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颯露紫與丘行恭
敏之這天呼朋喚友架鷹帶犬出城打獵,倒不全為玩樂。他要試一試新得的駿馬腳力。
左有丘義,右索元禮,外加幾個洛陽貴家子,都統領著自己家騎奴下人,在前幾天相看好的山間林草場布陣圍剿一番,收獲頗豐。敏之自己親手射倒了一頭野豬、兩隻斑鳩,心中得意,命都搭在自己馬後,準備回城收拾好了,向宮中獻食。
也因為心情不錯,回城路上遇到雍王車隊,他下馬行禮敘話,一眼瞧見那昭陵盜墓賊孫浪竟隨在李賢身邊,他吃驚之餘,勉強忍下了脾氣。
孫浪一直橫眉豎目地怒瞪他,象是隨時可能衝過來砍殺,敏之隻當沒看見這人。唔……要通過誰往二聖耳朵裏吹風,讓他們知道李賢私自收留了欽犯呢?
李賢身後,還有個瘦小人影躲躲閃閃,象在故意回避他。敏之定晴一看,認出那身穿男裝的人是上官婉兒——果然這一對狗男女是相攜逃出昭陵,投奔太子兄弟去了。
一見這宮婢,敏之背後冒出一層冷汗。
他在昭陵的所作所為,與郭尚儀同謀的密事,上官婉兒知道太多。而他手裏又沒什麽能挾製那小婢的——他倒讓人去掖庭打探過她母親鄭氏,去人回說查不到,暫時撂開手——上官婉兒居然能跑到雍王身邊,這可真不妙。
好心情被衝散得幹幹淨淨,敏之一扭臉,又正撞上孫浪的殺人目光。這次他不想忍了,向李賢冷笑:
“雍王真是年少才高,膽大如鬥。這孫浪所犯罪惡,怕不也是罄竹難書,二郎就敢公然收到身邊?明人不做暗事,敏之要就此上奏彈劾的,先請大王恕罪。”
“無妨,周國公隻管上奏。”李賢回以一笑,“要說在昭陵留下命案的欽犯,依仗私情寵愛,又跑出來招搖過市,那也不隻一個人啊。”
這話的譏刺目標太明顯,敏之大怒,他身邊的丘義和索元禮也一直瞪著孫浪,很想動手揍人似的。但他和李賢一個親王,一個國公,又是表兄弟倆,總不好在官道上公然率眾互毆……
不能鬧起來,敏之忽然想到。他安排了大場麵,近期最好別再有波折。小不忍則亂大謀。
然而那“大場麵”……他目光飛速瞥向上官婉兒,又在孫浪身上馬上一掃,看不到有什麽類似方磚凸出的形狀。那賤婢所述,他們在高墌駐軍大營找到的雕有“白蹄烏”的青磚,到底實有,還是那賤婢編造出來騙他的?
就算真有,一塊灰頭土臉腳下踐踏的地磚,也沒什麽人在意吧……跟他的貢物相比,差太遠了。何況他還有二姨母的暗中支持撐腰呢……
敏之又和李賢夾槍帶棒對了幾句,約束著各自手下分開走路。他在洛陽的居所“周國公宅”,其實和李賢的雍王府距離極近,隻隔著英王府、冀王府兩重宅院。這幾家比鄰相連,都是“天子賜第”,建在離皇宮最近的承福坊,盡量不與民宅相混。
為了不和李賢順路同行,他故意落後一大截,在城外歇馬打尖,又與丘義和索元禮密密商議妥當,方才入城。回家依計行事,等了兩天,宮中果然傳敕出來,命他八月十五日赴西苑大宴,席上獻貢。
天皇到洛陽以後,調養近月,病情好轉,八月十五日都有心情召集近臣,在西苑裏露天宴樂了。天後自然不用提,肯定陪著天皇,另外在京的雍王等皇子公主、宗室外戚、宰相重臣也都奉詔常服赴宴。
八月十五一早,敏之換件新紫袍,從頭到腳梳洗得精神爽潔,帶人上馬出承福門沿洛水西行,行經皇城右掖門,進入西苑。隻見門內旌幡飄舉、行幢陣列、衣飾鮮亮,百十衛士等在道旁執仗,以便宴而言,這陣勢真不小。
監寺官員和中使引領赴宴臣子各就其位,恭迎天皇天後駕臨。韶樂一起,羽扇開合,群臣頓首拜舞,一頓折騰完,二聖賜座賜宴。敏之偷眼瞧瞧二姨夫天皇陛下,見他氣色甚好,也穿了一襲嶄新的赭黃圓領袍,含笑撚須,目光慈愛。
天後則仍坐在一麵薄紗屏風之後,她那邊是內外命婦的宴席,與這裏外臣男子歡宴聲息相通。這等宮宴都有一定之規,教坊奏樂進舞,光祿寺上酒送食,群臣依次上壽祝禱,君臣唱合吟柏梁體詩等,沒什麽趣味。敏之耐心等到這一套行畢,隻聽天後在紗屏後說道:
“難得今日天氣好,天皇也心情好,不如出席疏散走走路?阿允,還不攙扶著?”
太子還沒到洛陽,雍王賢在皇子中居長,聽母親如此說,趕緊起身扶父親下席。天皇嗬嗬笑著,邁步往水邊慢慢走,幾個宮人舉步障遮住天後身容,也跟了上來,敏之等群臣隨在後麵,湊趣談笑。
洛陽西苑內,工程興建一直沒停過。敏之每次奉敕入院,都能看到又新添了不少美景華章。他們在東西而行的洛水岸邊踱步,北麵一道河流南下匯入洛水,兩水交匯處湖泊盈鏡,秋水橫天,葦叢中有大群飛羽盤旋起落,遠方楓林橙黃如火焰延炙。
皇帝停步賞玩,命幾個北門學士賦詩,又向雍王賢、英王顯、敏之等幾個子侄小輩笑道:“你們也讀書多年,都請飽學宿儒手把手教過吟詩對句,如此佳節美景,你們也不該閑著。別怕獻醜,每人做首詩來,好不好,請學士們看著評判就是了。”
敏之哪會做什麽濕的幹的,臉上一熱,回頭隻見英王李顯也麵露難色。雍王賢倒無所謂,招手命人進筆硯,寫詩作文對他來說沒什麽難處……忽聽步障後的天後笑道:
“大家說的固是,他們幾個都是從小讀書,可作詩麽,還得看天份穎悟。阿允筆墨上來得,佛光和敏之這幾個,一向好武不偏文。依妾淺見,不如讓敏之在此弘揚宣講先帝旌烈——敏之前陣子奉使昭陵,著實細讀國史,於此頗有心得。此地本是先帝攻洛陽的主戰場,講講也應景。”
二姨這一招真高明,敏之大喜。回望天皇,這位仁君孝子自也依允,笑向敏之問:“你熟讀了太宗實錄麽?是為那六馬案子的緣故?唔,我想想啊……當年在這裏殞身的,是‘颯露紫’不是?它那塊石屏上,還刻著丘行恭將軍牽馬拔箭之狀,六駿裏的獨一份呢……你來講講這故事也好。”
敏之知道,“昭陵六駿”失蹤出走,朝廷雖然沒公開宣揚,經過這麽久,差不多也朝野皆聞了。他恭敬答是,開始講太宗皇帝率軍東征洛陽的前因後果,君臣人等仍是一邊慢慢散步,一邊聽他背書。
禁苑地域廣大,裏麵養了很多野獸供皇室打獵,又有省寺瞥使官奴婢在內蒔花弄草、栽果打漁,宮殿房屋不密集,要走一段才能看到幾處飛簷台闕的花牆院落。眾人簇擁著天皇天後,隨意行向東北,等到那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入視線,敏之正講到武德四年春天的“青城宮之戰”:
“……先帝率我大軍從北邙山下來,決定在西苑裏這一片——原舊隋青城宮中紮營。偽鄭王充難以承受我軍大營與洛陽禁城如此接近,於是趁我軍移營之機,率軍二萬西出,隔穀水列陣。先帝登宣武陵俯瞰戰場,命老將屈突通領五千先鋒涉過穀水迎擊。兩軍交戰即縱煙,先帝親領騎兵,乘寶馬‘颯露紫’衝鋒南下,與屈突通合勢力戰。”
敏之經府中記室老夫子提點過,禦前講史,用詞必得嚴謹雅正,一切稱呼都按當今慣例。“王世充”這敵國君主名字中間的“世”字,要避諱隱去,也盡量不要以民間習用的“秦王”來指代當年的唐軍統帥、後來的太宗文皇帝。反正在場聽講的人要麽是文史大儒,要麽是皇室宗親,都熟悉這些稱呼人物,聽著應該沒大阻礙。
至少天皇陛下理解順暢,還有心情點名提問左衛大將軍程務挺:“先帝布陣戰法有何關竅,程卿來解說解說?”
程務挺是大將程名振之子,前些年隨父在東北征戰,聲譽鵲起,天子特召其回朝領禁軍。此人向來耿直質樸,聽皇帝提問,應聲答道:
“臣以為,先帝當是欲用屈突通的步兵,先抵住王充主力。等到鄭軍師老疲敝,先帝的玄甲精騎再投入戰場,尋找其潰薄處,一舉踏平敵師。先帝用兵武略,大致神妙如此。”
“程將軍所言極是。”李賢插話讚許,“先帝自少經略四方,深知用兵之要,天賦英武,每觀敵陣,則知其強弱,常以我弱當其強,強當其弱。敵軍乘我唐軍之弱,奔逐不過數百步;先帝乘其弱,必引精騎直衝出其陣後,返而擊之,敵軍無不潰敗。”
他這明擺著要搶敏之的風頭,不過論起背書的本事,敏之還真不敢跟李賢抗衡。又當著人家父母的麵,他隻笑笑,讚道:
“雍王熟讀國史,記心過人。青城宮一仗,確是先帝戰法典範。但那偽鄭王充亦非善與,他是隋末名將,曾以一已之力擊敗瓦崗軍的……先帝遣屈突通以五千步兵出擊,王充也隻以部分步兵迎戰,自己身邊留有相當精騎備用,陣型未亂。先帝親身陷陣時,一時還看不清鄭軍厚薄,而且這個戰場——”
說到此處,敏之揮手四周,示意眾人注意身邊景色:
“此處本是舊隋皇家園林,五十年前,雖然地貌與今有異,但一樣堆山挖池、建築亭台樓閣、樹林草木。喪亂後棄置數年,池水湮塞,荒草沒徑,高低起伏障礙甚多,不是那等一望無垠的平坦原野。王充在此布下的戰陣,也不容易一眼看透虛實。先帝率精騎衝來,雙方一通混戰,塵煙漲天,更難辨清。先帝打馬跑過一段湖岸長堤時……”
他舉目顧盼,手指湖水對岸:
“敏之猜測,或許就是那一段長堤。隋煬帝在西苑裏挖掘大海池,中間堆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島嶼,島上皆建宮殿。海池之北,有長渠曰‘龍鱗渠’,串起十六座宮院。諸公請看,海池、三島、長渠仍在。先帝當年自北向南衝鋒而下,那麽他當是衝過了海池北岸的堤壩,縱馬跑進海池——與身邊衛士失散,追隨在後的,隻有猛將丘行恭一人。”
“先帝衝進海池裏了?”年紀最幼的皇子冀王旭輪驚問,“那豈不是要掉進水裏?連人帶馬全淹死?”
冀王李旭輪才十二歲,天真韶秀,一直嬌養宮中,今年剛出閣排班位。他評價自己的祖父如此口沒遮攔,在場人全笑了,天皇笑罵:“旭輪你怎麽說話呢!沒點規矩!當年你皇祖要象你說的,那還能有你?”
敏之也笑道:“冀王勿憂。楊廣無道,身死國滅之後,西苑乏人管護,隻怕海池水也幹了。青城宮之戰是在初春,一冬凍乏,就池中還有水,也不會太多。先帝衝過堤岸,或是踏入了剛解凍的淤泥裏,‘颯露紫’奔跑不快,戰場上又是亂箭飛舞,坐騎不幸被流矢射中胸頸,先帝……落馬。”
“落馬”兩個字一出,皇帝明顯地臉色一沉,敏之也適時住口。
千軍萬馬騰踏奔馳的戰場上,“落馬”可絕對不是什麽吉兆。在場人都明知當年的小秦王安然無恙——離熬成“先帝”還有好多好多年呢——四下裏一時仍然鴉雀無聲。
“所以說,先帝創業艱難哪。”打破寂靜的是步障後麵的天後,“與衛士失散,坐騎又中箭落馬,真是驚險萬狀。”
敏之忙接話笑道:“這就是丘行恭將軍大展忠勇的時候了。先帝身邊護衛,隻剩他一人,他先將近處追兵全射倒刺死,又下馬將自己坐騎獻給先帝,為‘颯露紫’拔出胸口箭枝,執長刀在先帝馬前護衛導行,大喝連斬數人,突出敵陣回歸本軍。”
“好險。”小冀王拍了拍胸脯,“先帝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回去得好好上香拜佛還願吧。”
“先帝哪裏有那個閑功夫!”他二哥笑起來。敏之也笑道:“那一戰還沒結束呢!先帝回歸本陣之後,也顧不上傷痛疲勞,揮軍複戰。兩軍反複膠著廝殺,你進我退,自晨至午聚而複散,雙方都是咬牙硬拚……所以說,偽鄭王充實力不差,已經坐困挨打大半年,實戰仍然如此頑強。最後終是硬拚不過,王充鳴金收兵,撤回洛陽城。先帝又揮兵猛追至城門攔截,斬俘七八千,予鄭軍重創。從此之後,王充再無力出城反擊野戰,隻能困守孤城了。”
“那……颯露紫呢?”冀王關心地問,“它後來養好傷了沒有?”
敏之搖搖頭:“颯露紫胸口中箭,兩軍激戰當中,應該沒能活過來。”
除少年冀王之外的在場所有人,都是知道那情形的。一時無人說話,人們的眼睛都望向麵前開闊明淨的大海池。碧玉般的池水中,依然聳立著三座綠樹蔥蘢的仙島,數隻龍舟小船在水麵搖**漂浮的,上百水禽異羽毛投頸潛泳,岸邊如煙柳堤枝梢拂波……
堤岸下,忽然傳來清嘶與馬蹄聲。
天皇驟然回首,臉上變色。隻見一個形貌威武的漢子襆頭戎衣,腰挎胡祿,手中牽著一匹全身深紅色的駿馬,自堤岸之下緩步行來。
“丘行恭將軍?”
人群裏幾位年紀較大的朝臣,有人失聲喊出來,還有人“丘將軍”“丘將軍”地低呼議論。敏之叫人翻查過籍檔,知道救護秦王及“颯露紫”的猛將丘行恭十分長壽,十年前才去世,享壽八十歲。他生前任右武侯大將軍,守衛宮闕,所以有老臣與他相熟毫不奇怪。
不奇怪?
牽著駿馬緩緩行來的武將,年紀也就四十來歲,有點胡人相,鼻子又高又尖,唇上虯須、頷下短髯都生得濃密。他未戴兜兕,頭上隻裹了襆巾軟帽,外著立領戰袍,下擺內露出甲裙,腰帶上右掛胡祿,左佩弓刀,形象裝扮與昭陵人眾描述過的六駿石碑上的丘行恭一模一樣。
他手中牽著的戰馬,也是象“颯露紫”一般的深栗紅色,雄健壯偉,鞍轡華貴,一眼望過去,確實當得“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讋三川,威淩八陣”的讚語。
一人一馬,從石屏上消失之後,魂靈回到舊戰場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