,我應該是在台下,向老達官爺致敬。但達官爺王義順,自幼看我長大,我又不才,繼承了承受了家父的產業,成為這順發鏢局的鏢主。王義順老爺子提攜我,這才讓我來主持這個儀式。”李飛雲抱起雙拳朝大夥兒做了個揖,這才說道,“今日有幸,能夠為我們順發鏢局裏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王義順老達官舉行‘金盆洗手’儀式,我自是興奮不已。”

來賓們紛紛抱拳拱手作揖回敬,口中道:“哪裏哪裏,少鏢主年輕有為,你來主持最合適。”

這態勢,讓李飛雲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他趕忙再次雙手作揖,繼續說道:“自先父蒙江湖朋友支持,建起這順發鏢局之日起,王義順老先生,就是我們鏢局的頂梁柱。這些年,他不辭辛勞,東奔西走,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闖出了名堂、闖出了名號,大夥兒認同王老先生的名號,這才給我們順發鏢局麵子,才照顧我們順發鏢局的生意,這我作為年輕人,作為順發鏢局的二代鏢主,也是有耳聞的。要是沒有王義順達官爺,我們順發鏢局的買賣,也不會一年比一年好,幹到如今這個規模。”

“這是……這是……這是……”台下觀禮之人,紛紛點頭稱是。

“那我們接下來聽王義順老達官爺說幾句吧!”李飛雲轉身朝向王義順,伸手做了個引導的姿勢。老鏢師王義順這才站起身,向四方拱手施禮。

“鏢主特意的客氣了,老身不過是個舞刀弄棒的老江湖,哪堪這等高的評價!”王義順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他也是抱拳拱手施禮,朝著四方致意,這才繼續說道,“說實話,這些年承蒙順發鏢局老鏢主李勳和少鏢主李飛雲的照顧,收留我這老朽,幹過多少大事,我是不敢說的,闖出了多大的名堂,自也不敢講,護鏢走江湖,一來,是靠江湖上朋友的照顧,二來,是靠這順發鏢局的名頭,我這習武的粗人,別的不敢說,隻能說,多多少少出了些力氣,不吝惜出汗。可俗話說,老不以筋骨為能,我已經是‘望六’之人了,年近花甲,總不能繼續占著這個位置,俗話說‘英雄出少年’,鏢局子裏年輕一代有不少才俊,我更不能阻礙了年輕人成長,於是就生出了這洗手之意。”

“這自是不假,要說這代序傳承,青年一代的成長,順發鏢局在咱奉天一帶倒是翹楚……”台下又有人小聲揶揄。

“本來,我們是不願意讓王義順達官爺‘洗手’的,畢竟,人的名,樹的影,老達官人既在鏢局,鏢局名聲就在,名聲既然在,他的影響力就在。但奈何老達官爺兩次三番向我提出這個要求,我們念及老達官爺對鏢局子的貢獻,當然希望怹老人家也能安享晚年,過幾天輕鬆舒坦的日子,這才答應並舉全局之力承辦。”李飛雲說道,“這些年,老達官爺為我們順發鏢局辦了不少事兒,行走了不少地方,交了不少朋友,當然,在護鏢的路上,為了買賣,也難免會得罪些人。今天召開這個‘金盆洗手大會’的意圖,就是要告訴大家,從今天起,王義順老達官爺正式歸隱江湖,過去他做過的差事,全都為了我們順發鏢局,從今天起,各位如果對他有仇、對他有怨,自然也著落在我們順發鏢局身上,與老達官爺再無瓜葛。”

“這自是,這自是,老達官爺有情有義,自是人人佩服、人人佩服……”台下大夥兒大聲附和。

“既然如此,我們天井敘話,見證老俠客金盆洗手!”李飛雲雙手作揖,朝大家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大家走向後庭。

大家魚貫而出,把天井處的那盞金盆,自是圍了個水泄不通。

“‘金盆洗手禮’正式開始!”李飛雲高聲喊道。

大家紛紛鼓掌祝賀。

“呃,且慢,且容我再嘮叨一句!”老鏢師王義順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向大夥兒說道,“洗過手,我便與這江湖再無半點關係了。洗手之前,我還是個江湖人。各位!如果對我王義順有仇、有怨,哪怕就是認為我王義順走鏢之時,有什麽做的不到的地方,自是可以提出。我們暫且停下這洗手儀式,一一交待清楚。趁我還是個江湖人,我自會與你做個了斷!”

“哪裏!那裏!老達官爺這些年行的正,這在江湖上是公認的,您大可不必擔憂,即便真有仇有怨,那也是些宵小之徒,不敢來此擾鬧的……”人群裏自然有德高望重之人,替大夥兒言道。

觀禮的人們,人人稱是。

“既然如此,我便要真真洗手了!”王義順朝大家作揖,行禮,終於準備把手浸入到反射著陽光的銅盆之中。

江湖中最重要的儀式即將開始,在場的各位紛紛收聲、屏息,準備見證。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這節骨眼,這氣氛下,甚至連一根銀針掉落在地的聲音,都可以清清楚楚的聽到。

“且慢,我這事兒還沒了結,你先甭洗手!”後庭門口處,一個粗嗓門的大漢,袒胸露懷,突然高聲的喊道。

在場的各位觀禮人,聽罷這個聲音,紛紛扭項,回頭看去。

但見一個青年莽漢,斜跨背著個長條包袱,自是個占山為王的賊匪,他突著雙眼,喘著粗氣,擼起袖子露出的胳膊長滿了黑色汗毛,此刻正撥開人群,朝著天井中心位置的王義順,快步走來。

“何人大膽,敢擾鬧我順發鏢局老達官爺王義順的‘金盆洗手’?”李飛雲看似讀書的儒生,實際卻也是個眼裏容不下沙子的武士。見此情景,他不禁怒從心頭起,右手一拍腰間的機關消息,一把卷在腰帶中的軟劍應聲而開。撲撲楞楞的聲音尖利而悅耳。

李飛雲舞起劍花,擋在老鏢師王義順的身前。轉瞬之間,他的身形一晃,向前撲去。

原本一團和氣的“金盆洗手”儀式現場,瞬間便有可能成為殺人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