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回 明發暗放

第102回明發暗放

告示:今有津門孫姓男子,匪號“浪裏鮫”,此人久戰津門,為非作歹、害人無數。日前,其公然強搶民女、意圖強買強賣、強占他人之宅。曆久經鏖戰,滅其黨羽,為官府所擒。按律,當斬。然其擒獲時,被斬斷一臂,六根不全者,可獲緩刑,死罪雖已免去,但活罪仍難饒恕。各縣府衙幾經公議,定下堂棍六十,發往寧古塔。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忘諸君以此為戒,切不可視國家王法如兒戲一般。

天津衛鼓樓城門的正下方,貼下的告示已經泛黃。

人們都還記得整整一個月之前,這告示剛剛貼下的那一幕。

是時,窮苦的哥們兒奔走相告,家家吃“喜麵”,慶賀欺行霸市的“浪裏鮫”倒台。

轉天一大早,天津衛的衙門裏,傳來了堂棍落在屁股上的聲音。每一杖都打的結結實實。

一些看熱鬧、挺熱鬧有經驗的人聽得出,這不是使錢行賄之後,衙役們“水過地皮濕”一樣,拿著堂棍高抬手請落下,打在屁股上隻見血沒大傷的“啪啪”聲;而是每一棍都打的結結實實的,雖不見皮開肉綻,但內裏骨斷筋折的“噗噗”聲。經曆如此重的刑罰後,“浪裏鮫”趴在囚車裏,能否活著抵達寧古塔都已經是個問題。

“浪裏鮫”被抬出的時候,有眼尖的人看出門道,他們私下議論:“看!看!確實是‘浪裏鮫’,他不行了!抬頭紋也開了,眼角也耷拉了,這孫子已經死了!”

人們渾自議論著,手裏的臭雞蛋、爛菜葉可沒浪費,依舊向囚車裏扔去。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別扔了,你們扔完,我們還得費勁兒給他拾掇,到頭來累的是我們!”押著他向城外走的走卒說道,“出氣了就得了,‘浪裏鮫’這小子算宰了,天津衛從此再沒有這號人物!”

人們都信以為真了,唯獨一個帶著小號墨鏡,舉著三角旗子,穿胡同走小路的失目的算命先生不信。他蹙著鼻子聞了聞,說道:“不對,這味兒不對!”

真有好事兒的壞小子,向這算命先生問:“我說,瞎子,怎麽個不對法兒?”

“這‘浪裏鮫’已經收押半個多月了,按理說,他這被砍斷的胳膊,就得在地牢裏爛半個多月,這麽長時間不見天日,不生蛆也得臭。可是你們聞聞,這四周除了臭雞蛋、爛菜葉的味道,聞不見絲毫傷口化膿的味道。”這算命先生捏了捏自己的兩撇小胡,拄著三角旗子的旗杆當盲杖,繼續向前方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山人占卦算命,指點迷津,有緣者分文不取……”

看熱鬧的人們隻道這瞎子算命是幹“金皮彩掛”行的騙子,自顧自有說有笑,卻沒人發現,囚車裏那個“浪裏鮫”,剛剛在頭一天夜裏斬斷了左臂,割去了舌頭,殷紅鮮紅的血滴,正順著囚車木籠的邊緣,滴在地上。

看熱鬧的人中,更沒有人知道,正在此時,府衙後門,一輛平板車推出個臉色蒼白的人,這人渾身發著惡臭招蒼蠅,臉色蒼白沒血色,看似已經死透了,實則仍有一口氣在。

推車的人是個禿子,把繩子挎在自己的肩頭,走幾步一回頭走幾步一回頭,輕聲的說道:“大哥,我知道您傷口疼,您再忍忍,郎中已經請好就在家裏,回去之後把您斷臂處的爛肉一刮,敷上藥粉,十天半個月後傷即痊愈,到時候您又是天津衛的老爺們兒!”

“唉……”躺在車上這人,突然幽幽歎了口氣,他氣若遊絲的說道,“話雖如此,隻怕此後,天津衛再無‘浪裏鮫’啦!”

躺在平板車上這人,輕輕抬起了右手,在自己的臉上摸了一把,立刻疼的鑽心。

為了掩人耳目,早有差役把他的麵皮擱下,掩人耳目。

平板車上這人,已經沒了臉皮。

“趙禿子啊!”這人說到此處,突然雙目帶淚,他隻言道,“沒想到經此一難,天津衛再也沒有‘浪裏鮫’。沒想到我精明了一世,最後竟然毀在了一個小孩子的手裏。”

“大哥,您別灰心,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姑且再等等看,要知道這名人、明人都不做暗事,而我們卻從今天起永遠生活在暗地裏了。”趙禿子說道,“要知道,其實這是好事兒,是絕對的好事。至少,從今天起,沒有人知道您還活著,這也就是說,您不僅不再是名人、更不是明人,您可以隨意的作暗事了!您擁有了絕對的自由。”

“唉,有自由又能怎樣?”“浪裏鮫”說道,“即便有自由,我卻是個廢人,廢人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您不是廢人!”趙禿子說道,“因為您本來也不是靠身手吃飯的打手!您的能耐全在您的腦子裏了。這一仗雖然咱們輸了,還輸的挺慘,但這一次的失敗對您、對咱而言興許卻不是個壞事兒,至少,它讓咱明白了,咱還差了些行市,咱還得繼續努力!”

“努力總得有個由頭啊,總得有個緣由吧?”“浪裏鮫”說道,“如今再努力,我‘浪裏鮫’為的又是什麽呢?”

“誒誒誒!大哥,我得提醒您幾句,從今天起,‘浪裏鮫’這名字,您是決計不能再用了,否則,不但咱的小命不保,怕是還要連累趙大人!”趙禿子說道。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他趙大人收了我一萬兩銀子,從死囚牢裏找了個替死鬼,那麽,他就不怕我的連累!”“浪裏鮫”說到這裏,不再言語了,他似乎感到,之前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徒勞,“趙禿子你記著,從今天起,我叫‘鬼臉兒’,我是‘浪裏鮫’的遠房表哥,你記住了麽?”

“我記住了,‘浪裏鮫’……啊,不,‘鬼臉兒’大哥!”趙禿子拉著車,腦門上冒出了一層汗,他一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邊答道。

“我問你,趙家那爺倆兒怎麽樣了?”“鬼臉兒”問道。

“他們這次被嚇唬的夠嗆,以為您死了!”趙禿子說道,“具體的實情我還沒告訴他們,如果您需要的話,我把您安頓好就去跟他們說!”

“別!不用了!”“鬼臉兒”說道,“我這‘鬼臉兒’的身份,能讓我跟他們做更多的事,成更多的事兒!”

“那,您想從什麽開始幹起?”趙禿子問。

“從宰了那個小孩兒幹起!”“鬼臉兒”說道,“但在此之前,我得找個來錢的門道,先把我的家業再幹起來,哎喲……”

說到此處,“鬼臉兒”“浪裏鮫”的傷口突然間劇痛了起來,他情不自禁的微微呻吟了一聲。

“算了吧,我還是先把傷養好吧!”“鬼臉兒”說道,“就像你說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把我這身體恢複好了,有什麽話咱後邊在繼續說!”

“對嘍,‘鬼臉兒’大哥,咱往後的時間還長著呢,咱從長計議,一步一步的來!”趙禿子答道。

“真是沒想到,最後留在我身邊的人,竟然是你!禿子兄弟!”“鬼臉兒”說道,“患難見真情,從今天起,咱倆就真是兄弟了!以後有我的,就有你的,再往後,我不給你發工錢了,咱倆二一添作五,有事兒商量著辦!”

天津衛府衙背後,是一條不怎麽繁華的胡同。胡同裏少有人來人往,可在過去,“浪裏鮫”也曾經在此橫行一時。

如今,曾經的“浪裏鮫”在這裏更名,正式成為了“鬼臉兒”。這條胡同在他的眼裏變得晦澀不堪。

可別著急,咱先把話擱在這兒,早晚有一天,這更名為“鬼臉兒”的“浪裏鮫”還會回來,他回來的時候,還會帶來更多的腥風血雨。他最恨的韓金鏞,真因此遭受了人生中的大慟。

可是,此刻,至少在返鄉途中,韓金鏞心中還沒有大慟。

他心裏隻有不安。

終於能夠毫無掛懷的返鄉,他和父親韓長恩有了半個月的假期。

可這長假,卻因為臨別時張海萍那一抱,徒增了些變數。

韓金鏞原本隻當張海萍是東家的千金小姐的,一個被寵溺慣了的千金小姐,一個被巨富之家視為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

韓金鏞在書上曾經讀到過,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幹出什麽樣的荒唐事,都是情有可原,都是可以預期,也都是可以理解的。隻是,韓金鏞怎麽也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千金小姐,竟然給自己一個長久的擁抱。

走在回鄉的路上,回想起這一幕,韓金鏞心砰砰直跳,臉色驟然就紅了。

他沒法子回避這個現實,因為剛剛那次擁抱,他頭一次感受到什麽是少女的婀娜胴體,他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少女的氣若幽蘭,他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少女的柔弱身軀。

正是懵懂少年時,韓金鏞心裏多多少少也有了些情愫。

書中自有的“顏如玉”,早就讓韓金鏞憧憬過自己未來的情感生活。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格外珍視這次能夠返鄉省親的機會。因為,他將時隔多年,再次享受到和鍾芸長時間相處的時機。

如果說年少在文武學堂,他隻把鍾芸當成鍾先生的孫女,當成學堂裏的學姐,那如今,他心裏或多或少已經把鍾芸視為了自己沒過門的媳婦。

而且,這麽想的不隻他自己,他的父親韓長恩、他的母親韓王氏、他的外公王義順,乃至於他的啟蒙恩師鍾先生,都已經徹徹底底的把鍾芸當成了韓金鏞沒過門的媳婦。

這一次張海萍愛慕之心毫無征兆的流露,卻讓韓金鏞的心陷入了長時間的矛盾。

“兒啊,剛剛張家那個大小姐,是怎麽回事兒?”一路沒開口說話,眼見得到了村口,韓長恩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就這麽突然間……”韓金鏞說道。

“這張家待咱不薄,兒子你可不能做對不起東家的事情!”韓長恩囑咐道,“也不能做對不起鍾先生和鍾芸的事情!”

“這我當然知道,兒子心裏清楚的很!”韓金鏞點點頭,對父親韓長恩說,“爹,回家後,這事兒還是不要跟他們提了吧,隻怕他們因此又要瞎猜多想!”

“這是自然,你放心吧!”韓長恩說道,“我們在外工作多年,平日裏疏於照顧,他們在家已經要擔憂了,怎麽能再把這些沒有把握的事情告訴他們,讓他們徒生煩惱?”

“嗯!”韓金鏞點點頭,“這自然是最好的!其實,爹,讓我最擔心的事情,其實是……”

“是趙家那爺倆兒吧!”韓長恩說道。

“對,您也知道了?”韓金鏞說道,“昨晚那場筵席上,其實有趙俊彥和趙德輝父子。這一宿我實際上沒怎麽睡,我怎麽也想不通,他們是怎麽和‘浪裏鮫’聯係在一起的。他們那個人性,聯係在一起幹不出什麽好事兒,幹的都是傷天害理的事兒!”

“好在‘浪裏鮫’這次完了!”韓長恩說道,“昨夜斂屍的人走前,我聽他們念叨了幾句,說是這次‘浪裏鮫’十有八九要玩兒完!”

“爹您還是先別盲目樂觀了,這事兒我估計不會這麽簡單。他‘浪裏鮫’和東家的能耐、家財實際差不了多少,既然在東家眼裏,個把人命算不得什麽,那在‘浪裏鮫’那邊,他也未必真會因此而倒台!”韓金鏞說道,“昨晚這事兒,也先別跟家裏人說了,我回來得空,把事情跟外公說說就得了,真好告訴我娘、鍾先生和鍾芸,他們還不得嚇壞了!”

“是這道理!這事兒我原本也沒惦記說!”韓長恩點點頭,“孩子你記住,我雖然依舊喊你孩子,但在鍾先生和鍾芸看來,你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大小夥子就該有個大小夥子的樣子。你得讓家人放心,而不是讓家人替你擔心!”

“爹您放心吧,您的話我記著了!”韓金鏞點點頭。

家門就在不遠處。韓長恩和韓金鏞父子放眼望去,卻有些陌生。

這個家,和三年之前他們離開時相比,已經大變了模樣。

縱然每個月能有幾天的假期,他們父子偶爾回來,可是這樣子也讓他們有些不敢認。

好在屋中人還是故人。出於對這種溫暖的憧憬,韓長恩、韓金鏞父子抖擻精神,向家的方向走去。

“娘!鍾芸!”韓金鏞高聲喊著,“我跟我爹回來啦!”

“出去!你給我出去!”家的方向,一個聲音高聲叫嚷著。

韓金鏞聽得出,這聲音中有恐懼,有憤怒,不由得一時間腳下生風,健步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