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回 重挫於心

第109回重挫於心

終於得知韓金鏞返回了張宅,張海萍瞞著父親找到了周斌義和韓金鏞,肆無忌憚的抒發著自己有些令人恐懼的心情。

這場麵,讓韓金鏞感到無奈。

他本以為,隻要道出了自己和鍾芸的婚事,張海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自然會逐漸疏遠他。哪怕,張海萍恨他也無所謂。

至少,從此之後,張汝霖不會恨他,他會覺得韓金鏞是個很懂事的孩子,辦事得體、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隻有這樣,張汝霖才會對韓金鏞表示肯定,從心理上接納韓金鏞。

也隻有這樣,韓金鏞才能在深似海的大宅門站穩腳跟,即便自己不再是張宅的下人,即便自己已經成了宅子裏教師爺的徒弟,依舊能和那些曾經的叔叔、大爺們保持相安無事,不至於招人妒忌。

可是韓金鏞沒想到,他緊躲慢躲,原本以為躲過了這一劫,到頭來,反被張海萍堵在了跨院裏。

“我告訴你,韓金鏞,我可不管你有沒有婚姻,我更不管你老家裏有沒有女人。但現在,你在天津衛有女人了!”張海萍依舊是那副桀驁的表情,“我告訴你,我都抱過你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人啦!別的女人,你想都不能想!”

聽罷這話,韓金鏞遊移著眼神,避免與張海萍的目光相交。

張海萍肯定是感受到韓金鏞的心理變化,她主動上前湊了湊。倆人的距離,幾乎到了臉貼臉。縱然是韓金鏞不住後退,張海萍也會立刻跟上前。

“豈有此理,這成何體統?”遠處,傳來了一聲怒吼,怒吼的人是張汝霖。

這是韓金鏞第一次看到張汝霖如此的憤怒,憤怒的程度,甚至遠超其在“浪裏鮫”那頓鴻門宴上的表現。

韓金鏞見東家發怒,明知錯不在自己身上,可是為了顧全大局,他還是主動跪下。

“東家,錯在我,您莫生氣,莫要責罰!”韓金鏞低頭,輕聲說道。

“混蛋!誰的錯我能不知道麽?”張汝霖說道,“韓金鏞你給我站起來,我這氣生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給我老老實實的一邊兒呆著去!我告訴你,你越是在我的麵前維護她,她便越會肆無忌憚!”

韓金鏞知道,盛怒之下的人,往往會做出一些異常的舉動。這時候拗著性子來,往往會適得其反。與其如此,反不如老老實實的按照他的話做。

想到此處,韓金鏞順從的站起身,他撣了撣自己膝蓋上的土,站到了周斌義的身後。

“你!”張汝霖好歹克製住怒火,向周斌義點頭示意,然後才對張海萍說道,“你給我回去!你唬我說你因為恐懼導致抑鬱,心情不好要在家休息,不願去學校。可是你這是心情抑鬱的樣子麽?我看你是瘋了!”

“我沒瘋!”張海萍雙目含情,先是看了看韓金鏞,然後,雙目中的柔軟瞬間變得堅不可摧,她扭項回頭看著自己的父親,說道,“我心裏怎麽想的,嘴裏便怎麽說,爹您不是打小就教育我說,要我做個誠實的人麽?如今我誠實了,真情自然流露,這又有什麽不對?難不成,您不希望我開心,您不希望我快樂?難不成,您真的希望讓我把自己的真實情感壓抑在心底,把我憋出病來?”

“屁話!你還敢跟我強詞奪理?信不信我抽你?”張汝霖說道此處,怒火已至極點,他揚起了自己的手臂,作勢要扇張海萍的耳光。

可他哪裏舍得真體罰自己的掌上明珠?

高揚起的手臂,此刻緩緩落下。

“您打我吧!您即便打我,也不能阻攔我說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啊!”張海萍雙眸帶淚,這一絲悲切說來就來,她不由自主的往張汝霖的身邊湊了湊,把自己的臉湊到張汝霖的掌心前,“爹啊您要打便打吧,可我要感謝我的救命恩人,這又有什麽不對?即便是我真的對我的救命恩人產生了情愫,又有什麽不對?爹啊,我們上課時,教習洋文的老師經常告訴我們,要勇於表達自己,要勇於對家人、朋友展現出自己的愛。對家人、朋友權且如此,更何況,我要把我的愛意,表現給我的救命恩人呢?”

“別給我扯這些沒用的!”張汝霖依舊憤恨,他發泄似的搖著腦袋,“別以為你念了幾天洋文、學了幾天西學,便能用洋人的方式表達自己,我告訴你,你還差得遠!更何況,你不過接觸了西學幾天,你身邊的親友,卻依舊世世代代浸**在咱的漢學中!”

“是,小姐,我雖然也讀過一點西學,但更多的還是以漢學為本。”聽到這裏,韓金鏞忖不住了,他向前邁了幾步,和周斌義站至肩並肩,這才對張海萍說道,“西學說,‘人類生而平等’,但實際上,卻還有後半句,‘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每個人自從出生起,就自帶了自己的階層和屬性。比如,您生來就在大宅門當小姐,嬌生慣養,要星星不給月亮;可對我來說,我卻生在鄉下,和您有著天壤之別。你我來自不同的人群,對人生、對世道的看法,肯定有所不同。這些日子您所表達的,韓金鏞感受到了,韓金鏞也明白,您所要表達的,無非不過是對我舍生相救的感激之情。隻是,您任由這感激之情蔓延、野蠻生長,所以才會生出如此之多的荒唐事。從現在起,三年也好,五載也罷,等到您長大一些,變得更加成熟了,自然會對現下的您感到幼稚與可笑。韓金鏞隻不過是您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不會在您生命中久久駐足的!”

“你放屁!”張海萍聽了韓金鏞的話,突然間也變得憤怒起來,她死盯著韓金鏞,寄希望於讓韓金鏞為自己剛剛說的話感到自責。

哪知韓金鏞非但不自責,反倒還補充道:“小姐莫急!其實,這事兒您還能換個方向想,切莫過於鑽牛角尖!您種花,是希望花朵綻放。您除草,是為了土壤肥力充足。而您家之所以有這麽多的座上賓,都是因為您的父親有一顆愛才之心善待人才,人才自然會反哺回來。那天您被‘浪裏鮫’擄走、東家隻身趕赴‘鴻門宴’,我確實是藝高人膽大,我得到周先生的指令後,第一時間就開始設想、準備、想辦法。可我這麽做,真真切切不是為了俘獲小姐您的芳心,而是為了給你爹、也就是我的東家報恩,感激他的知遇之恩。這與您沒有絲毫關係,如果有,不過是因為您是東家的掌上明珠。”

聽了這話,張海萍突然間就陷入沉默了,她沒想到,韓金鏞會當麵說出如此冷漠的話。

就如同,有人當著自己的麵兒,被人一悶棍生生打在腦袋上。

就如同,有人手持最粗糙的鐵銼,在自己的心間狠狠的打磨一番。

這種重挫於心的感覺,竟是讓張海萍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她隻能怔怔的看著韓金鏞,欲哭無淚問道:“韓金鏞,你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都是發自內心?”

“自然不假!”韓金鏞狠了狠心說道。

話已至此,張海萍已經沒有臉麵繼續耗在這裏了。她怔怔的向跨院外走,不再執拗、不再放任,甚至沒與任何人打招呼,就這麽失落的離開了。

韓金鏞也感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了,他有些心虛理虧,瞟了張汝霖一眼,又瞅了周斌義一眼。

這兩人的態度,截然不同。

周斌義的臉上麵無表情,他隻是盯著韓金鏞,試圖解讀韓金鏞的心理。

但張汝霖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欣慰。即便他心疼自己的女兒如此失落,可是想到自己的隱憂,就在韓金鏞這少年的隻言片語間被破解,又有些竊喜。

“行了,周教師爺,我就不打擾您授徒了。有什麽事情,有什麽需要,您就來直接找我,可千萬別客氣!”張汝霖說道。

“嗨,東家,您這是哪兒的話啊!”周斌義說道。

“至於你,韓金鏞,你還是我們張宅的孩子,一切都按過去的待遇不變。但是月底領薪,漲到五兩銀子,你看這樣行麽?”張汝霖又和韓金鏞商量道。

“韓金鏞謝賞!”此時此刻,少說話比多說話更好,韓金鏞抱拳拱手,隻是如此回答道。

張汝霖走了。

院子裏隻剩下了周斌義和韓金鏞。

“剛回來,就鬧了這麽熱鬧的一出,孩子你沒想到吧?”隔了半許,周斌義向韓金鏞問道。

“實不相瞞,早就想到了。但這是我所能預想到的最壞的結果,可又是最好的結果!”韓金鏞說道。

“你這話怎麽說?”周斌義問。

“最壞的結果,是小姐再次與我挑明,我執意不肯,與小姐鬧翻,被逐出張宅;最好的結果,是我與小姐把此事說開,得到東家的賞識,給我漲工資。”韓金鏞有些無奈,“周先生您說,剛剛這個結局,究竟是最壞的結果,還是最好的結果呢?”

“一切但憑天意吧,小夥子!”周斌義聽了韓金鏞的話,說道,“老天爺早就做好了安排,隻是有時你還不知道,你自己的情,最終將歸在何處。”

周斌義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顯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給韓金鏞提出建議。

年輕時,周斌義癡心武學,耽誤了結婚,自然也就沒有子嗣。到老來,對授徒一事又頗為挑剔,總是想找個德行好的孩子、找個潛力巨大的孩子來繼承自己的衣缽。

這樣耽誤來耽誤去,自己雖說在國術上有造詣,可終究是沒法子讀懂人心,更沒法子讀懂**。

這也就是周斌義如此青睞韓金鏞的原因了。

本出自國術世家,對習武頗為傾心,又對自己多少有個耳聞。可韓金鏞來張宅的三年時間裏,從未主動提出過學藝拜師之事。周斌義不給他安排功課,韓金鏞就利用業餘時間苦讀。長時間的學習,讓這孩子生出了剛正、高尚的德行。而這孩子的天性,又是個練武奇才,被人稍加點撥,就日臻化境。

想到這裏,周斌義突然間釋懷了。

為韓金鏞解決感情困惑的問題,周斌義是外行;但要說幫韓金鏞漲能耐,自己可是內行。與其揣著糊塗裝明白,倒不如始終想著自己的初衷,把自己這個記名的徒弟**出來。

想到這裏,周斌義笑了。

他看著韓金鏞問道:“孩子啊,時間尚早,咱爺兒倆呆著也是呆著,你是想就這麽耗一天啊,還是,咱爺兒倆忙點兒什麽?”

“周先生,那您說咱爺兒倆忙什麽呢?”韓金鏞問道。

“我既然決定接替你外公和‘大刀張老爺’張源,為你傳藝,做你的師傅,總該對你所掌握的功夫有個粗淺的認識。”周斌義說道,“現下,這跨院兒裏除了咱爺兒倆,沒有外人,你就把你所掌握的拳法、套路,你所擅長的、不擅長的,都給我展示展示吧!”

“得嘞,周先生,既然如此,那我們還等什麽,快開始吧!”韓金鏞點點頭,把石桌、石凳往邊上推了推,騰出一塊空地。

“實不相瞞,周先生,這幾天回家,我外公把怹那得意的‘萬勝刀法’,也傳給了我。不過,我初學乍練,還沒徹底掌握。既然您要讓我試試手,我便先從這剛學的刀法開始吧!”說到此處,韓金鏞從跨院兒裏的兵器架子上,撿了一把大小合適的木刀,有模似樣的連起了“萬勝刀法”。

把式把式,全憑架勢,韓金鏞這趟刀法,雖然說力道尚有不足,但他自認為已經完全掌握了架勢了。八八六十四路刀法練完,外加絕命的“滾龍刀”和“波浪刀”練完,韓金鏞麵不更色、氣不庸出,臉上連個汗珠都沒有。

他把單刀收入懷中,等著周斌義給他喊好。

可是周斌義沒喊,他的臉上愁雲難展。

“你還會什麽?繼續練!”周斌義又說道。

“那我接下來打一趟拳吧,就打霍氏譚腿!”韓金鏞聽了周斌義的話,自顧自把木刀掛回到架子上,這才虎虎生風,從起勢開始,把這趟由霍恩第發揚光大的譚腿完完整整的展示在周斌義的麵前。

“此外還有宮廷譚腿!”打完這趟拳,周斌義仍舊不言不語,隻是臉上的愁雲更加密布,見狀,韓金鏞主動推薦說,“這是我之前的師傅‘大刀張老爺’張源,把拳譜贈與我外公,我外公自己研究、替兄傳藝交給我的。大致的招數是這樣,還麻煩您老您給上眼!”

一趟刀法、兩套拳法都練完了。

韓金鏞本以為要贏得個“碰頭好”,周斌義肯定會好好誇一誇韓金鏞,這也是自己給外公、給“大刀張老爺”張源長臉麵。

可誰知,周斌義的表情,卻一次比一次嚴肅。甚至,周斌義非但沒有叫好,還微微搖了搖頭。

“怎麽,周先生,我剛剛練的不和您的心意?”韓金鏞問道。

“孩子,以你這個年齡來講,你會的確實是不少,練的也確實都還行!但是,就你現在的能力,和你身上具備的潛力而言,你又差了很多!”周斌義說道,“這樣吧,你容我先琢磨琢磨。明天一大早,我正式回答你三個問題。第一,我究竟該怎麽教你;第二,我究竟要教你什麽;第三,我要把你教到什麽程度。”

從孩提之時成長至今,韓金鏞的人生一直是挺順利的,即便偶有波瀾,也都能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提攜順利度過。

但就在此刻,韓金鏞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她突然間有種錯覺,感覺自己之前這些年的努力,竟然都白費了。

而在這種挫敗感的基礎上,他甚至感到有些惱怒。

惱怒於自己折了外公王義順和師傅“大刀張老爺”張源的麵子。惱怒於周斌義輕易的否定了自己,更否定了王義順和張源。

可是現在除了等待,韓金鏞沒有任何辦法。

“今天就到這兒吧,你我都回去歇了吧!”周斌義歎了口氣,轉身回到自己的臥房。

韓金鏞無奈,也隻能轉身回到自己的廂房。

躺在梆硬的炕上,韓金鏞突然也感到了自己的心被重挫了一次。

“如此的難受,應該是比張海萍剛剛更甚吧!”自覺不自覺的,韓金鏞又想起了剛剛一幕。

揭開包袱皮,韓金鏞把嶄新的衣物放到櫃子裏。

這是鍾芸勸解韓金鏞提前消假後,徹夜趕工為他縫紉的新衣服。

“至少還有鍾芸!”“好在還有鍾芸!”韓金鏞轉念,心裏暗自想著。

隻是,韓金鏞現在還不得而知,屬於自己、屬於鍾芸、屬於張海萍的各自厄運,正在慢慢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