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回 翩躚少年

第110回翩躚少年

捋須震腳,腳踢刀鑽;刀頭朝下,丁步東看,右臂護左肩。左手推把,弓步撩砍;右腳退後,左弓如磐,刀砍東一線。

又見,刀刃向右上步外砍,左腿弓步,向西進刀,人往刀下鑽,回向反步轉。刀刃外翻,提刀削人麵,並步直站,擎刀式收斂。

毒辣陽光下,晶晶汗珠從韓金鏞的額頭緩緩流下。這“萬勝刀法”的頭一式,“捋須震腳踢刀鑽,提刀觀陣向前看。上步撩刀莫坦慢,退步背刀掌向前。”在周斌義的悉心雕琢下,終於練成。

見韓金鏞把這一招用的頗為老辣,周斌義坐在一旁,欣慰的點了點頭。

這一式的練成,經整整耗去了師徒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師傅,您看這一次如何?”韓金鏞自知這一次,把招式的每一個細節演練完美,也兀自興奮的問道。

“切莫高興的太早,興許是你一時巧合,碰巧練成如此,接下來,反複再練十遍,把招式記圓全!”周斌義明知韓金鏞已成,心裏仍然不放心,他囑咐韓金鏞再用些功,“練過這十遍,才能喝水!”

時光荏苒,自韓金鏞從青凝侯村回到張宅,已經整整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期間,韓金鏞不敢說自己的武功日漸精進,畢竟,他每練一手能耐,周斌義就從中挑出十處錯誤。韓金鏞本以為自己的能耐頗為精純,但周斌義卻總能發現其中的不規範之處。

細細的打磨,遠比圖快“速成”更辛苦、更耗光景、也更磨人的性子。

但好在韓金鏞知不足,他知道自己練武為的是什麽,與周斌義無縫銜接、頗為配合,這才沒有白費氣力。

他心裏,依舊記得周斌義在正式授課之前說的那一番話。

“孩子,你的能耐挺俊,但學的太過囫圇。與其我現在就圖快,就把我之所學教給你,倒不如先把你掌握的學規範。你外公王義順和師傅‘大刀張老爺’張源教給你的,都是基礎,都是打牢根基的能耐。但在當時,你們在一起廝磨雕琢武功的時間實在是有限,所以他們以傳授你心法、口訣為主,疏於細節的雕琢。所以,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咱倆得著力,重新規範你已經掌握的招數和套路,不能說讓你把已經學會的忘掉,隻是要改到更好。國術沒有高低,拳種本無優劣,但習武之人有高下之分,即便是再基礎的拳術,隻要你吃透、吃準,都能成為高深的能耐。按理說,應該從拳法開始練,過渡到刀法。可是咱東家把‘僧王刀’送給了你,有了寶兵刃焉能沒有成形的套路,我索性便先與你把‘萬勝刀法’練圓全吧!”

個月之前,當周斌義初次把這番話說與韓金鏞聽的時候,韓金鏞還從心底頗感不忿,他不信周斌義也會使“萬勝刀法”,更不信周斌義教“萬勝刀法”,會強於他自己的外公王義順。

當然,周斌義不會看不出韓金鏞的心中所想,他也正是知道韓金鏞的心裏動向,才提出了和韓金鏞過招的要求。

“這樣,孩子,咱倆一起練練,你用‘萬勝刀法’,我也用‘萬勝刀法’。這刀法的口訣都一樣,咱倒看看,你的萬勝刀法,究竟有哪些需要調整的地方。”周斌義說道。

韓金鏞當然不服,可接下來的一幕,卻完完全全出乎韓金鏞的醫療。

周斌義不以力取勝,完全是靠手腕上的技巧。同樣的起勢,韓金鏞剛一遞刀,周斌義便用刀尖直接戳到了他的手腕。

好在師徒倆這過招,用的是道具木頭刀,否則,韓金鏞的手腕已經被齊刷刷的砍掉。

如是再三,每次的結果都是這樣,不出三招兩式,周斌義手中的木刀,便找到韓金鏞的手腕上。

再然後,韓金鏞就服了。

“孩子,我對你外公王義順頗為敬重,也知道他不會把錯誤的‘萬勝刀法’教給你,可是,你倆這練刀的時間太短了。如果你倆有足夠的時間,相信他也會像我這樣,一招一式給你講的清清楚楚,讓你有足夠長的時間慢慢消化其中的竅門。這也是我接下來很長時間要和你做的事情,咱倆一起慢慢的練,一招一式的練,一招一式的講,大至揮刀用力姿勢,小至一個眼神,我都給你說明白。這才不負你外公深夜傳藝之恩。”周斌義說道。

然後,就是接下來一個月的枯燥學藝了。隻第一式,韓金鏞就整整練了一個月。倒不是韓金鏞天資駑鈍,實在是因為如同周斌義所講,他是掰開了揉碎了講給韓金鏞、示範給韓金鏞。就如同一隻家燕,把自己捕獲的獵物完全嚼碎了,才喂到雛鳥的口中。

得名師如此,韓金鏞又焉能不用功。

這才有了第一式的小有收獲。

韓金鏞如周斌義所要求的那樣,把這第一式反反複複又練了十次,沒出任何的紕漏。

周斌義這才點點頭,把石桌上的水碗向前推了推。

韓金鏞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端起水碗咕咚咚喝了幾大口。

“孩子,你坐下來,我再給你細說說!”周斌義從石凳上起身,他從韓金鏞的手中接過了木刀,對韓金鏞說道,“孩子,這‘萬勝刀法’最令人稱道的地方,就是每一招、每一勢都能幻化出無窮的變化。就拿這第一式而言,除了砍術,還兼有撩、剁、刺、挑、削、劈、砸其他七種的變化,當然這不是刀譜上之傳授,非得你在經年累月的習學,和經年累月不斷對敵的過程中,自己去悟、自己去想,興許你還會發現更多的變化,遠遠超過為師我!”

說到此處,周斌義站定,他開始演示這“萬勝刀法”的第一式。韓金鏞打這第一式,隻需要用不到半支煙的時間。但周斌義演示時,耗時卻長於吃了一頓飯。韓金鏞這才發現,這其中的精妙所在。

他規規矩矩的站起身,不等周斌義要求,再次練了起來。

學到知羞處方知藝不精。韓金鏞如今深切體會到自己的不足。在周斌義的身邊用功,他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嶄新的。

“好了,孩子,今天就到這兒了!你不必再繼續練刀了,接下來的時間,咱還繼續打牢基礎!”周斌義指了指自己身旁,“現在剛過未時,直到晚飯之前,一直練這個,今天咱再上一上量,兩桶水都是滿的,但規矩還是老規矩,一滴水也不能撒出來!”

一條扁擔,滿滿兩桶水。

韓金鏞要把這扁擔兩頭挑上水,橫著挎在自己的雙肩,然後弓步紮馬。如此的重負之下,韓金鏞必須保持高度的靜止狀態,否則稍有不慎,木桶裏的水便會灑出來。

這個專門磨煉下盤的項目,韓金鏞也已經練習了一個月有餘。木桶裏的水量,也由剛開始的三分之一,慢慢變成了半桶,又變成了三分之二,到今天,終於加到滿滿的兩桶水。

至於為什麽要練如此枯燥的項目,周斌義早就已經把話說得明明白白。

按照周斌義的話來講,韓金鏞的腳底下實在是太麻利了,太快了,他太過沉湎於自己的速度,樂於表現“動若脫兔”,反而忽略了基礎的“靜若處子”,而紮馬,就是為了讓韓金鏞的下盤更穩當一些,讓他的雙腿更加有力,讓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走的紮紮實實。

韓金鏞不敢遲疑,趕忙把刀擺放在兵器架子上,然後把兩桶水上挑,把扁擔壓在自己的雙肩上。

“行了,你在這兒這麽待著吧!”周斌義拿了一炷香,點然後插在了香爐裏,對韓金鏞說道,“這柱香燒完的時候,廚房那邊估計就該吃晚飯了,到了那個時候再把扁擔摘下。早一刻、早一分也決不允許,明白麽?”

韓金鏞雙肩已經擔擔子,他不敢說話,怕泄了一口氣,木桶裏的水真的灑出來,隻能微微點頭,表態聽真。

周斌義進屋休息了。

時間尚早,韓金鏞這馬步紮下,就這麽蹲在了原地。他雙臂抱拳向前伸直,雙腿微張與肩同寬,雙膝微微前屈。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他一動也不能動,可在精神上總要找個寄托,否則,疲累感很快就要襲來。

可他又該想什麽呢?他又能想什麽呢?

這一日,他的腦海中想起了青凝侯村的鄉野小曲。

他在心底默默的哼唱這這小調,慢慢開始進入類似於冥想的狀態。

鄉野的小曲不知在腦海中重複唱了多少遍,確切說,他也有些數不清了。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響起了輕快的腳步聲。

不望可知,這腳步聲是張海萍的。

自從一個月之前,韓金鏞用言語相逼,擠走了張海萍後,張海萍還從未來到過教師爺這跨院。

可今天,就在韓金鏞習武中再次被“上量”的節骨眼,張海萍來了。

陽光毒辣,曬得韓金鏞白皙的麵龐微微有些泛紅。

張海萍就站在了韓金鏞的眼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就隻半尺有餘。

韓金鏞一動不動,張海萍就也一動不動。

可這樣的對視,讓韓金鏞亂了心神,於是疲勞感迅速襲來。韓金鏞真切的感覺到,他兩條腿的肌肉,開始時是酸楚、到後來是酸疼,如今,竟然如同針紮一樣。

“眼不見心不煩!”韓金鏞心想至此,果斷的閉上了眼,心中繼續默唱家鄉小調。

可他卻忽而感到了陣陣黏膩的風襲來。這風中有一股幽香,襲在他臉上,擾在他心裏。

韓金鏞睜眼,發現果如他自己所料,是張海萍在朝自己吹起。

按捺在小腹的這一口氣,隻要一宣泄出,韓金鏞必將站不穩。一旦他站不穩,水桶便要晃動,隻要水桶一晃動,桶內的水便會灑出。

即便是周斌義對此沒有懲罰,可韓金鏞自心底仍然受不了周斌義的失望之情。

於是,韓金鏞強硬的生生抗住了張海萍的挑逗。

“韓金鏞,你好生的本事,真真不願意再理我了麽?”張海萍見韓金鏞無論如何也不搭理她,終於開口說話。

當然,韓金鏞無話可說,也無話能說。

他隻能再度把眼睛緊緊的閉緊。

“行啊,好吧,我知道你現在正在練功,無暇說話,既然你不願意、也不能張口說,那你便聽我說。如果你不出聲,那就意味著你的回答是肯定的!”張海萍說道。

“自從你上次以言語相逼,欺負我過後,我心裏真真切切的不好受,我沒想到,我張海萍與你朝夕相處將近三年時間,卻換不來你口中一句真心話。所以,這一個月以來,我深深陷入了對你的埋怨中,不願意再見你,也不願意再見任何一人。即便轉天我就去學校複課,仍然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張海萍說到此處,輕輕打了一個唉聲,“可是,時間是一劑良藥。我自己鑽了整整一個月的牛角尖,可最後,幸而迷途知返,自己又原路退了回來。這才明白這整件事情的原委——是我張海萍錯怪你韓金鏞了!”

聽了張海萍的話,韓金鏞心裏油然而生的,出現了一陣悸動。韓金鏞強迫自己做了幾次深呼吸,壓抑住這種悸動,身體上這才沒出現細小的震顫。

“我隻道你那天說的話是真的,你真的是為了向我父親報恩,這才去‘浪裏鮫’的府上前去救我。可是,那天你有千百個理由采取另一種處理方式。我知道你那天表現的頗為冷靜沉著,即便我爹被人相逼,身陷重圍,你都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可就在我出現的那一刹那,你突然間就失控了。就在我的性命堪憂的時候,你突然間就爆發了。這樣的反應,就不僅僅能用‘報恩’來解釋了,你心中,肯定還有其他的想法,隻是你不願意去麵對,更不敢麵對,是或不是?”

一語點醒夢中人。或許在韓金鏞的心中,當時真真如同張海萍所言。隻是連韓金鏞自己也不曾發覺。

“你不說話,你沒有任何的反應,我就當你回答‘是’了!”張海萍竊喜。

韓金鏞仍舊紋絲不動。

“其實,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我現在已經原諒你了!”張海萍如釋重負的說道,“咱倆疏遠了整整一個月,相互冷淡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我不知道你過的如何,但我過的真真是不好,茶不思、飯不想,生活裏就像缺了什麽。我也知道,你的家裏有個‘父母之命’的沒過門的媳婦,我聽說她的命運頗為多舛,和祖父客居在你家多年。可是你自己也得琢磨琢磨,這樣多年來周而複始的同居屋簷下,你們之間究竟是親情多一些,還是男女之情多一些?在你心深處,究竟是把她當成了你未來的媳婦多一些,還是把她當成你的姐姐多一些?她之所以同意成為你韓家的沒過門的媳婦,又究竟是對你的愛慕多一些?亦或是報恩之心多一些?或許你心裏一直就有個答案,隻是你難於啟齒、不願麵對,更不想再更傷這姐姐的心,不想讓她的生活更加淒慘、讓她的人生更加晦暗,這又對或不對?”

張海萍的這一番話,在韓金鏞的心中掀起了陣陣漣漪,他心中或許已經被張海萍的話語說動了,隻是表情上仍然沒有絲毫的變化。

“你不說話也罷,不言語也罷,不理我也罷,其實你內心深處,早就對我剛剛這些話有個大概的認識了,對或不對?你知道我要說的究竟是什麽,對或不對?你對我,或許就如同我對你,隻是你不願、並且不敢麵對,這又對或不對?”張海萍說道,“韓金鏞,這一個月,我冥思苦想,不斷調整著自己思考的立場和角度,這才明白了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你隻道我是張汝霖的女兒,是張汝霖的掌上明珠,是千金小姐;而你不過是我家的下人,不過是這宅子裏諸多家奴院工中的一員,你不能、更不敢想與我有什麽瓜葛,你怕與我暗生情愫,就會連累到你和你父親的事由,就又會回家種田,就沒法生活在天津衛,就沒法在外做工貼補家裏,就會讓所有人失望,對或不對?在你的心中,或許早就有其他一些有違的想法,隻是你不願麵對、不敢麵對,是不是?在我的麵前,在我家豐厚的家業麵前,你有些自慚形穢了,究竟是或不是?”

張海萍說至此處,韓金鏞無言以對,但他的心中已經生出波瀾。韓金鏞深深的做了兩次深呼吸,似乎在調整自己的氣力,又像是在自怨自艾的歎氣。

“好吧,韓金鏞,我知道你在練功,沒法子理我;或者是你以練功為借口,不願意理我。這兩種解釋,無論是哪種也沒有關係,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我要和你說的話,今天全都說完了。說完了這些,我也就輕鬆了。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會因為你一個月之前那番絕情的話,就真的不理你、真的埋怨你。我心裏依舊抱著熱火罐兒,但你無論是什麽想法,都不要緊。你能左右的了你自己,卻沒法子左右我。甭管將來究竟如何發展,我心裏始終裝這個你。不僅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更因為自打你來的頭一天,我心裏就已經有你了!這你永遠沒法子漠視,永遠沒法子逃避。”

張海平說完這話,張海萍表情輕鬆,她腳步翩躚,一步一跳的走了。

韓金鏞渾身上下,卻已經被汗水浸透。

他自己也說不出,這究竟是因為疲憊,還是被張海萍說中了心思。可就像張海萍說的那樣,這事情已經到了沒法子回避、需要直麵的程度了。

韓金鏞此刻心猿意馬、心神意亂,可他強壓住心中的不安,仍舊保持著該有的體態和姿勢。

更加強烈的疲勞感,一股股如同驚濤駭浪般襲來。

更令韓金鏞擔憂的是,張汝霖鐵青著臉,腳步淩亂的來到了周斌義的教師爺跨院。

見韓金鏞雙肩橫挎著扁擔,挑著兩挑水,紋絲不動的站在原地。張汝霖和他站成臉對臉,問道:“剛剛我那瘋閨女又來了,是或不是?”

這下,韓金鏞不得不開口說話了,他也必須要開口說話。

“東……東家……您放心!”因為強烈的疲憊感,韓金鏞的臉上表情有些猙獰。

“我放心!你韓金鏞是個什麽人,我心裏清楚的很!我相信你們爺兒倆,更相信你韓家的家教!”張汝霖伸手攔住韓金鏞的話,說道,“我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事兒,是為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周教師爺在這兒麽?他在哪裏?”

“在屋裏!”韓金鏞搖了搖頭。

“那我進屋跟他說吧!”張汝霖憂心忡忡的說道,“你繼續練!”

張汝霖走進了周斌義的臥房。兩人對話許久,倒也不避諱韓金鏞。

韓金鏞隻是聽了個大概其,但他聽到一句就已經至魂飛魄散的境地。

因為,他聽到張汝霖說道:“‘浪裏鮫’還活著,天津衛的縣太爺拿死囚掉包,把他給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