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公主嫁入長孫家

長安城外東南三十裏的樊川杜曲,依山傍水,風光絕勝,貴家園亭、侯王別業次第相接,夏末秋初遊人亦眾。

阿浪坐在山坡上的一株老樹枝杈間,瞧著山道對麵的莊園大門。暮色越來越沉暗,路上人流也越來越稀少。院內已經有下人探頭出門,看模樣,馬上要關閉院門了。

逃得過今天,逃不過明天。來都來了,耽擱下去,也是白費時間。

他歎一口氣,跳下樹整整身上素服,穿過山道,正趕上了關門前最後一刻。守門閽人卻不認得他,詢問名號。阿浪猶豫了下,回道:

“報上你家娘子,隻說阿浪來了,她自知道。”

閽者報進去,不多時又出來,引他到正堂靈前。一眼瞧見牌位上大書的“敕封趙國公長孫諱延”幾個字,阿浪鼻子一酸,默默行禮跪拜。

堂上帷幕後傳出婦人小兒哭聲。披麻戴孝的男童被家人牽出來,叩頭還禮。

這孩子已守孝多日,明顯又困又累,還能忍著不哭鬧,已算家教極好。阿浪看得心疼,一手攬過他,到堂前隔帷幕說聲“阿嫂節哀”,向長孫延的遺孀致意。

帷幕裏的趙國公夫人則以“小叔”稱呼他,絮絮問了許多話。她母子已經知道長孫延死亡時,阿浪在場,細問當時情形,阿浪不忍心告訴他們阿延死時渾身青紫腫脹的慘狀,盡量輕描淡寫講了幾句,又悉心安慰。

“東宮來人說,正讓宗正寺給小叔你複籍,承二十一長公主的蔭封,直授官身。那真太好了。”趙國公夫人嗚咽著說,“元翼才五歲,什麽都不懂。我孤兒寡母,怎麽能支撐得起長孫家門戶,以後全靠你照應了……”

阿浪又歎一口氣。太子兄弟就是會許願,什麽宗籍、蔭封、官身,好話說得一套一套,到今也就給了阿浪一個不值錢的東宮親衛職銜,告身上的名字還填的是“孫浪”而非“長孫浪”。

“你那個在皇陵盜墓的罪,還沒撕擄開呢。”閻莊給他告身的時候,是這麽解釋的:“你是欽犯,罪由早上達天聽了,太子不能擅自赦你,更別提直接給官。再者,小趙國公新喪,你是男親,也有孝期。你得去洛陽見二聖,二聖問明情由再行審決。這告身也隻能保你可進宮……要是進宮之前,你再找到至少一尊雕馬磚,恩赦還有些把握。”

“那我幹脆先去找磚吧,去洛陽著什麽急?反正這個我也給你們了。”阿浪一指閻莊手中包裹——正是雕刻著“白蹄烏”浮像的青磚。他和閻莊雙雙驗過貨後,一手交磚,另一手交粉盒告身,公平合理童叟無欺。

太子家令卻搖頭:“你不要再亂跑了。給你複籍,殿下擔著很大風險,洛陽還有個武敏之攪和,你再失蹤,誰知道又要鬧出什麽事來?過兩天,雍王親自帶你先去洛陽,隨後太子也要起駕過去——東宮大婚的日子已經擇定,在洛陽成禮。”

“喲,殿下要做新郎倌了麽?”阿浪隨意地調笑一句,見閻莊臉色一沉,便轉話風:“你們又不讓我亂跑,又讓我找馬磚,那我上哪兒去找?”

閻莊歎一聲:“原來你不知道?六駿當中,青騅、颯露紫、什伐赤三駿,都戰死在先帝攻洛陽之役當中。雕有那三馬的磚,應該也在洛陽城內外吧……”

“洛陽城好大地方,三塊磚頭,誰知道都會在哪兒?”阿浪翻著白眼想了想,“閻老相和狄寺丞當初都說,太宗的靈兆要麽在昭仁寺,要麽在淺水原,結果那兩個地方根本啥都沒有!我和婉兒臨時起意,到太宗駐軍大營一遊,倒找了馬磚……要麽我也去洛陽之戰的先帝駐營地找?”

“可以。”閻莊點頭。

阿浪大歎一聲:“我自己什麽都不懂,上官婉兒又被你們弄走了。要真想早點找到那些磚頭,你們就把狄公放出來,和我一道辦差吧?他也熟悉先帝戰史,要是隻有我自己啊,肯定會錯過什麽書上的重要提醒……”

閻莊嗤之以鼻:“你別做夢了。狄仁傑也在洛陽,二聖欽點隨行去的,如今還不知關押在什麽地方呢。”

二人又商量些細務,阿浪還跟著閻莊去閻立本家吊喪拜祭了一次,順便討件素服穿上,才出城往長孫延的園宅過來。他前年曾到過這裏一次,認得路,隻是那次與長孫延的會麵並不愉快。

那也是他頭一回見到長孫延的妻兒。

摸一摸身邊男童的頭臉,阿浪笑歎:

“元翼可比前長高了不少,也懂事多了。阿嫂教養辛苦。開始讀書了吧?”

“上個月剛開蒙。本來他阿耶說,要自己先教幾年,再請塾師上門,這……”簾後的少婦又在拭淚,“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沒讀過什麽書。元翼今後的教養,也得指望小叔。”

阿浪臉一紅,忙道:“我一個野地裏長大的浮浪子,更不識得什麽字。回頭我問問東宮那邊,能請個讀書人來教元翼最好……”

有一搭沒一搭隔簾閑聊著,夜色漸漸籠罩天地,風涼如水。趙國公夫人堅留他進食歇宿,附近都是貴家宅園,也沒旅店,阿浪隻能答應著,一邊等待下人準備,一邊和母子倆閑話家常細務、將來打算。

“我?娶親?哈,阿嫂想多了,我現今身上一堆官司,哪有功夫理這事?家父生前有沒有給我定下人?這我可不知道,就算有,如今也當不得數了吧……”

這麽笑說著,眼前不由得飄過婉兒與索七娘的身影。倒不是他對那兩個女子有什麽遐想,畢竟一個年紀太小,另一個……太大。

近年來對他助益最大、糾葛牽扯最多的就是這二女,偏她們都各有各的劫數,自己還幫不上什麽忙,想起來就覺得歉疚不安。阿耶如果在世,又會說什麽呢?

“人生在世,情債最難還。要是再轉成情孽啊,這輩子就都搭進去啦……”

阿浪記得那年自己不過十二三歲,對父親這話似懂非懂。隻是因為阿耶說話時手裏又在摩挲秦鏡粉盒,他才猜測是父親又思念母親了。

也是這樣的山野靜院之夜,家裏其他人都睡了。他父子倆倚坐廊下,阿浪靠在阿耶身上,一邊聽秋蟲唧鳴,一邊輕聲絮叨。父親會擔憂母親身子弱,天冷以後容易病,獨身度日沒家人照顧,又不知道她身邊侍婢換人沒有,湯藥飲食經心不經心……

直到今日,阿浪也不認同父親欠了母親“情債”。在他看來,明明是母親對不住父親。

他父親長孫詮總是說自己家裏平常,又與妻子輩份不合。先帝與文德皇後最幼女委屈下嫁給他,就是他欠的債了。但阿浪聽家裏人講過,當年為給新城公主選婿,先帝與老國舅把整個長孫家族裏年貌相當的子弟全過了一遍,最終都認定無論人品才華,長孫詮卓然出眾,就算輩分略有異,也不當什麽。

他母親新城公主,原在貞觀年間被太宗皇帝許婚給名相魏征長子魏叔玉,天下皆知。後魏征死後觸怒先帝,婚約取消,連累公主清譽。先帝愛憐幼女,生怕她再受屈,發願要在她舅家找個最出色的郎君嗬護她。長孫詮既然中選,就說明他完全配得上小公主,難道先帝和老國舅太尉公的眼光會有錯?

新城公主在守完父喪後出嫁,夫妻和美,不數年生下一子,長孫詮也官至左監門衛將軍,掌禁軍兵權。再然後……武氏得寵立後了。

之後便是長孫一係勢力落敗遭難,太尉公無忌以下,殺的殺,貶的貶,尚在世的公主駙馬皆令離婚。阿浪的母親乖乖聽話,離異獨自過活去了,她的丈夫兒子則隨家族一起流放到山窮水惡的黔州受苦。

阿浪與母親分別時,還不大記事。長到十三四歲,偶爾聽家人閑話,才知道並不是所有公主都象他母親一樣,對當朝皇帝忠心不二,讓離異就離異,拋夫棄子在所不惜。

有好幾位公主,比如他祖姑九江公主、十六姨城陽公主等,都是堅決抗旨不從,寧可隨著夫家一起貶流邊荒,再怎麽吃苦,一家人好歹完聚,生死相依。

他向父親抱怨過,卻惹得父親勃然大怒,翻臉狠狠叱責一頓,幾乎不曾動手打他。父親對他向來疼愛,但絕不容忍任何人當麵說一句他妻子的不好……後來阿浪十五歲上離“家”出走,遇上命中大劫,漂泊海外,九死一生,要究其根本原因,也和那一頓痛罵相關。

他不是有意要離開父親那麽久的。可等他終於繞行天涯趕回黔州,父親已經走了。

別妻失子,心碎腸斷。

長孫家的其他族人,當時還活著的,一隻手能數得過來。太尉公長孫無忌和他的嫡子、阿浪的五姨夫長孫衝,早早被朝廷狗官希旨殺害,嶺南的濕熱蟲瘴又幫武後剪除了無數政敵。最後剩下的長孫衝嫡子長孫延等人,說是前兩年遇恩赦,都悄悄回了關中。阿浪費盡心思,才找到了暫厝父親棺材的佛寺和看守人。

不幸中的萬幸,阿延指定的寄厝寺和看守人都還誠樸,向阿浪細述他父去世經過後,又將那秦鏡金粉盒原樣交還他,並轉達了長孫詮的遺願:

回長安,待新城長公主死後,夫妻合葬。

阿浪知道按中原禮製,他這個孝子應該扶靈還鄉,上表奏闕,求朝廷恩準……算了吧,不可能的。

長安皇宮裏掌印的仍然是那妖婦武氏,他母親那水性楊花的輕浮婦人也不知道哪年才會死。等她死了,父親躺在棺中的屍身也早槽爛得不成模樣了。有多大區別呢?

於是阿浪一個人背出父親的棺材,尋塊野地,燃起火堆燒燼棺木屍骨。他扭開金粉盒倒空,用手捧起一把把灼熱的骨灰,裝滿蓋嚴,貼身藏好,向長安進發。

一路上,粉盒始終滾燙地灼燒著他的心髒。按守靈人的敘述,他先來找長孫延。

如何打聽到長孫家的郊外住所,也不必細說了。依阿浪想來,阿延至少能帶他悄悄上門,去見一見他狠心的生母吧……結果從阿延口中,他隻聽到了那個消息:

他母親也死了。

“那倒正好。”也是在這座宅院中,阿浪脫口而出,“我阿耶要與妻合葬,我正不知道這心願啥時候才能完成呢。既然長公主也去了,他夫妻兩個……”

“阿浪!”一向好脾氣的阿延都受不了他,“你好歹懂點禮吧!令堂不幸逝世,你居然說‘正好’?知不知道要是被人聽見告了密,就這兩個字,足夠朝廷打殺你這不孝子!”

阿浪自己真沒什麽感覺。他對母親的所有認知,幾乎全來自父親的講述,以及家人透露真相引起的怨恨……對,阿延也是公主的親生兒子,也是年幼失母,但他母親、阿浪的五姨是產後失調不幸病逝的,對夫子都毫無虧欠,那自然不一樣。

阿延告訴他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你想給父母合葬,還有別的難處。”他吞吞吐吐欲待不說的模樣,經不起阿浪追問,還是說了:“你父母離異以後,令堂……又另嫁韋氏了。”

“什麽?”阿浪一時懵在當地。他從未想過竟還能這樣。

“嗯。二十一姨的後夫叫韋正矩……也已經去世,據說天子下令,給他們夫妻合葬了。令堂既然以韋氏婦的身份下葬,那當然就……”

不再是長孫詮之妻。

他父親生前最後一個心願,竟是不可能再實現。

阿延不是不肯幫忙。他那時就提出,願意為阿浪上表,為他恢複新城長公主之子的身份,尋回門蔭,重入仕途。那時長孫家還沒公開赦罪,長孫延也隻是以長樂長公主子的身份領一份微薄食封,守著祖上僅剩的幾畝田宅度日,奉祀香火。隻看他的衣食住所,就知道他平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萬事不敢出頭,生怕惹上麻煩。肯替阿浪向朝廷上表,對他已是很大挑戰了。

可惜當時怒火萬丈的阿浪,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二人大吵一架,阿浪摔門而去,徑自打聽著去了……昭陵。

“阿嫂,你放心。”他向帷簾內說,“阿延被人所害,我絕不會讓他白死。等到了洛陽,要是這個朝廷不肯追查緝拿凶手,我就自己來。長孫家冤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不但阿延的仇要報,他父親的,家裏那麽多親人的血海深仇,也都著落在阿浪肩膀上。

他知道仇人在哪裏,這就要去找。那妖婦逃不掉。