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將作監舊樣

對於明崇儼作法推算出的“六駿轉生”結論,李賢一直滿腹憂疑,十成裏能信他二成就算多的。

但此刻置身洛陽西苑中,海池柳蔭下,眼睜睜瞧著丘行恭手牽颯露紫昂首闊步,他隻覺膝蓋發軟,一時真想撲上去納頭拜倒、一吐欽慕向往。

有這反應的絕不隻他一人。手上驟然沉重搖晃,他父親天皇陛下身子抖得厲害,雙眼直盯著那一人一馬,臉色漸漸發白,連胡須都在顫動。李賢連忙伸開兩手扶住父親,又回頭示意內侍過來幫忙。

正慌著,忽聽身後有人出班迎上,大笑道:

“丘將軍,別來無恙?你從哪裏找了‘颯露紫’回來?嚇我們一跳!”

李賢眼角餘光一瞥,以為自己見著了又一位剛從昭陵畫像上走下來的人物,不覺吃一小驚。出班的紫袍青年身形健碩,圓臉虯須,與供在北司馬院大殿上的太宗文皇帝寫真圖有八分相似。

不過年齡可不對,那圖像畫的是中年發福的先帝,這青年方及弱冠——是李賢的三弟英王顯。

宮中朝中老臣們議論李顯相貌肖似先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李賢定定神,回頭見手臂中的父親也回過神來,站住身子,看李顯拉那牽馬的“丘將軍”過來,讓他行大禮拜見。李顯在旁介紹:

“這是丘行恭老將軍的幼子,名義,字神勣,起家曾在我那裏執過刀。後來跟著劉老帥到海東打仗,立功回來,如今升任十二衛中郎將了對吧?前幾天還聽人說起來呢。他不但長得象丘老將軍,也跟他令尊一般的勇猛……丘十二,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原來是丘行恭的親生兒子。怪不得打扮起來肖似。

天皇定住神,也問丘義突然出現的原因。丘義伏地報名,原來他如今的官職是“定遠將軍守右衛中郎將”,今日當直,入西苑領衛士站班:

“臣在崗上,忽然頭目昏眩,耳內如聞空中語聲。順著語聲指引走去,在這海池邊上聽到馬嘶,尋聲找到林邊。這匹健馬直奔臣而來,鞍轡齊備,壯駿馴良,又用頭頸依蹭臣肩臂,似是熟識。臣從未見過此馬,還以為是哪位入苑貴人的坐騎跑失,正牽著它尋覓,忽又聽聞那空中語聲,命臣徑直來叩見天皇天後……臣擅衝禦駕,罪該萬死。”

一篇奏對說得入情入理語義流暢,君臣都嗡嗡議論讚揚起來。李賢心下冷笑,這丘義一介武人,要是沒擬過腹稿就能奏對成這樣,那他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竟有如此神跡,諸君公議,這可不是太宗文武聖皇帝在天顯聖、靈跡奄光、天降祥瑞麽?”天後也在步障後麵出言。

聽她如此說,以北門學士為首的一眾貴戚朝臣們轟然稱是,便有弘文館直學士劉禕之出列奏道:

“太宗文皇帝於此刻顯聖,想必是在天英靈饗會二聖尊崇虔心,又因丘郎將身上,憶起開國勳烈當年的救駕之功,特意放‘颯露紫’還陽轉生,昭訓垂範我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皇圖廣辟,實崇宗社之尊;帝業弘基,實等山河之固。先帝功德彌綸,人心歸依,是以聖靈有感,四海風伏。臣伏請二聖遣使長安,命東宮告廟致祭,遠崇先祖,亦當憂勤黎庶、聽諫納賢、廣采博察、是為社稷之福。臣等躬逢盛世,與有榮焉,不勝惶悚,感戴之至。”

一篇官樣文章誦完,劉禕之起頭再拜蹈舞,君臣自然跟上,山呼萬歲。李賢扶著父親,不敢放手也不好躲開,很尷尬地一並受了禮。

天皇陛下十分平靜,無喜無憂。群臣一頓折騰完,紛紛起身,唯周國公武敏之仍然伏地不起,開口奏道:

“太宗文皇帝顯聖神跡,還不止於此。臣無狀,方聽丘郎將陳奏,驚覺‘颯露紫’現身情狀,與臣在淺水原舊戰場找到‘白蹄烏’轉生情狀,幾乎一模一樣。”

“哦?”天皇終於有些動容,“白蹄烏你也找到了?怎麽一直不奏?”

“臣罪萬死。臣自淺水原回昭陵,便不斷卷入爭端,又臥病帶疾,不敢麵見天皇。茲事體大,臣亦不敢輕易付諸文字,隻怕為人中途截知,攪擾了先帝聖意。今日麵聖,臣自作主張,帶了轉生白蹄烏入苑。若二聖恩允,這便命人牽來。”

二聖自無不允,又命武敏之起身詳奏找到“白蹄烏轉生”時的情形。武敏之一麵叫跟從人出去牽馬,一麵簡略說了他從昭陵出發,往昭仁寺和淺水原細細搜索的經過:

“已故閻老相傳先帝托夢聖訓,說道須得外戚子弟去找六駿轉生,那些馬匹才會現身。臣忝列天後族中,不能置身事外,先到昭仁寺,拜祭了先帝敕立名碑,夜晚宿於碑下,果然夢見先帝指引,命臣前往淺水原舊戰場。臣領下人和當地鎮將、牧監等,調集兵丁,在淺水原上成列騎行,那日忽然聽聞長嘶,一匹白蹄黑馬如同自草浪中現身,直向臣奔來……”

他說到此處,中使引著一個胡人大漢牽馬過來。被牽著的卻是一匹剛出月不久的小馬駒子,四蹄如雪,餘外全身一色純黑,十分活潑矯健。

武敏之招手要過馬韁,指點著駒子道:“二聖請觀,其骨大叢粗,鬣高意闊,眼如懸鏡,頭若側磚。腿象鹿而差圓,頸比鳳而增細,腹平膁小,自勁驅馳之方,鼻大喘疏,不乏往來之氣,可不正是先帝最愛的西域良馬種麽?更奇的是,牧尉問過牧子,這駒子的出生日,正是六駿失蹤那天!若非先帝聖靈指麾,天下豈有這等巧合?”

此言一出,群臣又嗡嗡議論起來,劉禕之等人不住點頭附合。李賢看著“轉生颯露紫”和“轉生白蹄烏”二馬被牽到一處,怎麽瞧怎麽不順眼,忍不住開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父親微笑了下:“你說就是。”

“丘將軍牽出來的寶馬,是‘颯露紫’轉生。周國公找到的,是‘白蹄烏’轉生。六駿乃是同時在昭陵石屏上消失出走,要轉生,也該同時投胎吧?”李賢笑笑,手指兩匹體型差距極大的馬匹,“怎麽白蹄烏老老實實投胎到了母馬肚子裏,颯露紫卻不守規矩呢?”

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一起轉到紅馬身上。一望皆知,這驃肥體壯的戰馬已經足齡,至少有兩三歲大。在場諸人都是天天騎行外出的,有誰辨不出馬口年齒來?

武敏之一黨大概是太想用“丘行恭與颯露紫原貌複現”的場麵來震懾君臣,顧不得這“小小破綻”。李賢一問,武敏之臉色僵了下,目光直射向步障求援。

天後沒出聲,接話救駕的是她手下最得用的學士劉禕之:

“雍王此問看似有理,然細思之下,未必盡然。先帝召回六駿,命其英魂轉生,不見得隻能重新投胎降誕、混同尋常馬駒。先帝用兵之術,神妙出乎眾策,向來因勢而變、臨機靈動。況且‘颯露紫’還與其它五駿不一樣,乃是在皇家禁苑灑血殞命。白虹貫日,紫氣消長,靈氛格外濃厚,又有丘老將軍的哲嗣模複一般現身。先帝感歎欣喜,麾使‘颯露紫’也以戰死時的成年狀貌還陽,昭示後人敬念創業艱難,有何不可?”

這番話雖然還是有些牽強,但事涉神靈,本就不能以陽間的道理生搬硬套。天後在步障後先讚道:“劉卿此言不差。”其餘人等也紛紛附和。

“程卿以為如何?”天皇又問程務挺,這位統領禁軍的大將回奏道:

“臣愚昧,隻知這兩匹都是罕見的駿馬,正堪先帝騎駕。想來先帝命‘颯露紫’以壯年還陽,可能不光是因丘郎將,更因二聖及諸皇子在此。丘老將軍的後人,侍奉著先帝子孫,回到海池青城宮戰場,就隻缺一匹寶馬,於是降聖跡補足。可惜閻令公仙逝了,不然此情此景足可以再畫一幅寫真傳世。”

他雖然嘴上稱讚人,目光卻粘在兩馬身上,神色間滿是愛慕欽羨。武人本來識馬愛馬,再加上“先帝遣還陽”的光環,看來程務挺是相信武敏之和丘義這一套說辭的。他也絕不會是唯一一個相信此說的人。

耳邊傳來一聲歎息,是天皇發出的。

李賢低頭看父親神色,心下一沉。他幾年前身高就超過了父親,天皇又長期臥床,腰背不大直得起來,此時依在兒子手臂上,更顯萎靡衰弱。他母親雖一直隱身在步障之後,身影卻筆直挺拔,再加發髻上戴著高聳步搖冠,頭頂明顯超過了天皇的高度,威勢迫人。

“六駿走失,宗廟動搖,天皇一直憂心不已。”武後發聲,“經數月找尋努力,如今已有二駿回歸,周國公與丘郎將功勞不小……”

“稟天後。”李賢鼓起勇氣打斷母親,“臣有一事上奏,亦與六駿密切相關。”

天後一頓,語氣明顯不悅:“怎麽?”

“六駿容相,眾人皆知是閻立本圖形、琢刻於石屏上,陳列昭陵北司馬門廊下。石屏雕刻雖工,有口皆碑,唯有一層遺憾……石馬並未塗飾顏色。”

“那又怎麽?”母親的口氣有點不確定了。

“閻立本的原畫底本,卻是有顏色的,寫真描畫,栩栩如生。”李賢瞄一眼武敏之,果然那張俊臉也變了色,“臣隻怕有人隨意拉馬來冒充六駿,特意問閻老相找尋那套底本。據閻老相言,當日六駿雕刻完畢,底本便交到將作監存檔。年深日久,翻查頗為不易,經過一番周折,兒子到底還是找了出來,也帶到了洛陽。真是巧合,原也想今日進獻二聖,就在苑門處馬背上。”

他話還沒說完,身邊父親就挺起腰背,麵現欣喜:

“你帶來了六駿原圖樣?好的很,有舊檔對比,更能顯出聖跡宏靈——快拿來瞧瞧。”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或者說,和阿耶父子心息相通呢。

李賢憋著笑,繃臉命自己隨從去通知,不多時便見人捧著一具螺鈿漆箱走來跪獻。這漆箱呈長方形,裝飾雖精美,已略顯殘舊,是撂置多年的結果,箱口封條上蓋著的昭陵陵署和將作監印也褪色模糊了。

從侍人手上拿過漆箱,李賢指給父親看那兩顆鈐印。封條是破開了的,他稟報“圖樣兒子先看過”,天皇點頭示意明白。李賢啟開箱蓋,拿出裏麵的卷軸絹畫,叫兩個宮人幫自己徐徐展開。

絹色深黃,包首褾帛、係帶、漆軸、牙簽俱都陳舊磨損,顯是數十年前的舊物,不是新造的。自右向左,一人六馬依次躍入眼簾,各馬旁邊都有先帝親題讚語及馬色、位列等說明文字。李賢知道父親對祖父的筆跡熟悉無比,絕不會懷疑這圖本舊樣的真偽。

其實,這卷畫樣,父親當年應該也見過好多次……盡管他如今未必還記得六馬身上細節,畢竟時隔多年了。

“颯露紫”在畫卷右第一,倒沒什麽。“白蹄烏”右第三,剛展開露出這馬,李賢便有意停頓住,滿意地看到父親的目光,立刻投向他所希冀處。

天皇陛下盯著“白蹄烏”額頭,足足看了十個心跳的時間,才籲出一口氣,又抬頭望向武敏之牽來的黑馬駒,比較一下,淡然微笑:

“你去拿給你阿娘瞧瞧。”

李賢應喏,捧著畫卷走進步障,默不作聲呈到母親麵前。天後冷冷瞪他一眼,目視圖樣,很快也把注意力放到了“白蹄烏”額頭上。

今日宴樂,武後始終隔著紗屏步障與外臣說話,牽來的兩匹馬也在步障之外,按理說,她看不清馬匹毛色細部。但李賢敢跟任何人打賭,他母親早仔細查看過那兩匹駿馬,裏裏外外一毫不漏。

她應該記得很清楚,那匹黑色小馬駒,除了四蹄皆白以外,其它部位都一色漆黑,包括前額。

天後很可能卻沒看過“昭陵六駿”存檔舊圖樣。她二度入宮掌權的時候,昭陵營建已經完工,那些年她也沒時間心力去關注這等小事。

所以她不知道,圖畫上,“白蹄烏”除了馬蹄是白色,前額也是白的。

從鼻根到耳根,雙眼之間,一大片全白。

注視圖樣有頃,母親光潔豐滿的麵容沒顯出什麽波動,隻平靜地移開目光,吩咐:

“天皇大病初愈,不宜太過勞累。抬步輦來,今日興盡,散了吧。”

父親沒反對。李賢收起圖樣,出步障又扶住天皇。群臣行禮拜別,武敏之和丘義都神色不安,李賢瞧著心裏痛快,問父親:

“陛下,可否將圖樣出示給周國公?他既認定自己是先帝選定找尋六駿的外戚子弟,也該瞧清楚些,以後出使辦差,別再出錯了。”

父親從鼻子裏笑一聲,略帶責備地瞅他一眼,卻也沒阻止。李賢努力抑製得意之情,將那軸圖樣遞給表兄,讓群臣傳看,又命宮侍“看完收好”,自己扶父親上輦。

宮人一直抬著兩具步輦,尾隨隊伍之後,此時都扛過來侍奉二聖。李賢抓緊機會,向父母道:

“兒子找尋六駿圖樣時,也巧遇一人,他身上卻有些罕異物事,初聽覺得無理,細想頗有些意思。兒子大膽,等二聖身子精神康健了,祈請召那人見駕麵稟——也是與六駿直接相關的。”

“什麽人啊?什麽物事?”父親懶懶地問,“你們啊,這些年一個比一個愛打啞謎,有話直說不好麽?”

“阿耶還記得交給大哥的秦鏡粉盒麽?”李賢問,見父親一下子振作了精神,便回身指住方才自己召來進獻圖樣漆盒的俏朗侍人,那人一直跪地靜等著。

“那粉盒,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