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同牢合巹之夜
“請妃降輅。”
一路顛簸,秋千已被前後的嘈雜奏樂喧鬧吵得頭昏腦漲,又在四麵透風的金輅裏坐了太久,快凍僵了。好容易進了院門,到得宮室階下,聽見車外司則女官這一聲啟請,她撩著褕翟的蔽膝下裳就想往外鑽。
同車傅姆慌忙止住她,等輅梯架好,才扶著她慢慢起身,避免鄣塵勾到冠上花釵,盡量穩重矜持地步出車門下梯。
一隻金飾舄履還是脫滑出腳,幸好隱藏在沉重繁複的褕翟衣下,別人看不到。秋千火速伸腳,一勾一晃又套回去。完美。
她穿上這套婚服,要是兩邊沒人攙扶著,簡直一步都邁不出。別的不提,光是腰上,就有以金鉤掛著褵巾的革帶、以朱繩係瑜玉雙佩的大帶,還有兩條用赤、白、縹、紺四色純絲三百二十首織成的紅底大綬,都長一丈八尺,廣九寸,全都繞啊繞啊地圍在她腰腹間。
秋千個子高,勉強能把所有這些都披掛上。她一直納悶,要是換個嬌小玲瓏的太子妃,可怎麽能穿截上全套褕翟呢?整個人都會被這些錦綢珠玉繡帶淹沒壓死吧?
唯一可堪安慰的是,在承福坊宅院行親迎禮時,她和夫君皇太子李弘打過照麵,太子袞冕婚服上的笨重雜碎好象比她還多……
皇太子妃下輅,掌筵女官依式執扇,前後執燭,為她整理衣飾。司閨女官引著她從西階上殿,東麵而立。這時李弘也被引著過來,先向秋千一揖,秋千躬膝還禮,臉上不禁一熱。
親迎禮上,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夫君、未來的大唐皇帝。正如太平公主等宮中女子所言,皇太子生得很清秀好看,氣質溫文爾雅,就是瞧著過於蒼白瘦弱了些。經過從城內到合璧宮這一路顛躓,他現在氣色越發慘淡,扶著他的冕服男子——秋千知道是他二弟雍王賢——也越發小心。
綺雲殿內早早布置好行同牢禮的各項陳設器皿,秋千在家被勒令演練過多次,但從來記不清那些屏障重茵、罍篚巾爵、籩豆簋簠都是什麽或各有什麽用處。好在也不用她記,她和太子都是司禮女官們手中的牽線傀儡,被扶著坐下起來、跪拜行禮、洗手奠祭、張口就食,舉爵飲酒就行了。
“司則妾陳言,請殿下入。”
飲食撤下後,陳姓司則女官終於拜伏啟奏這句話,標誌著冗長無聊的同牢禮結束。雍王李賢當先綻出一個興高采烈的笑臉,扶著他大哥往東房送,還沒進門,就開始為太子脫冕服。
要合巹圓房了。
一團火燒上秋千雙頰,她身不由已,仍由陳司則等女官捧扶著,攙入東房**幃幄中坐定。女官傅姆為她脫卸掉釵冠和褕翟外衣,太子也脫去冕服,夫婦二人並肩坐帳,應付最後一波撒帳唱吟。
秋千參加過她阿姐的婚禮,那要熱鬧歡快得多,從太陽下山到夫婦合巹,整個迎親隊伍的歌聲、唱詩聲一刻不停,弄女婿催新婦的種種花招也都讓人捧腹大笑。皇太子納妃的這大婚禮典麽……在她看來,更象是在祭祖宗拜鬼神。
唯一能讓她跟民間“婚禮”聯係在一起的,也就是最後這一點撒帳吟詩了。官員百姓往新婚夫妻**灑的基本是米豆、棗栗、花錢等物事,皇室灑的還有不少金銀珠玉,這倒罷了。到床前來吟合巹詩的,也一個一個斯文得很……應該是吧?
“密葉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這是雍王賢吟誦出來的,秋千聽不太懂,但看到李賢擠眉弄眼的表情,她模模糊糊覺得這些不是好話。太子橫了二弟一眼,大概他是能完全聽懂的……
“上官才人奉天後敕宣諭。”
下一個進前的女官,讓秋千籲出一口氣,她認得天後的侍書婢上官婉兒。自那天早晨在天後藏書樓見過一次,後來二人又遇到幾回,小宮婢深謝她隱瞞庇護之情。遊水救太平公主那晚,秋千和母親姐姐錯過了宮門關閉的時辰,奉敕留宿偏殿,天後也遣上官婉兒過來問她當時經過和所見,寫了一封報狀留檔。
不過……上官“才人”?
才人是五品內官,份位正經不低,也一般被視為皇帝的正式妃嬪。上次婉兒來為秋千記言時,還沒有什麽職份,幾天不見,她……升位了?
一身內官禮衣的小才人走到床前,開口替天後傳話訓諭,又吟誦合巹詩。她神色奇異,兩頰微紅,目光明顯在躲閃太子。秋千不自禁扭頭一看,隻見夫君的表情也很僵硬,眼神從婉兒臉上移開後,轉去望了一眼他二弟雍王賢。
李賢則目視著上官婉兒,似有些怒色。這三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麽事?
上官才人辦完差,斂衽行禮退出。雍王也跟著她退出去,招呼侍人減燭合屏,隻留新婚夫婦二人獨處。
那麽……這就……要開始?
秋千低著頭,完全不敢去看身邊的夫君殿下,隻動手慢慢寬卸自己的中單裙袴。眼角餘光所至,太子好象沒寬衣,但半轉過身來瞧她。
按母姐和女官的教導,她得服侍皇太子就寢,不能指望反過來。但是她一個清白室女,哪有膽量向男人動手動腳,想想都要羞死。
床屏前隻留了一對裹金紅燭還燃著,光線幽暗搖曳。秋千解下自己身上中單衣,力氣就耗盡,再也無法往下進行。她抱著雙臂,傻呆呆低頭不語,也不挪動身子,覺得下一刻就要哭出來。
“多謝你。”太子終於向她開口,聲音很溫柔,說的話卻有點奇怪。秋千鼓足勇氣,扭頭去看丈夫。她覺得自己臉上表情一定也是傻兮兮的。
“多謝你救我小妹。”李弘又重複一遍,然後唇角上揚,居然笑了。
以相貌而論,秋千怔怔地想,他似乎比我更好看……
太子抬起手,好象是想摸一下妻子的臉,最終卻落到她**的肩膀上——又平又直、骨頭突出、亞賽男子的寬肩——輕輕拍了一下,倒象是秋千幾個弟弟之間打招呼的手勢:
“早點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沐浴,然後去朝見二聖。”
他手上是塗了什麽藥劑麽?怎麽碰觸到的肌膚立刻泛起火燙麻癢,蟲子一樣直往秋千心裏鑽?
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低低應“嗯”聲,又納悶自己現在是不是該服侍太子寬衣了——不用,對麵的夫君收回手去,開始解自己的中單紐袢。
這時候秋千很及時地想起來了索七娘對她的教導,目光也溜向太子腰間……那裏似乎有條汗巾是該抽掉的?藏在衣襟下了吧,看不清楚……要麽她就還是穩重點,等著男人先動。
但是也不能呆等。秋千咬了下唇,踢掉舄履,默默爬上大床,按七娘曾經擺弄出的姿式,側躺下來,故意弄散一頭長發瀉到枕上。抬眼望著太子脫掉中單,也隻剩貼身小衣,伸手放下帷帳,隨後在外床側躺下……
臉孔朝外,隻留給妻子一個背影。
秋千先是長出一口氣。她的心髒都要跳出腔外了。
但等了許久,太子始終保持那個側躺姿勢,還真是要“早點睡”的樣子。其實他也沒睡著吧……他身體的線條是繃著的,呼吸氣息也不似入眠狀。
秋千咬著嘴唇,鼓了三次勇氣,才輕喚出聲:“殿下。”
李弘沒什麽反應,秋千卻確定他聽到了。
“今日良辰吉時,說是宜、宜男……”秋千臉燙得象炭盆,又覺得委屈,鼻子發酸,“妾裴氏,蒙二聖恩典,奉帚東宮……”
就是為了給你生兒子來的。你不碰我,我怎麽懷胎生子?
這些話,她實在說不出口。那麽,要不然,幹脆……直接行動?
她抬起一隻手——骨節粗大,說不定也比丈夫的手更象男人手掌——遲疑地伸向身前軀體。
如果李弘反抗不從呢?她能不能用強?
同牢禮時秋千就發現了,二人頭頂幾乎在一條直線上,而皇太子戴的冕明顯比自己戴的冠要高,也就是說,她比她夫君還高大些。
所有人都說太子自幼體弱多病,如果掙紮起來,說不定他還真打不過新婚妻子。但要那樣成就好事,這算不算……強暴儲君,十惡不赦?
忽地一下,李弘翻過身來,夫婦倆總算能麵對麵了。
秋千嚇一大跳,不但飛速縮回手,連整個人都拚命往後縮,背心砰一下撞到牆上。牆邊放置著一排被衾,她隨手抓起條什麽掩住自己身子,瑟瑟發抖。
太子又笑了,這回笑聲大了些。笑過後,他輕聲道:
“不管天後跟你說了什麽話,你得自己想清楚。這是東宮納妃的婚禮,明天廟見以後,你便是我的結發原配,你我夫婦一體,榮辱與共。”
“嗯……那當然。”秋千茫然答應。他為什麽要說這些?這不都是廢話嗎?
“宮裏規矩森嚴,你剛來,可能不適應,倒沒什麽。就犯些小錯,我也不會在意。我聽人說了你下水救舍妹的經過,知道你心地是很好的……就隻怕你太過良善單純,不知人心險惡,萬一被人利用就糟了……”
李弘的語聲還是很平和,但不知怎地,秋千忽然懂了。
他懷疑妻子是天後的人……或者說,他懷疑自己心向天後,是他母親派到他身邊來監視控製他的。
好吧,他這麽想也不奇怪。畢竟這次東宮選妃,從頭到尾都是武後一手包辦,到洛陽之後,她也一直被天後拎進宮訓導教育“婦德”。但是……這不是正常人家婆母也要做的嗎?任何人都不可能違抗啊。
換個別家女子被選為太子妃,也要走一樣的路徑。憑什麽他就認定我裴秋千會向著婆母,來監視丈夫?
再說了,就算他對妻子有戒心,也不妨礙……生子吧?天底下貌合神離各懷鬼胎的夫妻多了,達官貴家尤其多見,但也沒聽說哪家夫妻因為這個耽誤生孩子啊……
秋千默不作聲,又盤算著是不是該掀掉身上衾被,和身撲上去……至少這男人長得好看,身上氣息也幹淨淡雅,又是天下人皆知的明媒正娶夫妻,她不虧……
唉,她真是被索七娘那風流胡姬給教壞了。
黑影一晃,李弘的手伸了過來。
秋千嚇得又往後一躲,卻忘了自己後背已經抵住牆,哪裏還有半寸退路。眼見太子的手伸進了裹著自己身軀的衾被,她全身都僵住,一絲一毫動彈不得。
“你好象壓住了撒帳物……不難受嗎?”
李弘縮手出來,指間果然有硬物,還是挺大的一個玉如意。
秋千這才驚覺自己身下壓著好些又硌又硬的物事,忙擁被坐起身,胡亂揮掃床麵。她第一次側躺下來的時候,神智還清楚,把自己可能壓到的撒帳果子金珠都掃到一邊去了,受驚以後就……活像個傻瓜了。
太子瞧著她掃床,又笑一笑,再次翻過身麵朝帳外,歎道:“今晚太累,先睡吧。反正不急,日子長著呢。”
這麽來回一折騰,秋千也泄了氣,掃完床靜悄悄躺下合眼,沒再動什麽心思。但這樣她當然也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捱到雞人報曉,綺雲殿宮人進來請起,她的新婚之夜就這麽過去了。
起床更衣,準備沐浴晨妝,然後到二聖寢宮去行朝見禮。忙亂間,秋千留意到有個年長女官走到婚床前,仔細檢查**衾褥。她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不覺扭頭望一眼在旁邊梳妝**束發的太子。
李弘也注意到了那個年長女官,臉色一沉,沒說什麽,也望了秋千一眼。秋千忙扭臉對鏡,看到自己雙頰飛紅,幾乎不用再打胭脂。
她虛度的合巹之夜,似乎一瞬間就傳遍了宮廷內外。
朝見禮行完之後,天後就單留下她,數落她沒服侍好丈夫。她隻能叩首謝罪,回到合璧宮以後,幾個指定的教引女官也過來輪番“勸說指導”她。然後是王妃公主內外命婦入宮來拜見皇太子妃,頗有人在背後指點譏笑,笑的是什麽不問而知。
今日秋千除了朝見禮之外,還有一場,不,兩場婚禮要參加。那便是她夫君太子弘從長安掖庭接來的兩位阿姐,趁著有司備辦的婚慶儀仗都現成,就勢辦完自己的公主出降禮。
這兩場婚禮的規格等級,完全不能與太子納妃相比。整個儀式都在東都苑內舉辦,來觀禮的皇親國戚貴家大臣也不太多。秋千在內外命婦群裏,唯一覺得安慰的,是又見到了活蹦亂跳的太平公主。
小公主已經完全從那場意外中恢複了,一見秋千,就歡喜地跑過來,拉著她手問長問短。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太平公主向秋千問了個奇怪問題:
“大嫂,什麽叫做‘水鬼上身’啊?”
“什麽水鬼上身?”秋千不解。
“你也不懂嗎?怎麽我聽阿娘身邊人悄悄說話,說你那天,就是賞菊會那天,因為你水鬼上身,才把我推下了湖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