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女水鬼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早晚寒意猶甚。但在秋日晴好的正午，戶外圍起擋風行障，對著水邊一大片綿延數裏金燦燦耀人眼目的**叢，坐著賞花飲酒聽歌看舞，還是挺舒服的。

秋千讓厚錦帔巾滑脫到肘下，又悄悄將身上的新絮綿半袖係襻解鬆些，緩解身上悶熱。近來母親和阿姐拚命給她加厚衣裳，生怕她著涼受凍生病，誤了即將到來的東宮婚禮——何必呢。秋千一向身子健壯，多少年都沒得過病了。

要是她真病倒了，那也是被母親婆婆這些婦人逼的。

這是她最後一次以未嫁女的身份參加命婦遊宴，秋千不無淒涼地想到。西苑海池長堤這一帶垂柳拂水、荷映亭榭，春夏間風景是極美的。秋風起後，其它花木漸漸凋落，隻剩堤岸邊這一大片“晚菊”爭芳鬥妍。等晚菊的盛花期也過去，就是真正的嚴冬到來百花萎謝……象她自己的青春韶華一樣。

進入冬天，天後大概還會召集這些大長公主、長公主、王妃、國公夫人等聚集賞雪飲宴，那時秋千已經是東宮太子妃，坐位當比今日更靠前，但也更受拘束管教。她母家又寒微，不象那邊的英王趙妃，還有生母常樂大長公主撐腰，日常說笑嬉戲顧忌少得多。

特別是在她們的婆母武後沒到場時——武後說是突然有政務需處置，儀仗都準備好了，卻暫不能來，傳旨叫這些命婦按時開宴遊樂，不必等她。

不等是不可能的，沒誰蠢到這地步。尚食局掌膳隻向各張食案上奉了些果子看盤，正菜一道沒起。教坊女樂也是隨便奏些曲子小調。尚儀司讚既怕冷場不好看違了敕旨，又不敢動正樂舞伎，隻能一家家勸賓客們先自行歌舞娛樂助興，比如——

羯鼓一響，三名胡姬裝束的女子下場舞起胡旋來，珠串飛揚迅捷如風，贏得席上拍掌喝彩聲不絕。

秋千對她們微笑了下，自己鬆一口氣。那是索七娘和她的兩個侍婢，今日跟著裴家人也進了西苑，又與七娘的繼母弘化長公主打過招呼，本也是來湊熱鬧助興的。這吐穀渾王女能說會道，很會來事，近來也常在妃主命婦家中走動，人人都喜歡她。

她和秋千一見如故，這些天幾乎每日都到訪裴家，二人親厚異常。比起母親和阿姐無休無止的嘮叨管教，七娘通情達理太多了，秋千有心思，也更願意向她訴說。

到洛陽以後，處處壓抑，與七娘的結識相交，算是秋千為數不多的快意事。另一個快意事則是——

“阿裴大嫂！”頭梳雙丫髻的小小身影跳到秋千坐床前，“我們去采**，等阿娘來了給她簪上，你說好不好？”

秋千沒忍住笑，探身一手拉住天後幼女太平公主：

“你別亂跑啊，這是湖邊，小心踩滑了掉水裏——你沒見那邊宮人捧著那麽多**，我們頭發上也都簪著呢，等天後駕到，自然也有，不用你親手現摘啦。”

這是宮中賞菊宴會，貴婦們一進場，就有宮人呈上鮮花，給她們挑選簪髻。太平公主頭上雙丫插了四五朵豔菊，頂上一圈擠得滿滿當當。小閨女卻還是搖頭：

“這些花都不好看，太小啦。阿娘的發髻那麽高，那麽大，需要大——花朵插上才夠美。我看見那邊有大朵的**……”

沒等她說完，秋千雙臂一用力，把小公主抱上自己坐床，摟到身邊固定，不讓她亂跑。小閨女怕癢，嘰嘰咯咯一陣推拒笑鬧，暫時忘了摘花的事。

二聖最小的孩子，也是天後唯一的女兒，自幼備受父母兄長寵愛，任性好動，天天在宮內各處跑來跑去，她的教引女官保母等完全跟不上她，眼錯不見她就闖禍。

秋千這未來大嫂倒和小姑意外地合拍。她腳步迅速身手靈活，能跟著小公主瞎跑一整天心不跳氣不喘，又不愛教訓人，玩幾次以後，太平公主就天天粘著“阿裴大嫂”不放了。

陪小公主玩耍的另一個好處，是從天後起，到她母姐及宮中女官，人人都容忍她們三分，也不逼著秋千讀書學禮了。相比之下，當然是跟著太平公主到處亂跑更輕鬆……

圍障外突然響起奏樂宣禮，天後駕到。

秋千放開摟著太平公主的手，下床整理衣裙，站好班位，隨其餘命婦一起伏地行大禮迎駕。場中正歌舞的索七娘幾人停步退下，教坊女伎換班準備上場，尚食宮人也亂哄哄動起來。

貴婦人們行禮未畢，秋千的臉還貼在地麵氈茵上，忽聽女官尖聲驚叫：

“公主——快回來——那是水——”

典禮上如此失態地尖叫，很可能被當場杖殺的。但聽她叫聲中充滿惶急，秋千猛一起身回看，正見一個矮小女童身影躥入湖邊大片**叢，她頭頂那一圈金色很快隱沒在燦爛花海中。

“阿奴——”

天後也失態地尖叫出來，一手提起長裙，喚著女兒小名奔向湖邊。自秋千初謁未來婆母到現在，她還從未見過威嚴可怕的武皇後急成這樣。

此時在場所有人都不管不顧地往湖邊跑，太平公主不知是被嚇著了還是怎樣，明明聽到千百人齊聲喚她回來，那瘦小身影卻反往花叢深處水岸邊滑過去，踉蹌了下，湖麵泛出一個大漣漪。

太平公主落水了。

“阿奴！”

天後的叫喊聲上徹天際。十幾個宮婢宦官也不顧別的了，爭先恐後撲進**叢又跳進湖裏，撲騰著去撈小公主。但太平公主的小身體自水麵浮出，她胡亂揮舞手腳的方向全然不對，竟是向著湖心漂去的。

長安洛陽，兩京中都是北人，有多少會遊水、會救人？

一念至此，秋千甩掉厚帔巾和綿半袖，跑到岸邊，屏住氣投身入水。

真冷啊。

深秋初冬，湖水裏象埋著千百把刀子，又象瞬間凍成了冰坨，把秋千的手腳身體全僵凝在裏麵。她勉強睜開眼，隻覺身上的短襖長裙都象水蟒一樣纏住自己，往深不見底的淵獄裏拖拽。

她隨父親在南方遊宦時，家住江邊，夏天時常和兄弟們下水遊泳，但那時都隻穿著貼身祆褲，靈活輕便。穿這麽多層沉重衣裙跳下水，她是頭一次，滋味真不好受，一時適應不過來，隻管往水下沉去。

好在手腳很快摸到了實物固體，是坑窪不平的斜麵。

海池岸邊的堤壩，她意識到。

這一段堤壩應該剛修過不久，表麵鋪的磚石上還沒生滿青苔水藻，不至於太滑溜。秋千手腳撐著堤麵向上漂浮，陽光射入較淺的水中，眩暈晃眼，光點仿佛化為無數小人小馬奔馳而過。

嘩啦一聲，她仰麵出水，快速吐出餘氣，縱高些身體，扭頭尋覓水麵上的小身體。

找到了，居然已經漂得那麽遠，直往對麵湖岸去了。秋千深吸一口氣，又潛入水中，快速遊到正在掙紮的太平公主身後，瞧準角度，伸手一把將她抱在胸前，向上一遞送出水麵。

“咳咳咳咳咳咳……”

小公主大聲向外嗆水，手腳亂揮。秋千在水中救過人，知道最危險的就是這個時候，於是伸直手臂，盡量把她推遠些，防止小閨女慌亂之下纏絞自己，導致二人一起溺水。

直束到乳上的長裙是真礙事，真礙事。

秋千在水中擺動腿腳，努力帶著二人一起浮在水麵上呼吸。這湖水看似平靜，下麵卻有潛流，她逆流遊回**叢太過費力，於是放鬆身體，推著小公主順水往對麵岸邊遊過去。

對麵岸上是楊柳垂堤的道路，此刻似乎有一隊人正抬著肩輿行走……生死關頭，秋千也管不了那麽多。太平公主在自己手臂裏的掙紮力度越來越弱，越早把她推上岸，救活的希望越大。

水真冷啊。

當她的腳尖觸到對岸斜堤麵時，右腿已經控製不住地抽搐起來。這可不妙，秋千拚盡氣力，先把手中小身體推出水送上堤岸，隨後拚命往岸上躥，連跑帶爬，離湖水越遠越安全。

道路上那一群人似也看到這邊情況不對，放下肩輿跑過來查看。秋千腿筋蜷縮**，痛入骨髓，又凍得意識有些模糊了，隻知道要遠離水麵。她雙手抓著泥地，往路上又爬幾步，抬起上身，與一個年輕男子撞個麵對麵。

這男子容貌俊美異常，服飾華貴，隻是臉色青白，似乏血氣，直勾勾盯著秋千的神情也象見了鬼似的……我現在恐怕也真象從水裏爬出來的女鬼，秋千恍惚想到，一身蓬頭垢麵亂七八糟，衣裙還都緊貼在身上，這可……

“公主！太子妃！”

嘈雜的馬蹄聲和人喊叫聲從遠處傳來，大概是賞菊會那邊有人騎馬跑來接應她們了。

那聲“太子妃”叫喊傳入耳，秋千看到麵前的俊美男子象被抽了一鞭子，麵容抽搐著連連倒退，竟一屁股坐回肩輿中。

此後秋千沒再注意那男子。第一個騎馬趕到這邊湖岸來的，是索七娘。胡姬跳下馬，略看秋千一眼，確定她無大礙，便跑去救太平公主，脫了胡服袍把小閨女裹起來抱住控水。又有好多人也陸續趕到，其中有天後和秋千的母親姐姐，“阿奴”“秋千”“阿娘”夾雜著哭聲和咳嗽聲，昏天黑地亂成一團。

秋千又冷又痛，倒在地上抱著右腿呻吟不止。幸好很快也有人過來安撫她，為她披上厚袍子，抬上步輦，送到附近一處不知什麽宮室裏收拾。

宮婢拿來大木盆和澡巾，燒了熱水讓她洗浴，又幫她穿上幹淨厚實的新衣，上床躺著休息。又有醫女過來替她按摩抽筯的右腿，典膳送來薑湯暖胃。到傍晚，秋千自覺元氣恢複得差不多了。她問一直陪在身邊的母親姐姐：“太平公主怎麽樣？”

阿姐出去問了問，回來說：“活過來了，隻是受驚太過，又喝了好多冷水，怕要大病一場呢。”

秋千點點頭，稍感安慰，又替那小閨女揪心難受。也罷，經此一難，她以後該學乖點了吧？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外人都出門了，室內隻有她母女三人，母親坐到秋千床邊開始數落她，“那麽多衛士宮人都在，輪得到你管閑事？”

“哈？”秋千愣愣地看母親。原來救她未來夫君的親妹子，算“管閑事”？

“你這回運氣好，公主也命大，救回來了。要是她沒救了，怎麽辦？”阿姐也幫腔母親，“天後傷心氣惱，會不會遷怒在你身上，說是你害死了太平公主，把我們全家抄斬、誅九族？”

“哈？”秋千倒真沒想過這一點。天後雖然心狠手辣，但也不至於這麽……無理取鬧吧？

“真是傻孩子。你是要當太子妃的人，將來要做皇後的，端莊穩重母儀天下，才是你的本份。看你今天從水裏出來那鬼模樣，成何體統？還被好多男人瞧了去，不定在外頭傳成什麽樣。唉……這要傳到太子耳朵裏，他怎麽看你呢？再說了，大冷天的，你在涼水裏泡了這麽久，落下病根體虛宮寒了怎麽辦？早就聽說太子不太行，本不容易懷胎，你還這麽折騰自己身子……”

“哈？什麽不太行？”秋千是真不懂。

她這話一問出口，阿姐噗哧一聲笑出來，起身從床前走開。母親嘴角抖動，似是想笑，卻又重重歎一口氣：

“等合巹圓房以後，你就懂了。要是還不懂，我和你阿姐入東宮拜見的時候，再悄悄告訴你吧……”

秋千心裏存了這個疑惑，但已經不想再聽母親和阿姐的叨嘮。又過一陣，索七娘也進來看她，告訴她一些太平公主景況。小閨女吐了好些水，又哭鬧一陣，洗過熱水澡喝了碗安神飲子，下午又睡一覺，醒來便好多了，恢複得比秋千還快。

天後守著女兒，見她已無大礙，就又忙政事去了。據索七娘轉述天後身邊女官的話，她說了好幾次“這回大難多虧阿裴解救”，那些浴湯、衣物、醫官、薑湯也是天後命送過來的。

至少這一次，她婆婆沒嫌棄她什麽……秋千鬆了一口氣，見母姐都不在室內，低聲向七娘說了自己剛才遭埋怨的話。七娘聽完笑道：

“夫人和大娘子都想多了。太平公主是二聖掌上明珠，你這回救了她，天皇全家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太子哪會對你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家母又說我著了涼，更不好懷胎，什麽太子本來不行的……七娘，那是什麽意思？”

胡姬“噗”一聲笑彎了腰，坐到床邊，把嘴湊近秋千耳邊：

“不行也有好多種，到時候你看什麽樣，有辦法的。我跟你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