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天後的朝堂戰爭
爐香氤氳,鍾磬悠揚。
婉兒雙手捧著奏章匣子,亦步亦趨跟住典讚女官,登上含元殿側階。她很緊張,身上的交領大袖外袍、腳下的雲頭履都太大太鬆,係帶束了又束,襪子裹了又裹,她還是覺得一步一滑,隻怕會當場掉衣失儀。
這是她頭一回以天後侍書女官的身份,進入含元殿外朝,這頂束義髻、身穿禮衣的裝扮她也是頭一回披掛上。尚服局說是已經努力給找了一套最小的交領大袖袍裙,十三歲的婉兒穿上還是下擺拖地,連夜現裁去一截才能勉強上身。
洛陽宮正殿也叫做含元殿,宏偉壯麗,在此舉行的朝會,規格僅次於“應天門臨軒冊授”。二聖一般常朝都放在西側宣政殿舉行,今日含元殿大朝,是因為要一口氣迎接兩位重要人物入東都——雞林道行軍大總管宰相劉仁軌,以及更顯赫的,皇太子李弘。
婉兒知道,宰相和太子都來者不善,而天後也早嚴陣以待。今日的朝會,隻怕要爆發激烈爭執。
老帥劉仁軌去年率軍再征新羅,鎮壓海東叛亂。打仗勝負依然沒有太多懸念,唐軍橫渡瓠蘆河,克七重城,劉仁軌以功進封為樂城縣公,子侄三人授上柱國——隻要能跟敵軍主力正麵對上,唐軍就是切瓜砍菜。
然而這一番征戰還是打得極艱苦,劉仁軌從戰場連上奏表,描述軍中將士逃亡、糧草不繼、當地人心不服四處騷擾等情狀,那些奏狀很多都傳揚得朝野皆知。
總之一句話,朝廷如果再不加大支持投入,這仗是打不下去了。
自貞觀名將衛國公李靖、英國公李勣之後,劉仁軌算是當今份量最重的軍中大將,威望至高,又以忠正敢言著稱。此次二聖以東宮大婚的名義,召劉仁軌回洛陽入賀,想必也是要當麵商榷此事,以安定軍心。
侍中奏辦,羽扇開合,階下君臣再拜舞蹈,二聖步出,天皇落坐禦床,天後仍坐入床側紫帳之後,朝會啟始。
婉兒並不認得劉仁軌,但見天皇開口慰問,一位白發蒼蒼的紫袍老臣出列拜伏謝恩,猜想這就是那位破百濟平高麗的征東名將。果然,場麵話說完,老將軍便舉笏奏道:
“臣蒙陛下曲垂天獎,棄瑕錄用,常思報效,冀酬萬一。臣久在海外,每從征役,軍旅之事,實有所聞……”
下麵的話其實也沒多少新鮮內容,不過是把他這兩年所上奏章,擇其要點,整理成奏對語句,當麵再說一遍,以期引起天皇天後重視罷了。婉兒用心聽著,大致還是“軍中兵募老弱貧寒者多,士氣低落唯望西歸”“貞觀永徽年間征募待遇優厚,如今越發涼薄”“軍功所得勳官與白丁無別,逃亡成風”“百濟、高麗、倭人相互勾結,若依今日以前布置,臣恐師老且疲,無所成就”等等。
這裏麵很多話,婉兒之前都聽梁忠君說過。想到他正是從劉仁軌手下背軍逃亡,一直自責對不起劉老帥,而劉仁軌始終也對他器重回護,婉兒不禁感歎造化弄人。
“……臣恐這些逆耳之事,無人為陛下盡言。自顧老病日侵,殘生詎幾?奄忽長逝,銜恨九泉,所以披露肝膽,昧死聞奏。”
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雖然身子骨硬朗,這麽一大長篇背誦下來,劉仁軌還是有點喘噓噓的。皇帝靜靜聽完,指示:“諸公議一議吧。”
殿下立著雍英二王、常參官員及數位北門學士,劉仁軌所奏主要涉及兵部和戶部,兩尚書先後開口,接著幾位隨行東都的宰相也不疼不癢說些空話。婉兒覺得手裏捧著的奏章匣子漸漸沉重,竟有些搖晃顫抖。
劉仁軌說的這些麻煩弊端,並不是近期才冒出來的,大多由來已久,要解決的話牽涉甚廣,需要主政者下決心大刀闊斧改革,臣子提些削足適履的建議並無用處。在場官員都是人精,誰也不肯在這方麵做出頭鳥。天皇聽了一會兒,也覺無味似的,轉臉問:“天後以為如何?”
“啟稟天皇陛下,妾武氏有表章上奏。”紗簾後傳出的聲音明晰堅定。朝堂上立時鴉雀無聲。
皇帝皺了眉,顯然對“有表章上奏”這說法也感意外。紗簾後高髻娉婷的身影向婉兒揮一下衣袖,她忙捧著奏匣下階,跪地呈送給當直通事舍人。禦**的天皇卻道:
“你就釋讀一遍天後的表章,群臣公議。”
婉兒應是,放下奏匣打開,從中取出玉軸錦褾的黃紙卷,展開跪讀。這奏章寫得很長,裏麵又駢四儷六隨處用典,不過她倒不怕念錯——文章本來就是她起草的,這些天又修改了好多遍,幾乎能背誦了:
“妾武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人心無常,惟惠之懷……”
“不用一字字念下來。”天後忽然在帳後出聲,指示婉兒,“文章太長,你先講一遍大略,再解釋細則,原文發到政事堂,讓宰相們下來再細細審閱。”
大略的話……這篇奏議簡稱“天後建言十二事”,十二件建議朝廷施行的大政分別是:
“其一:勸農桑,薄賦徭;
其二:給複三輔地;
其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其四:南北中尚禁浮巧;
其五:省功費力役;
其六:廣言路;
其七:杜讒口;
其八:王公以降皆習《老子》;
其九: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
其十:上元前勳官己給告身者,無追核;
其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稟入;
其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
婉兒將表章大標題分項讀完,一躬退下,書狀轉交予宰相傳閱。她自己知道,這十二事內容其實又能大概歸分幾類,一是討好百姓輕徭薄賦不打仗,二是討好中下級官員和不值錢的勳官,給他們增加俸祿升官;三是尊崇宗廟及孝道,討好……她的丈夫天皇陛下?
但是“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這條就有意思了。前些日子天後特意申明要把這條加入,而且要“放在當間不顯眼的位置”。那時婉兒就有些嘀咕,但她當然不敢深問,隻模糊覺得天後是要抬高母親地位,她的兒子們怕不會樂意。
她瞄了一眼站在階下的雍王,李賢果然神色不大自在,右手摸著左袖下麵。婉兒再一細看,發現他左袖下似乎隱著一卷紙,也象是奏章模樣。
這時天後已與劉仁軌對答上。老將軍絲毫不掩飾臉上不以為然表情,舉笏奏道:
“天後建言這些事,都是尊奉祖廟、仁德愛眾的善政,老臣不敢有異言。隻是於我海東征戰將士,沒多大關係啊!”
“息兵,以道德化天下,撤軍回來,老將軍所說一切弊端,不都解決了?”天後在簾後輕輕一笑,“此外,軍費供給不足,將士窮困,究其原因,還是國內不富裕。勸農桑,薄賦徭,給複三輔地,讓鄉人少交租稅少服徭役,一心種地收莊稼增殖人口,戶口多了,百姓富了,才能供養軍隊,這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麽?”
劉仁軌大搖其頭:“天後恕臣直言,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從我大唐開國起,魏相等文臣就在天子耳邊不絕如縷地念叨。可真正能‘化天下’的,還是英公衛公等精兵猛將!先得用‘兵’征戰打服了頑固敵國,才能談得上‘道德教化風行四海’呐……”
“劉公此言差矣!”北門學士劉禕之立刻出班反駁,“孫子有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那不是以道德化天下的意思麽?臣即不舉三墳五典,就兵家之法,亦不讚同劉公此論。”
另一名北門學士範履冰也出列,和劉禕之二人一句一遞大讚天後此建言“心係黎庶、恩澤百官、無愧為天下母”。但婉兒看來,除他們這幾人外,朝堂眾臣的反應十分冷淡。
另一個以忠直敢諫出名的宰相郝處俊也說了幾句,言辭較委婉,意思卻是:“這十二條建議,大部分是空話套話,雖然大體沒差誤,卻都不好落實施行,有的更相互抵牾矛盾。”
“有什麽抵牾矛盾處?”天後追問,郝宰相應聲答道:
“如‘京官八品以上益稟入’,這是要給中低級京官漲俸祿,可庫藏本來無餘量,敢問天後,要加發的俸祿從哪裏來?天後同時還建議‘薄賦徭’少收租稅,‘給複三輔地’不在京畿附近點兵征役,那越發沒錢沒人了……”
他這一帶頭,其餘大臣也都低聲議論讚同。婉兒看不到簾後武皇後的臉色,想必很不好看。
階下嗡嗡聲中,雍王賢忽然出班,跪倒奏道:
“啟稟陛下,臣兄太子亦有一表章,昨晚剛至,命臣今早代奏。”
“哦?”天皇揚眉,“太子也要上表?好啊……你也一樣給念念吧。”
太子這一通表議,卻是從狄仁傑的書奏說起的。狄仁傑在洛陽監獄裏,連上奏狀,敘述他在關中西北所見府兵丁壯逃役之苦、脫籍之烈,以及官府搜捕逃亡軍士家口籍沒的殘酷。他也承認,“逃亡家口籍沒”乃是周隋以來的百年慣例,因有軍籍的衛士點兵番上以代徭役,並從中獲賜物勳功,以前算是有諸多好處的“特權”,全家受益,也就得全家擔責。但太平年月過久了以後,時移事異,此等慣例已不合實用,乞請策議廢除這一惡政。
“……竊聞所司以背軍之人,身久不出,家口皆擬沒官。亦有限外出首,未經斷罪,諸州囚禁,人數至多。或臨時遇病,不及軍伍,緣茲怖懼,遂即逃亡;或因樵采,被賊抄掠;或渡海來去,漂沒滄波;或深入賊庭,有被傷殺……家口令總沒官,論情實可哀湣。《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伏願逃亡之家,免其配沒,則……”
“則”字下麵,通常隻剩頌聖套話,天皇揮手叫李賢不必再念下去,又照例叫朝臣“諸公議議”。這一次,堂上反響熱烈得多:
“太子仁孝,雖胸懷眼界、奏章格局尚不及天後,但哀憐人間疾苦,又體貼聖意,黎庶感恩無地!”
劉仁軌這幾句,倒不全是套話,重點在於“仁孝”二字評語。“仁”是上對下,太子奏請廢除政令、免去逃亡軍士家屬籍沒入官、為奴做婢之苦,當得起一個“仁”字。“孝”麽……婉兒覺得奏狀陳述理由有意避重就輕、以偏概全,是太子弘在煞費苦心保全“祖宗家法”的顏麵。
他不好直接說這個施行已久的政令是惡法,於是列舉了很多“不湊巧有誤解”的特殊案例,比如其一:朝廷要逃亡軍士自首可以免罪,一些人得知消息後在外地自首,拘押囚禁人數太多,不能及時問案斷罪,該人已自首的消息也傳不回原籍,導致他的家屬仍然被抄捕配沒,這就很無辜可憐;
其二:府兵們本來是按期去防邊作戰的,中途臨時患病,沒能及時按日到軍中點籍,自己心裏害怕受罰,索性逃亡;
其三:府兵已經到軍作戰,有的奉命出營砍柴,被敵軍掠走;有的渡海遇風浪落水失蹤;有的是真在突擊奇襲時被殺傷了。大唐軍法森嚴,同營同隊戰士必須相互照應保護,如果照應保護不到位致使傷亡減員,或者非戰平白減員,同隊夥伴、隊頭營主等都要坐罪。這些人為了自己脫罪,索性上報亡損戰友“離隊逃亡”,致使他們在原籍的家屬被抄沒官。
這些案例,在婉兒看來,都不是什麽大量常見的情形。太子據此請求廢除法令,名不正言不順,隻是一味強調“論情實可哀湣”。說好聽點,他不願意公開抨擊父祖成法,說難聽點,大有市恩賣好收攬人心的嫌疑。
她既能想到,天後自然也能。簾後冷笑道:“太子仁孝,自不必提的。隻是要廢了這祖宗之法,府兵們沒了顧忌,還不大量逃亡麽?隻怕劉老帥麾下,沒幾天就人去帳空了吧?”
接話的是李賢:
“回天後。這奏表後麵,亦有列舉補牢舉措,大致有:各關卡加強驗籍搜捕、鼓勵軍中出首、多放府庫物募兵補空額幾條。”
“嗯,合理,可行!”劉仁軌讚道,“東宮及及其輔佐幕僚,頗有實政經驗,不是那等隻顧動嘴皮子不計後果的孟浪人哪。”
郝處俊等大臣也都一一稱讚太子此議,引經據典地就“仁孝”二字做了好些口頭文章,和方才議論天後那“建言十二事”時相比,氣氛天差地別。婉兒聽著,都有些同情武後了。
這兩道奏章,差距有這麽大?
往好裏說,皇太子一直留京監國,處置庶政,養成謹慎細致脾性,凡事小處著眼,願意惦記家眷冤苦這些瑣細事,仁君風範展現無遺。但天後處置國是多年,高屋建瓴,雷厲風行,上來十二條軍國方略,氣勢雄大,又非無的放矢,所言事也都是能落實的啊……唉,也許因為這十二條是婉兒辛苦多日整理出來的,她其實是在為自己的手筆辯解吧。
朝堂歌功頌德聲稍稍落下,殿門外忽又傳來動靜。典儀來報,太子車駕已入宮,先來含元殿參禮二聖。
君臣都在等他,天皇即命傳見。片刻後,皇太子弘身著公服,出現在殿門外,低頭趨步入庭。但隨後門外又出現兩個人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兩個女子,俱都頭戴九樹花釵,身穿翟衣,是一品命婦受冊封時的朝服。她們渾身發抖,相互扶持著跟在太子身後,一步一拖走入含元殿,遠遠伏地不起。
李弘行拜禮叩見君父,帶笑奏道:
“臣弘恭賀天皇天後家室呈祥,宮苑生瑞,遺珠複獲,骨肉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