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九舅

阿浪跪在地上,默默注視自己的舅父很久了。

他知道自己其實有十幾位舅舅,但大概一半以上已經死了。還在世的,就隻有這一位和自己生母是一個娘所出……文德太後生的三子四女,如今還活著的,也就剩下這一人。

九舅長相稱得上“慈目善眉”,看不出與昭陵祭殿畫像上那英武的太宗皇帝有多相似,要說繼承了文德皇後的端莊雅麗倒能說得通。不過他年紀不輕了,又久病臥床,滿臉皺紋麵色蠟黃,雙眼昏眊無光,頷下胡須花白,頗顯老邁衰弱。太子弘的眉目五官也象父親,但他年輕,秀氣得多。

自己母親又是什麽長相呢?阿浪忽然愣了神。

他離開阿娘時已有五六歲,按說能記些事了。可關於那場離別,他隻記得父親匆匆走進寢室,把自己從**抱起來,一直抱出院門放到馬鞍上。從此以後,他再也沒進過那個烏頭大門。

對,院裏還有老國舅太尉公,一身端肅公服,站在正堂門外,用他深沉悲憤的嗓音向門內大聲說著什麽“我長孫氏”。門內傳出女子的啼哭呐喊聲……

是嗎?母親當時哭了嗎?

還是他自己後來給回憶加入的幻想呢?

阿浪絞盡腦汁思索,母親的麵容卻始終被一團迷霧籠罩。如今在西苑海池邊,凝望著皇帝舅父的臉,他眼前忽然跳出一副女子的容顏。很年輕,肌膚光滑白嫩,斯文纖細的眉目還未脫稚氣,向自己溫柔地笑著……

“長孫浪!”

一聲呼喝,把他從迷思中驚醒。阿浪抬眼見是雍王賢在勾手召喚自己,忙起身把裝載六駿舊圖樣的漆盒遞給侍人,自己跟上禦駕隊伍。

他不認得苑中道路,也不知道都經過了什麽院什麽宮,隻跟著長長的隊伍走了好久,前頭兩具人力昇抬的步輦進入一所重簷飛樓、金碧輝煌的院落。他被留置在院門處又等好久,才有宮人來傳召他入閣,帶著他轉過屏風帷帳,到一處大床屏外跪下,報名行禮。

“叫那孩子進來,讓我瞧瞧他。”天皇在屏內說,聲氣緩慢。

阿浪起身,跟著宮人轉到床屏內,一眼便見舅父躺在禦**,武後坐在床沿,李賢則捧著一個湯碗侍立在側。他不敢多看,跪下重新行了禮,垂頭猶疑。

他一向以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方才在戶外海池邊,人群當中,抬頭直視皇帝許久,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但現在……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敢亂動亂說了。

是一路行來經過的宮禁回廊太過寂靜幽深,還是二聖所居樓院太過壯麗宏偉?宮婢宦人垂手站滿廊下室內,卻一聲咳嗽呼吸不聞,殿內大爐鼎噴吐著來自西域的安息香,與濃重苦澀的藥香混合在一起,別有一番令人心神靜栗的氣息。

“抬頭,別害怕,賜卿無畏。”

阿浪挺起腰杆,仰臉直視**的天皇,卻沒敢溜眼去看武皇後。甥舅兩人目光相撞,皇帝覷著眼瞧了好久,才微笑道:

“天後,你瞧這孩子,竟跟他阿耶一個模子裏倒出來似的,可惜不象二十一妹……也好,當年長孫駙馬是出了名的標致郎君,要不然先帝也舍不得把幼女下嫁給他……”

“確實難得。都說兒子像娘,閨女像爺,這孩子倒是個例外。”

武皇後一接話,阿浪自然而然轉過臉去,望一眼她儀容,立刻又低頭。

方才在苑內,武後一直隱身步障之後,看不清麵貌,聽語氣是個蠻橫婆娘,和長孫家所有人十幾年來往阿浪耳朵裏灌輸的形容相符。什麽**賤潑辣、狼心狗肺、毒勝蛇蠍、專一會下蠱迷惑男子吸精延已……在阿浪心裏,武氏和佛寺壁畫上的鳩盤荼婆樣子差不多,該是又老又醜的。

坐在禦床邊的,卻是一位看上去年不過三十許的美婦人。

她入內脫卸掉高冠華服,短襖長裙都是素色暗紋的,並不覺有多奢貴,一頭黑鴉鴉鬢發盤起豐聳高髻,眉目舒展容色光潤,舉手笑顰靈活輕快,與萎靡在旁的夫君對比鮮明。

然而武後口風隨即轉冷,又與那“禍國妖婦”的形象瞬時合體:

“聽雍王說,你在先帝駐軍大營處,發現了一塊雕刻著‘白蹄烏’的青磚?”

“是。”阿浪從袍內拿出布包,遞給李賢。李賢放下藥碗接包揭開,將那塊猶未拂淨塵土的青磚呈給他父母。

天皇天後湊頭到一起,翻來覆去看了許久。阿浪注意到天皇眼珠上象蒙了一層白翳似的,他要把磚捧近到鼻頭處,細摸細瞧半天,才點頭說“沒差錯”。

當年他也是親眼見過父親陵上六駿的,這算是禦口欽定了此磚為真。侍立在旁的李賢明顯長出一口氣,雙肩鬆弛下來。

武後仍然神色冷淡,向阿浪詢問發現此磚的經過。這故事阿浪已經重複了很多遍,他猜想李賢也早向父母稟報過大概,便略去很多上官婉兒和梁忠君的作用,隻描述一番當時場麵。

二聖聽完,天皇忽然指住磚背麵那個“灞”字,問他:

“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之前阿浪在長安,也曾與太子兄弟及閻莊等屬官文士議論過這個字,再早是和上官婉兒、梁忠君商討過,都沒得出能服眾的說法。

文士幫他闡發過一些解釋,比如“河出圖,洛出書,灞水出石馬,我大唐定都長安上應天象”等等。太子兄弟並不反對他拿這些說法來回稟二聖,說白了,就是些能讓上位者心情好些的漂亮話而已。

“回陛下,臣……不知道。”阿浪老實答。

他舅舅一笑:“算了。白蹄烏背後是‘灞’字,其它五駿呢?背後都是這個字?還是繞長安八水裏的另外五水名?”

“回陛下,臣……不知道。”

天皇又笑了。武後抬眼望向立在床腳的李賢,責備:“阿允,帶這孩子麵聖之前,你就沒教導過他奏對禮?”

李賢一躬身,還沒說話,他父親笑著出言開解:“不妨事,就讓這孩子直說。他沒讀過書,不知禮也不會奏對,就這麽老實說話,挺好的。那些書上的套話,你我夫妻這麽多年還沒聽夠?”

他一麵說,一麵反複摩挲那雕馬磚,感慨歎息:“要是閻老相還在世多好,原是他的手筆,他最能認清楚……阿允,你說在昭陵,閻老相被殺前,曾看過敏之找到的那匹黑馬駒子?”

“是。”李賢答,沒能壓住上翹的唇角。

“他怎麽說?”

“兒子隻是看過霍王的書信,那封原書應該也呈交禦案了。長孫浪那時卻正在閻令公身邊。”李賢指阿浪,“你向二聖奏報當時情形吧。”

奏報就奏報,那一夜各人言語神情,阿浪還記得很清楚。他詳細講述一遍,天皇聽完問:“所以閻老相是……既沒說那駒子像白蹄烏,也沒說不象?”

“是。後來好象周國公也沒再問。第二天早起吃飯,閻令公和趙國公就……中毒了。”阿浪如實答。

帝後一時都沒說話。天皇手指在雕馬磚上描畫線條,依稀是在勾勒“白蹄烏”輪廓。李賢彎著腰輕聲補述:

“那時閻老相的侄子也在昭陵,據他言道,當夜閻老相其實不敢斷定周國公找到的馬匹真偽,畢竟事過多年,他又老病衰弱,實在記不清楚六馬樣貌細部。但閻老相還記得當年‘六駿’立石完工後,原圖樣交到了將作監存檔,所以囑咐閻莊回京去找出舊樣,再對照判斷。”

“所以你懷疑,武敏之知道自己找了匹假馬欺君,生怕閻立本揭穿,搶在他說明真相之前,下毒滅口?”武後冷冷地問。

李賢答聲“兒子不敢”,武後不耐煩地搖搖頭,轉向丈夫:

“陛下,還是按妾先前的意思,把武敏之守官下獄,交付大理審訊吧。妾家不幸,子侄從小都沒好好管教……”

“唉,不至於,你別動肝火啊。”皇帝安撫她,“敏之年輕沒閱曆,也沒辦過多少差使,本來就容易受手底下人欺瞞。六駿到底長什麽模樣,閻立本都記不清了,敏之更不知道。那些地方上的官員牧監,尋一匹馬駒子給敏之,他哪能辨別真偽?這麽重要的大事,他更不能欺瞞著不上報啊。依我看,敏之最多有個誤信匪徒、識人不明的罪過,不是什麽大錯。”

那他下毒殺人呢?還是一舉殺了宰相和國公?

阿浪梗起脖子,正要大聲爭辯,李賢忽搶在他前麵道:“阿耶慈恩憐下,阿娘也不必自責了。如今‘白蹄烏’重現,回歸禦前,本是天大的喜訊,確實不必再深究周國公的小小疏漏,何況他也是好意,勇於任事才出的差錯。現下最要緊的,依兒子看來,還是選命合適人,抓緊去把另五馬也找回來,集齊六駿,再候皇祖聖意臨降。”

“還選什麽合適人?”天皇向後靠住隱囊,向阿浪懶懶地一笑,“先帝托夢給閻老相,不是說得很清楚了?你皇祖原本也最疼憐幼女,所以選定她生的外孫,來辦這陰陽兩界差……唉,先帝在天之靈,隻怕是在責罵我不孝不友呢。”

阿浪沒完全聽懂這話。武後勸阻:

“大家言重了。二十一妹雖年輕早逝,那也是命勢播弄,非人力能挽回的。她生前受恩深重,死後以皇後禮安葬,極盡哀榮,先帝太後何等英明,斷不會歸咎於大家。倒是這孩子……說他是先帝選中的人,妾尚有疑慮。”

“怎麽?”

“大家難道忘了,他在他母親墓上發掘動土,觸怒先帝,當即降下雷電,幾乎將這小子劈死?”武後睥睨著阿浪,神色不善。阿浪心裏一煩,挺直腰杆瞪回去,滿心不服。

天皇沉吟著問李賢:“你怎麽看?”李賢回道:“阿耶直問他緣由就是了,他倒從來不敢不認這逆罪。”

也不等皇帝再問,阿浪開口便道:“這事實有,隻因家父臨終遺願,想與家母合葬,臣沒別的辦法,才自己動手挖墳,想把家父的骨灰放進家母棺中……後來也沒挖開嘛!”

“長孫浪!”李賢喝斥,“二聖駕前,不可唐突無禮!”

皇帝倒笑出聲:“阿浪哪,你對令尊有孝心,這不錯,可你就沒想過,驚擾你母親的地下亡魂,這是大不孝麽?”

“……沒想過。”阿浪照實回複。

“哈?”武後也笑一聲,“隻知孝父,不知孝母,這是什麽蠻夷規矩?”

“臣是山野荒地裏長大的村夫,不知道什麽孝不孝的。”阿浪依稀看到李賢在給自己使眼色,但他決定不理,“家父一手把我從小養大,我愛他敬他,所以拚命也要完成他心願。家母……臣都不記得家母長什麽樣子了,她後來又另嫁別人,更跟我父子沒啥關係……”

“放肆!”李賢再度喝止,“越說越不象話了!”

天皇卻隻是笑笑,搖頭:“雖說是野人村語,荒悖不經,卻也並非一點道理沒有。養育之恩,確能培助孝心哪……當年我九歲喪母,先帝哀憐,將我和十六妹、十九妹、二十一妹養在寢宮後院,日日晨昏定省,親問我兄妹衣食,手自掬養,恩慈感天。我與三個同母妹手足友愛,也遠勝旁人。唉,十九妹年幼夭折,不必多說了,十六妹隨夫子遠謫,身死邊荒,二十一妹也……眼見我也快隨她們去了,到地下以後,我怎麽見先帝母後呢……”

他說著說著,眼圈發紅,拿起巾子拭淚,妻兒忙又勸慰。這位萬乘之尊又瞧了阿浪一會兒,微微苦笑:

“你父長孫詮,模樣自不必說,你回去照照鏡子,就知他弱冠年紀是什麽樣。他又飽讀詩書,文武全才,談吐舉止灑脫磊落,比你這孩子強多了。他也是三衛出身,選入百騎,陪侍著先帝走馬射獵、親征遼東,武藝兵法都屬上上等。先帝許他大好前程,也曾親口對我說過,此子將來可堪大用……唉,可惜啊。”

可惜他姓“長孫”,阿浪心內冷笑。可惜他是長孫無忌的族親和死黨,還在貞觀末永徽初執掌過禁軍,所以你們要剪除顧命老臣的勢力,就絕對不能容下他。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臉上表情變化出賣了內心想法,還是他這皇帝舅舅擅能猜測人心。躺靠在**的病弱天子向他一笑:

“你正在腹誹朕吧,阿浪?”

“……對。”

這下,連武後都沒忍住笑出聲,似乎氣也消了不少。天皇微笑道:

“舊事別提了,這麽多年過去,老翻舊帳,沒什麽意思。我們上一代人的恩怨,不是一時一刻能辨析清楚的,朕也不願再沒完沒了地牽連後人。這樣吧,阿浪,你去把另外五駿也找來,讓阿舅瞧瞧都是什麽樣。唉,昭陵北司馬門院裏,那六扇石屏老空著,也不象話……六駿集齊以後,說不定一夜之間,它們又會漲大,恢複原樣?阿浪,你找回六塊雕馬磚,就算立下一大功,以前的罪,朕都赦你。”

隻是“赦罪”麽……阿浪撇撇嘴。夠小氣的。

“大家,這孩子象是不滿意呢。”武後向夫君微笑,笑容在阿浪眼裏比刀子還利,“他大概正埋怨阿舅不給官做吧?”

天皇向兒子示意:“阿允,你帶他出去,問這孩子還想要什麽吧……和你大哥商量商量,差不多的,叫東宮做主許他就好。我累了。”

李賢答應著,示意阿浪叩首告退。阿浪卻沒理他,仍然抬著臉直視皇帝,遲疑片刻,終於還是問出來:

“陛下,眼上是否生了一層白膜,妨礙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