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白世界:意識混沌 吃人的海 蔡西和西蔡和海怪
仿佛睡了一整個世紀,身體沉重麻木,腦袋暈暈乎乎。我掙紮著爬起床,透過窗簾的微弱光線如輕紗一般輕輕地鋪滿房間。四周萬籟俱靜,不聞任何聲響,我呆呆坐在床頭,嘴裏口幹舌燥,胃裏空空如也,但我仍然隻是繼續發呆。意識還在半睡半醒之間,恍惚覺得自己仍在夢中。我在夢中醒來,口幹舌燥,饑腸轆轆。
但終歸我還是走下床,拉開房門,穿過客廳進廚房,打開冰箱,一口氣喝下整瓶礦泉水。冰冷的水流經喉嚨的感覺暢快淋漓,我抬手揩拭嘴角,之後翻出冰箱裏所有存貨,打開電磁爐,先把麵條扔進水裏煮熟。邊煮麵條邊洗切青菜和牛肉,再把開袋即食的幾包泡菜倒進碟碗擺上飯桌。
我煮了碗牛肉麵,就著泡菜美滋滋地享用。吃的時間裏隻管大吃特吃,什麽也不想。填飽肚子後我打開罐裝啤酒小口喝著,並出聲對自己說道:好了,該告訴我怎麽回事了吧?
我靠向椅背整理思緒,思緒幽暗陰森,越往裏麵深入,越是一團漆黑。這裏是我熟悉的公寓,我對公寓了如指掌,家具的擺放位置,抽屜裏放有什麽,哪裏常有蟑螂出沒等等,全都一清二楚。腦子裏有公寓的立體圖,但沒有我曾住在裏麵的任何印象。就好像在宣傳單上看到了新上市的智能手機,雖然沒有實際拿在手上,卻已熟知操作方法。感覺很詭異,一切如同幻想的場景,但作為幻想又未免過於具體過於真實。
意識仍然有些混沌,我一口喝盡剩餘的啤酒,一邊整理碗筷一邊冷靜思考。
喬治亞。
沒錯,喬治亞,那個送回錢包和手機帶我到公寓的古怪家夥。很奇怪,我對他的輪廓特征記得明明白白,那以前在哪裏見過呢?
沒有,記憶準確無誤地告訴我未曾見過此人。
我把碗筷放進水槽,擠洗潔精擰開水龍頭,細細地擦拭。關於喬治亞,除了喬治亞這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和似曾相識的模樣其他全然不知。這家夥為什麽送我到這裏?我就各種可能性逐一推測,但什麽也確定不了。罷了罷了,既然帶我來這裏,我就在此安然享受,公寓比我以往住過的任何地方都氣派完美,以我的經濟條件根本無力負。喬治亞說我的卡上有夠用一整年的積蓄,我可不記得卡裏有充足的存款。我匆匆洗好碗筷,收拾進廚櫃,到客廳茶幾上拿起手機查了卡上的餘額。
十萬元整。
好家夥!有足足十萬。我躺進沙發出聲笑著,且不管他喬治亞安的什麽心眼,對我來說,存款和公寓都是意想不到的好兆頭,往下隻要攥緊我的銀行卡,一麵悠然生活,一麵再慢慢弄清事情原委便萬事大吉。
如此一想,心情大為放鬆。我拉開窗簾,晨光很好,天空湛藍,鳥鳴聲悅耳,海的氣息隱約飄來。我深深地呼吸,對這無端開始的新生活充滿期待。
轉回客廳沙發,我突然想起似的拿手機察看時間,七點四十五分,往常的這個時候,我正趕在上班途中,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受苦受累。對了,喬治亞說過已辭掉了我的工作,我想還是給主任打個電話確認一下較為穩妥。我是個苦命的平麵設計員,對工作本身毫不留戀,每天每夜對著要死不活的電腦絞盡腦汁地畫圖,又要受該死的主任擺布,早已有辭職的念頭,但沒有退路,所以勉強支撐著,而眼下有足足十萬的存款,前途一片光明,終於可以狠狠地將工作一腳踢開了
我撥通了主任電話。
“主任,是我。”
“哎呀,是小吳呀。這麽一大早打來電話有什麽事麽?”主任的語氣態度溫和得讓我有些驚訝。
我驚訝地問:“主任,我是不是已經離職了?”
“對呀對呀,前兩天有人到公司為你辦了離職手續。”
“按公司規定,手頭工作要交接清楚才能退出公司不是麽?我手頭還有幾單包裝稿沒完成呢。”
“這點不用擔心,手續齊全,總經理親自批示,還匯了十萬元到你卡上,錢收到了吧?”
委實不可思議,公司摳門得多用了一張打印紙都要扣工資,總經理更是遠近聞名的小心眼,況且我和他非親非故,工作表現馬馬虎虎,滿勤獎一次沒拿過,何苦憑白無故送我十萬呢?
“作為公司對優秀離職員工的補償。”主任在電話那端和氣地補充說:“小吳同誌,總經理對你非常滿意,一個勁兒地搖頭說‘可惜了,可惜了’,對你的離職可是萬分不舍呢。為了表示對員工的關懷,總經理特批了十萬元作為退職金補償給你。”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主任這是陽奉陰違,也罷,就當是公司的退職金好了。
“對了,主任,多問個問題可以?”
“請請。”
“為我辦理離職手續的那家夥還記得?”
“啊,那個人,記得,記得的。”
“什麽印象?”
“衣冠楚楚,一看就有紳士派頭。雖然有點偏瘦,但健健康康,給人留下商業精英的好印象。”
喬治亞。果然是他。
“那麽,主任,還有最後一句話想說。”
“請請。”
“你、是、混、蛋!”我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就喬治亞胡亂猜測,但沒有實際根據,於是再次作罷。在臥室的衣櫥裏挑款簡潔的白色運動服拿到浴室,衝了澡換上,之後走出公寓。我決定四處跑跑轉轉,舒展身體,看看四周景致。
戶外的空氣清新怡人,這是遠離了都市的自然氣息。雖然不知道這裏是哪裏,隸屬哪個省份哪座城市,但隻消呼吸一口這裏的空氣,眼望四周,便足以讓人心**神怡。街道整潔利落,房屋錯落有致,沒有死氣沉沉的高樓,沒有讓人窒息的霧霾,沒有嘈雜擁擠的人流車流,行人臉上洋溢著充滿幸福感的詳和表情,風輕輕柔柔,路邊綠樹環繞,隨處可見毛毯樣的青草地。
我一路慢跑,怡然自得,悠哉遊哉。街道井然有序,建築風格如出一輒,唯有門牌號不同而已。路上所遇之人無不對我微笑點頭,素不相識的人對自己無端表示親切,雖然莫名其妙,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卻讓人相當受用。我同樣報以微笑,享受著這難得的詳和的早晨。
往左往右,跑過一條又一條街,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廣闊的沙灘出現在路的盡頭。海浪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海鷗的叫聲。軟綿綿的陽光從海平線向陸麵一點一點鋪展,讓人格外舒心。
我放慢腳步走向沙灘,周圍空無人影,我細心地四處察看一番,連像樣的活物也沒有,蚊蟲啦飛蛾啦小螃蟹啦,全都不知去向。我走近海邊坐在沙上,沙灘過於空**冷清,原本輕鬆愉快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繼而添出幾分惆悵。
海讓我感到失落。
印象中的海與眼前感受到的全然不同,似乎有什麽抽斷了我與海之間的聯結。我反複翻動記憶,努力回想一些有關海的畫麵,然而記憶停滯不前,連朦朧的影像也沒有。我遠遠地望向海平線與天空的交界處,那裏灰暗迷離,迄今為止的我的人生如同一場無聲電影不期然地在腦中回放,人生在黑暗中磕磕碰碰,有人走來有人離去,程度不同地從我身上帶走什麽,唯獨留下不斷失去什麽的我,在黑暗中繼續摸索前行。突如其來的孤獨感沉沉壓在心上,整個世界淹沒海底,海當中似乎有什麽在向我呼喚。海潮靜靜地上漲,我躺入水中。暗藍的天空漂**在水麵,朦朧中某種虛無縹緲的感受隨著流水深化,一切顯得那般遙遠,如同死掉的過去。
死掉的過去。
我慌忙起身,思想闖入危險禁地,必需停下腳步。不覺間海潮已將我卷向齊腰深的水域,我用力抬腿走回沙岸,拍灑頭發間的海水,脫下濕透的運動服外衣,裏麵的短袖衫和內衣都已濕得難受。我折身回去,準備回公寓換身幹爽的衣服。
穿過草地,回到路麵,有誰在身後“喂喂”地連聲喊叫,一個女孩朝我跑來。
“你沒事吧?”女孩問。
甜膩膩的嗓音,沒有絲毫雜質。女孩看上去十八歲左右,正值花季年齡。長發披肩,臉蛋小巧可愛。上身著一件印花白色短袖衫,搭配一條緊身的牛仔短褲,腳蹬拖鞋,腳趾上沾了些細沙。
“我們認識麽?”我問。嗓音如此動聽的女孩,隻要見過一定過目不忘,然而我對女孩毫無印象。
“不認識的,百分之百不認識。我這人,記性好得不能再好,隻要見過一麵,無論時隔多久,在哪相遇,也能一眼認出。所以我說不認識,就是百分之百的不認識。”女孩有些氣喘,我倆走向路旁的長條椅上落坐。
我把浸濕的頭發從眼前撩開,身上開始感到絲絲寒意。
“既然百分之百不認識,為什麽叫住我呢?我可是渾身濕得難受,正急於回家呢。”
女孩沒有回答,而是細細端詳著我,就像審視一樣剛出土的文物。雖然海水粘在身上讓人難受,但對方既然是嗓音甜甜的青春少女,又是主動前來搭訕,相比之下,一點小小的難受也就不足掛齒了。
“喂,你這人,神經也不像有問題,好端端的躺水裏幹什麽?”女孩從上到下將我認真審查一遍,確定沒有問題後開口問道。
“不清楚啊,躺下時也不知道為什麽躺下。”
女孩神情突然嚴峻起來:“告訴你,以後千萬別做這種事,遠離那片海。明白麽?”
我搖頭:“不明白。”委實不明白,不就是在水裏躺一會麽:“為什麽要遠離這麽漂亮的一片海?”
“危險啊!”女孩像是不可思議似地看著我說道:“那海能吃人的。”
“吃人的海?”我驚訝:“莫非有大章魚海怪什麽的?”
“哪來什麽海怪,那種東西,恐怖電影裏有,這裏沒有。你聽我的,一定要遠離海,因為海乃極度危險之物,弄不好,就會被整個囫圇吞下。”
我笑笑:“我說,你該不會神經過敏吧?”
女孩嘟起嘴:“你這人,好心當成驢肝肺!”女孩起身要走,我趕忙道歉:“對不起,我這人習慣快言快語,說話直來直去,別放在心上。謝謝你的好言忠告,一定銘記於心,再不與海發生任何關係。”
女孩重新坐下,蹺起下唇往上吐氣,額前的垂發輕輕飄動。陽光將我身上的海水一點一點蒸幹,散發出鹹鹹的味道,頭發團團粘住,水珠斷續滴落,我這樣子想必狼狽得夠嗆。女孩把手指插進我發間,輕輕撩散,我聞到女孩身上淡淡的芳香氣息。
“送你回家吧。”女孩說。
“不用,有不少路呢,一大清早慢跑過來的。”
“慢跑?”
“鍛煉身體。”
“沒事兒,我有車。”女孩抬手指向前方不遠的路邊,順其手指的方位停有一輛白色“甲殼蟲”。
“那就謝謝了。”我說。
走近車前,車內傳來狗的叫聲。女孩往車裏喊了句:“安靜。”狗叫聲即刻止息。女孩拿鑰匙打開車門,一隻白色毛茸茸的哈巴狗搖著尾巴跳下車。
“回去,西蔡!”女孩命令道。狗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女孩,隨即乖乖跳回車內。
“西蔡?”我好奇地問。
“狗的名字。”女孩回答。
“何苦取這麽個怪名?狗的名字嘛,通常不都叫小白小黃小黑什麽的嘛。”
“因為我叫蔡西。”
蔡西?
蔡西鑽進車內擰鑰匙將車發動,隨後看向我:“喂,發的什麽愣啊,上車呀。”
我坐進助手席,西蔡乖乖地鑽向後座。我指路,蔡西開車。一路上兩人隨意閑聊,我告訴蔡西我叫吳楚,蔡西說這名字好難聽,問我有沒有綽號?我說沒有。
“想一個。”蔡西說。
“哪有人為自己想綽號。”
“那我為你想一個吧。”
“說來聽聽。”
蔡西想了一會:“叫海怪吧。如何,小海怪?”
我搖頭歎息。
“喂,西蔡,海怪這名兒怎樣,你覺得?”
西蔡“汪汪”吠了幾聲,模樣仿佛在說:不賴,對那家夥再適合不過。
蔡西就此管我叫“海怪”,對我來說,稱謂不過是一種代號,叫什麽無所謂,何況蔡西看樣子喜歡“海怪”這個綽號,我也就默認下來。
蔡西和海怪。
對了,還有西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