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東宮大婚
上元元年十月壬辰,物閉塞而成冬。酉時吉神在玉堂,宜修造、移徙、安床、入宅、祈福、嫁娶、赴任、出行。
宜皇太子納妃,親迎成禮。
阿浪一大早就從雍王宅第偷溜出來。他覺得今天也是混進監獄去的良辰吉日。
婚禮正章在傍晚,到時候皇太子李弘要由全套鹵薄導引,親至承福坊去把他的新婦裴妃迎回東宮。但整個婚禮的備辦已持續多日,在洛陽的百官有司、禁軍衛兵本就數量不夠,連日擺儀仗充場麵,到今天這正日子更不能有疏漏。
能抽出來上街執金吾的衛兵,都調走了,看守監獄等地的人手減至最低。阿浪自己也穿著禁軍衛士的新裝,腰掛符袋,在東城、皇城都出入無礙,相信禦史台獄的看守不會詳查他。
他還有閑心站在東城腳下的洛水岸邊,悠哉悠哉看了好一會兒熱鬧。
新娘子一家被指定暫住的承福坊宅院,是離皇宮最近的外郭城裏坊,出了坊南門向右一轉,就是東城和皇城。城牆、坊牆、漕渠和洛水在此地四麵圍出了一塊很大的廣場,內外教坊及河南府各縣為慶賀東宮大婚進獻的百戲伎樂,就在這片廣場上擺開陣勢相互爭競。吹奏歌舞、戴竿走繩、吞火拋刃無作不為,數十萬洛陽居民蜂擁觀看,大飽眼福。
進入皇城左掖門,一路上凡能擺放器物、停歇車馬的地方,琳琅滿目擠塞著龍旗鳳幡、鐃鼓金鉦、笛簫篳篥、腰轝團扇、弓戟刀楯……阿浪一路走,一路眼花繚亂,好多物事他根本不認得是啥,隻知道是要在典禮上搬抬出來列隊行進,增添隆重威勢嚇唬人的。
禦史台在皇城西南,附設的牢獄緊貼城牆,從外頭看是平平無奇一處院落,門內也有樹木,並不顯得特別陰森肮髒,與阿浪見過的外州縣牢獄迥然不同。
也難怪,他打聽過,這處“禦史台獄”專門關押犯了事的官員,裏麵好多囚犯一朝得赦,又會立刻官複原職、出將入相,一般的平民犯人進不到這裏麵來。之前李賢就告訴過他,狄仁傑既然進的是禦史台獄,又有上書直奏權,那不會吃太多苦,靜養待審,熬到二聖作出決斷就行了。
阿浪在王府裏找了些筆墨白紙,用個包袱係上背著,走到獄門前,見隻有一個守衛,便向他晃一晃符契,又打開包袱讓他查驗,口中抱怨“大理寺好會使喚人,我剛直完兩天夜班,回家路上還得先送這些來”。那守衛也是一臉沒睡足的倦相,很同情地點頭附和,隨便翻看下就讓他進了門。
狄仁傑的待遇果然不錯,在院內西南角一間小囚室裏獨自起居。阿浪隔著窗洞一看,室內不但有正經睡床,還有書案油燈文具書籍,比他在雍王府的下處還強。
中年胖官員正盤膝坐在**看書。月餘不見,他削瘦憔悴很多,那個大肚子也癟下去了,亂蓬蓬的灰白頭發在頂上挽個髻,身上隻著粗布短衫褲襪,襆頭和圓領袍都沒了,確是囚犯裝束。好在他寢具衣衫都還幹淨,身上也沒見血痕汙垢。
鐵柵門的鎖鑰相擊響聲驚動了狄仁傑,他抬頭揉著眼睛瞧過來,阿浪趕緊低下頭,大聲道:
“狄仁傑,大理寺叫我給你送些紙筆,另有話囑咐……你先去吧。”
最後一句是向開門的獄卒說的。他怕狄仁傑認出自己,失聲失態,惹得獄吏起疑心。其實倒多慮了,這胖子隻是放下書,坐直身子,室中黑暗,根本看不清他臉上什麽表情。
等獄吏走遠了,阿浪進室坐到床邊,剛放下包袱,狄仁傑劈頭一句:
“你怎麽混進來的?找死麽?我不用你們救,快走快走!”
“哈?”阿浪眨了十幾下眼,才有點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敢情這中年胖子以為自己是提著腦袋造反劫獄、要救他出去?
未免……太看得起他自己了。
“狄公,你不知道我們找到了雕馬磚,已經進貢給皇家了?”
“什麽磚?”他果然一點也沒聽說。
阿浪歎口氣,他以為太子兄弟好歹會找個什麽人,跟狄仁傑互通消息吧,狄仁傑明顯是偏幫東宮的嘛……時間不充裕,他盡量簡短地向中年官員敘述分手後自己一行人所見所知。
狄仁傑聽完,也跟阿浪說了他的別來景況,簡單得很——坐牢,寫奏狀,看大理寺轉來的案牒,回複服辨。沒了。
“你老人家再耐些日子,等武後那妖……退位不管事,交權給太子,你的案子估計也就了結,能出去了。你看我,我罪過比你大多了,現在不也沒事人似的?”阿浪安慰他。
“退位?交權?”狄仁傑皺眉,“這從何說起?”
阿浪一笑,低聲又向他講了前幾天朝堂上“二公主認父母”那一場戲。這事在雍王宅邸裏傳得沸沸揚揚,估計連燒火婢挑水奴都聽熟了。
“人人都說這後娘忒狠心,還有人說,早先她的親生女兒忽然落水,差點淹死,就是預示她要遭這報應啦。別人說也罷了,當今天子都因這個對她不滿意,下頭傳,皇帝嫌她管政事太多,管家務太少,要她好好整頓宮裏,別插手朝政了。不是太子又要成婚,新太子妃剛進宮,什麽都不懂,也得當婆母的好好教導。總之啊,婚禮以後,太子會掌權,那個老婆娘麽……說是二聖夫婦要一起退居到上陽宮去休養,一般的事都不管了。”
他知道這些話可能不全屬實,裏頭肯定有雍王府人夾雜的私意,但他不在乎。狄仁傑也聽得不甚在意,他關注的是別的:
“你說,劉仁軌老帥在殿上進諫,提到我的奏狀,天後和太子各有回應?怎麽回應的?”
這一點,雍王府的人沒怎麽傳言議論,大概那些國家大政他們也不懂,更不關心。阿浪回想了好一陣,才告訴狄仁傑:“好象是太子就主張廢掉逃亡府兵家屬籍沒那一條罪,武後上書列了十幾條建議,又是停戰休兵,又是減賦免役的,說了好些大話。大臣們都不太搭理她那些建議,太子的主張倒是人人讚同,皇帝也準奏了,就著東宮大婚,要赦免那些入罪的家屬——太子心腸挺好。”
狄仁傑又追問細情,見阿浪實在說不出更多,歎道:“能廢掉那一條惡政,自然是好的,但治標不治本。天後從停戰減賦役入手,卻是高屋建瓴,乃根除許多亂象的希望所在。唉……但願皇太子將來能虛心傾聽天後意見吧。”
阿浪哼哼哈哈應著,抓緊時間問自己此來目的:
“狄公,依你看來,太宗皇帝六駿裏那三匹戰死在洛陽這一帶的馬,特別是‘颯露紫’,刻著它浮雕的磚,到底會在哪兒呢?”
“唔……颯露紫啊,是丘行恭將軍給拔箭的那一匹吧?我記得是因為先帝入陣太深,衝過長堤而與衛隊失散,那是在……城西西苑吧?你該稟明太子雍王,帶人進苑去找找……”
阿浪歎氣,又把自己近來在西苑內外翻騰抄撿一無所獲的經過說給狄仁傑聽。狄仁傑提到“丘行恭將軍”,更增他心內煩惱。
外公麾下的忠臣猛將,怎麽會有那麽一個殘酷無恥的兒子呢?
他昨晚在雍王府看見丘義了,就在他自己和李賢又大吵一架以後。
李賢給的三天期限已到,阿浪還是沒找到第二塊馬磚。於是李賢舊話重提,堅持叫阿浪把那塊假造的“颯露紫”磚獻給二聖,還強調要說是在合璧宮綺雲殿太子婚床下找到的。阿浪不願意,二人爭執間怒氣越升越高,李賢警告他“別以為隻有你一個人能辦這事,小心性命”,阿浪則甩門而去。
他想出府散散心,卻正遇見那右衛中郎將丘義躲躲閃閃地進門。因著梁忠君索七娘的遭遇,阿浪對丘神勣、索元禮這兩個酷吏非常厭惡,一眼瞧見他跟著李賢心腹侍僮進雍王府,忙避到一邊,遙遙尾隨,直到看著他們走進李賢書房。
書房外麵有守衛,他沒法湊上去偷聽裏麵說什麽。也不用偷聽,想想李賢對自己說的話,再想想丘義與“颯露紫”的關係,李賢叫他來幹什麽,還用猜?
唯一的疑慮是,他之前聽禁軍衛士說,丘義和武敏之走得很近啊……怎麽李賢敢把這等事交給他去辦?
阿浪又回到雍王府門口閽室,跟守門的衛隊套話。府裏人都知道他最近天天與府主廝混議事,不虞有它。沒費多大力氣,阿浪就得知自武敏之那日在西苑海池邊“獻馬”出醜,又挨了天後的鞭笞,聖眷日衰,這丘義主動往雍王府跑好幾趟了,還找借口送過不少禮。
李賢要是鐵了心讓丘義去獻那假馬磚,阿浪就盡早從這趟混水裏抽身。跟這種人一起辦事,太惡心了。
他猶豫要不要把這事也告訴狄仁傑,最終還是沒說。李賢作偽欺騙父母二聖,鬧出來牽涉太大,他不想再生枝節。但他自己陰鬱不快的心情,狄仁傑應該是感覺到了,安慰他道:
“先帝交辦的差使,想也知道不是那麽容易完成的。你就想想,當年太宗皇帝的年紀跟你現在也差不多,他率領千軍萬馬攻打天下第一堅城洛陽,反複鏖戰快一年,中間還冒出個河北竇建德來撿現成便宜,高祖皇帝都密令退兵撤圍了,那是什麽樣的艱難險阻?你外公能咬牙死戰到底,虎牢關大捷擒雙王,你就不能克紹箕裘有樣學樣?相比之下,眼前這點小困難小挫折,真不算什麽。”
說得有理……你要是能利索提示我馬磚埋藏地點,那就更有理了,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你老人家這兒。
狄仁傑也不是不幫忙,他盡力回憶自己讀過的文本史料,給阿浪一一分析那幾塊磚可能在哪裏,可惜說的大部分話,那老夫子格希元也都說過,他想到的地點,能翻找的阿浪也都翻找過。兩人一直說到窗外日光黯淡,有吹打鼓樂聲隱隱傳來,阿浪才發覺已經傍晚了。
東宮納妃親迎儀式大概已開始,他不趕緊趁亂混出去,怕是要被關在這禦史台獄中過夜。
狄仁傑又叮囑他些話,二人告別。阿浪出了囚室,忽見院中背影一晃,有個獄卒轉進另一間囚室。他也沒在意,原路出門,隻見皇城裏街邊滿是火炬庭燎,照得夜空亮如白晝,禁軍衛隊衣甲鮮明儀仗華麗,一路都有坐部伎立部伎吹打奏樂,隊隊騎兵依次從東宮正門宣政門奔出,執燭舉幡跑馬出皇城端門。
皇城裏人馬雖多,卻各就其位,還有禦史模樣的人來回監查。阿浪不敢在城內瞎走多耽,貼著牆邊溜出左掖門,往雍王府自己下處走回。
剛到王府門口,李賢的一個侍僮出來一把抓住他,急得直跺腳,質問:“你往哪去了?大王中午就傳見你,找到現在找不著。快快,這裏有馬,大王命你到西苑門口等!”
阿浪不明白李賢又找他做什麽,問也問不出來。那侍僮隻知道為什麽要到西苑等——原來皇太子在東宮舉行完親迎禮,按二聖敕旨,要把新婦帶到西苑裏的合璧宮去行“同牢”禮,此後夫妻倆也居住在那邊。
李賢在婚禮上全程都陪著他大哥,不能抽身。阿浪依言上馬出城,在西苑門前等到半夜,方見一條火龍似的皇太子成婚隊伍蜿蜒而至。人馬身形未顯,金鼓簫笳的喧天樂聲已遙遙傳至,洪亮喜慶震天動地。
阿浪立在苑門拒馬邊,和當直衛士一起議論看熱鬧。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煊赫壯觀的儀禮隊伍,如林旗幟開路,馬上樂隊邊進行邊吹奏擊打,什麽大鼓三十六麵、長鳴三十六具、小鼓三十六麵、中鳴三十六具,其餘樂器樂工不可勝數,還有什麽班劍翊衛、儀刀仗內,滔滔大河般過個不停。
他看的眼都花了,終於,皇太子乘坐的金輅出現在視野內。那原來是一輛四馬拉的金飾紅壁雙輪敞車,車上有華蓋,車後插兩麵大旗似的織飾,前後左右自然又有大批陪乘衛率。左邊夾輅的騎士戴冕著大袖袍,穿戴與眾不同,阿浪在晃動的火光中認了許久,才認清那嚴肅俊朗的麵容正是雍王李賢。
李賢進門時也看到了阿浪,向他招一招手,命他騎馬隨在自己身後,一同進苑,向合璧宮進發。隊中說話不便,阿浪隻能閉上嘴,和這上千人的車馬隊伍一起沿洛水行進,過海池越長堤,經過二聖寢宮,折向西北,最終進入他已經很熟悉的合璧宮院。
進院以後,新郎新婦還有一個“同牢合巹禮”要行,之前有一些時間準備。李賢就抓緊這機會,命阿浪搭一把手,幫他從金輅中扶下皇太子。
離得近了,阿浪眼角餘光一瞄,嚇了一跳。李弘臉色白得象死人,瘦削身體整個快要被笨重繁瑣的袞冕禮服壓垮了。他本來身子就弱,長途跋涉從長安到洛陽,幾乎沒時間喘息,就開始折騰婚禮,確實夠累。
李賢也在擔心大哥,他的焦慮表情很明顯。二人把太子扶進院中搭起的青廬帳幕,李賢一邊服侍大哥坐下喝熱飲子歇息,一邊向阿浪說道:
“時間太緊,虛禮一概免。我就問你最後一遍:儲君行同牢禮時,你看到婚床下有白光,上前伏地發現了雕有‘颯露紫’的馬磚,這話,你能不能明日奏報二聖?”
原來他還不死心……阿浪想都不想,立刻搖頭:“這事別找我。我不會撒謊騙人,你們另請高明。”
“你不會撒謊騙人?”李賢冷笑,“你在昭陵掘墓,被先帝雷劈擊暈以後,醒來是怎麽騙我的?你都忘了?好吧,我知道你誌性高潔,不在乎自己的榮華富貴,那長孫延的遺孀孤兒,你也不替他們想想?”
這一刀子卻真紮進阿浪心裏了。他皺起眉,轉望向太子:
“過了吧?阿延說來也是你們親姑母的兒子!你們祖母文德皇後一族,現隻剩下那對孤兒寡婦,這你們也不肯放過?真不愧是——”
總算他還保有最後一絲清醒,硬生生把“武妖婦的兒子”幾個字吞回肚內。李弘隻是靠在隱囊上喝熱湯飲,沒理他。
帳幕外又響起異樣絲竹樂聲,似乎是皇太子妃所乘婚輅到了。李賢伸手一指青廬門:“廢話少說。不奉令你就滾出去,我有得是人辦差!”
阿浪深深望一眼這對兄弟,咬牙邁步往外走。
這場婚禮還要折騰幾天,他今夜就找馬回長安,應該能趕在前頭,接出阿延的妻兒,先把他們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再說下一步吧。
他的手已經碰到帳簾,忽聽身後皇太子歎息一聲:
“算了吧,阿允。你那塊磚,不要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