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四十不嫁
李賢拚命繃緊臉,抑製興奮之情,偷眼瞧禦**的父親。天皇陛下臉色驚愕迷惑,瞪視丹墀下拜伏的太子和二個年輕女子,完全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想必簾後的母親也一樣。
“什麽遺珠骨肉?”父親問。大哥便從袖中取出一紙書狀,呈給通事舍人。李賢知道這一紙轉呈天子過目閱覽後,還會再取回交給起居舍人抄錄存檔,也就是說,能讓宰相官員都看到。
除非天皇天後強行命令直接銷毀它。
但那也不怕。父親快速看過奏狀,沉下臉來,回手遞給侍人,命轉送給帳內的天後去看。這時天後先問了一聲:
“這兩位是誰?”
“稟天後,此乃天皇的長女與次女,臣弘的兩位阿姊。”太子聲音穩定清楚,“這是臣長姊義陽郡公主,生於貞觀二十一年,這是臣次姊宣城郡公主,生於貞觀二十三年,生母均為蕭氏,均於永徽二年初封。二姊沒於掖庭,迄今未嫁,幸由臣檢視發現,如今還歸父母膝下,此乃我皇家血脈大幸。臣弘為二聖賀!天皇萬歲萬萬歲!”
說完,他也不管別人,起身拜舞。這“萬歲”聲一起,殿中大臣誰敢端坐不動,連忙也跟著起身舞蹈再拜。廊下太常樂人一見情形,不明就裏,也鍾磬悠揚地奏起雅樂來,一時含元殿內花團錦簇喜慶熱鬧。
李賢隨眾拜舞,肚內忍笑,與大哥目光一對,各自移開去,佯作無事。
昨天晚上,他自己也被這兩位突然冒出來的阿姐嚇了一大跳。
儲君的車駕儀仗隊伍昨日傍晚到達洛陽城外的臨都驛,停歇整頓,準備今早入朝。李賢微服去探望大哥,按他書信中所說,帶去了妻子房妃準備的兩套鈿釵翟衣。太子便讓自己隊伍中的這兩位女子出來相見,告知李賢她們的身份,以及發現經過。
三兩年前,李賢好奇心切,曾換上奴仆衣衫偷溜進嘉猷門,進入押塞有罪籍婦、低下宮人的“掖庭宮”。他還記得那裏天幕被又長又窄的高牆走道分隔得支離破碎,令人一見就覺得壓抑無法喘息。沒有山水花草,樹木也極少見,隔很遠才能見到一株老樹的高細枝梢探出高牆,沒精打采飄下落葉。狹窄坑窪的土道兩邊,開有一道道小門,門後是低矮房屋和極小的天井,擁擠著眾多蓬頭垢麵的婦人。那地方很象一座露天大監牢,隻是沒有柵欄鐵窗。偶爾能見到的行人,都匆匆而過麵如死灰。
因為要尋找上官婉兒之母鄭氏的下落,太子命人仔細搜查掖庭籍錄,卻不經意在那裏發現了兩位異母姐姐。
禦**的天皇沉默一陣,向伏在階下的兩個女兒招了招手。
二女開始還不敢動,李弘起身,一手拖了一個,徑直上階雙手一推。兩位幽禁半生的大齡公主撲到父親膝下,放聲大哭。
簾後傳出天後冰冷的聲音:“天皇處置家務,諸臣工且散朝。”
大哥眼神一掃,李賢會意,忙出班奏道:
“天子無私,家務即是國務。多年以來,殿中三品及宰相內臣,均於我皇室家務有所獻益,隨時諫諍,亦可防避聖德失虧。臣賢鬥膽上啟天後,何妨留宰相及三品達官共議,以示天下至公無私?”
垂簾之後的天後武氏和丹墀之下的李賢,母子倆針鋒相對爭論幾句,皇帝做出決斷,示意三品以下常參官退出,獨留幾位宰相及起舍郎等內臣,其實是聽從了次子的意見。這是個好開端。
關於當今皇帝的後宮兒女,在場人大多是清楚的。天皇八子,前四子忠、孝、上金、素節,均非天後所出,如今各因緣故死流貶外,宮中朝中的默契是假裝他們不存在。後四子及幼女太平公主同母,多少年來,大家也都習慣隻看著這幾兄妹承歡帝後膝下。
怎麽突然之間,又冒出了兩位二十多歲的年長公主?
宰相之中資望最高的中書令郝處俊率先舉笏奏請,詢問詳情。天皇簡單回道:“此二女乃蕭氏所生……唉,朕躬不慈,無可推托……太子,你說說是怎麽回事吧……”
皇帝語氣蕭索,雖然沒矢口拒絕兩個女兒認父,明顯是不高興的。這反應也在李賢的預料之內。兩個姐姐的哭聲低落下去以後,太子開始講述準備好的說辭。
實情其實很簡單。貞觀末永徽初,今上李治最寵愛的後宮本為蕭氏,蕭氏先後為他生了長女下玉、四子素節和次女,後進封為淑妃。
天子元配王皇後始終不得寵,與蕭淑妃爭譖毀短,某日偶爾得知皇帝對在感業寺出家為尼的一個先帝才人武氏頗有垂憐意,就聽信人言,將武氏接回宮中,密令她蓄發還俗,侍奉皇帝,以分蕭淑妃之專寵。
之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武氏後來居上,將王皇後蕭淑妃全族屠滅,兒子們盡數踢出京城。至於蕭淑妃的兩個女兒,因沒什麽威脅,武氏也懶得用心,有司便在她們生母蕭氏獲罪受死時,“順手”把兩個公主關進掖庭宮,從此遺忘。
這種處置,既不至於惹怒可怕的武後,也為後續處理留下了回旋地步,正是內省侍官們深諳世事的表現。兩位公主就在掖庭沐恩院裏幽居近二十年,倒也沒吃太多苦頭,衣食起居不缺,隻是幾乎見不到外人,儀態舉止畏縮呆滯、膽怯村俗,和李賢兄妹的大方軒昂差距極明顯。
對此,李賢也是失望的。他和大哥弘都曾指望麵對麵教兩個姐姐一些話,讓她們當眾控訴,以為自己兄弟助力。但大哥教了好些天,二女還是顛三倒四語不成篇,說話時眼睛都不敢看人,一提“武皇後”或者“天後”就嚇得想哭。最後他們兄弟倆都覺得還是放棄吧,這樣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昨晚在臨都驛,太子還讓李賢看了一遍他要就此事上奏的文狀。駢儷用典詞藻章句,東宮自有學士妙筆生花,不用李賢操心。李賢修改的其實隻有一句話,把“豈以花信待字,摽梅無期”改成了“豈以年近卅尚幽於閨庭”。
他一收筆,太子先笑出來:“哪有三十歲?太誇大了。”李賢一本正經地回答:“大阿姐不是下個月就滿二十五歲嗎?那說個‘年近三十’也能通啊——其實我覺得還能再來一豎,寫個年近卌。要是有人較真,就說手抖,不小心多點了一點哈哈。”
“別瞎鬧,阿耶聖壽也才四十多……”太子說著,又笑一回,命人按改好的文句抄錄一遍,就是他今日帶上含元殿的奏狀了。李賢則把底稿帶回家,給了他手下的幾個文人門客,暗示他們可在朝野官場中傳播。
含元殿上,太子用修飾潤色過的語句,委婉暗示,在“王氏、蕭氏謀大逆”一案之後,內侍省依照慣例處置“叛賊遺孑”,拘押了蕭氏的兩個親生小女。當時天子痛心前眷冥頑,感傷成疾,未曾特別留意後宮諸務。又以天降坤德,賢後在內,自然以為庭掖都排置妥當,此後亦未細查細究。
然而父女恩深,綱嗣天維,兩位公主既投生大內,異征難掩。恰好是於義陽公主生辰當日,太子巡視宮禁,見掖庭一角有青白氣衝天而起,親往探查,姐弟得以相見,骨肉重獲團聚。當日,大內海池邊靈芝聚生、白鶴群舞、瑞兆齊出,可不正是二聖恩德如天,才能現如許盛世華章?
李賢一邊聽大哥一本正經的奏訴,肚內一邊暗暗好笑。相距遙遠,又有珠簾遮擋,他當然看不到母親的臉色,不過猜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果然,等太子的陳奏告一段落,父親先開口:
“唉……雖如此說,遺忘親生骨肉十數年,畢竟是朕之過……眾卿若有諫奏,朕虛已恭聽。”
中書令郝處俊舉笏一禮,先遜謝兩句“天子勇於承誤謝過,乃社稷蒼生福份”,接著話鋒一轉:
“二位公主生母雖罪無可恕,然子息繼父之宗姓,不該重坐母罪。況蕭氏雖伏法,朝廷並無詔敕降罪其子女,其子素節亦封王之官。二位公主深居宮中,如無甚非禮亂法舉動,其封邑湯沐該依祖宗法度封賜,及笄擇人遣嫁,陪送合製——王主嫁娶乃內宮大齎、皇後主司,聖上疏漏過去,倒是可以祈天諒解。”
然而皇後也忘了這事,或者故意囚禁兩個非親生女兒不令出嫁,就沒法諒解了。
皇後也罷,天後也好,本職就是“後宮之主”,該當督使妃嬪女官皇子公主各安其位、各盡其責。男大不婚,女大不嫁,說輕了是皇後本職有失,說重了陰陽失調上違天和,說不定雨澇旱災都與此相關——郝處俊揀選著佶屈聱牙的字句,婉轉說完了這些意思。也難為他,畢竟這也算當著二聖“犯顏直諫”了。
其實他還沒全奏完,絞盡腦汁思忖結語時,天後的冷笑聲已經從珠簾後傳出來:
“郝中書,我替你省省虛詞吧。卿之本心不就是想說,二位公主逾時不嫁,全是我這後娘的責任?”
“呃。”郝處俊倒是臨危不亂,“除天後疏於宮務外,掖庭局數年不奏公主及齡論婚、內侍省不曾及時檢理、宗正寺屬籍玉牒是否齊全整肅,均在問責之列。”
這算是給天後個台階下。皇帝遺棄自己女兒,可以由皇後來擔責任;皇後日理萬機無暇宮務,內侍省和宗正省少不得要出來替她分責。天皇也道:
“天後不同於別家皇後,自朕久病沉屙,多年以來,天後為朕參讚國政,日夜操勞,百密一疏,可以諒解得,不必苛責。太子為母補正疏漏,也是盡孝的應有之義。”
他這是在調和妻兒之間劍拔弩張的爭鬥,武後卻不怎麽領情,在簾後又問:
“郝中書所言,諸公都讚同麽?還有沒有人要上奏補充?”
李賢看到劉禕之、範履冰兩位皇後親信“北門學士”口唇微動,似欲說什麽——八成是替天後分辯叫屈的話——猶豫之間,終於還是忍回去。
皇室家務不同於一般政事,其間曲折宛轉翻來覆去太多,外人參與進來,絕大多數都沒好下場。在場的三品重臣全都經曆過今上登基後的風波激**,能存活至今不倒,也都深明其內理。
畢竟這等後妃交譖、兒女婚嫁都不是正經國政,大臣無論怎麽賣力,也落不了好名聲。前宰相英國公李勣那句名言最能代表這些棟梁之臣的心聲:“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
“好吧,既然諸公說完了,我來說說。”天後語氣鎮定,李賢便心頭一緊。
“兩位公主在宮中居住多年,到了婚齡,未有人奏報。我主後宮,也沒及時想起這事來,是我的責任,我自會上表向天皇、向天下臣民謝罪。古話是怎麽說來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下句是什麽,雍王?”
突然被母親點名,李賢一怔答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回天後,此句出《左傳》。”
“還是你們男人從小讀書識字的,道理懂得多啊。”武皇後冷冷讚許,“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那早一點改過,善行就早一天作數,是不是呢?”
“是。”
“兩位公主大齡不嫁,是我之過。我要改過,就得早一點辦妥她們的婚事唄。”天後輕聲一笑,“來人,把如今正在殿外站崗上值的衛士,都傳進來!”
李賢覺得有些心慌,抬頭看一看大哥,又望向跪在父親身邊的兩個姐姐。二女早收淚擠作一團,緊靠禦床伏趴著,偷偷向丹墀下張望。這尊容隻好用“賊眉鼠眼”來形容……李賢一見就喪氣。
天後傳下令去,不多時,殿下黑壓壓跪了一地當值禁衛,還有人陸續進來。武皇後故意等人擠得多些,才又命:“四十歲以上的、已有妻室的衛士,都退出去,也不必傳進來了。”
這一下,李賢猜到母親的用意,頭皮一緊,亢聲向禦**的父親說道:
“陛下,為二位公主選聘婚家,豈可如此匆忙!天皇登基以來,尚無嫁女盛事,陛下也從未作過阿家翁。此第一次、第二次公主出嫁,當於高門華族妙擇駙馬人選,能得兩位家勢雄厚人物出眾的乘龍快婿,於我朝廷也是絕大助力。如此頃刻之間便要發嫁兩位阿姐,未免兒戲……”
“兒戲?”天後質問,“方才不是你親口說的麽?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要早些改過,你雍王倒不讓了?兩位公主至今不嫁,你們都說太晚了,那拖到明日、後日再出嫁,不是更晚?你們說話,還有準兒沒有呢?”
李賢語塞,隻得眼看著入殿晉見的四十歲以下無妻衛士集合,約有十來人——能在君臣內朝時站在殿外值崗的衛士,普遍級別較高、年齡較大,二十五歲以下的毛頭小子幾乎沒有。李賢惦量,這十幾個無妻衛士,隻怕全是已婚喪偶的,或者家中都有侍妾有兒女,虛正室位待高門女。
他和大哥昨晚商量過兩個姐姐的婚事,都覺得二公主幽居太久,恐怕不容易適應人間生活,最好選擇人品敦厚的文學之士,能容忍體諒她們——當然,姐夫們此後能作東宮臂膀更好。此時被臨時召入的十來個武夫,他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忍不住又向父親奏:
“陛下,皇祖曾有聖訓,我大唐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內。文武之道,各隨其時。方今太平盛世,文臣立朝,為二姊選婿,也應著眼高門進士較佳……”
“咳!”禦**的皇帝終於開口,先咳出一口痰,“阿允,你們說了半天,發嫁公主是天後的職責……那你又在其中比手劃腳什麽……”
一句話堵得李賢半天回不上嘴。他母親在簾後冷笑:
“還有,你一口一個‘高門進士’,一口一個‘人物出眾’,意思是當代英豪全都在五姓七家那些舊族門第、文人學士當中?天皇禦殿三衛,也全部出身門蔭品子,其中竟無人能配得上你二位阿姐?”
這話說得更刁鑽狠毒過頭了。李賢白著臉望一眼站在階下的十幾位年長禁衛,果見他們胡子拉碴的臉上大多現出不滿。還不止他們,皇帝皇後要當殿選婿,方才這消息廣傳出去,得聞者誰不想來看熱鬧,仁壽殿外隱約可見不少借故張望逡巡的身影。
將來,無論李賢兄弟想做什麽,哪裏能夠得罪這些禁軍軍官老衛士?
他猶豫著不知該說什麽來補救補救,卻見大哥向他輕輕搖頭,示意不要再爭。一聲令下,十餘位無妻衛士上殿來行禮起身,排頭站好。
天後向丈夫請示“請天皇自擇嬌婿”,皇帝笑說“不必客氣,你做母親的先選”,天後便隔簾隨口一說“右首個子最高那個吧”——那人在李賢看來很象已經超過四十歲了,自報的年資實在可疑——姓名為“權毅”,天水略陽人。
然後皇帝又替次女宣城公主也挑了個女婿,他倒還有心,選的是十餘人裏看麵相最年輕的一個,名王勖,祖父做過右監門將軍的。兩位衛士都是將門之後,被指婚為駙馬都尉,升官發財外放也指日可待,自都謝恩不迭。
劉禕之和範履冰兩位北門學士帶頭,殿上眾臣依次向二聖恭賀骨肉團圓、公主出降。太常樂隊又奏起喜慶歡快樂曲,鍾磬齊鳴當中,李賢無可奈何,隻得歸班同眾拜舞。兩個“年近四十不嫁”的姐姐,就此定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